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米拉迪實現了一半的成功,這個成功的獲得使她力量倍增。
如她以前幹過的拿手好戲一樣,要戰勝幾個立馬自願上鈎的男人,戰勝幾個被宮廷逢迎女人的教育迅速拉進圈套的男人,那真是易如反掌;因為米拉迪天生麗質,足以免除來自肉體的阻力,她生來乖巧,足以戰勝一切智慧的障礙。
然而這一回,她要與之戰鬥的是一個天生孤僻感情內向的人,並且由於嚴格苦修而變得無動於衷;宗教和懺悔使費爾頓成為能抵禦通常誘惑的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他那激奮的頭腦中運行的計劃是那樣的廣博,運行的打算是那樣的龐雜,以至沒有為任何愛情留下位置,留下因閒逸而滋生的、因墮落而助長的那種動情的邪念或動情的內容。但米拉迪通過她虛偽的道德,通過她的美色,在懷有偏見又瘋狂反對她的一個男人的觀念中,在一個純潔無瑕的男人的心田和感知中,已經打破了一個缺口。總之,通過本性和宗教能夠為她提供研究最頑固不化的人已做的試驗,她為自己找到了直到此時仍屬未知的施展手段的尺度。
然而,每天晚間,她曾多次對命運和自身感到過失望;我們知道,她沒有乞求上帝,但她相信作惡的神力,相信主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的那種巨大權威,對於這種權威,正如阿拉伯的寓言裏説的那樣,一粒石榴種籽足可重建一個毀滅的世界。
米拉迪早已作好充分準備接待費爾頓,所以她能為翌日定下行動計劃。她明白她只剩下兩天時間了,她知道那命令一經白金漢簽字蓋章(由於命令公文上填的是假名字,白金漢又很可能認不出有關的那女人,所以他簽發命令就更容易),男爵就會立刻派人將她送上船;她也知道,所有被判流放的女人在施展她們的誘惑武器時,比起所謂有德行的女人在威力上要小得多,因為上流社會的陽光照耀着這類女人的美貌,時髦的聲音頌揚她們的智慧,貴族階層的折射用那迷人的光耀照得她們富麗堂皇。一個女人被判可悲加辱之罪並不影響自身的美麗,但要重振雄威卻是終生障礙。像一切具有真才之人一樣,米拉迪深知適合她施展手段的自然環境。貧窮使她厭惡,卑劣使她的尊嚴大勢已去。米拉迪只能是女王中的女王,必須有滿足驕傲的快樂供她支配。指揮低下者對於她與其説是一種樂趣倒不如説是一種屈辱。
的確,流放後重歸故土,她一刻也沒有懷疑過;但這次流放可能持續到何時呢?對於像米拉迪這樣一個活動力極強又雄心勃勃的女人來説,沒有用於進展的時日是不祥的時日,那就將破罐子破摔的時日找個稱呼的字眼吧!混一年,混兩年,混三年,也就是説無盡無期地混下去;等達達尼昂發跡了,衣錦還鄉了,他和他的朋友因替王后效了勞而得到王后應該賜給他們的獎賞時她再打回老家去;但這一些對於像米拉迪這樣一個女人,都是不可忍受的殘酷想法啊!再説,在她身心騷動着的激情使她氣力倍增,倘若她的肉體在須臾間亦能和她的思維想象功力悉敵,她會搖身一晃震破四壁走出牢籠。
接着,在這全部思考中更使她如芒在背的,就是又想到了紅衣主教。那位紅衣主教秉性多疑,遇事多慮,且又心存猜忌;那位紅衣主教不僅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支柱,是她目前唯一的保護人,而且還是她未來前途和復仇的主要工具,他對她長期杏無音訊又會怎麼想怎麼説呢?她深知其人,她知道她這次白走一遭返回之後,就是講了坐牢的原委,吹噓一通她忍受了怎樣的痛苦,也都全然無濟無事,紅衣主教對她的回答一定是陰陽怪氣,並且會滿腹狐疑軟硬兼施地對她説:
“您是不該受騙上當的嘛!”
於是,米拉迪重又集積她的全部能量,于思想深處輕輕呼喚着費爾頓的名字,這是她身處地獄深處能夠透進她身心的唯一的一縷熹微;她宛如一條長蛇盤起來又展開,以瞭解一下自己還有多少纏繞之力,她首先要用她富有創造力的想象,將費爾頓捲進她的千蜿萬蜒之中。
然而時光在流逝,首尾想接的每一個小時在流逝時像是也順便喚醒了時鐘,青銅鐘錘每敲一下都像打在女囚的心頭。九點鐘,温特勳爵進行他慣例的巡視。他先瞅了一下窗子和窗子上的欄杆,探測了地板和四壁,審視了壁爐和各個門扇;在這久久地仔細認真地察看中,無論是他本人還是米拉迪都沒有説一句話。
大概他們兩人都懂得局面已經變得非常嚴重,毋需再用白費口舌和無結果的肝火去浪費時間。
“好,好,”男爵離開米拉迪時説,“今天夜裏您還是逃不掉的!”
十點鐘,費爾頓前來安排一名值班哨兵;米拉迪聽得出來是他的腳步。她現在猜想費爾頓猶如一個情婦猜想她心上的情夫,然而這時候,米拉迪對這位懦弱的狂徒既憎恨又蔑視。
約定的時刻還沒到,費爾頓沒有走進屋。
兩個小時以後,正值敲響午夜十二點,值班衞兵換崗了。
這一次是約定的時刻了,所以,從此時起,米拉迪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新上崗的哨兵開始在走廊上來回走動起來。
十分鐘過後,費爾頓來了。
米拉迪凝神靜聽。
“聽着,”年輕人對值班士兵説,“不要以任何藉口遠離這扇門,因為你是知道的,昨天夜間有一個士兵就因擅離崗位一會兒而受到了温特勳爵的懲罰,而在他離開短短的時間內,是我替他站的崗。”
“是,我知道,”士兵説。
“所以我命令你要一絲不苟地嚴密監視。我呢,”他接着説,“我馬上要到這個女人的房間再檢查第二遍,因為我擔心她有圖謀不軌的壞打算,我接到命令去監視她。”
“好!”米拉迪喃喃道,“這個嚴肅的清教徒開始説謊啦!”
至於值崗的衞兵呢,他只是莞爾一笑。
“喲!我的上尉,”士兵説,“您擔負這樣的使命真幸運,特別是爵爺能允許您一直看到她上牀睡覺。”
費爾頓滿臉發燒;倘若在其他環境,他對這位士兵竟放肆敢開如此玩笑定會大加訓斥;然而此時他的心在大聲疾呼,使他不敢放膽張口説話。
“如果我叫‘來人’,”他説,“你就來;同樣,如果有人來,你就叫我。”
“是,我的上尉,”士兵回答説。
費爾頓走進了米拉迪的房間,米拉迪站起身來。
“您真的來了?”她問。
“我答應過您要來的,”費爾頓説,“我就來啦。”
“您還答應過我另一件事呢。”
“還有什麼事呀?我的上帝!”青年人儘管能剋制自己,但依然感到雙膝顫抖,額頭滲出粒粒汗珠。
“您答應過給我帶來一把刀,並在我們交談後將刀留給我。”
“不要提這事了,夫人,”費爾頓説,“不管情況多麼嚴重,也不會允許一個上帝的臣民自尋短見。我考慮過了,我永遠也不該因這樣一種懲罰而使自己成為罪人。”
“啊!您考慮過了!”女囚説着面帶輕蔑的微笑坐進她的扶手椅,“我也同樣,我也考慮過了。”
“考慮過什麼?”
“我考慮過對於一個説話不算話的男人,我沒有什麼可説的。”
“哦,我的上帝!”費爾頓囁嚅着。
“您可以走了,”米拉迪説,“我不會再説話了。”
“刀子在這兒!”費爾頓遵守諾言將刀子帶來了,他從口袋裏拿出來,但他猶豫着,沒有交給女囚。
“讓我看一下。”米拉迪説
“看它幹什麼?”
“我以名譽擔保,我立刻就還給您,您把它放在這張桌子上,您站在我和刀子中間。”
費爾頓伸手將刀子遞給米拉迪,米拉迪存心地審視一下刀的硬度,又用手指頭試了一下刀鋒。
“很好,”她一邊説一邊將刀子還給年輕軍官,“這是一把實實在在的鋼刀;您是一位可靠的朋友,費爾頓。”
費爾頓重又接過刀,按照剛才和女囚達成的協議放到桌子上。
米拉迪兩眼緊盯着,做了一下滿意的手勢。
“現在,”她説,“請聽我説。”
這種叮囑是多餘的,年輕軍官就站在她面前,並貪婪地在洗耳恭聽。
“費爾頓,”米拉迪滿懷傷感地莊重其事地説,“費爾頓,倘若您的姐妹,令尊的女兒對您説:‘我還年輕,湊巧長相還相當美貌,可是有人將我丟進陷阱,但我反抗了;有人在我四周設置重重圈套,使用種種暴力,我也反抗了;有人褻瀆我信仰的宗教,褻瀆我崇拜的上帝,就是因為我求救過這個上帝和這個宗教,我也反抗了;於是有人對我濫施凌辱,由於他不能毀壞我的心靈,便想出讓我的肉體永蒙終生之恥;最後終於……’”
米拉迪打住了話頭,嘴唇上掠過一絲苦笑。
“最後終於,”費爾頓問道,“最後終於他們幹了什麼?”
“最後,某天晚上,有人終於決心廢掉他不能戰勝的我的反抗:那天晚上,有人在我喝的水中放了一種強烈麻醉劑;我一吃完飯就漸漸感到陷入無名狀的昏迷。儘管我沒有無端懷疑,但我感到一種模糊的恐懼,我強打精神頂住睏倦,站起身,意欲跑到窗前叫喊求救,然而我的雙腿不聽使喚,似乎覺得房頂在我頭上塌落下來,全部重量壓着我的身體,我伸着手臂,竭力喊叫,但我只能發出幾句含糊不清的聲音;一陣不可抗拒的麻木征服了我的全身,我感到我即將倒下,便抓着一把椅子支撐着身體,但不久,我虛弱的雙臂難以支持,便一條腿屈膝跪地,接着便雙膝跪地;我想大聲喊叫,但我舌頭髮硬;上帝肯定沒有看到我也沒有聽見我,於是我便滾落到地板上,彷彿像要死一樣的睏倦在折磨着我。
“從發生這陣睏倦到睏倦得沉睡這段時間內,我沒有任何記憶;我能回憶的唯一事情,就是我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圓形的屋子裏,房間中傢俱豪華,太陽只能通過天花板的一個洞口透進一線光亮,此外,似乎沒有一扇門可供出入,簡直就是一座豪華的監獄。
“我久久才意識到我置身於何地以及我現在談到的這些全部細節,為擺脱我無法擺脱的這沉重的昏睡的渾沌,我的頭腦似乎也曾奮鬥過一番,但徒喚奈何;我模模糊糊感覺到我已穿越過一段空間,坐過一陣隆隆滾動的馬車,做過一個可怕的噩夢,夢中我的精力已全部耗盡;但所有這一切在我思想上是那樣的昏暗那樣的模糊,以至於這些事件宛若不是屬於我的另一種生活,但又像是通過險象環生的雙重組合參與了我的生活。
“在我所處狀態的這段時間使我感到那樣的奇妙,我以為我真的在做夢,我磕磕撞撞站起身來,我的衣服全堆在我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我記不起自己是否脱過衣服,也記不得是否睡過覺。這時候,現實中充滿羞恥的恐怖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已不是在我住的房間,通過太陽光線我也能判斷出的確如此,因為日頭已經西沉!我幹頭一天晚上就已睡倒,所以我這一覺差不多睡了二十四小時,在這長長的昏睡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我儘可能快地穿好衣服,我的所有緩慢而麻木的動作證明,麻醉劑的作用還沒有完全消失。此外,那間房子是為接待一個女人而陳設的,即使一個最十全十美最賣風情的女人,只要掃視一下房間的四周,她也不會再要實現什麼心願了,因為她已看到一切都隨心遂願。
“當然,我不是被關在那座富麗堂皇牢房裏的第一個女囚;但是,您是理解的,費爾頓,囚室愈漂亮,我愈惶恐。
“是的,那是一間牢房,因為我曾試圖逃出去,但無可奈何。我曾探測過全部牆壁想找出一個門來,但四面大牆反饋的聲音都是沉濁的。
“我環繞房間走了大約二十次,試圖找到一個出口;可是沒有找到。我疲憊不堪,恐怖之極,便倒進一張扶手椅。
“其時,夜色迅速降臨,隨着黑夜的到來,我的恐怖也隨之增加,我簡直不知道我是該站着還是坐下;我似乎覺得我四周佈滿了無以名狀的危險,只要一挪步便會在危險中倒下。儘管我從頭一天以來沒有絲毫進食,但我的恐懼沒有使我感到飢餓之需。
“外面傳不進任何聲音,使我能夠估計時間的進程;我只能推算可能已是晚上七點鐘或八點鐘,因為時值十月,天色已經黑透了。
“突然,沿鉸鏈轉動的一扇門響使我為之一顫;從天花板玻璃窗口的上方露出一團火光,一束強烈的光線直射我的房間,我懷着恐怖瞥見一個男人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
“擺有兩副餐具的一張餐桌,載着配備齊全的晚飯,魔術般地擺放在套房中央。
“這人正是一年來一直追蹤我的那個男人,他曾發過誓要侮辱我,從他嘴裏聽到的前幾句話我就明白了,他要污辱我的誓言終於在前一天夜間實現了。”
“真卑鄙!”費爾頓喃喃道。
“啊!是的,太卑鄙!”米拉迪看出來全身心聽她講的年輕軍官對她這段奇特的故事動情了,於是她也大聲説,“啊,是呀,太卑鄙!他以為在我昏睡中戰勝了我他就滿足了,一切已成定局了;他希望我蒙羞含辱之後會接受這種行為的,於是他將其財產送給我,以此換取我的愛。
“一個女人的心將所能容納的全部高傲的鄙薄和蔑視的語言,我全都傾灑在那個男人身上了;他對如此斥責無疑習以為常,因為他聽我呵斥時還平心靜氣的,嬉皮笑臉的,而且雙臂還叉在胸前;然後,他以為我要説的話全都講完了,便湊上前靠近我;我跳到桌子上,隨手操起一把刀,頂在我胸口。
“‘您要是再走近一步。’我對他説,‘不僅對我的污辱,而且您還要對我的死自我譴責的。’”
“在我的目光裏,在我的聲音中,在我的全部人格表現中,我的舉動,我的姿態和口氣無疑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性就連靈魂最最邪惡者也會相信的,因為他停下腳步了。
“‘您想死!’他對我説,‘哦!不行,您是一個太迷人的情婦,我不會只有一次幸福地佔有您就同意這樣失去您。再見,我的大美人!我等您心情變好了再來看望您。’
“説完這番話,他吹了一聲口哨,照亮房間的球形燈光上升後就不見了;我重又處於黑暗之中。開了又關上的一扇門發出同樣聲音,霎時後,球形紅燈重又吊下來,我還是一個人靜待著。
“這種時刻是可怕的;如果説我對自己的不幸還心存諸多懷疑,那麼這些懷疑早就在一種令人絕望的現實中變得木然了,因為我已經被一個男人佔有了,這個人不僅我恨他,而且我還鄙視他;這個人不僅什麼都能幹得出,而且他已色膽包天地給我留下了一個致命的憑據。”
“但那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人?”費爾頓問道。
“我在一張椅子上過了一夜,每聽到一陣最微小的響聲我都會驚跳起來,因為約莫已是午夜時辰,燈光已經熄滅,我重又陷入黑暗之中。但這一夜迫害我的那個人沒有謀劃新企圖;天亮了,桌子也不見了,只有我手裏依舊操着的那把刀。
“那把刀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呀。”
“我感到疲憊不堪;失眠弄得我雙眼火燒火燎,因為我不敢睡着片刻。天亮使我寬下心來,我一頭倒在牀上,將那把救命刀藏在枕頭下便睡着了。
“一覺醒來,一桌新的飯菜又送來了。
“這一次,儘管我精神恐怖,雖然我憂心忡忡,但我覺得飢腸轆轆;我有四十八小時沒有進食了。我吃了些麪包和幾個水果,此後當我想起我先前喝的水被人放了麻醉劑,對那桌上放的水我連碰都沒有碰一下。我到洗手池前嵌在牆上的水龍頭下接了一杯水。“可是,儘管我這樣小心翼翼,但我仍時時心有餘悸;不過這一次我的擔心是沒有理由的,因為我度過一整天沒有發生任何類似我所害怕的事。
“為了不讓人看出我多疑,我存心倒掉長頸大肚玻璃瓶中一半的水。
“夜幕降臨,黑暗隨之到來;但不管怎樣天黑夜濃,我的眼睛開始習慣起來。在黑暗中我看見桌子沉沒於地板之下,一刻鐘過後,那張桌子帶着晚飯又露出地面;又過片刻,藉助同樣的燈光,我的房間重又照亮。
“我決定只吃些不可能摻入任何催眠藥的食品:兩個雞蛋,幾隻水果,這就是我晚餐的全部內容,隨後,我又到保護我的水龍頭下接了一杯水喝下肚。
“喝了最初幾口時,我似乎覺得這水的味道和早上不一樣,我頓時產生了懷疑,便停下不喝了,可是我已經喝了半杯下肚了。
“我心懷恐怖地倒了餘下的水,我等候着,額頭上滲出驚慌的汗水。
“無疑有一個暗藏的人看到我在水龍頭下取水了,就利用我的自信以便更有把握地下定決心無情地損害我,繼續殘酷地毀掉我。
“半個鐘頭不到,類似的症狀又發作了;但由於這一次我只喝了半杯水,我還能較長時間掙扎一番,我沒有完全睡過去,只是處於半昏迷,勉強感覺到自己周圍發生的事,但同時失去了自衞力和逃跑力。
“我拖着身子向牀邊走去,去尋找留給我的唯一能進行自衞的那把救命刀;可是還沒有能走到牀頭邊,我就跌跪在地上了,雙手死死抓着一根牀腿,這時我明白,我完了。”
費爾頓滿臉蒼白得可怕,渾身上下發着痙攣性的顫抖。
“更為可怕的是,”米拉迪接着説,那變了調的聲音彷彿表明她仍在經受那可怕時刻的同樣恐慌,那就是這一次我意識到危險正在威脅着我,那就是——我可以這樣説——我的心靈正在清醒地守護着我沉睡的軀體;那就是我看得見,聽得着;所有這一切彷彿真的在幻夢中,而這也就使人更害怕。
“我看見那燈光在上升,又漸漸將我打入黑暗之中;然後我聽見那扇門非常熟悉的響聲,雖然它才開過兩次。
“我本能地感到有人在靠近我,就像迷途於美洲荒野的不幸者感到有蛇在靠近他。
“我想使下力氣,我試圖發出叫喊;我以難以想象的頑強意志,竟然重新爬了起來,可是立刻又跌倒在地……這一下卻跌倒在迫害我的人的懷抱裏。”
“請您告訴我那個究竟是誰?”年輕軍官大聲説。
米拉迪一眼便看出,她強調的每一個敍述細節都對費爾頓產生難以忍受的痛苦;但她對這種痛苦無意體諒絲毫的寬容。她愈是深深地震撼費爾頓的心,費爾頓會愈加可靠地為她復仇。所以她繼續講下去,對費爾頓的痛楚感嘆似乎充耳不聞,或者説她似乎覺得回答費爾頓的問話時刻還不到火候。
“而這一次,那個無恥之徒為之交手的人不再是一具無知無覺的殭屍。我對您説過,我已不能再度恢復機體的全部能力,只意識到危險的存在,於是我竭盡全力頑強抗爭,儘管體虛力薄,我無疑進行了長久的掙扎,因為我聽到了他的喊叫:
“‘這些該死的女清教徒!我只知道劊子手們砍她們的腦袋累得慌,沒想到對勾引她們的男人反抗起來也好厲害。’
“唉!這種絕望的掙扎沒有能堅持多久,我就感到精疲力竭;這一次並不是因我昏睡使那膽小鬼有機可乘,而是我昏厥了。”
費爾頓傾聽着,米拉迪沒有聽到他説什麼別的話,只聽見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唯有他那大理石般的額上流着涔涔汗水,藏在上裝下的手在撕扯着自己的心。
“我甦醒後的第一個舉動,便是去找我沒有拿到手的藏在枕頭下的那把刀;如果説在需要自衞時它沒有被用上,但它起碼能用來贖罪呀!
“但當我拿到那把刀時,費爾頓,我頭腦中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曾發過誓要把一切全告訴您,那我就一定都告訴您;我曾答應過您對您説真話,那我就一定説真話,就是説了真話能毀掉我,我也要説。”
“您產生的念頭就是向那個人報仇,是不是?”費爾頓大聲問。
“嗯,正是!”米拉迪説,“這種念頭不是一個基督徒應該有的,這我知道;但也許是我們心靈中那個永恆的仇敵,是在我們周圍不斷吼叫的那頭獅子,挑動起我們頭腦中的這種念頭。最後,我將對您説什麼呢,費爾頓?”米拉迪以一個認罪女人的口氣接着説,“我有了這種念頭後,無疑再也擺脱不掉了。正是有了這種殺人的想法,我才受到今天的懲罰。”
“您繼續講,繼續講,”費爾頓説,“我急於要看到您是怎麼達到復仇目的的。”
“哦!我下定決心要讓復仇儘快實現,我相信他第二天夜裏還會再來的。在白天,我沒有什麼可怕的。
“所以,當午餐送來時,我毫不猶豫地又吃又喝:我決定假裝吃晚飯但什麼也不吃,我必須用上午的食物去戰勝晚間的腹飢。
“我只藏起午飯省下來的一杯水,因為四十八小時不吃也不喝,口渴對於我是最最痛苦的事。
“一天過去了,對我沒有發生其他影響,反而更堅定了我已下定的決心,只是在表面上我注意不要流露出任何內心的想法,因為我深信有人在暗中窺視我;我有好幾次感覺到嘴唇露出過微笑。費爾頓,我不敢對您説想到什麼我笑了,因為您會厭惡我的……”
“請説下去,請説下去,”費爾頓説,“您看得很清楚我在聽您説呢,我急於要聽到您報仇。”
“又是一個晚上來了,日常事情照例完畢;一如往常,我的晚餐在黑暗中被送了上來,然後燈光照亮,我上桌就餐。
“我只用了幾個水果:我佯裝拿起大肚長頸玻璃瓶往我杯裏倒水,但我喝的是我杯裏原來的水,而且我這偷樑換柱之法幹得相當巧妙,倘若真有暗探,他也不會看出任何破綻的。
“晚餐用畢,我裝出和前一天晚上同樣的麻木症狀;然而這一次,我彷彿像是疲憊到了極頂,又彷彿像是對待危險習以為常,便拖着身子向牀邊走去,然後就假裝睡着了。
“這一次,我找到了我枕頭下的那把刀,我一面佯裝睡着,一邊痙攣似地攥着拳頭。
“兩個小時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可是這一次,啊,我的上帝!誰會料到和前一天晚上不一樣了呢?我開始擔心他不來了。
“終於,我發現那燈光緩緩升起,接着又在天花板的頂端不見了,我的房間一片黑暗,但我極力睜大眼睛注視着黑暗中的動靜。
“約莫又過去十分鐘。我還是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只聽到我的心砰砰地跳。
“我懇求上天,希望他能來。
“最後,我終於聽見那扇門一開一關的熟悉的響聲;儘管地毯鋪得厚實,我還是聽到有腳步踩動地板的聲音;儘管房間黑暗,我還是看見一個人影向我牀邊走來。”
“您快説,您快説!”費爾頓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您看不出來嗎,您的每一句話猶如熔化的鉛塊在灼燙着我的身心呀!”
“就在這時,”米拉迪又説,“就在這時,我攢足全身氣力,我在提醒自己,復仇的時刻,或者確切地説伸張正義的時刻已經敲響;我將自己視為另一個朱迪特;我手握刀子,蜷縮着身子,當我看到他接近我身邊時,我伸開雙臂去尋摸那個來送死的人,這時,我發出痛苦和絕望的最後一聲叫喊,將刀子對着他的胸膛刺去。
“混蛋!他全都早有預料:他的內胸穿了一件鎖子甲,刀子變鈍了。
“‘啊哈!’他一邊吼叫着一邊抓着我的胳膊奪走了我手裏絲毫沒有幫我忙的那把刀,‘您想要我的命,我的清教徒美人!這種舉動已超出了仇恨,這是忘恩負義!得啦,得啦,您安靜些吧,我漂亮的寶貝!我本以為您已經温馴了。我不是那種用暴力看守女人的暴君:您不喜歡我,我也曾以一貫妄自尊大懷疑過您不愛我,現在我相信了。明天,我還您自由’
“我當時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讓他殺死我。
“‘請您當心!’我對他説,‘因為,我的自由就是您的丟臉。是的,因為,我一走出這間屋,我會把一切都説出來,我會説您強暴了我,我會説您非法拘禁了我。我一定會揭露發生在這座府宅裏的卑鄙無恥的一切;您身居高位,勳爵,但您會發抖的!在您之上還有國王,在國王之上還有上帝。’
“我的迫害狂雖然顯得很剋制,但也不由自主地做出氣惱的舉動。我無以看清他面部的表情,但我放在他胳膊上的手感覺到他在瑟瑟顫抖。
“‘那我就不讓您從這兒出去,’他説。
“‘那好,那好!’我大叫起來,‘那我受辱的這地方就是我的墳場。好吧!我就死在這裏,您會看到一個控訴的幽靈是否比一個威脅的活人還要更加可怕!’
“‘誰也不會給您留下任何兇器。’
“‘有一種兇器,絕望之神已經將它放在每一個有勇氣使用的人的手邊。我會讓自己餓死的。’
“‘走着瞧吧,’那混帳東西説,‘和平不比這樣一場戰爭更好嗎?我現在立刻還您自由,我向您宣佈您是一位烈女,我加封您為“英國的盧克萊思①”。’
“‘那我就説您是“英國的塞克斯杜②,”就如同我已經向上帝揭露過您那樣,我要向世人揭露您的嘴臉,並且也像盧克萊思那樣,倘若有必要,我要用我的血在我的控告書上籤上名,我一定會這樣簽名的。’——
①盧克萊思,古羅馬國王塔克文-蘇佩的妻子,美貌絕倫,遭國王之子強xx後自殺身亡,並因此導致塔克文王朝的滅亡。
②塞克斯杜,古羅馬國王塔克文-蘇佩之子,是對盧克萊思進行施暴的姦夫。
“‘啊哈!’我的仇敵以嘲笑的口氣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説真話,不管怎麼講,您在這兒挺好嘛,什麼也不缺您的,如果您非要讓自己餓死,那就是您的不對了。’
“説完這幾句話,他走了出去,我聽見門打開後又關上。坦率説,我精神上受到的傷痛比起沒有為自己報仇所受的羞恥要小得多。
“他遵守了對我説過的話。第二天一整天一整夜過去了,我真地再沒有見到他。但是我對他説過的話也是算數的,我沒有吃也沒有喝;像我對他説過的那樣,拿定主意以絕食一死了之。
“我在祈禱中度過了一天又一晚,但願上帝饒恕我的自殺呀。
“第二天夜間,門打開了;我正躺在地板上,我的氣力開始離我而去了。
“聽到響聲,我支撐着一隻手抬起身子。
“‘怎麼樣?’一個可怕的顫顫悠悠的聲音響徹於我的耳畔,我聽不出那是誰,‘怎麼樣,我們雙方有點兒和解了吧?我們可以用心照不宣的唯一承諾,就我們的自由達成交易了吧?嘿,本人是位善良的王子,’他又説道,‘儘管我這個人不喜歡清教徒,但我承認他們的正當權利,當女清教徒長得漂亮時,我同樣承認她們的正當權利。好啦,請在胸前劃個十字向我作個小小的發誓吧,我對您沒有更多的要求了。’
“‘劃十字!’我重新站起身大叫道,因為聽到這種令人厭惡的聲音,我又恢復了全身氣力;‘劃十字!我發誓,任何承諾,任何威脅,任何折磨都不會封住我的口;劃十字!我要到處揭發您是個謀殺犯,是個大騙子,是個殘忍的懦夫;劃十字!萬一我有可能從這兒出去,我發誓呼籲全人類向您報仇。’
“‘您小心點!’來人用我還沒有聽到過的威脅口氣説,‘我有最妙的方法會讓您閉口的,或至少讓世人對您説的話一個字也不信,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用。’
“我迸出全身氣力一陣大笑權作回答。
“他看出來,我和他之間今後將是一場永遠的戰爭,一場殊死的戰爭。
“‘您聽着,’他説,‘今晚剩下的時間和明天一整天我再讓您考慮一下,您只要答應守口如瓶,您將有享受不盡的富貴榮華;如果您膽敢聲張,我將讓您身敗名裂。’
“‘您!’我大叫道,‘您!’
“‘永遠身敗名裂,永遠洗不清的身敗名裂!’
“‘您!’我又大叫一聲。啊!我對您説,費爾頓,我覺得他是個喪心病狂的傢伙!
“‘説對了,我就是個喪心病狂的傢伙!’他自己承認説。
“‘唉!請讓我一個人待著吧,’我對他説,‘如果您不想看到我在牆上撞碎腦袋,您就出去!’
“‘那好,’他説,‘您想撞死,那明晚再見吧!’
“‘明天晚上見,’我邊説邊不由自主地癱倒在地,瘋狂地咬着地毯……”
費爾頓倚在一件傢俱上,米拉迪懷着惡魔般的快樂,看着費爾頓在她這段故事沒有講完之前也許就已不可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