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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神童寅吉的圖像學

    阿動組織起一支前往森林野遊的隊伍,這就是名為“森林的不可思議”的探險隊。

    阿動任隊長,香芽是副隊長,還有來自初中的二十名男女生為隊員,古義人和羅茲則以觀察員身份參加了這支隊伍。為了應對可能發生的事故,阿紗曾與中學裏的保健教師商量過,可因對方騰不出工夫,阿紗便提出由自己來擔任探險隊裏的保健一職。她曾在縣立醫院當過很長時間護士,同時還從事過工會的工作。廣島遭受原子彈襲擊的第二代人曾提出建立自己的醫療設施,古義人對他們的主張表示支持,並答應在集會上進行相關講演。當他因此而來松山旅行時,阿紗前往機場迎接,還為家人在松山的道後聚餐做好了一應準備。翌日,投宿在支援成員之家的古義人來到不大的講演會場一看,阿紗正在日本共產黨的宣傳車上作着講演,批判“托洛茨基分子的暴力學生為擴大勢力而舉辦的虛假集會”。

    野遊當天晴空萬里,林道盡頭是一塊為開採養路沙石而闢出的空地,隊員們就在這塊空地上集合了。這時,古義人對阿新和阿勝的缺席感到疑惑,羅茲解釋説,他們倆是真木彥指導下的別動隊隊員,一大早就從偏東的林道越過濕窪地,往目的地先行而去了。

    “我正帶着你的公開討論的校樣,這其中不是有這樣一段文字嗎?——顯然,這是一種演戲般的嘗試,為探索‘童子’而做的種種嘗試,則是從周邊審視這個國家二百年甚或現代化的歷史。

    “我想談一下關於小説構想內的問題。早先,我對演戲般的嘗試產生了興趣,便對真木彥説了自己的看法。來到這裏以後,古義人一直在考慮有關‘童子’的小説,但是,此前所説的演戲般的嘗試卻還沒有動靜。這麼一説,真木彥卻認真起來,開始醖釀讓兩個‘童子’以演戲的方式出現在孩子們的面前。”

    “‘御靈’就是相當出色的演戲般演出呀。當然,那次受傷只是我本人的自傷行為。”

    “他説了,這次想要讓孩子們清楚地知道,這是一次演戲般的嘗試。阿新和阿勝將扮演那兩位‘童子’。

    “真木彥使用了古義人小説中的這個素材,不過,好像也加進了他自己在調查中發現的一些新內容。在這次演戲般的嘗試中,他具有這種對自以為了解的事物重新把握的能力嗎?”

    “我想,他抓住了本質。”古義人説道。

    從集合地點出發後,在不見林道的森林中沿着山溪溯流而上,然後便在出現於眼前的“湧出的水”處休憩。“湧出的水”是一個範圍很大的場所,早在孩童時代,當古義人獨自進入森林時,即便周遭鬱暗下來,這裏也是一個不可能看錯的地標。

    這裏的腹地是一座垂直而寬大的山崖,巨大的糙葉樹——古義人揀起灰椋鳥吃剩的果實品嚐起來——與雞爪槭宛若觀察似地相互面對。再往裏去,便是無法攀爬的常綠闊葉樹的林子了。積蓄在那裏的水,從兩片重疊着的扁平岩石間流淌而出。少年時代的古義人,曾為如此大量的水從中流出而心生畏懼。由於風傳遮掩着下面大片土地的大蜂鬥菜之下隱藏着“童子”們,便通常倉促裝滿水筒後便急急離去……

    在“湧出的水”的陰涼處,羅茲讀起真木彥為今天的演出而準備的腳本,同時翻譯為易於理解的英文並反覆朗讀着。由於此前舉辦過有關“桃太郎”文體的英語實習,一些家長因而同意孩子參加這次野遊。大帽檐麥秸草帽原本被羅茲用淡淡的天藍色布帶扣在下顎處,現在她脱去帽子,摘下墨鏡,用陰鬱的青綠色眼睛觀察着大家,同時説起了“童子”的故事:

    “隱居在深山中森林裏的人,都是以前從藩的統治下逃出來的那些人的子孫,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被藩的官吏所發現,便被要求交納税金。

    “詳細的情況,請詢問你們的爺爺和奶奶。”在講述過程中,無論是在羅茲使用日語時還是英語時,孩子們都活潑地笑着,大概是因為他們想起有關“桃太郎”的演講了吧。

    “年輕而又詼諧的銘助君,作為村子與藩之間的聯繫人,不時被下游的城下町①傳去。在城裏,有一羣叫做”侍講“的年輕武士,他們很愛聽銘助所説的話。

    “這些武士在為後人留下的記錄中記載道,銘助騎乘在破壞人的背上飛行於各地,傳播着各種見聞。那個寬大的脊背,落滿了十鋪席那株遼楊樹的花粉,銘助的身體也因此而被染成了黃色……

    ①城下町,日本古時以封建領主居城為中心,在其周圍發展起來的市街——譯註。”銘助就這樣周遊世界、四處學習。每當請破壞人把他載回村子裏,他便用鑿子將學來的圖形和公式鐫刻在森林深處的大石頭上。銘助對年輕武士們這樣説道:倘若忘記這些學問,自己便一無所知。那些圖形和公式,現在仍然殘存在大石頭上。有興趣的同學不妨前去觀看。

    “在那之後沒幾年時間,銘助便被以指導暴動之罪而逮捕,並死在了監獄裏。在他死前不久,前去看望他的母親激勵他説:

    “‘不要緊!不要緊!即便你被他們殺死,我還會立刻生出來的!’

    “一年後,母親一如答應他的那樣,真的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在抵抗新政府的‘血税暴動’爆發之際,這男孩作為‘童子’而發揮了作用。當一切都結束後,‘童子’上了山,他要在林子高處的樹根下,與在那裏度過安靜時日的銘助靈魂進行‘永遠的對話’……

    “接下去,我就要和大家一起進入北側的森林。然後,我們要在巨大的連香樹下,觀看銘助與他的託生、這兩個‘童子’對話的光景。二百年以前的那兩個孩子,由我們大家都認識的山谷裏的孩子扮演。身處現代的孩子們,你們在那幾株二百年前就在那裏的連香樹下,觀看戲劇並進行想像,這可是非常重要的。

    “然後,我們要去觀看真木彥和阿動君發現的不可思議的遺蹟。那是與我們一直説着的故事相關的東西。因為要去觀看這個遺蹟,所以才把來這裏野遊命名為‘森林的不可思議’探險隊。大家一面行走,一面考慮那裏將會有什麼遺蹟!”

    二

    中學生們都身着長褲和長袖襯衫,頭戴帽子。尤其是女孩子們,全穿着淺淡底色的中長褲,用橡皮筋把拉到稍短褲腳處的襪子固定起來。為了幫助古義人回憶起戰爭時期開墾荒田的母親,阿紗穿上了碎白道花紋布的扎腿式勞動服。倒不是與此進行比較,古義人發現,當地孩子們的服裝都呈現出都市化或同樣化傾向,還有飄逸於其中的洗練。

    阿動一個個地仔細檢查隊員們的這些服裝,從面部到前後領口,甚至還往雙手噴灑了除蚊劑。古義人和阿紗也請阿動為自己做了同樣準備。羅茲則遵循自己的生活原則,用切成兩半的檸檬替代除蚊劑在身上擦蹭。

    然後,手持鐮刀的阿動為先導,隊伍排成一列縱隊進入了北側的森林。羅茲邊行走邊説道:上次與阿動走下這條路時也曾在想,一走到鞘,那裏就豁然明亮起來,而在抵達鞘以前,林中樹叢間的視界卻很糟糕,又鬱暗又潮濕,覺得這裏確實是日本國的森林。

    阿紗和古義人一前一後地將羅茲夾在中間,古義人一面行進在隊列的末尾,一面解釋道:

    “所謂鞘,在傳説之中,就是大隕石砸掉一半森林後形成的草原,當然很明亮。與那裏不同,這一帶之所以視野很糟,都是森林管理不善所致。一直綿延到比較明亮的‘死人之路’那裏的林子,每隔上三五年,就要確定好範圍,對樹叢進行修整,伐去那些枝幹歪斜以及估計難以長成的雜樹……就是林業所説的經過‘擇伐’的林子。祖父原本打算將‘擇伐’擴展到這一帶的林子裏來,卻因為勞動力不足而只好作罷。”

    “這條路,是野獸走的路嗎?”

    “較之於野獸走的路,該不是伐木人走的路吧,也就是從事山裏工作的人進出的路。”

    説話間,道路變成了必須凝神注意腳下的陡坡,古義人和羅茲都沒有繼續交談的那份餘裕了。在前面行走的孩子們的隊列並不見遲滯,因為生長在大山裏的孩子擁有這種實力。阿紗雖説也上了年歲,卻是具有相同能力的人,她向羅茲腰間的皮帶伸過保護之手。即便在羅茲與真木彥結婚之前,古義人也從不曾與她有過肉體上的接近,現在就更難以伸出手臂了,他因此而焦慮不安。

    進入森林前,古義人他們曾在“湧出的水”那裏做相應準備。從那裏流出的水,在南面彙集為一條流淌着的溪流。從穿越林道的暗渠中往北側流下來的水,也在他們一行人行走的道旁顯出小小溪流的形狀。架在溪流上的古老木橋把前面的道路分割為岔路。沿着溪流這一側,徑直下山往鞘而去的伐木人之路的前方透光明亮,而過橋後的另一條上坡路則比較陰暗。循着後者前行而去,陡峭的斜面卻突兀地出現在面前,隊伍便無法繼續攀爬而上了。道路的這個盡頭處,估計原先是砍伐出的木材的貯木場,現在早已成為萋萋綠草地。在草地深處,羣生着五六株巨大的連香樹。

    即便在這裏,路旁竟也生長着蜂鬥菜。阿動用鐮刀割下蜂鬥菜的一些葉片,雙手抱來鋪在一大片草地上。孩子們蝟集在前面,大人們則在他們背後坐了下來。從所坐之處抬頭望去,只見連香樹枝幹高高伸向天際,頂端處的叢叢濃綠,襯得天空明光透亮。鬱暗的青灰色粗大樹幹上,垂掛着一片片行將脱落的樹皮……

    站在前面的阿動提高聲調進行説明:

    “從這個位置看過去,包括因相互遮掩而看不到的樹幹在內,一共有六棵連香樹。在這些連香樹圍擁着的中央位置,連香樹祖宗的孩子就生長在那裏。在破壞人開墾荒地那陣子,只有一棵現在已經消失了的連香樹屹立在那裏。”

    中學生們雖説還算安靜,卻好像對阿動的講話沒有任何興趣。看着阿動閒得無聊的模樣,羅茲主動提出了問題:

    “阿動,連香樹是雌雄異株嗎?那些連香樹,哪株是雌哪株是雄啊?”

    “我也不知道。古義人先生,請你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回答這個問題。”

    “我比你們這些中學生的年齡還要小的時候,當時還沒有‘拒絕到校’這個詞彙,我曾經每天不去學校,而到森林裏來(孩子們笑了起來)。從剛才那座木橋一帶往山上看過來,用植物專業術語説就是羣集,就可以看見羣集的這些連香樹了。剛剛萌生出嫩葉時,整棵樹都被映照得通紅,真是美麗極了。連香樹雄花周圍的嫩葉發紅,雌花周圍的葉子則發綠。因為我曾聽祖母這樣説起過,所以,我認為那株連香樹是雄樹。”

    一個顯得聰明伶俐的女孩對着羅茲問道:

    “連香樹用英語該怎麼説?”

    “我不知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連香樹。”

    “美國人所熟悉的各地通稱中沒有連香樹吧?如果在英和辭典中查閲有關植物的正規名稱,我想,應該寫着Katuratree這個詞彙。”古義人繼續説,“這是日本特有的樹種。逃學期間,我總帶着植物圖鑑,因此摸索着做了些調查。在這一帶,能夠説是日本獨有的樹,可有好幾種呀。早先,我對這些問題很感興趣。對於我家作為造紙原料而加工的那種樹皮和它的樹,尤其……”

    三

    然而,孩子們已經不再專注於古義人的講話,一齊將生氣勃勃的視線投向連香樹羣集的中央。出於對那裏即將開始的事物——羅茲作了承諾——的期待,少年少女們全都安靜下來。

    連香樹羣集的中央處所漸漸有了舞台的模樣。一棵較之任何連香樹都要高大的殘株大約已有兩百年的樹齡,腐朽了的部分已成為乾燥並現出輕柔紫紅色的高台。現在,年輕武士扮相的銘助正威儀堂堂、輕快而滑稽地登場上台。當他落座在抱來的古式木製摺疊凳上時,一個英俊得令人驚訝的少年光裸着上半身,也出現在大家的眼前,憑靠在那一株連香樹的樹幹上。惟有那樹幹像是事先剝去了樹皮,因而顯得光滑溜順。他穿着一條洗褪了色的藍牛仔褲,花團錦簇的白花編織而成的花繩從肩頭垂掛到胸前,頭戴一頂相間着些許紅白兩色草花的花冠。阿勝的臉上甚至還化了妝,對着台下那些觀看節目的孩子,站在台上的阿勝公開顯出輕視的神情。如此看來,臉部被用較大假髮遮去一半的銘助,就是阿新了。

    從這裏到高處的連香樹羣集,直線距離大約為十五六米,卻由於那兩個人物的面龐並不大,因而從感覺上覺得或許更遠一些。阿紗從衣袋裏取出眼鏡,看清之後再向羅茲和古義人轉述。

    “脖頸上的花繩,是用珍珠花的花穗連接起來的。我們以前也常這麼做。編織花冠的花材,則是盤龍參,通常叫做綬草吧。在我們這一帶,這是能夠採擷到手的最普通的蘭花。不過呀,像那樣戴在頭上做遊戲的孩子,還從來沒看過。所以,該是真木彥的發明吧?”

    “真可愛!”響起了女孩兒們的尖叫聲。

    男孩兒們則發出顯得更沉穩一些的笑聲。

    “安靜!不要鬧!”阿動制止道,“趕緊向銘助和託生的‘童子’提問題吧!這麼好的機會……”

    這麼好的機會。這種説法越發激起了活躍的笑聲。孩子們全都用膝頭跪立着,只是一個勁兒地叫嚷着可愛、可愛,抑或高興地大笑着,全然不見提問或是不甘落後的模樣。

    這時,香芽從中站了起來,並舉起一隻手,就那樣從被吸引了的小觀眾坐着的草地上,徑直走到羣生着連香樹的那片陡坡邊緣,如同被事先安排好似的提出了問題:

    ①彼得·潘(PeterPan),兒童話劇中一個不願意長大的少年——譯註。“託生的‘童子’裝扮得好像彼得·潘①,可銘助君卻必須被打扮成歷史劇中的武士嗎?”

    阿新瞥了一眼揮舞着一隻胳膊催促回答的香芽,用扇子煽打着紙製的江户時代武士禮服的領口,同時悠然開口説道:“銘助君託生的那位‘童子’,確實在孩子的年齡上來到在真木川河灘上擺開陣勢進行武裝暴動的指揮部,並把大人們意想不到的戰術教給了暴動者。他把自己在參謀們開會的會場邊酣睡之際於夢中看到的情景告訴了他們。”

    “夢中看到的情景?都有些什麼呀?”

    ①這裏也是文字遊戲。在日語發音中,○可訓讀為maru,整個句子應讀成omarukomaru,其中的Komaru則與表示困難的日語單詞諧音——譯註。

    ②天狗的男娼,指被天狗、神或狐狸所惑而失蹤了的孩子——譯註。“他來到了俺之魂那裏。在城裏的牢房中死去後,俺之魂就一圈圈地盤旋着回到森林,在‘自己的樹’的樹根下休息。大○小○①,也就是訴説了巨大困難,説是誰也不知道武裝暴動今後的發展方向。俺之魂就作了解答。‘童子’醒來後,把那些話告訴了武裝暴動的頭領。就是這麼一回事!暴動一旦取得成功,‘童子’就回到了森林,來到俺之魂棲身的那棵樹的樹根下,與他永遠永遠持續着他們之間的談話……如果這個故事是真實的話,‘童子’現在應該還在這座林子裏,與俺之魂正談着話呢。

    “所以,俺現在的裝扮還是‘童子’可以看得見的那種、在城裏的牢房中死去時的模樣。長江先生曾説過,《神曲》中的魂猶如幽靈一般。假如是幽靈的話,觀看者的心是可以決定形狀的。你們,用自己的內心,看到俺之魂的幽靈了吧。”

    “就在這裏!”女中學生們發出一片驚叫之聲。在舞台上已經習慣使用扇子道具的阿新,用扇子的動作制止了台下連成一片的騷亂。

    “但是,‘童子’沒有魂。”他嚴肅地説道,“他總是,現在也是,生活在這座森林裏,並下山到那些真正需要‘童子’的人那裏去。由於這個原因,也正因為如此,才一副彼得·潘的裝扮在這裏等待時機的。”

    此時,香芽一鼓作氣提出的另一個問題,卻因為問題本身,而使她的呼吸方式也有別於此前。

    “長江先生在孩子時代,曾在這林子裏‘遇上神仙’三天,聽説是去當了‘天狗的男娼’②。

    “銘助君在指導農民武裝暴動的時候,就已經不是‘童子’了。關於這一點,照看西鄉先生愛犬的‘童子’,當被人們稱為養狗的老大爺時,也是同樣如此。請破壞人揹負着前往遠方的期間,破壞人之所以渾身沾滿了遼楊的花粉,是因為銘助君就是破壞人的男娼吧?”

    羅茲想趕緊站起來,裹着寬大褲子的臀部卻撞上古義人的肩頭,用像男人般語氣的英語道歉過後,她便呼喊着香芽:

    “香芽君,香芽君(這一次,男生們都奇妙地感到不好意思,高聲笑了起來),不能在孩子們面前詢問這個問題!你本身不也還是個孩子嗎?!”

    香芽扭過上半身,回頭看着羅茲。烏黑的頭髮將額頭從正中分了開來,面龐的神情與此前那種演戲般的表情截然相反,面色蒼白而且像是不高興。剛才還在大聲呼喊着的羅茲,閉上嘴巴後,也漲紅了面孔,粗重地呼吸着……

    這時,隨着一陣奇妙的音樂,也説不上是驚叫還是歡呼,所有中學生全都騷動起來。

    在連香樹羣環抱着的舞台上,“童子”的三頁細紋布褲脱落下來,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他本人卻悠然地吹響了龍笛。而將裙褲一直垂掛到膝頭上來、露出了大腿的銘助,則用雙手敲響着銅鑼!

    四

    出面收拾這個殘局的,是阿紗。她那種成竹在胸的神態,使得古義人望塵莫及。女孩子們挨着肩頭抽抽搭搭地哭泣着,男孩子們則以連香樹羣為目標,往斜坡上攀緣而上。在這種歇斯底里告一段落——讓阿動從陡坡旁繞過去,中止連香樹樹根舞台上的節目——之前,阿紗就皺着眉頭站立起來,用那種讓人回想起她從事社會活動時的演説聲調説道:

    “啊,愚蠢!糊塗!你們都打算加入傻瓜的行列嗎?!其中最傻的,是那個想要爬到連香樹上,去抓野漆樹葉子的同學。那裏有幾個人?不要用手碰臉!尤其不能碰眼睛!已經遲了,從這個揹簍裏取出肥皂……用那裏的石片割成小塊……到溪流裏洗了身子後再回來!仔細清洗你認為接觸過野漆樹的所有地方!如果你願意的話,連屁股都可以洗!女孩子們,不要去看那些無聊的玩意兒!

    “阿動君,等那些去洗身子的男生回來時,請點一下名。馬上就要往鞘那邊去了。作為中學生的課外實習,在那裏大概為你們準備下更厲害的東西了吧?”

    接着,阿紗轉向仍然僵硬着身體和神情、如同敵人般互相對視着的香芽和羅茲:

    “在香芽君這個年歲時,較之於性本身,我對性方面的知識更好奇。不過呀,那玩意兒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秘密。即使説是‘天狗的男娼’,那也是和民間的傳承故事有關。其實,那都是想像力貧乏的男人們的臆想。對於我們來説,那只是一個很傻的問題。

    “……羅茲小姐,請不要太把這個問題當回事。即便在這樣的鄉下,只要上了中學,不論男女生,都會説一些比較露骨的話,還會有一些孩子進行實踐呢。”

    阿動忠實地按照阿紗的指示,一面點名一面重新排好了野遊的隊列。他和中學高年級的男生一同組成先頭小組,接下去是女生的隊伍,走在女生隊伍前面的,是被她們作為負責人而接受的香芽。

    阿紗和古義人則將羅茲夾在他們倆之間,跟隨在餘下的男生之後。隊列返回到早先經過的、架在溪流上的木橋處,拐入被巨大而繁茂的闊葉樹遮掩住了的斜坡上的路徑,往下走到漸漸明亮起來的樹叢中。不大工夫,一行人就來到南北不過百來米、並不很寬闊的草原上。這裏,就是鞘了。南端,是一片被整理過、可在櫻花季節舉辦賞花宴的草地。阿動並沒有在這裏停下休息,而是領着大家往位於緩坡之上的鞘的北端而去。

    探險隊摸索着走到的地方,位於因莽莽野草而不便行走的鞘北端那塊紡錘形大岩石面前。在代代相傳的故事中,這塊黑黢黢的大岩石挾裹着雷火自天而降,橫掃了這裏的原始林,削颳去地面,形成了這個鞘。

    “上次和阿動君到鞘來的時候,光是走路就讓我疲憊不堪,在南面的草原上休息過後就回去了。但是,我們做了約定:下次要登上北側,觀看‘森林的不可思議’。因此,我就一直期待着。

    “然而,雖説碩大無朋,卻也只是一塊圓溜溜的岩石嘛。”

    看到羅茲過於失望,於是阿紗安慰道:

    “在古義人的小説中,所謂‘森林的不可思議’,就是從宇宙攜帶使命來到這裏的物體,一句句地吸收人們的語言,並隨之而改變自己的形狀吧?那可過於羅曼蒂克了。可是呀,我們也曾聽説過有關大岩石與進山工作的村裏人所作答問的傳説。該説是神秘性嗎?還是説倫理性?或者説,雖然也有可疑之處……若問人們所謂‘心’為何物,如果回答説,那是‘魂的容器’,‘森林的不可思議’便會高興地發出朦朧的熒光?……”

    阿動離開中學生們,也離開了古義人他們,站立在大岩石前一塊高出的地方,像是在等候着誰的到來。這時,阿新和阿勝改回常見的中學生裝束,出現在大岩石後稍微低矮下去、連接着灌木叢的狹地上。男孩子們還存留着剛才那個突發事件引起的興奮,歡笑並大聲喊叫這兩人,可阿新也好,阿勝也好,都沒有因此而放鬆自己的表情。那種一本正經的神態,因其後現身的真木彥身穿神官的正式裝束而被大家所理解。

    阿新和阿勝用跑步鞋踩倒和踏平了野草,真木彥穿着木屐悠然走過來,與阿動對換站立的處所——對於古義人甚或羅茲,他連一眼也沒看——並背對大岩石站下後,突然間開始了他的講話:

    “我並不是在這塊土地上出生的,因此不存在像長江先生在小説中寫的那樣,對這塊土地上流傳着的故事懷有親切感。我想請大家觀看的,是這塊大岩石背面鐫刻着的記號。這是這座林子裏曾存在‘童子’的證據。

    “在此之前,大家曾聽家裏人説起過,自己的祖先們的生活方式比較特別吧?他們在森林中的山谷裏,自己開墾土地,一直自由地生活着。但是,後來他們必須與統治着這個地方的藩進行交涉。這時,雖説像孩子般的年輕,頭腦卻異常聰敏的銘助,便前往大洲的御城聯絡。

    ①城代,日本江户時代在主公外出期間,代其執掌政權的家老——譯註。

    ②家老,日本江户時代的家臣頭目——譯註。”不過呀,在御城裏,也有學者般的人物,擁有城代①、家老②這樣重要的地位。此人年輕時曾在江户……也就是現在的東京……見到過名叫神童寅吉的少年,還聽他説了一些話。這位大人物出席了在餐館舉辦的類似於文化中心的活動,並將寅吉的話語記錄在了日記上。

    “這個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家老,所以,不曾與銘助直接會面,卻從兒子……一位年輕的武士……那裏,聽説了銘助的情況,因此而聯想到了寅吉。於是,就取出舊日的日記,讓兒子看了其中的相關記載。年輕武士仔細閲讀了日記內容,發現與銘助在城裏所説的話竟無二致。因此,年輕武士以及他的朋友們便開始信任起銘助來了。如此一來,應該説,銘助在城裏得到了強有力的夥伴。

    “所有的內容全都一致,尤其是日記中抄錄下的、寅吉在紙上描畫出的其他世界的文字,與銘助所寫文字完全一樣。聽説,當自己寫出來讓別人觀看的文字遭到懷疑時,銘助勃然大怒,竟拔出短腰刀要砍殺對方。還説,這些文字是騎乘在破壞人背上去外國學習得來的,為了不忘記這些文字,回來後隨即用鑿子鐫刻在森林深處的巖根上,假如懷疑,就去那裏看看!

    “那麼,我所説的證據,就在這塊大岩石的背面,是銘助刻下的不可思議的文字。掘開掩蓋住文字的堅硬土層後,阿動君和我發現了這些文字!”

    真木彥穿着神官的正式服裝,因此看上去讓人覺得,此前他似乎一直手持着笏。接着,他和阿動在大岩石的側面拉上紙膠帶,中學生們在膠帶四周圍成了一團。古義人和阿紗也站在孩子們後面向那邊探望。羅茲好像已經看到寫在紙上的文字,可真木彥在結束講話時像是在炫耀那刺激聽眾口味的話語:

    “這是早在一百五十年之前,銘助君鐫刻在這裏的文字。而且,這或許是一萬年前、甚或十萬年前的文字。請過來仔細觀看。繞到後面去的道路,是從大岩石下鑽過去的,所以,要注意頭部!為了徹底實行兩人一組看了就回的方法,請依次傳送並使用頭盔。請不要長時間觀看。如果能夠讀懂一個文字,那就很了不起了!”

    男女中學生們老老實實地順序等候着接交頭盔,往來之間並沒有任何遲滯。回來時,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出富有興趣的生動表情。古義人和羅茲最後等來了頭盔。面對真木彥執拗的邀請,阿紗表示因為患有封閉恐怖症而不能從那個洞窟般的岩石下鑽過去,從而認真地拒絕了。阿勝此時已和在連香樹舞台上演出時大相徑庭,一副老老實實的模樣。跟隨在他的身後,來到潮濕陰冷的灌木叢中的空隙處,只見同樣一本正經的阿新正蹲在那裏。順着岩石開掘而成的溝槽底部流淌着清澈的水流,約莫一半面幅正被水流沖刷着的岩石根部,可見真木彥所指示的點點文字。

    許久以來,還是第一次與羅茲將頭挨靠到一起,在她的體味和香水的香氣包裹下,古義人感受到濡濕的岩石表面上冷森森的感覺所帶來的反射。周遭驀然鴉雀無聲,只聽到小鳥的兩聲啼鳴。他感到被什麼東西監視着因而轉身看去,只見色澤濃郁而繁茂的灌木叢中,一蓬高高探出的圓錐繡球花的白色花莖被茂盛的葉片圍擁着。

    古義人對正站起身來看着那邊的羅茲説起想到的往事:

    “當年,就把那裏可以看到的、正開放着白花的樹的樹皮剝下來帶回去,母親就以它為原料製作和紙的紙漿,以備那些訂購了上等白紙的畫家和書法家年底……

    “我和母親一起來,砍下那些比較高的粗壯樹幹。不過,像現在這種開花季節,也就是易於區分的季節,是不讓砍的,説是因為‘童子’喜歡那些花兒……因此,要記住開花的樹所在地點,以便秋季再來。因為我的記憶力比較好,便被母親視為珍寶。

    “但是,一旦要運回去,紮成一捆的樹幹就顯得過於沉重,我就在每次前來看花時,好歹先砍倒必要數量的一半,再捆紮起來,然後就挑回去。當我告訴母親,途中總覺得有誰從後面看着我似的,母親便會逗弄我説,你幹下了對不起古義君的事,當然會被人從後面看着……”

    “孩童時代的古義人,過的是平靜的生活吧。”

    “真木彥的社務所現在不也很平靜嗎?”

    “我們的生活,並不平靜。”羅茲神色一變,黯然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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