闔家再會
弟弟突然打來電報,説要結束在美國的流浪生活,從羽田機場回國。接到電報的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在機場見到了弟弟那些年輕的朋友們。由於太平洋上起了風暴,飛機要延誤一些。我們這些來接根所鷹四的人便在機場飯店要了個房間,等待遲到的飛機。妻子背朝着掛上合成纖維的百葉窗,百葉窗並沒有完全遮擋住從外面射進來的光線,室內微光黯淡,好似無處可逃的輕煙。——這是她的精心設計——臉部昏暗,便沒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坐進低低的扶手椅,靜靜地喝着威士忌。妻子的手臂黑黢黢的,像濡濕的樹幹。她左手裏緊攥着刻花平底玻璃杯,打着赤腳,腳邊放着威士忌酒瓶和冰塊桶,和鞋並排擺在一起。威士忌是妻子從家裏帶來的,只有冰塊是在這家旅館買的。
弟弟的朋友們互相倚着坐在帶罩的牀上,形同窩中獸仔。他們各自抱膝,看着小型電視機裏的體育節目。電視音量很小,跟蚊子叫差不多。這兩個接近成年的大孩子(星男和桃子)我以前見過兩次。在弟弟讓我那位友人付了抗菌素膠囊的費用便杳無音信之後,他們兩人來找過我,像是要打聽出弟弟的新住處。後來,大概弟弟只給他們才寄來了明信片之類的東西,數月之後這兩個人又來找我的時候,已經查明瞭弟弟在美國的通訊處,但他們拒絕告訴我,只是朝我要去些錢,那是經他們手寄給弟弟的若干物資的費用。他們的個性並未給我和妻子留下特別的印象,只是,弟弟不在似乎使他們有些束手無策,而從這一點上體現出來的他們對弟弟的傾倒,倒叫人有點感念不忘。
我一邊喝着在室內微弱的光線中顯得黑乎乎的啤酒,一邊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眺望不斷有笨重的噴氣式飛機和靈便的螺旋槳式飛機起降的廣闊空間。鋼筋混凝土高架橋在與視線平行的高度橫穿過跑道和我們落下百葉窗潛伏着的房間之間。參觀機場的女學生們一齊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走過旱橋。這羣穿深色制服的小傢伙,一步到高架橋拐角,就好像跑道上的飛機一下子飄上了陰沉沉的天空。這是一種很奇妙的不穩定。剛才那些看上去像是從女生們腳踝上脱落的鞋子一樣的東西實際上是鴿子。幾隻鴿子亂哄哄地飛走了,只有一隻像被擊中了似地落在百葉窗對面鋪着幹沙的向前伸延的窄道兒上。定神一瞧,發現那是隻瘸腿的鴿子。也許是因此而運動不足吧,它過於肥胖,以致於不能順利着地。從笨重的頸部到腹部,也有着同妻子手臂皮膚同樣發黑的陰影。那隻肥胖的鴿子突然飛起——可能是防音結構的玻璃窗對面充斥着讓鴿子害怕的尖厲聲響,但由於一點都傳不進來,所以老覺得外面的所有運動都不很連貫——它在我眼前20釐米處像心理調查卡上的黑點似地停了一下,就撲楞楞地飛走了。我吃了一驚,身子向後一趔趄。回頭一看,依舊緊攥着威士忌酒瓶的妻子,盯着電視機的弟弟年輕的朋友們也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為掩飾自己的失態,我説:
“飛機晚點這麼久,是風暴挺厲害的?”
“也不知道風暴有多大。”
“要是飛機顛簸得厲害,弟弟該害怕了。他比別人更怕嚐盡肉體痛苦後的死亡。”
“聽説飛機失事造成的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兒,所以不會有痛苦的。”
“阿鷹是不會怕的。”星男一臉嚴肅,插進我們的談話裏。如果不算上簡單的寒暄,這是他這個下午説出的頭一句話,這引起了我的興趣。
“阿鷹會怕的。他是那種經常戰戰兢兢過日子的人。那還是孩子時候的事吧。阿鷹的手指肚破了個不一點兒的口兒,出了萬分之一毫克的血,他就哇地一下,胃液都吐出來了,還昏過去了呢!”
那是我用小刀尖刺破弟弟右手中指手指肚後從很小的傷口流出的血。弟弟對我誇口説用小刀剖開手掌都無所謂,於是我就嚇唬他。弟弟常常嘴硬説他不怕任何暴力和肉體上的痛苦,甚至不怕死。每到這時,我都在徹底否定他之後進行這種遊戲,而弟弟自己也毫無忌憚地熱切期望通過遊戲來驗證自己。
“從他中指尖那個小口子裏慢慢滲出血珠的地方好像鱔魚崽兒的眼睛。我們兩個人看着看着,弟弟就哇地一下吐出來,昏過去了。”為了嘲弄一下弟弟的這些具有獻身精神的“親兵”,我詳細説明道。
“阿鷹是不會怕的。阿鷹在六月份示威的時候那麼勇敢,我可是親眼見的。阿鷹絕對不怕。”
我越發被弟弟朋友的這種單純且固執的反駁勾起了興趣。妻子也盯着星男豎起了耳朵。我重新觀察起這個在牀上端坐起來和我對視着的年輕人。小夥子給人一種剛從農村跑出來、也就是年輕的逃亡農民的印象。發達的五官單個拿出來都不算醜,但由於擺放得不夠均衡,看上去彼此相互獨立、相互背叛,所以整體上就顯得很滑稽。似憂鬱又似悠閒的典型的遲鈍,如同透明的網罩在臉上,這也像是農民的兒子所特有的。年輕人小心仔細地穿着一件淺枯草色的毛衣,但它很快就起了皺走了形,淪落成一件大死貓樣的東西。
“阿鷹倒是希望做一個以暴力活動為常態的粗暴的人,可是即便偶爾取得成功,也還是給人以一個有意硬去充當粗暴人的印象。這和勇敢不是一回事,不是嗎?”
我沒有特別的決心要説服年輕人,只是試圖反擊一下他的反駁,結束爭議:“你不來點威士忌或是啤酒?”
“我不喝!”年輕人説。語氣中的厭惡露骨得讓人不敢相信,為表示拒絕,他還特意伸出了一隻胳膊,“阿鷹説過,喝酒的人受到攻擊就無法還擊了。他説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打起來的話,即使是腕力、技術都相當,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人贏!”
我後退了一下,為自己倒了些啤酒,為妻子倒了些威士忌,她看上去已重又燃起久違了幾個月的好奇心。我們在不飲酒者處於優勢的地位上,像一對為進行拚死抵抗而團結起來的嗜酒者,一邊緊緊攥着各自的飲料,一邊應付着年輕人伸到我們面前的肉乎乎的粉紅色手掌。那短小的手掌使我們很快看出年輕人離開農村的時間並不很久。
“你們的阿鷹肯定是對的。我今天頭一次見弟弟,知道他是那麼正直的青年,這真讓人高興。”
妻子這麼一説,年輕人擺出一副絕對不可受醉酒女人嘲笑的架式,有力地揮着手臂,斷然背過臉,又去看電視裏無聊的體育節目了,還一邊低聲向少女打聽雙方的得分,在我們爭論時,她的眼睛也一直沒有離開過電視機。我和妻子不得不沉默下來,返回到各自的酒精飲料中去了。
飛機繼續晚點,讓人覺得會沒完沒了地晚下去。時已夜半,弟弟的飛機也還是沒有到。透過一直落着的百葉窗的縫隙看到的機場,彷彿是在覆蓋着大都市的渾濁黑暗的岩石上挖出的暖青色和橙黃色的微明的空洞,黑夜降臨到了空洞外圍,可它卻懸在了那裏一動不動。我們疲憊不堪,關掉了房間裏的照明燈。讓弟弟的朋友們守到最後一個節目的電視雖已不再顯示任何圖象,但還在繼續徒勞地閃現着光線細弱的條紋,所以它便成了我們屋裏的光源。電視發出嗡嗡的蜜蜂振翅似的聲音,我還懷疑那是不是我自己腦袋裏的鳴叫聲。妻子背朝跑道,擺出一副拒絕破門而入的來訪者的架式,執著地一點點啜着威士忌。不可思議的是,妻子體內彷彿有個測量醉酒深度的儀器,憑着感覺,她醉到一定程度時就像魚兒在各自不同的水層棲息和活動一樣,絕不會再醉下去,也很難從中清醒過來。妻子曾自我剖析説她這種起着自動醉酒安全裝置作用的感覺是從曾經酒精中毒的母親那裏繼承下來的。處在穩定的醉酒層的妻子,一達到某個確定的界限,就決意睡下並馬上睡熟。妻子不曾宿醉不醒,她只有靠再次尋找回到令人留戀的醉酒狀態上去的契機來開始第二天的生活。我多次對妻子説:“你能用自己的意志調節、維持醉酒深度,起碼在這一點上你不同於一般的酒精中毒者。大概過幾周你這突發的酒癮就過勁了。你硬把突發的酒癮和你母親扯在一起,還藉口説是遺傳,這可不好。”可是妻子卻不買我的帳,還多次回敬我説:
“喝多了的時候,我是能用自己的意志來調整,可就憑這點,我也是個酒精中毒者啊。我媽也是一樣。醉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喝了,可這不是因為我要自己抵住誘惑不再醉下去,而是因為,醉到那種程度感覺很舒服,從那裏遊離出來會令我不安的。”
迫於無數的怯懦和厭惡的驅趕,妻子潛進醉鄉深處。可她很清楚,自己如同一隻負了傷的潛入水中的鴨子,一浮出水面就立即會飛來零散的獵槍小子彈,即便在深醉之時,也不能從怯懦和厭惡中完全解脱出來。妻子一醉,兩眼就會莫名其妙的充血,她對此很是介意,並把它歸咎於我們不幸的孩子出生時的那次事故,煩惱極了。她曾對我説:
“聽説在朝鮮民間故事裏,要是哪個女人眼睛紅得李子似的,那她就是吃了人的女妖。”
妻子醉後呼出的酒氣瀰漫在房間裏。我喝的那點啤酒已經醒過勁來了,所以我的嗅覺可以在妻子每次呼吸時,都能像觸到脈搏一樣清晰地感覺得到。暖氣太熱了,我們只好打開雙層窗户的一角來透透空氣。遲到的噴氣式飛機那尖厲的嘯音,擠過那條狹窄的縫隙,旋風般吹了進來。我慌忙睜大那隻因疲勞而變得遲鈍的孤軍奮戰的獨眼,搜尋應該到港了的飛機。可是我看到的卻只有正要隱沒到乳灰色黑夜深處去的兩道平行光。如此驚動了我的聲響原來是要起飛的噴氣式引擎的聲音。這倒是搞明白了,可我還是又上了一當。只是,噴氣式飛機的起飛已不很頻繁,整個機場給人一種半癱瘓的感覺。這被照射得一覽無餘、無處可逃、巍然不動的夜,這在暖青色與黃橙色的混沌中,色如魚乾安詳靜止的機羣。我們在屋裏繼續耐心地等待遲到的飛機。弟弟的“親兵們”另當別論,可對於我和妻子來説,弟弟此番歸來本該是不具任何積極意義的,然而由於現在弟弟即將帶回一個重要動機,它會觸動我們全體歡迎人員的一些本質上的東西,我們才全都在屋裏一味等下去。
“啊!啊!”桃子大叫着,筆直地從牀上站起了身。剛才她一直睡在牀罩上面,身體團得像個胎兒。席地而卧的星男慢慢起身走近牀邊,妻子緊握着威士忌酒杯,黃鼠狼似地直揚起頭,我則背朝着百葉窗茫然佇立。面對在夢中受到驚嚇的桃子,我們倆無能為力,只有在電視機發出的微光中呆看着桃子那張因驚懼而扭曲成了倒三角形的臉,那臉上滿是淚水,泛着凡士林般的青光。
“飛機掉下來了。還起火了,起火了。”少女抽泣着。
“飛機哪兒掉下來了,快別哭了!”年輕人憤憤然粗聲喝道,彷彿在我們面前那抽泣的少女讓他很難為情。
“夏天了,夏天了。”桃子嘆息似地説完,就頹然倒回到牀上,重又團了身子,潛進一個別的什麼夢境裏去了。
房間裏的確是夏天的空氣。我掌心開始出汗。這些孩子氣的年輕人把弟弟當成他們的守護神,甚至在長夜的夢中都緊張地期盼着他的歸來,何至於此啊。弟弟是那種能滿足他們殷切渴望的人嗎?我對弟弟這些年少的朋友們滿懷憐憫。
“來點威士忌,怎麼樣?”我對年輕人説。
“不喝,我可不喝。”
“以前你是不是一滴酒都沒喝過?”
“我?以前喝過呀。那還是定時制①高中畢業以後做日工那會呢。幹三天活兒,第四天就連氣兒從早喝到晚,喝杜松子酒。中間兒也稍微睡一會兒,但就是這個醉呀,醉得醒着睡着全一樣,那時候做了好多夢呢。”年輕人來到我身旁,把後背告在百葉窗上,弄得它嘩啦啦直響,熱情洋溢地訴説,聲音都有些嘶啞了。他臉上浮起微笑(這是我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微笑),眼裏閃着光芒(這光芒鮮鮮亮亮即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清楚),很是得意——
①定時制:規定最低的出席時數,利用農閒業餘授課的一種教育形式。
“那怎麼後來又不喝了呢?”
“因為見到阿鷹啦,阿鷹説,‘人生苦短,濫飲何益’。所以我就戒了。打那兒起,夢都不夢它。”
鷹四很能發揮教育本能。作為這樣一種人的弟弟對我來説是全新的,是我以前不曾見到過的。弟弟威風凜凜地對年輕人説了句“人生苦短,濫飲何益”,那個打短工的年輕人竟因此而改變了自己頹廢的生活。而且那年輕人居然是微笑着説起這段往事的!
“要説阿鷹勇敢不勇敢吧”,年輕人看出我在這段關於酒的對話中已經摺服,便重又提起傍晚時的爭論,原來儘管他小狗似地睡在地板上,可他卻一直盤算着怎麼為他的守護神恢復名譽。“六月份示威的時候,阿鷹一個人,幹了件別出心裁的事呢。你還不知道吧?”
為了能用新理論向我挑戰,年輕人把身子探到能從正面看清楚我的位置。我懷着隱隱的疑惑,望着年輕人的眼睛,現在那雙眼睛看上去像兩條暗暗的彈痕。
“有一天阿鷹參加了暴力團,把那些老夥計新同伴狠狠踢打了一頓!”
年輕人竊竊地也是高興地笑了,笑得天真爛漫。我積澱下來的厭惡感又被攪了起來。
“這種大冒險只能説明阿鷹不過是反覆無常、好心血來潮的任性小子。這和勇敢可聯繫不上。”
“你是因為朋友在國會議事堂前面被打傷了,所以現在聽説阿鷹加入打人那夥兒,還揮着棍子亂打亂鬧,才恨阿鷹的。”年輕人的話露骨地表現出了對我的敵意。“所以你才不想承認阿鷹的勇敢。”
“打我朋友的可是警察。阿鷹也不可能打他。那跟這是兩碼事。”
“可是暗處非常混亂,誰知道呢。”年輕人狡黠地暗示道。
“砸開別人腦殼,結果被打的人瘋了,最後自殺?我可不相信阿鷹能打別人腦袋,阿鷹從小兒就膽小怕事,這點我很瞭解。”
説着説着,對這場於事無補的爭論,我已漸漸失去了熱情。出於疲勞和莫名其妙的憤懣,我彷彿覺得腐蝕了的牙齒紛紛脱落,弄得滿口裏都是不快與空虛的味道。死去友人的回憶又復甦過來埋怨我:面對一個對自己來説最重要的死者,一個生者所能做的難道就是和這種毛孩子無聊地鬥嘴?這不就是説生者對死者一無所能嗎?儘管我沒有確實的理由,但是,這幾個月——友人去世、妻子開始喝威士忌、不得不把白痴的嬰兒送進保育院之後的日子裏(或許也與更以前的積累也有關聯),總有一種模糊不清的預感籠罩着我,基於此,我相信我的死相比友人還要愚蠢滑稽且不具任何意義。而且我死後,活着的人們大概不會為死去了的我做點什麼正經事。
“你還不理解阿鷹,阿鷹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你和阿鷹就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樣。你今天干嘛接阿鷹來呀!”年輕人用像着了魔似的哭聲説道。我從他那似要落淚的臉上移開視線。他離開我,睡到牀上他“同僚”的旁邊去,便再也沒一點響動。
我從妻子腳邊拾起威士忌酒瓶和晚飯時買來的供機場觀光客享用的機上餐用的紙杯,喝着那氣味不佳、口感刺激的東西。妻子只買最便宜的威士忌。嗓子灼痛,弄得我一時間像得了犬瘟熱的狗,連連發出可悲可嘆的大咳。
“喂,老鼠,大黑夜的,幹嘛老盯着機場看啊?我有話要説,老鼠!”妻子叫道,她正在醉海的平均水位悠然潛行。我小心地抱着酒瓶和紙杯,坐到妻子膝旁。
“要是阿鷹問到孩子,可怎麼説好呢?”
“不吱聲不就得了。”
“可,要是阿鷹接着問我為什麼喝酒,就不能不吱聲了?”妻子發揮着酒醉帶給她的不可思議的清醒,説。“不過,要是回答其中一個問題,那剩下的那個就可以省下不答了,問題就簡單了。”
“簡單不了。要是你把兩個問題的因果關係弄那麼明白,孩子的問題,喝酒的問題早就解決了。不喝酒,新孩子怕也能懷上了呢。”
“阿鷹會不會也教訓我説‘人生苦短,濫飲何益’呢?可是,我可沒心思接受再教育。”妻子斬釘截鐵地説。我給妻子往杯裏倒了些威士忌。”阿鷹沒準還以為我們帶着孩子來接他呢。”
“弟弟還不到把想象力往孩子身上用的年齡呢,他自己還沒長大呢。”
妻子彷彿在自己左右兩膝之間看到了孩子的幻影。她把酒杯放到扶手上,伸出空下來的手,像是勾畫着長得胖乎乎或是穿得鼓鼓溜溜的孩子的輪廓。她這一連串的動作更加深了我的困惑和無處發泄的憤懣。
“我老覺得阿鷹要帶來小熊阿布的玩具娃娃之類的禮物,我們會鬧得挺尷尬的。”
“阿鷹大概也沒錢買什麼玩具娃娃吧。”我説。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同妻子不願意向初次見面的弟弟提及那不幸的嬰兒一樣,我感到自己也想盡力迴避這個問題,以免這個任務落到自己頭上。
“阿鷹屬於哪一類人?敏感還是遲鈍?”
“極度敏感的時候和遲鈍的時候都有,兩者兼有吧。但是不管怎麼説,依你現在這種狀態,作為初次見面的新家庭成員,他可不屬於你所希望的類型。”我説完,年輕人在牀上咕咕容容動了一陣,像個受到攻擊的米蟲兒似地縮成一團,輕輕咳了咳嗓子。鷹四的“親兵”是向我們試着進行了一點客氣的抗議。
“我可不想受誰審問!”突然變得激昂的妻子卻又很快沉靜下來,也可以説簡直像被拋向上方的感情球落在靜止點上,吐出了這麼一句自我防衞的話來。
我害怕妻子開始沿她自身內部那歇斯底里式的自我厭惡或自我憐憫的螺旋式階梯無邊無際地降下去,我安慰了她。然後我又往妻子的大玻璃杯裏注滿了威士忌。如果妻子不主動要去睡覺的話,現在應進一步加劇她的醉意。比頭痛或胃病等肉體上的痛苦更可怕的東西,在深夜裏恣意奔騰的怪念頭,要襲擊妻子那容易受到暗示的大腦了。妻子雖明顯在抑制自己的噁心,卻又喝了一大口。我睜着因黑暗而感到疼痛的視力不佳的眼睛,看着妻子那向內側收斂着的無依無靠的孤獨的臉。妻子終於挺過去了。妻子那閉着眼睛微微仰起的臉上,嚴肅的輪廓消失了,繼而出現的是少女般的面容。握着大玻璃杯的手在膝蓋上面的空間中搖動着。當我把大玻璃杯取下時,妻子那瘦弱的青筋突出的黑色手掌尤如死去的燕子一樣落在膝蓋上。妻子已經熟睡了。喝乾妻子喝剩下的威士忌,我動了動身,打了個哈欠,學着青年人的樣子直接往牀上一躺,(你簡直就像老鼠一樣),想要乘上睡不了好覺的列車。
夢中我站在從大電車道進入旁邊小路的十字路口上。背後有龐大數量的人羣,他們的身體不停地撞着我的側身或後背。繁茂的街樹顯示着現在正是夏末,樹木的繁茂就像環繞我故鄉山谷的森林一樣。和我身後那雜亂的日常世界正好相反,我就像把臉貼在水面看水底一樣眺望着前方。展現在我眼前的世界好像另外一個世界一樣存在於幽深的安靜之中。為什麼,這個世界竟如此徹底的安靜呢?因為在柏油路兩側的石道上慢慢行走的都是老人,在道上乘車往來的也都是老人,酒館、藥店、洋貨店、書店裏工作的人,前來的顧客也都是老人。在離道路入口很近的右側,理髮店裏,透過半開着的法式窗看見大寬鏡中被白布直包到喉嚨的顧客全是老人,理髮師們也都是老人。而且除了理髮店的顧客和工作人員外,老人們都把帽子戴得很深,穿着黑色衣服,穿着把腳踝骨整個兒都包起來了的類似雨靴一樣的鞋。這安寧氣氛中的老人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我又試圖要想起一件什麼確實在惦記的事情。之後,我又注意到,在滿街的老人中間,有我那自縊身亡的朋友和被收入養育院的白痴嬰兒,他們也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深靴子。他們在老人們中間時隱時現,而且幾乎與其他老人沒有什麼不同,所以要看清分清哪個老人是朋友,哪個是嬰兒是不可能的,但這種曖昧本身對我的感情體驗來説不成為什麼特別的障礙。擠滿街道的所有安穩的老人都與我有關係。我想要朝他們的世界跑去,卻被透明的抵抗力所阻攔,我悲嘆起來。
“我拋棄了你們。”
但是我的叫聲只在我自己的大腦周圍形成無數回聲,無法確定它是否傳到了老人們的世界。老人們仍是穩穩地走路,慢慢地開車,認真地挑書,或一直凝固在理髮店的鏡子裏,一直,一直。我充滿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是怎樣拋棄他們的呢?因為我沒有代替他們把頭塗紅自溢而死,我沒有代替他們成為被棄到養育院的如同被打翻在地的野獸幼仔一樣的殘疾兒。現在為什麼又這樣清楚呢?因為我沒有同他們一樣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長靴、作為温和的老人存在於這晚夏的街道上。這就明顯地看出來了。
“我拋棄了你們!”
我已經意識到了這是一場夢,但這種意識並沒有減輕我從那些温和的老人們的幻影中所受到的壓迫感。我確實體驗到了那種幻影。
一隻很重的手放在我肩頭。不知出於眩暈還是恥辱,我緊閉雙眼。但這時硬睜開眼睛一看,身着獾皮(又是仿造皮)領兒的上衣,粗斜紋布褲,猶如獵手一樣的弟弟深深地望着我。弟弟的臉如同生了鐵鏽一般曬得很黑。
“啊”,弟弟像激勵我一樣説了一聲。
我一起身,看見在牀的那邊兒有一個赤裸着身體的少女彎腰拿起一件兒茶褐色衣服。在這隆冬之際只穿一件襯褲而其它什麼也不穿,少女直接就往赤裸的身體上穿外套。我妻子和星男如保護者一樣很注意地看着這一切。從裸身的桃子那如同被拔掉羽毛的雛鳥一樣的貧寒中,我看到的不是色情而是帶有一點兒荒涼的悽慘。
“是硝好了的印第安皮衣服呀,是我從美國買回來的唯一的東西。為了換點兒錢,最後把妹妹的耳環賣了。”
“啊,很好。”我掩飾着對失去的妹妹的遺物所感到的灰心。
“我就擔心這個。”鷹四雖這樣説着,實際上卻像從擔心中解放出來一樣,很高興地踢着昨夜以來用的威士忌瓶子啦、杯子啦、裝機內食品的容器等等,然後依着窗把已經半捲起來的百葉窗的剩餘部分完全捲起來了。
早晨,在一面陰沉沉的天空底部泛起了白色的微光。地面上宛如蝗蟲緊排在一起的飛機羣停在陰沉的霧靄中。在這種無法比喻的巨大規模的背景裏,我又想起了從那十六七歲的裸體少女身上所發現的荒涼悽慘之感。我知道,這種淒涼的感情伴隨着昨夜的醉意餘韻、哀弱和不足的睡眠一起,將在我心中紮下根來。
微弱的晨光從所有的窗户射進來,桃子從那寬寬的橢圓形皮衣服領中伸出小腦袋為難地搖晃着。可能是注意到了衣服的下襬掖在腰間而下半身仍然露在外面的緣故吧。但是因為鷹四唯一的禮物已成為自己的東西,這件事在桃子臉上喚起的天真無邪的自豪閃耀着光輝。即使是在為挑衣服本身的小毛病而發點牢騷,但由於掩飾不住內心的快樂聽起來好像唱歌一樣。
“我的皮膚和這皮衣服有點不配呀。真不知道哪個紐要扣到哪個孔裏,阿鷹,怎麼會有這麼多紐扣呢。印第安的計算是二進位制吧?竟然能用好這麼多的紐扣啊。”
“與二進位制沒有關係。”身旁的小夥子一邊伸出笨拙的手幫忙,一邊也高興地隨聲應道。”皮都裂了,這不僅僅是個裝飾嗎?”
“即使僅僅是裝飾,也不要把這紐扣揪掉啊。”
這時我妻子也加入到了圍繞着印第安衣服產生的全家的歡樂中,麻利地幫着桃子穿衣服。我驚奇地發現今天早上妻子那麼自然地和弟弟的“親兵們”混在一起。是在我痛苦地羞恥地睡覺期間,從晚點的飛機上下來的鷹四早已施了魔法,使我妻子與他那羣年少的朋友完全熟識了。昨夜一直纏着妻子的,並且連我也感染了的那份艱澀感現在只好由我一個人去感覺了。
“嬰兒是嚴重的低能兒,結果把他送到養育院那兒去了。”
“啊,聽説了,”弟弟憂鬱地安慰着我。
“三、五週後去接他回來,但僅僅這麼短時間他就完全變了,以至於我和妻子都無法相信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兒子。當然孩子也不認得我們。好像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感到一種比死還徹底的斷絕。於是我們也就空手而歸了。”我不希望傳到妻子耳中,用不清晰的聲音説着。
弟弟在默默地聽着,從他臉上,我發現了剛才我睡醒時從弟弟那張沒看慣的黑臉膛上看到的那種表情,就是那種聽説嬰兒的不幸以後,説了句“哦,我聽説了”似的表情,這種表情潛入了我感情的內部,並且有一種不容反駁的真實的陰影。我從未發現弟弟也有這種過於老成的暗淡的陰影,從中也可以窺見美國的生活給他帶來的情感的一個側面。
“這件事你聽説了嗎?”
“不,沒聽説。但我知道發生一件好像很殘酷的事情。”弟弟也降低聲音,不動嘴唇地説道。
“我的朋友自殺的事也聽説了嗎?”
“聽説了。那個人多少有點兒特別啊。”
我明白,鷹四連朋友自殺的細節都知道了。我第一次從與自溢身亡的朋友毫不相干的人口中聽到了對他的死表示哀悼的話。
“我現在好像完全被死亡之感所控制着。”
“如果是那樣的話,阿蜜,你就必須掙脱出來重返生的領域。不然的話死亡的幽靈一定會纏着你的。”
“在美國,你掌握了迷信家的精神了吧。”
“是的。”弟弟看透了我試圖掩蓋他的話給我內心的空洞所帶來的反響,因而繼續進攻起來。”但是,我只不過是重新發揮小時候就持有的,之後偶爾又放棄的那種精神。你記不記得,妹妹和我建造一座草房並在那兒生活過一段?那時我們正是想要遠離死亡的幽靈,而開始了新生活。因為那是S兄被殺之後不久的事。”
我不作聲地看着鷹四,在鷹四盯着我的那雙眼中浮現出火藥味兒的疑惑的顏色,那顏色漸漸又要變成危險而殘暴的東西。每次一涉及妹妹的死暗示着什麼,他就失去平靜。現在也沒改變。但是就像超過彈性限度的鋼會突然折斷一樣,鷹四的眼中剛剛閃出的目光一瞬間又消失了。我感覺到了新的驚異。
“結果,妹妹雖然死了,但追求新生活的暗示還是有效果的。妹妹是為了讓我繼續生活下去而死的。因為是妹妹的死,使伯父同情我,並讓我上了東京的大學的。如果仍照舊繼續生活在伯父的村子裏的話,我會憂鬱而死的。阿蜜,你也一樣,現在要是不開始嶄新的生活,不就太晚了嗎?”弟弟以具有説服力的冷靜説着。
“新生活?可我的茅草房在哪兒呢?”我雖然挖苦着弟弟,但我不得不承認新生活這個詞開始使我動搖了。
“你現在究竟過着怎樣的一種生活呢?”鷹四好像看透我的動搖一樣認真地問道。
“朋友一死我立刻就辭去了和他一起擔任專職講師的大學的工作。其它的事情沒有什麼大變化。”
自從大學的文學系畢業後,主要以翻譯野生動物的收集及飼養的記錄為主。其中的一本動物觀察記再版幾次。我和妻子靠着版税保障了生活的最低限。當然,現在我和妻子住的房子,乃至把嬰兒送入養育院的費用等全是靠妻子父親的援助。而且從我開始放棄講師這一職業開始,大概家庭開支的超支部分也都由岳父替我們負擔了。開始我對於讓岳父給我們買房子這件事有反感,但是自從朋友自溢身亡以後對於妻子依賴岳父的所有事都不太在意了。
“家庭生活怎麼樣,不太好吧。看到你躺在髒乎乎的牀上睡覺時我很吃了一驚。而且你起牀以後,臉上的表情、聲音也都與以前不同。直截了當地説,我感到你在下沉,在走下坡路。”
“自從朋友死後我確實很消沉。再加上嬰兒的事兒。”我畏縮地為自己辯護着。
“可是拖的時間也太長了。”鷹四追問着。“再這樣拖下去的話,你臉上這種消沉表情就會固定住了。我在紐約雖然也見到了如同廢人一般過着隱居生活的日本哲學家,但他是為研究杜威的門徒才去的美國,完全喪失自信後,結果成了那個樣子。你開始像那位仁兄了,臉也像,聲音也像,特別是姿勢和態度簡直一樣啊。”
“你的‘親兵們’把我叫做老鼠啊。”
“老鼠?那位哲學家的外號也叫老鼠。阿蜜不能相信吧?”鷹四浮現出困惑的微笑。
“相信,”我説,聽到自己的聲音中有着明顯的自我憐憫的感情,不覺臉紅了。
我的確像那位喪失了自信的哲學家一樣越來越像老鼠了。在為淨化槽而設的坑中度過黎明時的一百分鐘後,我開始反覆玩味那種體驗。我已意識到我自己從肉體、精神兩方面都在下降,下降的斜坡另一端明顯地通向漂着濃厚的死亡氣息的地方。最初感到身體被分割成無數部分,各部又無端地疼痛,這意味着什麼現在完全明白了。而且這種心理上的疼痛並未因為已被意識到了而能夠克服,反而更頻繁地向我襲來。那熱切的“期待”之感永遠也不再回復。
“必須開始新生活,阿蜜。”鷹四加快速度,加重語氣地重複着。
“如果能開始阿鷹所説的新生活很好啊,我也知道那對阿蜜是必要的。”妻子因陽光耀眼而眯縫着眼睛,均等地看了看窗邊並排站立的我們兄弟倆説。
桃子已像印地安的小新娘一樣穿好了衣服,還在頭上戴了一個皮製的髮卡。妻子幫桃子穿完衣服,正要朝我們走來。在早晨的陽光中,現在妻子並不很難看。
“不用説,我也想開始新生活。可問題是我的茅草房在哪兒呢?”我現實地説。我的的確確感到需要一個青色的令人懷念的小草房。
“現在你放棄在東京所做的一切,同我一起去四國好嗎?把那兒作為新生活的起點也不壞呀,阿蜜!”鷹四明顯露出一幅擔心會當場遭到我們拒絕的表情,但還是充滿誘惑地説:
“本來,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乘上噴氣機,一邊用時差的笊籬清洗大腦,一邊飛回來的。”
“阿鷹,要是去四國的話,我們坐車去!即使裝滿行李還可以輕鬆地乘上三個人,開車的時候後面還可以睡一個人。我買了一輛舊雪鐵龍正預備着呢。”小夥子也加入了我們的談話。
“阿星這兩年一直在汽車修配廠工作。而且買了輛破爛雪鐵龍,設法修理得能開了,自己修的。”桃子補充道。
年輕人從臉頰到眼睛周圍都泛起了紅暈,很單純高昂地説:“已經辭掉工場的工作了。阿鷹來信了,桃子來告訴這事兒的那天,就對工場主説辭職了。”
聽了這些鷹四感到困惑,但又浮現出一種掩飾不住內心滿足的孩子般的表情。
“你們這些人,也不考慮一下,真行。”
“請具體地説明一下在四國的新生活。是不是像你們先祖一樣勤奮地種地?”
“阿鷹在美國給去視察超級市場的日本人旅行團做過翻譯。在那些旅行者當中,有一位對阿鷹的姓感興趣的人,和他交談才知道,原來他是四國那個地方的超級市場連鎖店老闆。還知道他是一個有錢人,現在還支配着你們那個地方,而且老早就想買你們老家的宅邸。計劃是把建築物搬到東京開一家鄉土料理店。”
“這就是説,要處理我們那古老的木製怪物的本地新興資本家出現了。如果阿蜜你也贊成賣的話,我想我們也應該回去看看將要被拆的舊宅。我還想回村裏再明確地聽聽曾祖父與他弟弟的那件事。也為了這個原因,我從美國回來了。”我不能馬上相信弟弟那個計劃的具體性。即使弟弟突然發現自己具有優秀實業家的才能,也不能把山谷間荒廢的房舍賣給具有當代頭腦的超級市場連鎖店的老闆。鄉土料理店?我們的房子不是那種漂亮的建築物,而是一百來年的舊宅邸。與此相比我反而覺得弟弟對我們曾祖父與其弟弟間的爭執還維持着關心,倒是這件事給我以更鮮明的印象。那是我們還在山谷之村但一家即將離散的時候,鷹四聽到了關於我們家族大約一百年前的醜聞。
曾祖父殺了他弟弟平息了村裏的大動亂,而且還吃了弟弟腿上的一片肉。他這樣做是為了向藩裏當官的證明自己與弟弟引起的動亂無關,鷹四用非常膽怯的聲音反覆講着聽來的這件事。
對那次事件我自己也知道得不很確切。特別是在戰爭期間,好像村裏的大人們誰都避諱談那件事,我們一家也儘量迴避曾祖父們的醜聞。但是為了使弟弟從膽怯中回覆過來,我還是悄悄地對他講了我聽到的另一種説法。
曾祖父在動亂後幫助弟弟穿過森林向高知方向逃去了。弟弟渡海到東京改名換姓成了大人物。明治維新前後給曾祖父寄來幾封信。曾祖父一直對這件事保持沉默,所以大家就編造了一個你聽到那樣的傳聞。如果説曾祖父為什麼要保持沉默,那是因為,村裏的人由於弟弟的緣故好多人都被殺了,曾祖父為了防止那些家族怨恨發怒才這樣做的。
“不管怎樣,先回我家,然後再商討新生活的計劃。”我一邊懷念戰爭剛開始的那幾年我對弟弟的絕對影響力,一邊提議道。
“好,就那樣吧,問題是我們家族的宅邸於一百年後的今天將要從山谷之村中消失掉。好吧,慢慢商量。”
“你們坐出租車,我用自己的雪鐵龍載着阿鷹和桃子追上去。”年輕人説着,便採取策略把我們夫妻倆排出他自己身邊親密快樂圈之外。
“乘車以前我想喝一杯。”對弟弟已不再戒備的妻子戀戀不捨地邊用鞋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空酒瓶邊説。
“我在飛機上買了一瓶免税波旁威士忌。”啊,鷹四救了妻子。
“你已經中止再過無酒精的生活了嗎?”我企圖打破“親兵們”的偶象形象。
“如果在美國喝得爛醉如泥,我早就在某個黑暗角落裏被殺害了。阿蜜,你知道我能醉到什麼程度。”鷹四説着從包中找出一瓶威士忌。
“這一瓶是為嫂子買的。”
“在我睡覺期間,你們相互間好像已經充分了解了呀。”
“因為是很長一段時間嘛。阿蜜,你總是做又長又痛苦的夢嗎?”鷹四強烈地反擊嘲弄着我。
“剛才睡着的時候,我説什麼了嗎?”我又完全陷入了不安之中。
“我可不相信阿蜜會不擇手段陷害別人。誰都不會信的。阿蜜,你和曾祖父不一樣,你不是那種真能狠下心對不起別人的人!”鷹四道。他是在體恤我的狼狽。
我接過妻子嘴對瓶口喝過一口的波旁威士忌,也灌了一口,努力想把這種羞恥遮掩過去。
“好!向着阿星的雪鐵龍出發!”一臉幸福的桃子一聲令下,我們這些重逢的一大家子人便啓程出發了。桃子穿着印第安皮襖,顯得英姿颯爽。作為最年長的男人,具有老鼠一樣消沉型外表的我加入了行進隊伍的末尾。同時,我預感到自己終將順從弟弟那令人生疑的計劃。現在我已經不再有可與弟弟抗衡的強勁反駁力了。如此一來,那一小口威士忌帶來的燥熱竟意想不到地要與藴藏於內心的“期待”的感覺融為一體。可是我也看到,通過自我放棄來實現精神復甦的這一做法中隱匿着一種畏懼,這一清醒的意識又阻礙我把這種燥熱和“期待”的感覺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