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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

    突如其來的勝利,像狂風一樣席捲着大別山南北兩麓。

    就在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的前夕,二一二師的部隊強行向南向西推進了,兩個精鋭團集結在汲河邊上,兵鋒所向,直指杜家老樓。

    淮上支隊接到命令,即刻整編為淮上獨立旅,由陳秋石擔任旅長,趙子明擔任政治委員。鄭秉傑調地方工作,任淮西地委書記。淮上獨立旅下轄三個團,一個特務營,一個警衞營,一個通信連。整編後的部隊共有兵力三千二百人。

    國民黨方面,二一二師整編為新編第七師,章林坡晉升為中將師長,陳東山為少將副師長。新編第七師下轄四個旅,每旅轄三個團,總兵力一萬多人,比過去多出一倍還多,相當於抗戰時期的一個整編軍。楊邑被任命為二十一旅少將旅長。

    自從淮上州松岡聯隊投降之後,二一二師同淮上支隊就撕破了麪皮,先是圍繞受降問題,反覆摩擦,最後的結果是二一二師以政府正規軍的名義接管了淮上州。

    翌年初春,淮上獨立旅接到正式命令,成立“軍事調處執行小組”,由陳秋石任首席代表,旅副政委袁春梅任副代表,隨員有一團團長馬建科、作戰科長馮知良、政治部組織科長江碧雲、戰地報社副主編梁楚韻。梁楚韻兼任執行小組書記員。另外,從戰鬥部隊抽調劉鎖柱率十名經過特種訓練的戰士作為警衞隨從。

    新編第七師方面的首席代表是陳東山,副代表是少將副官長郭得樹,隨員有副參謀長孫文前、政訓處副處長龍柏。

    前來淮上州協調雙方的美方代表是格林中校。在三方代表當中,格林年紀最大,已經是四十五歲的半老頭了,然後就是陳東山,也已年過四十。陳秋石在這幾個人當中,屬於年齡最輕的,三十六歲,風華正茂。精力最旺。

    趙子明跟陳秋石開玩笑説,這個卵子調處,恐怕調處不出個啥名堂,新編第七師子彈都推上膛了,內戰不可避免,現在就看誰先打第一槍了。你老兄搞了個美差,搞了個少將軍銜,發了呢子軍裝,到淮上州吃香喝辣的。

    陳秋石苦笑説,你要是眼氣,可以給軍區打個報告,你去跟他們磨嘴皮子,我還是帶部隊給你撐腰。

    陽春三月,陳秋石率領執行小組上路了。本來章林坡派了兩輛敞篷吉普車和一輛卡車,但是陳秋石不坐,陳秋石堅持要騎他的老山羊。

    臨走之前,陳秋石檢查人員裝備,見劉鎖柱滿頭大汗,指揮幾個戰士往卡車上抬麻袋,陳秋石問,麻袋裏裝的是什麼?

    劉鎖柱捋起袖子揩揩腦門的汗,咧着大嘴得意地説,是手榴彈,我準備了二百個手榴彈,國民黨要是搗亂,我能把淮上州炸得雞飛狗跳。

    陳秋石説,胡來!我們是去談判的,不是拼命的!把手榴彈給我留下!

    陳秋石騎馬,馬建科和馮知良也只好騎馬。劉鎖柱騎馬水平差,只好坐車。袁春梅帶着江碧雲和梁楚韻自然也坐車。袁春梅説,他媽的國民黨的車不坐白不坐,我們坐他的車,燒他的油,也是鬥爭。

    這樣就形成一個很奇特的陣容,陳秋石等人時而打馬飛馳,時而放慢馬蹄察看地形。兩輛敞篷車和卡車跟在屁股後面,一會兒風馳電掣,一會兒像牛一樣喘氣爬坡。袁春梅終於坐不住了,最後還是下車,從警衞戰士手裏把馬接過來。

    三團一營是全旅精選的戰鬥力最強的部隊,連排長都是技術戰術高手,戰士中也多有身懷絕技之輩,被譽為敢死營。選營長的時候,袁春梅力排眾議,差點兒跟陳秋石和趙子明拍了桌子,堅持讓陳九川來當這個營長。確定談判之後,旅部特地把陳九川的隊伍調到西黃集一線,隨時準備應戰。

    一行人走到西黃集前衞哨站的時候,路邊列隊站着一排全副武裝的戰士。陳九川胸前交叉掛着兩根皮帶,屁股後面墜着兩把駁殼槍,立正敬禮報告。陳秋石下馬,笑了笑問,部隊準備好了嗎?陳九川説,報告首長,三團一營做好一切準備,只要首長一聲令下,就立即打到淮上州,打他個雞飛狗跳,活捉章林坡。

    陳秋石又笑笑説,我們這次去是談判,不是活捉章林坡的,也不是被章林坡活捉的。你們的任務就是在這裏警戒,不要輕舉妄動。記住,沒有旅部的命令,不能越過汲河一步!

    陳九川説,明白,我們就在汲河這邊操練,讓窯岡嘴國民黨的部隊每天都能聽見我們的刺殺聲音。

    一路輾轉,第二天上午,執行小組到達淮上州,下榻在皋城大飯店。

    這天中午,新編第七師在皋城大飯店搞了一個規模很大的接風宴會,還請了廬劇班子來唱摺子戲。淮上州里真的假的軍官太太來了三十多個,宴會廳裏擺了十二桌,章林坡坐主席,格林中校坐首席,淮上州的專員趙伯雄坐次席,陳東山坐三席。陳秋石和袁春梅雖然在主桌就坐,但是已經搞不清楚席位是第幾了。還沒有坐下,袁春梅就發現問題,站着看着自己的名籤,遲疑着是不是落座。陳秋石當然也看出來了,但是陳秋石什麼也沒有説,笑笑,坦然落座,並且給袁春梅遞了一個眼色。

    宴會開始,章林坡首先致辭,介紹為了中國人民的和平事業奔波的尊敬的格林中校,為了支持抗戰率領民眾保障抗日軍隊的趙伯雄專員,參與指揮黃石林戰役、司坡店戰役、官亭埠戰役的本部副師長、本部執行小組首席代表陳東山先生,還有我們的友軍、淮西遊擊隊的代表……

    章林坡的介紹抑揚頓挫,就是不提陳秋石和袁春梅的名字,袁春梅差點兒就站起來了,被陳秋石一把按住了。

    章林坡主意就是讓陳秋石在第一次公開場合露面的時候丟面子,現在看來陳秋石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被搞了個措手不及。章林坡感到目的達到了,舉着酒杯説,諸位,抗戰勝利,舉國歡騰,然而,眾所周知,在我們收復河山,亟待建設家園之際,淮西地區共產黨的游擊隊提出了一些不近情理的要求。當然,國難當頭之際,淮西遊擊隊也曾經做過一些於抗戰有利的事情,幫助國軍進行戰鬥。至於摩擦,那也是兄弟之間的事情。政府和本部本着和平的精神,請來了格林中校,意在調解。本人相信,在格林中校和政府的努力下,淮西遊擊隊一定會深明大義,以國家為重,克服一己私利,配合支持政府和本部齊心協力重振河山。為了慶祝和平和勝利,我提議,諸位端起酒杯,乾杯!

    章林坡一聲召喚,各個角落頓時喧囂起來,杯觥交錯,男人們乾杯的喊聲一片,女人們的笑容如同鮮花盛開。

    頓時,鼓樂齊鳴,絲竹管絃覆蓋了宴會廳,敬酒祝賀的聲音不絕於耳。

    就在這個時候,陳秋石站了起來,旁若無人地走到麥克風前,站定,敲了兩下話筒,把右手舉了起來,往下一壓,語速低沉緩慢,卻有很強的穿透力:女士們先生們……

    宴會廳先是一陣騷動,漸漸地安靜下來。

    陳秋石淡淡一笑,把兩手交叉放在胸前説,剛才,章林坡將軍在介紹來賓的時候,有一個小小的疏忽,章林坡將軍沒有介紹本人和我的同行,這樣一來,我就沒有辦法給諸位敬酒。為了彌補章將軍的疏忽,我自我介紹一下,本人乃新四軍淮上獨立旅少將旅長,淮上獨立旅首席代表,我姓陳,名秋石,陳秋石……

    陳秋石話音剛落,宴會廳一片驚呼,啊,這就是陳秋石啊,大名鼎鼎的陳司令,威震大別山的戰神,官亭埠戰役的首席指揮官……啊,原以為新四軍都是土包子,沒想到這麼風度翩翩……

    章林坡的臉色難看極了,僵在那裏,也靠近麥克風説,啊,是兄弟疏忽,陳旅長是淮西遊擊隊首席代表……

    陳秋石向章林坡淡淡一笑,接着説,這位是我的副代表袁春梅女士,諸位還記得陳九川擦槍走火事件嗎?就是袁女士取證確鑿,披露了真相,從而保證我抗日英雄免遭冤殺……

    大廳裏又是一片喧鬧。有人説,聽説此人三寸不爛之舌勝過一個師的兵力,沒想到是一位巾幗,這麼美麗的女人……

    袁春梅起身,款款轉向四周,微笑。

    陳秋石説,本人還想糾正章林坡將軍的另一個疏忽,我們新四軍在大別山的部隊不是游擊隊,它的前身是淮上支隊,現在是淮上獨立旅,是正規部隊,至於章林坡將軍所言,所謂淮西遊擊隊也曾經做過一些於抗戰有利的事情,幫助國軍進行戰鬥,我想,毋庸贅言,官亭埠戰役結束還不到一年啊!

    突然之間,大廳靜下來了,偶爾有一兩聲刀叉落在桌面的聲音。章林坡驚恐地看着陳秋石,幾次想把手舉起來,又在半途落下了。一位副官躡手躡腳趨步至章林坡的身後,聆聽他的命令,但章林坡什麼也沒有説,不易覺察地向身後擺了擺手。

    陳秋石見近兩百雙眼睛幾乎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一變,頓時冷峻起來了。陳秋石説,誠如章林坡將軍所言,今天是勝利的日子,是和平的日子。在勝利和和平的日子裏,還有一些人我們不該忘記,我提議,脱帽,為原二一二師、淮上支隊兩部在抗戰中殉國的四千三百六十二名英烈默哀!

    大廳裏的空氣在驟然間凝固起來,就像冰凍橫亙在人們之間,呼吸似乎在剎那間停止,外面的春風猶如暴風驟雨。陳秋石垂下了腦袋,袁春梅垂下了腦袋,陳東山也垂下了腦袋,就連那個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的格林中校也垂下花白參半的頭顱……

    二

    你説,陳秋石這個人該不該槍斃!

    章林坡失態了。他沒辦法不失態。燒香引出個鬼來,他媽的那個陳秋石簡直是突然襲擊,沒有防備他搞這一套。

    章林坡在幾個師旅長官面前足足罵了半個小時,沒有一個人插話,當然,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分擔他的恥辱。楊邑也在立正捱罵的行列裏,楊邑心裏很清楚,章林坡搞了個雞飛蛋打。章林坡是給淮上獨立旅的代表安排好了住處,上午他也確實帶領一干人等前往陳秋石等下榻的飯莊看望,他也確實對陳秋石等人説過,黨爭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我同在大別山抗日,多次攜手,生死與共,情同手足。公事要辦,私情不斷,這就是我新編第七師對淮上獨立旅的態度。就是將來開戰,我新編第七師也到別處打,跟淮上獨立旅碰面,我全師槍口永遠抬高一寸。

    章林坡什麼話都可以説,什麼事也都可以做。他的如意算盤是私下裏給足陳秋石的面子,大庭廣眾之下,一點面子也不給,讓淮上獨立旅威風掃地,哪裏想到會是這個下場啊,自尋其辱啊!

    章林坡拍案發泄了很長時間,才消停下來,盯着楊邑説,老楊,你這個教官了不起啊,教出了這麼個好學生!你有沒有辦法,把這口惡氣給我出了?我個人栽面子事小,新編第七師的體統重大。一定要讓陳秋石斯文掃地,不然談判就沒有主動可言。

    楊邑説,如果我們再搞一個同樣的場合,用同樣的手段,那就顯得我們太小氣了,太拙劣了。何必睚眥必報?我們是跟他談判的,又不是跟他爭面子的。

    章林坡説,我跟你講,陳秋石如此跋扈,你老楊是有責任的,有嚴重的責任!官亭埠戰役之前,淮上支隊提出的很多想法都是有陰謀的,包藏禍心,而我們有些人就是睜眼瞎子,不是睜眼瞎子就是內奸。

    楊邑木然肅立,並不爭辯。他跟章林坡説不清楚。

    但楊邑迴避也沒用,章林坡還是把矛頭對準了他。章林坡説,尤其你老楊,鼠目寸光,被短暫的勝利所矇蔽,地盤讓了幾處,我軍的部署也透露了不少,還有電台。他媽的我的十部電台,一仗打下來,只回來四部,兩部壞的,兩部假的,這不都是你老楊乾的好事!

    關於電台問題,楊邑確實有點心虛。當初他硬着頭皮找章林坡,滿足了陳秋石的要求,給了十部電台,可是戰役結束後,淮上支隊絕口不提歸還電台的事情,楊邑幾次派人到杜家老樓催促,一個電台排最後只回來十幾個人。淮上支隊的解釋是,有六個人陣亡了,三個人負傷了,還有十一個人失蹤了,開小差或者提前逃回二一二師了,剩下的,願意留在淮上支隊參加抗戰。十部電台,炸燬三部,留下一部做教練用,歸還四部,還有兩部,也懷疑是被開小差或者提前歸隊的人攜走了。

    楊邑當時很惱火,埋怨陳秋石不該言而無信。但軍需處副處長趙穎敏回來跟他説,電台的事情不是陳秋石處理的,那段時間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陳秋石無端受到內部批評,沒有得到重用,意志消沉,到大別山西南遊山玩水去了。

    趙穎敏的話半真半假,楊邑將信將疑。如此,就編了一通謊話,選擇一個章林坡高興的時機,乾脆説電台排沒有歸建的人,一半陣亡,一半失蹤,沒有歸建的電台一半毀壞,一半去向不明。章林坡明知不實,但是當時處在狂喜的巔峯,晉升中將,加授勳章,還有五根金條的獎賞,春風得意,心曠神怡,聽了楊邑的彙報,眉頭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就鬆開了,作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樣子,嘆了一口氣説,好吧,叫花子跟龍王爺要寶,多少總得打發一點吧。這件事情就這樣吧。

    以後冷靜下來,章林坡後悔不迭,每次後悔,都要大罵楊邑暗度陳倉。問題是現在楊邑的名氣也大了,官亭埠戰役結束後,長官部專門來了一個電文,調研官亭埠戰役資料。二一二師方面的戰術想定十分完美,這當然得益於陳秋石的幫助,卻讓長官部對楊邑倍加賞識,而且由於陳秋石的支持,淮上支隊的戰役資料也完整地送到長官部,長官部認為楊邑同淮上支隊斡旋,比章林坡要出色得多,所以後來整編的時候,楊邑得以重用,連章林坡都始料不及。

    章林坡終於對楊邑增加了警惕,過去他只認為楊邑吃裏扒外是因為他的清高和正直,是因為政治上糊塗,可是西黃集和棋仙寺又被他搞丟了,章林坡就懷疑楊邑政治上有問題了。

    那天章林坡的情緒糟到了極點,會議開始後,很長時間他還在罵人,罵完了楊邑又罵郭得樹,郭得樹手下不僅有情報人員,他本人跟軍統還有聯繫,調處宴會上章林坡出醜露乖的情況很快就被長官部知道了,一個電話打來,把章林坡罵得狗血噴頭,“豬腦子”都用上了。章林坡説,他媽的我的身邊都是特務,這裏宴會還沒有結束,長官部怎麼就知道了?媽的,邀功討賞啊,未嘗我這個師長下台,就能輪上你了。諸位,我跟你們講,我就是滾蛋,這個師長也輪不到你們這些人,長官部裏等我這個缺的人多得是!你們給我老老實實恪盡職守,倘若我發現誰在背後做我的文章,別怪我不客氣,我跟你們説,我章某的手是見過血的!

    三

    陳九川在西黃集憋了一個多月,終於憋不住了。部隊天天在汲河邊上耍大刀,掄手榴彈,練習射擊,沉悶得很。而一河之隔的國民黨守軍不知道從哪裏搞來幾個女戲子,妖冶風騷,經常到汲河大橋招搖,走到一半就開始拋手絹,唱情歌,弄得部隊眼花繚亂,心裏也很亂。

    陳九川讓戰士們用木材和毛竹搭了一個瞭望哨,每天都要上去觀察一陣子。有時候看見對面有軍官走動,忍不住,就把槍舉起來瞄準,咔咔地扣動扳機,嘴裏唸唸有詞,好,消滅一個,好,又消滅一個。

    槍是空槍,但是陳九川開槍的慾望日益強烈。有一次副營長許得才看見陳九川把槍裝上子彈了,臉都嚇白了,追着陳九川的屁股喊,我的爺,你可不能隨便開槍啊,陳旅長説了,非常時期,誰挑起事端,槍斃。

    陳九川掂掂手裏的槍説,他媽的,老子就是想開槍,這玩意兒都快生鏽了。

    許得才説,你開槍可以,但是你得把子彈退下來。咱們來這裏執行任務的時候,團長説得清清楚楚,我的任務就是制止你胡來。

    陳九川橫了許得才一眼,沒有吭氣,嘩啦一下拉開槍栓,把子彈退出來了,往橋上看了一眼説,老許你看,女人又來了,跟我上去看。

    兩個人爬上棚子,許得才拿起望遠鏡,看了一會兒説,許得才説,他媽的一看就不是正經的戲子,是婊子,也許戲子婊子都是。國民黨的兵真快活。

    陳九川説,老許你説話要注意,難道你想去當國民黨的兵?

    許得才説,我什麼兵也不想當,我就巴望陳旅長他們談判成功,我回家還是炸油條,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給你這個xx巴半大橛子當副手,他媽的這叫什麼事情啊!我婆娘守活寡守了七八年了,我老是不回家,她要是給我戴綠帽子我也不知道。

    按説,許得才在淮上支隊是年齡最大的連長,整編的時候,陳九川和劉鎖柱都當了營長,許得才本來也是準備安排當營長的,可是許得才死活不幹,許得才不知道從哪裏搞了一個包袱,沉甸甸的,足夠一頭驢馱,被手下的排長報告給團長馬建科,馬建科讓許得才把包袱打開,攤了一地,什麼都有,日軍的鋼盔、軍服、皮帶、藥品,還有半袋黃豆、一鐵皮桶汽油。馬建科黑着臉問,你這是幹什麼?

    許得才老老實實地回答,抗戰勝利了,我得回家了,我要炸油條,再不炸,我的手藝就廢了。這不是公家的東西,這都是打掃戰場過後我撿來的。

    馬建科説。撿來的也不行,也要交公,以後有了戰利品,營長可以騎馬。你官升一級,不去想怎麼殺敵立功報答組織,反而要開小差,簡直是反革命。

    許得才還是哀求説,就讓我回家吧,我婆娘等我等了七八年,她要是改嫁了,我怎麼辦?

    七搞八搞,許得才最終沒有走脱,但是因為他已經有開小差的思想,營長是不能當了,調到陳九川的手下當副營長。

    部隊開往西黃集的時候,團長馬建科又找許得才談話,馬建科説,老許你是老同志了,年齡大有年齡大的難處,也有年齡大的好處。陳九川這小子是個半吊子,打仗不怕死我放心,平時不信邪我不放心。你們到西黃集執行任務,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凡事都要聽命令,絕不能擅自行動。一旦發現陳九川胡來,你要制止。我給你臨機處置的權力,一旦發現這小子蠻幹,你先把他的槍給我下了,關起來等我處理。

    儘管許得才像條狗一樣寸步不離地跟着陳九川,一不留神,這夥計還是把紕漏捅出來了。

    汲河東岸馬坡街的守軍是新編第七師二旅四團一營,抗戰勝利後,國軍上層颳起一陣接收大風,中層以上軍官中飽私囊,肥得流油,下層軍官小打小鬧,也搞了一些,貪污腐化成風。馬坡街本來就是個風情所在,因為有水運碼頭,又有早年軍閥修的公路交叉而過,交通便利,是江淮和河南、湖北重要的商貿集散中心,街上酒樓茶肆林立,淮上州的達官貴人不少外室也秘密安插在這裏,所謂抗戰夫人隨處可見。有了這個背景,商貿更是繁榮,明妓暗娼死灰復燃,有些酒樓戲園同時兼做皮肉生意,守軍軍官多數都是嫖客,逐漸有人久嫖生情,做出一些浪漫的事情。

    有一天陳九川在瞭望哨上枯坐,百無聊賴,正無精打采,突然望遠鏡裏出現兩個人影,一個像是軍官,另一個花枝招展,眼見得是女人了。這段河面寬不過四十丈,陳九川看得真切。起先還是好奇,眼看着這對男女鑽進對岸河灣的竹林裏。

    看着看着,陳九川激動起來,他終於找到事情做了,呼啦一下從棚子裏跳了下來,二話不説,繞戰壕跑了一圈,把全身跑得火燒火燎的,然後鑽進這邊的林子裏,三下五除二脱掉軍裝,抱了一堆竹葉埋好,只穿了一個黑布短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河裏。

    這正是農曆四月份,乍暖還寒,陳九川的心裏卻熱乎乎的。這一個多月過的日子就像坐班房,這下他總算找到樂子了。

    當天晚上,新編第七師的電話呼呼地響個不停,接着淮上獨立旅的電話也響了,消息很快傳到軍事調處執行小組。新編第七師首席代表陳漢林提出緊急會晤,通報了國軍一名連副在馬坡街南邊的河灣裏被人掐死,身上手槍財物悉數被搶,其女友隻身逃脱,不知去向。這件事情只能解釋是河西新四軍守軍所為。

    陳秋石乍一聽這個情況,腦袋一下就大了。這種事情很像是陳九川乾的。但是分析陳漢林所掌握的情況,又暗自鬆了一口氣。因為新編第七師方面派出的是副代表郭得樹,陳秋石也派出了袁春梅,規格對等。

    袁春梅趕到談判室,格林中校和郭得樹已經在等待了。袁春梅詳細聽取郭得樹介紹的情況,聽完之後,又把材料拿到自己的面前,逐一研究。袁春梅冷笑一聲説,現在斷定是我方守軍所為,為時尚早。我認為國軍軍官之死,不排除情殺可能。

    郭得樹説,不怕袁女士見笑,該軍官攜帶之女友,乃馬坡街娼妓,人盡可夫,不存在情殺的可能。

    袁春梅説,據我所知,國軍守軍在馬坡街以抗戰功臣自居橫行霸道,魚肉百姓,買東西不給錢,吃飯不結賬的情況屢屢發生,馬坡街百姓不堪重負,伺機報復,敲山震虎也未可知。怎麼能輕易做出結論是我軍所為?

    郭得樹説,根據現地痕跡分析,刺客是從汲河上岸的,而國軍軍官罹難的河灣,當面是貴軍三團一營的防區。恕某不恭,貴軍三團一營營長正是陳九川。我們推斷,殺害國軍軍官的兇手,不僅是貴軍所為,而且肯定是陳九川親手乾的。

    袁春梅冷冷地問,有證據嗎?

    郭得樹説,去年發生所謂擦槍走火事件,國軍一名軍官無端斃命。無獨有偶,此番又是在陳九川防禦對面發生國軍軍官被殺事件,我們不認為這是巧合。

    郭得樹話還沒有説完,袁春梅就拍案而起,厲聲道,郭將軍,你身為國軍軍官,怎麼能信口雌黃?陳九川擦槍走火事件,業已經過淮上州公審,早有定論,乃無意傷人,我部已着陳九川將功補過,從連長降為馬伕,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這件事情怎麼能作為陳九川殺害國軍連副兇手的證據?完全是栽贓!格林先生,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辦法談下去了,除非國軍方面找到真正的兇手。

    格林聳聳肩,兩手一攤説,你們中國人的事情太難辦,任何事情都很複雜。但是我認為袁女士言之有理,陳九川有過過失殺人的前科,並不意味這次又是他做的。

    郭得樹説,我建議執行小組到西黃集進行調查,事發時陳九川的部隊在做什麼,陳九川本人做什麼?還有痕跡,汲河兩岸的痕跡,總會有蛛絲馬跡的。

    袁春梅分析,事情如果真是陳九川做的,那麼就絕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跡,不怕調查,但是轉念一想,不行,因為馬坡街駐軍和警察所呈報的案情表明,國軍連副臨死之前進行過殊死搏鬥,現場打鬥痕跡非常明顯,能在激烈的搏鬥中制服對手,兇手也一定付出不小的代價,負傷在所難免。萬一真是陳九川,一旦調查,還真麻煩。袁春梅拿定主意,絕不能答應到西黃集調查,實在不行就拖,哪怕通知陳九川連夜離開西黃集,讓國軍代表看不到活人,他就是懷疑也沒有用,因為格林中校只看證據。

    豈料,郭得樹説完,還沒等袁春梅開口,格林中校就連連搖頭説,唔,這不行,沒有足夠的證據,這個人還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正常的公民,我們必須尊重公民的合法權利,不能僅僅因為這個人有可能就去調查他,這是侵犯人權的。

    郭得樹火了,氣不打一處來,一拍桌子説,狗屁,我們這裏沒有公民,只有老百姓,只要我們懷疑,就可以抓來審問。

    格林中校扭過頭去,問翻譯,郭得樹先生説的狗屁是什麼意思?這件事情好像同某種動物有關係,是嗎?

    翻譯苦笑了一下説,郭將軍的意思是,是……説,狗屁是某種動物釋放的某種氣體。

    當翻譯將郭得樹的話翻完,格林中校的臉上出現了極其愕然的表情,盯着郭得樹,像看着一個奇怪的動物。格林中校説,將軍閣下,你要對你的話負責,作為一個將軍,無視公民的權利和尊嚴,我感到非常遺憾。我不同意調查陳九川。

    説完,拿起煙斗,起身要走。

    郭得樹急了,不顧禮儀,拉住了格林,一連聲説,誤會,誤會啊!尊敬的格林中校,您聽我解釋……

    格林掙脱了郭得樹,很不高興地擦擦手説,我不聽解釋,我只要證據。

    這個結果不僅郭得樹沒有想到,連陳秋石和袁春梅也沒有想到。國軍當然不肯善罷甘休,到西黃集調查不成,於是把調查重點放在尋找那個妓女的身上。

    妓女倒是找到了,可是用處不大。據妓女描述,那天就在她和國軍連長野合的時候,一個半裸的蒙面人突然從天而降,一把把她摔到一丈開外,接着就騎到國軍連副的身上,拳頭如同暴風驟雨。妓女在連副同殺手搏鬥的時候逃之夭夭,躲進了官亭埠的一個親戚家裏,等到國軍的調查人員找到她,已是十天以後的事情了。

    十天之後執行小組到西黃集調查,發現河灘上龍騰虎躍,殺聲震天,走近一看,部隊正在訓練擒拿格鬥,一個個摔得鼻青臉腫,根本分不清新傷舊痕。

    郭得樹看了半天,咬牙切齒地説,預謀,這是預謀。

    四

    所謂的軍事調處,只有美國佬犯傻,國共雙方心照不宣,仗早晚還是要打的。

    調處的核心內容,除了受降遺留的問題,主要集中在根據地的歸屬上,落實到淮上州,則主要集中在西黃集和棋仙寺。雙方唇槍舌劍寸土不讓,今天你找個理由,明天我找個理由,把格林中校弄得焦頭爛額,幾乎什麼實質性的問題也沒有解決,嘴角起了泡就消不下去。到了最後,格林中校也學乖了,郭得樹和袁春梅爭論的時候,山姆大叔抽着煙斗,顧左右而言他,再也不着急上火了。

    一個月後,上級來了命令,鑑於軍事調處是一件長期的工作,需要打持久戰,陳秋石返回淮上支隊,留下袁春梅繼續跟郭得樹糾纏。

    陳秋石離開之前,章林坡特意把楊邑找來,這次倒是很客氣,和顏悦色地説,老楊,過去同陳秋石打交道,我們確實低估了他。老韓調走之後,相當長一個時期淮上支隊司令員出缺,陳秋石呼聲很高,可是就不讓他當司令,這次他們整編,給了他個旅長,可是你知道嗎,是有條件的,他那個隊伍,有個絕密的規定,黨部書記説了算,最後的決策權在趙子明手裏,陳秋石實際上是被控制使用的。

    楊邑吃驚地看着章林坡,他不知道章林坡是從哪裏弄到的這個情報,更不知道章林坡今天跟他説這個話是什麼意圖。

    章林坡説,陳秋石是你的學生,你應該瞭解,有所長必有所短。據説這個人在太行山打仗就打出了名,但留下兩個不好的名聲,一個怕死,一個得過相思病。

    楊邑的眼睛瞪得老大,衝口道,怎麼會?説他得過相思病我不知道真假,但是在南湖黃埔分校的時候傳説他是情種,他和袁春梅曾經有過一段戀情,這可能不是虛傳。但是,説他怕死,純屬無稽之談,他也是身經百戰,幾乎戰則必勝啊!

    章林坡笑笑説,老楊,你別激動。説他怕死指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用兵。不説遠了,我跟你講,一句話説到底,陳秋石這個人,會打仗,但是不識時務,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該打什麼仗。長官部有關部門對這個人進行過分析,此人在紅軍時期,職務几上幾下;抗日戰爭時期,職務几上幾下;未來假如我們兩軍交戰,他的職務必然還是几上幾下。最重要的是,根據長官部掌握的情報,這個人在抗戰勝利後,一度流露厭戰情緒,迷信和平,已經引起他們上級的注意。

    楊邑的冷汗漸漸地沁出腦門,他甚至懷疑,章林坡的話是不是暗藏機鋒,是不是明説陳秋石而影射他楊邑。

    楊邑説,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麼。我希望不要再讓我跟陳秋石打交道了,師座你是清楚的,我跟他的關係太複雜,我希望迴避。

    章林坡笑笑説,不,還是得你去。你的任務是摸底,如果陳秋石有心歸順國軍,國軍會委以重用,説一句你不要心酸的話,他過來之後,地位不會在你我之下。

    楊邑差點兒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面紅耳赤地説,師座,策反陳秋石,簡直是痴人説夢,斷無可能!他一個精編野戰旅的旅長,馳名江淮的戰術專家,怎麼會向國軍俯首稱臣?

    章林坡説,老楊你急什麼!坐下,我跟你講,這不是我的意思,按我的意思,恨不能一槍把他斃了。這是長官部的意思。

    章林坡説,長官部做出策反陳秋石的計劃,是經過周密研究的,是一項重大的戰略行動。促其臨陣倒戈是上策;上策不成,攪亂他們的陣線,讓陳秋石喪失指揮權,這是中策;中策不成,還有借刀殺人。一句話説到底,即便陳秋石不能為我所用,也要讓他失去共產黨的信任,讓他成為共產黨的囚徒。

    楊邑呆若木雞,半天不知道該説什麼好。在離開章林坡官邸的時候,他的步子都有點輕飄飄的了,恍惚害了一場大病。他不知道長官部為什麼做出這樣惡毒的計劃,只能理解是戰爭需要了。

    直到兩天之後,楊邑才從郭得樹那裏得到一個令他驚駭不已悔之不迭的消息,國軍長官部之所以下了決心要策反陳秋石,除了來自共產黨內部的鬥爭讓他們看到了策反成功的可能性,另外又掌握了一個法寶,而他們掌握的這個差不多置陳秋石於死地的法寶,恰好是楊邑從陳秋石手裏搞到的。

    官亭埠戰役之後,章林坡讓楊邑利用師生和同盟的雙重關係,到杜家老樓找陳秋石,以研究敵軍規律和戰術特徵為名,索要官亭埠戰役過程中淮上支隊的作戰方案和全部文電,陳秋石雖然為難,但考慮到抗戰大局,又礙於先生的面子,最後讓人摘要做了一個副本,儘管做了一些技術處理,但是淮上支隊在作戰中的戰術指揮、兵力運用、機動能力、通信能力等等,還是難免有所體現。

    正是這個資料副本,成了國軍長官部意欲策反或嫁禍陳秋石的利器。陳秋石到淮上州不久,江淮省委和軍區的特情小組對他的秘密調查已經展開了。

    陳秋石帶着馬建科離開淮上州的時候,章林坡在皋城大飯店設宴為陳秋石餞行,袁春梅等留守人員也參加了,國軍新編第七師的頭面人物幾乎全部到場,相當隆重。章林坡一反常態,席間口口聲聲稱陳秋石為陳老弟,説陳老弟乃民族精英,國家棟梁,道德學問堪稱人中豪傑。

    這頓餞行酒,同陳秋石剛進淮上州的時候恍惚天壤之別,表面上其樂融融,大家都説一些隔靴搔癢的話,即便話裏有話,也是點到為止,不往深裏去。

    楊邑早就接到任務,領兵護送陳秋石直到西黃集,直到同淮上獨立旅的部隊交接。

    飯後啓程,樓前停着兩輛吉普車和五輛卡車,劉鎖柱帶領自己的下屬分乘兩輛卡車,將陳秋石的帆布吉普車夾在中間。最後一輛卡車全是物資,有面粉、布匹、罐頭、藥品等等,還有一個特製的行軍摺疊牀,美國製造。章林坡送給陳秋石個人的有三件禮物,一件是黑色的狐皮大氅,據説價值極其昂貴;第二件是一把鑲嵌寶石的勃朗寧袖珍手槍;第三件是一個廚師,一個矮胖子四川人,全部用豆製品作原料,能夠辦一桌全席,陳秋石在皋城大飯店就餐,多次誇獎,章林坡乾脆把他作為禮物送給了陳秋石。

    這三件禮物,陳秋石沒有推辭。陳秋石説,恭敬不如從命,章將軍的情意,秋石不會忘記的。

    五

    送走陳秋石,章林坡説,第二場戲開始了。老郭,皋城大飯店你沒有安竊聽器吧?

    郭得樹説,沒有,那東西對陳秋石他們不起作用。

    章林坡眉頭一皺説,回去,馬上研究下一步行動。

    汽車開了十多分鐘,進了章林坡的官邸,勤務兵送上茶,章林坡交代副官,我要午休,任何人不得進來。待副官出去,章林坡轉臉問郭得樹,酒席上我看你滿臉矜持,席終人散又面露得意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招數?

    郭得樹深沉一笑説,師座,你認為楊邑策反陳秋石會有結果嗎?

    章林坡説,我當然不會這麼認為。怎麼,你是不是懷疑楊邑反被陳秋石策反過去?

    郭得樹説,我和師座一樣,堅信楊邑不會背叛黨國。楊邑和陳秋石這兩個人都很奇怪,陳秋石絕不可能投靠國軍,但是不排除他對國軍抱有僥倖心理。楊邑絕不會投靠共軍,但同樣也不排除他會幫助陳秋石。卑職認為,策反陳秋石乃至除掉陳秋石,都不是目的。長官部的意圖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剝奪陳秋石的兵權,讓淮上支隊羣龍無首,造成內部混亂。

    章林坡沉吟道,這比懷柔感化要靠譜得多。你有什麼具體打算嗎?

    郭得樹説,卑職有一個設想,像陳秋石這樣的人,雖然是戰術專家,但是也不可能盡善盡美。陳秋石打仗,強調不戰而屈人之兵。但是,他們的組織不會這麼看,他們只要結果,不管境界。官亭埠戰役中,陳秋石就有用兵手軟的問題,已經在江淮軍區引起爭論,我們可以把這個問題抓住放大,讓他的上級產生不滿……

    章林坡説,啊,這個不行。跟鬼子打仗,他們的上級也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他保存實力不會受到責備。

    郭得樹笑了,師座,您看問題真是入木三分。卑職也悟到這一點了。我們不妨從另外的角度考慮,跟鬼子打仗,他們的上級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但是跟我們打仗呢?紅軍時期,陳秋石就是因為跟國軍打仗忽上忽下,當了三次團長又當了四次連長。

    章林坡手撫前額想了很長時間,問,你是説,再讓他几上幾下?這是個好思路啊!可是怎麼才能讓他下呢?

    郭得樹毫不含糊地説,搞反間計。他們的組織有個致命的弱點,疑心太重,只要出了問題,就會搞內部鬥爭,整頓肅反。譬如出了叛徒,或者地下組織被破獲了,或者情報泄密了,或者有人告狀了,等等,他們都有可能搞運動,運動就是搞人。

    章林坡來了情緒,坐正身體説,那你説説,你這個反間計怎麼個搞法,誰來搞?

    郭得樹説,事實上我們的反間計已經開始了,陳秋石來淮上州談判,雖然在首席宴會上出了一把風頭,但並沒有給他們爭取多少實際利益,打道回府,師座給了他極高的禮遇,重禮相送,依依惜別,這些情況都會出現在江淮軍區的情報部門的案頭。卑職斷定,他們對陳秋石的疑心已經加重了。如果我們給他製造一發重磅炮彈,那他很快就會失寵。

    章林坡説,我們從哪裏搞這發重磅炮彈?

    郭得樹説,師座,卑職已經看到製造這發炮彈的能工巧匠了。

    六

    車隊在山路逶迤行駛,走得不緊不慢。

    陳秋石和楊邑坐在後排,很少説話,只是偶爾對視一眼。

    楊邑忽然説,秋石,問你一個私人話題,當年你在南湖分校深造的時候,我就聽説你有家室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的家鄉就應該在這一帶。

    陳秋石説,是的先生,在玫山的隱賢集。

    楊邑哦了一聲,又問,家人別來無恙?

    陳秋石苦笑一聲説,遭土匪董佔水搶劫,父母雙亡。

    楊邑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了,那夫人和孩子呢?

    陳秋石説,杳無音信。我回大別山後幾次託人查找,均無結果。我的兒子是戊辰年出生的,如果活着,還差二十六天就滿十八週歲了。

    楊邑驚愕地看着陳秋石説,啊,記得這麼清楚!

    陳秋石説,不敢想起,不能忘記。

    楊邑嘆道,秋石,愚師不該多問,也不能多勸,只是送你一句話,不隨意,隨緣。

    在西黃集,陳秋石同楊邑分手。陳秋石按照師生的禮節,很正規地向楊邑敬禮。陳秋石説,先生,後會有期,保重!

    楊邑説,秋石,愚師還是那句話,但願戰場上我們並肩戰鬥,而不是反目成仇。

    楊邑的車隊絕塵而去,陳秋石目送很久,直到完全沒了蹤影,這才轉過身來。

    陳秋石説,好了,我們該解決新的問題了。陳九川!

    陳九川就在身後十幾步遠,聽見陳旅長喊,高聲“到”了一聲,跑步過來。

    陳秋石盯着陳九川的臉,逼視。陳九川被看得心裏發毛,情不自禁地往後挪了挪腳後跟,還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腮上的傷疤。

    陳秋石説,陳九川,你知道從汲河大橋到西黃集這一路上我看到什麼了嗎?我看到了你的槍口!

    眾人面面相覷。

    陳九川説,我奉命保護首長的安全,難道錯了嗎?

    陳秋石説,有你這樣保護的嗎?我是軍事調處執行小組首席代表,國軍楊邑少將是來送我的,難道旅部沒有通知你們?夾道歡迎你們沒有搞,卻搞了個夾槍歡迎。這三里路,面對國軍護送軍官,我汗流浹背,羞愧難當!

    陳九川説,我擔心國民黨玩花招,隨時準備阻擊。

    陳秋石冷笑一聲説,你擔心?你擔心有什麼用?我跟你講,我慚愧的還不僅是我部的失禮,還有我部的愚蠢。你説你準備打阻擊,可是你知道什麼叫阻擊戰嗎?我數了一下,你在三里地的路段上,一共設置了六個阻擊陣地,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真的進入阻擊戰鬥,這六個陣地最多隻有三個能派上用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沒有阻擊主戰場!

    陳九川説,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對你下手,所以沒有主戰場。

    陳秋石愣了一下,更惱火了,説,你不知道他在哪裏下手,你搞什麼阻擊陣地?

    陳九川的腦門滾過一串汗珠子。

    陳秋石蹲下去,撿了一個石子,三畫兩畫,畫出一個地形圖來,然後問,陳九川,知道這是哪裏的地形嗎?

    陳九川説,像是磨盤山。

    陳秋石説,好,還不錯,會看地圖了。你看,你的第一個阻擊點在磨盤山東南,對面有機槍陣地,沒錯吧?你是不是認為這裏最適合打伏擊?

    陳九川説,是的。

    陳秋石問,你對敵人兵力是怎麼估計的?

    陳九川説,一個連。

    陳秋石説,那我問你,你認為戰鬥打響後,敵人是衝鋒還是逃跑?

    陳九川説,會逃跑,因為他措手不及。

    陳秋石又問,好,就算是逃跑,可是他會選擇哪個方向逃?

    陳九川很有把握地説,沿來路逃跑。

    陳秋石把石子一扔,站了起來説,豬腦子,你有什麼根據説他會沿來路逃跑?我跟你説,一旦你的前期設想成立,戰鬥打響後,他會迅速收攏,調整戰鬥隊形,佔領左側松林高地。此時你的磨盤山陣地能夠有效殺傷敵人的只有兩個陣地,而其餘陣地全在射程之外。我們再設想第二種情況,那就是在西黃集打伏擊,你的有效陣地還是兩個。在這個地形上打伏擊,無論如何都不能採取一線分散配置,這是一個太極型伏擊地形,知道什麼叫太極嗎,就是這個。

    陳秋石説着,又彎下腰去,在地圖上畫了一個S。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馬建科説,旅長太神了,這可不就是一個太極嗎?不管從東開始還是從西開始,你的六個陣地可以拐兩個彎,既能保證發揮所有的火力,又確保不被反伏擊,遊刃有餘。

    陳秋石説,陳九川,我再跟你説一遍,打仗是一門藝術,作為一個指揮員,你的部隊只要還有一個戰鬥員活着,你就要履行指揮職責。指揮員應該是最後一個陣亡的,否則就是失職!

    陳九川的臉憋得發黑,蹲在地上,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

    七

    淮上獨立旅留在執行小組的除了袁春梅接任首席代表,還有作戰處二科科長馮知良和梁楚韻。

    陳秋石等人離開之後,袁春梅把包括特務營二連連長趙忠東和排長畢得勝在內的所有幹部召集起來開了一個很嚴肅的會,要求單人不外出,不會客,不去舞廳,不下館子。

    大家做得還不錯。時間久了,問題就出來了。執行小組女同志有袁春梅和梁楚韻,出則同行,卧則同眠,而男同志只有馮知良一個。

    這段時間,會晤的次數越來越少,爭論的次數也就自然少下來了。隔三差五國軍代表會派人過來接執行小組去吃飯。郭得樹説,事要談,架要吵,飯也要吃。吃飯之後或打牌,或跳舞。新編第七師在楚城路搞了個軍官俱樂部,常常燈火通明。

    袁春梅厭惡跳舞,但是梁楚韻願意跳舞,她原本在火線劇社的時候就跳過舞,再説國軍軍官俱樂部什麼人都有,瞭解點情況,探討一下時局,都有方便之處,加上國軍代表一個勁兒邀請,袁春梅也不好太駁人家的面子。開始是硬着頭皮跳,跳了幾次,覺得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想當初在南湖黃埔分校的時候,她還是預備舞后呢。按袁春梅的邏輯,國民黨的舞,不跳白不跳。

    執行小組國軍方面,有兩個女軍官,都是中尉,一個擔任書記員,一個擔任資料員。書記員名叫王瑤,資料員叫王梧桐,王瑤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美女,身材高挑勻稱,麪皮白裏透紅,舉止温文爾雅,透着一股大家閨秀的氣質。王梧桐偏黑,身材也略顯低了一點,微胖。大約是因為臉黑的緣故,王梧桐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流轉得也很活泛,反而給人一種親近感。

    馮知良是個中學生,知識淵博且一表人才,很快就學會了交際舞,而且跳得爐火純青。跟王瑤跳舞的時候,跳慢三和華爾茲,跟王梧桐跳舞的時候,跳快四和探戈,差不多跳出個舞蹈王子來。

    袁春梅不僅沒有警覺,還有點得意,以為她的手下出了個交際舞高手,説明新四軍不是土包子,洋的照樣拿手。

    沒想到就出了問題。交際舞這東西確實像個磁場。手拉着手,胸貼着胸,跳了幾天之後馮知良和王梧桐就擦出火花了,再會晤談判的時候,馮知良老是走神,目光遊弋,偶爾同對面的王梧桐對視一眼,驚鴻一瞥,什麼都有了。

    白天會晤的時候,王梧桐塞了一張紙條給他,約他晚上看月亮,就在飯莊的怡園裏面。那天是農曆四月十五。

    當天晚上,是淮上名流馬苔青請執行小組吃飯,臨上車的時候,馮知良突然推説腹痛,袁春梅沒有起疑,她知道馮知良確實有胃病,交代好好休息,然後就上車走了。

    袁春梅走後,馮知良沒有回營地小院,眼看載着袁春梅等人的車子出了大門,他才掉轉方向,上了飯莊大院的一條小路。他前幾天到過怡園,王梧桐和王瑤就住在這裏。他知道,這幾天王瑤白天在皋城大飯店上班,晚上回師部,據説是加班整理會談紀要。怡園裏除了警衞,就只有一個女傭,王梧桐在這個時候約他到怡園,恐怕要發生點什麼事情。他能想象出來那是什麼事情,那既是他恐懼,又是他渴望的事情。

    走進怡園小門的時候,他的心裏有點跳跳的,還有點亢奮,老遠看見王梧桐已經在怡園的葡萄架下面等他了,在離葡萄架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馮知良站住了説,梧桐,我來就是要跟你説一句,我們不能這樣會面。你我都是軍人,分屬兩個陣營,這樣交往會出事的。有什麼事情你趕緊説,説了我就走。

    王梧桐説,天大的事情也擋不住月亮。你就是走,也得等月亮出來再走。

    後來兩個人就坐到了一起。王梧桐説,馮知良,你説,像我們這樣的,能不能戀愛?

    馮知良嘆了一口氣説,這個我也不知道。

    王梧桐往馮知良身邊靠了靠,馮知良往旁邊挪了挪,王梧桐不高興了説,你躲什麼呀,我又不吃你。

    馮知良説,別人看見了不好。我們是兩個陣營的啊!

    王梧桐説,我最討厭你説兩個陣營,什麼兩個陣營的,我們是一個國家的,我們都是抗日軍人。不知道是哪個該死的想發動內戰,搞得我們人在一起,心比天遠。我們的那些長官,只會發國難財,升官發財搞女人。你們不要抱幻想了,仗早晚要打起來。

    馮知良沒想到王梧桐會這麼説,他差點兒就感動了,但是很快理智就戰勝了感情。馮知良説,你這樣説,有什麼依據?

    王梧桐説,還不明擺着的嗎?長官們天天都在算地盤,向上面要裝備要編制要兵員,那是幹什麼,不就是為了打仗嗎?我説這些你不會向你們上級報告吧?

    馮知良説,這是私人之間的談話,我當然不會報告。

    王梧桐説,你們那個女長官成天侉着個臉,就像個女巫,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馮知良的腦子轉開了,他真的動心了,他覺得這個女子真的不像在表演,這個女子真的像是進入了戀愛狀態,只有戀愛中的女子才這麼沒心沒肺,才這麼無遮無攔。如果這是真的,該有多麼好啊,他面對的就不是一個包藏禍心的女特務,而是一個天真無邪的清純少女,那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就像剛剛升起來的月亮。

    王梧桐説,你在想什麼?

    馮知良愣了一下,突然説,我在想,要是鬼子突然打來就好了。

    馮知良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連忙説,我是説,鬼子要是在這個時候打來了,我就揹着你跑。

    王梧桐説,那你還愣着幹什麼,揹着我跑吧。

    馮知良説,可是鬼子沒有打來,我不能揹着你跑,我揹着你跑,我犯我們的紀律,你壞你們的規矩。

    王梧桐突然一下子撲過來説,揹着我走吧,就在院子裏,哪怕只走一圈,就當鬼子打來了。

    馮知良撫摸着王梧桐的背,感覺到身上熱血沸騰,山呼海嘯,他的兩條腿都快支撐不住了,軟綿綿的。他知道,王梧桐的房間就在十步之內,只要他抱起王梧桐,那麼,今天就是一個特別的洞房花燭夜。他此時真有一點不管不顧的感覺了。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多年,在馮知良的感覺中,每一秒鐘都是那樣的漫長,每一秒鐘他的心靈都在搏鬥都在廝殺。終於,他感覺他的腿又長回到他的身上,他的心臟重新按照他的意志跳動,他輕輕地推開王梧桐説,對不起王小姐,時間太晚了,我得回去。

    王梧桐抬起臉,淚眼婆娑。王梧桐説,難道,難道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

    馮知良説,等着吧,等着和平的那一天,或者等着勝利的那一天。

    八

    郭得樹聽完王瑤的報告,沉思良久,對王瑤説,快了,快了,生米就快做成熟飯了,還差一把火候,一定要讓他們上牀,一定要把他們抓個正着。

    王瑤説,可是,我總不能跟王梧桐明説,必須把他弄上牀吧,倘若讓王梧桐察覺我們的企圖,那就弄巧成拙了。她是真的陷入戀愛當中了,戀愛中的女人是不顧一切的。

    郭得樹説,王梧桐是個沒腦子的女人,而且處在熱戀當中,應該不會有所察覺。你以過來人的身份,給她編幾個愛情故事,渲染男歡女愛的甜頭,刺激她。

    王瑤説,問題不在於王梧桐,王梧桐現在連羞恥心都沒有了,愛得死去活來,馮知良做什麼她都不會拒絕。問題是那個馮知良,他是從太行山過來的,很警覺。

    郭得樹説,好,我知道了。你們不要放鬆,三天之內如果不見成效,我們再想辦法。

    在新編第七師,郭得樹有雙重身份,一重身份是師部的副官長,另一重身份是軍統淮上站的站長,這後一個身份,只有章林坡一個人知道。他手下有一男一女兩個干將,男的是師部計劃室主任龍柏,女的就是書記員王瑤。郭得樹給王瑤佈置的任務並不複雜,就是給王梧桐創造條件,激勵王梧桐的情慾,把馮知良引誘上牀,後面的事情就由龍柏來處理了。

    三天過後,這項工作還是沒有進展,馮知良不僅沒有被王梧桐引誘上牀,而且再也不同王梧桐單獨會面了。王梧桐利用上廁所的機會,倒開水的機會,傳電文的機會,給馮知良遞紙條子,馮知良置若罔聞,甚至連軍官俱樂部的舞會也不參加了。

    王瑤把情況報告給郭得樹,郭得樹説,奇怪啊,這個人難道真的不食人間煙火?真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真的水泄不通刀槍不入?是不是他嫌王梧桐長得醜啊,他媽的王梧桐是黑了點。

    王瑤説,王梧桐是不漂亮,但王梧桐還是很有風情的,王梧桐的眼睛對男人很有殺傷力。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根據過去的情況看,馮知良事實上已經對王梧桐動心了,差點兒就失控過一次。

    郭得樹説,去,把龍柏給我叫來。

    見到龍柏,郭得樹曖昧地説,你去打聽一下,看看哪個藥鋪的那種藥最管用。

    不到兩個小時,龍柏就回到郭得樹的辦公室説,長官,你要的東西找到了,城東望城崗配種站的牛津散有奇效,給公馬用了,一天可以搞三次。

    郭得樹説,好,給我買十天的劑量。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郭得樹又請袁春梅的執行小組吃了兩次飯,這兩頓飯裏,馮知良的飯菜裏面有了文章。給馮知良下過藥後,郭得樹好説歹説,又把袁春梅等人請到軍官俱樂部跳了兩場舞。

    第一次跳舞郭得樹就注意到了,馮知良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翩翩起舞身輕如燕了,老是錯步子不説,眼睛還直勾勾地看着舞伴,老是往下看。王瑤陪着馮知良跳了一曲,下來附在郭得樹的耳邊説,成了,這傢伙動手動腳的。

    郭得樹見時機成熟了,當機立斷,佈置手下做了個動作,雙方執行小組,加上勤雜人員,包括郭得樹本人在內,一共有九個人同時患了傳染性痢疾,送到隨軍醫院,隔離治療。

    袁春梅等人患痢疾是真的。國軍中尉王瑤似乎尤其嚴重,一天數次緊急集合,捂着肚子小跑,一蹲上茅坑,就撲撲嗒嗒往下流,完全沒有了往日矜持高傲的做派。

    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這般痛苦,馮知良就是個例外。馮知良也是因為痢疾住院的,但是他拉得並不嚴重,住院的第二天就基本上止住了。

    最近幾天,馮知良忽然感到神情恍惚,身上就像被安了一個小炭爐,每時每刻都在燃燒着。白天看見女性,甚至跟袁春梅擦肩而過,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多看一眼,而迎面遇上王梧桐,他的眼睛就成了X光透視機,能把裏面的物件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夜裏更是難受,下面始終硬邦邦的,脹得難受,夢裏全是幹那件事情,一會兒是同王梧桐,一會兒是同江碧雲,有時候還有袁春梅和梁楚韻。

    有一次夢得深沉,半夜裏病房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個身影幽靈般地閃進來,他剛要起身,一個熱乎乎的肉體擁了過來。朦朧的月光裏他看清楚了,那是王梧桐,王梧桐的病號服就像水一樣滑落下去,挺起的胸脯在月光裏泛着幽藍的光澤。他猛然警醒,伸出手去奮力推阻,那手卻像是安在別人的身上,根本不聽他的指揮。馮知良大聲呼喊,不行,不能這樣,不能犯錯誤!可是那聲音只在心裏迴盪,還沒衝出嗓門,就變成了沉重的喘息,他似乎是被一隻手推着拉着,剛剛進入王梧桐的身體,就噴薄而出。

    馮知良鑽進了天堂。那一夜,他不知道做了幾次。壓在王梧桐的身上,他還是不滿足,他想再深入一點,恨不能把整個人都發射進去,他想永遠埋在王梧桐的身體裏面,永遠……到了後半夜,王梧桐説,知良,你會娶我嗎?

    他説我不知道,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他們會槍斃我。

    王梧桐説,要槍斃就把我們一起槍斃吧,到了那個世界,我們還在一起。

    馮知良不説話了,淚水無聲無息地流。王梧桐俯在他的身上,吮吸着他的淚水,那淚水越吮越多,兩個人的淚水匯在一起,遍體橫流。

    第二天早上,醫生來查房的時候,馮知良心虛得不敢睜眼,儘管他已經起了大早檢查了病房,王梧桐下半夜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可他還是心虛,他在心虛中等待,等待袁春梅來傳喚他,等待國軍的特務來找他,他甚至做好了準備,一旦事情敗露,他就一頭撞死在病房的牆上。

    可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外面風平浪靜。他想,夠了,就這一夜就夠了,神不知鬼不覺,他把一個男人的福全都享了。既然沒有出事,那就懸崖勒馬,再也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了。他真希望那是一場夢,什麼滋味都嚐到了,什麼風險都沒有。

    到了下午,病房外面突然傳來喧鬧,原來是五號病房的王瑤病情加重了,已經休克了,被轉移到急救病房,國軍醫生正在搶救。

    晚上吃飯的時候,在病號食堂裏袁春梅看馮知良的眼光很奇怪,馮知良感覺袁春梅的目光就像刺刀,一直插到他的五臟六腑。馮知良一頭冷汗,不敢正視。袁春梅看了一陣説,馮科長,你怎麼啦,臉這麼白!拉得厲害嗎?

    馮知良搖搖頭,又趕緊點點頭説,厲害,一天十八次啊!

    袁春梅吃了一驚説,啊,十八次!那還了得!國民黨的醫生怎麼搞的,想把我們弄死嗎?

    馮知良説,啊,不,不,我説錯了,我都拉糊塗了,也就兩三次。

    袁春梅説,你吃飯有胃口嗎?他媽的國民黨安的什麼心,拉痢疾還給肥肉吃,能吃得下嗎?

    馮知良説,啊,是啊,是啊,膩味得很。

    袁春梅看着馮知良,突然驚乍起來,啊,馮科長你還行啊,你都吃了兩碗乾飯了,這碗紅燒肉被你吃了一大半。

    馮知良嚇得魂不附體,差點兒沒有暈過去,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説,啊,報告袁副政委,拉得太虛了,吃不下去也得吃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九

    馮知良是在五號病房被捉姦的。

    本來,那天晚上他已經痛下決心,再也不做那辱沒廉恥的事情了。這是明顯的陰謀,這件事情的背景絕不僅僅是王梧桐一個人的情慾。儘管他現在還不清楚是誰設的圈套,為什麼要設圈套,但他可以肯定這是圈套。入睡之前,他還特意檢查了暗鎖,他知道特務都有開鎖的功夫,所以又用椅子把門抵住了。想想還是不放心,他連拖帶拽,把三屜桌也搬了過去,堵在門後。

    可是到了下半夜,他還是睡不着,他在聆聽外面的動靜。他希望聽見那像耗子探路一樣輕微的沙沙聲,他在恐懼中盼望,又在盼望中恐懼。最後,他起牀把桌子和椅子搬開,鬼鬼祟祟溜到五號病房門口。他伸了一次手又縮回來了,再伸一次手,再縮回來一次。他已經不記得這樣伸伸縮縮有多少次,反正他後來聽到了吧噠一聲,就像炸雷一樣,把他嚇了一跳。他只是在心裏跳。好像有個人在身後推了他一把,他的雙腳好像已經離開了地面,飛一樣飄到了牀前,這樣,就看見了那個他已經熟悉的身體。

    一雙温熱的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路徑已經很熟了,話也不用多説,就像戰鬥一樣,子彈上膛,瞄準目標,發射。

    第一次戰鬥很快就結束了。他再次後悔,再次恐懼。就在後悔和恐懼當中,他用了蠻勁,就像倒騰糧食袋子那樣,把王梧桐翻了過來,暗示王梧桐趴下。王梧桐開始不同意,掙扎,但掙扎無效,王梧桐只好按照他的指令趴下。

    一支看不見的槍口,就在這個時候對準了他的後腦勺。馮知良只覺得眼前啪啪啪畫過幾道閃電,兩腿一軟,癱在地上。

    捉姦的人給了他面子,讓他穿好了衣服,然後才拉開電燈開關。龍柏少校揹着手,居高臨下地看着馮知良説,哈哈,馮科長情場得意啊,就這麼幾天,就把我們國軍的花骨朵摘了,兄弟佩服。

    王梧桐火急火燎地蹬好褲子,一邊係扣子一邊罵,混蛋,你們要幹什麼,為什麼要破壞我們的愛情?

    龍柏説,不是你給我們報告的嗎,説這個馮科長可能會強xx你,讓我們暗中保護啊!

    王梧桐愣愣地看着龍柏,突然一頭撞過來,龍柏早有防備,倏忽一跳閃過去,伸手抓住了王梧桐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説,王中尉,請你尊重國軍的臉面,不要在這裏表演了,帶走!

    上來兩個士兵,二話不説,一條毛巾捂進王梧桐的嘴巴,把她扭了出去。

    就在五號病房裏,龍柏扔給馮知良幾張白紙,一支鋼筆。馮知良説,殺了我吧,我是不會當叛徒的。

    龍柏説,沒有人讓你當叛徒,連叛變的事情都不讓你做。我們兩家是友軍,我們個人是朋友,朋友之間應該幫忙是不是?

    馮知良説,你們到底要我做什麼?

    龍柏説,我們請你做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你們的陳旅長是我們新編第七師最可靠的朋友,抗戰時期曾經幫助國軍做過很多事情,比如官亭埠戰役,你非常清楚。你給我們寫個證明,以後陳旅長過來了,是要當大官的,這些證明材料對於陳旅長加官晉爵都是有好處的。

    龍柏説,袁春梅的病房就在後院,我們可以隨時把她請過來。當然我們也可以採取其他辦法讓你風光,你姦污國軍女軍官的照片,我們隨時可以提供給新聞界,讓你名滿天下。

    馮知良汗流浹背,幾乎虛脱,把腦袋歪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兩行淚水從眼角不可遏止地往外湧,嘴裏唸唸有詞,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禍水啊……

    龍柏説,別裝蒜,你説你是幫助陳秋石升官,還是要把貴軍的名聲搞臭,哪個後果更嚴重,你掂量吧。

    馮知良呆若木雞,臉色由紅變白,再變紫,再變黑。他最終選擇了他認為後果最輕的那條路,寫了一份《關於陳秋石配合國軍抗戰的證明》。

    第二天上午,馮知良也被轉移到急救室,郭得樹在那裏抖摟他寫的那幾張紙,臉上露出和藹慈祥的笑容。郭得樹説,很好,很好,聽説你在太行山就是陳秋石的參謀,知根知底啊!不過,這個東西還得改一下,就改幾個字。

    馮知良説,我的良心已經餵狗了,我已經喪盡天良了,我不能再為虎作倀了。

    郭得樹説,你都喪盡天良了你還怕什麼?就改幾個字。你和王梧桐有情有義,本長官成人之美。在你逗留淮上州期間,我可以向你保證,一是對你們的事絕對保密,二是保證給你們創造條件,三天讓你當一次新郎。

    經過昨夜的驚嚇,馮知良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那説不清道不明、酣暢淋漓的痛快,聽郭得樹這麼一説,殘存在體內的牛津散又開始起作用了,就像癮君子的發作了煙癮,馮知良的臉又開始發白了,他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説,那我得看看,怎麼個改法?

    郭得樹説,説開了,改了比不改對你更有利,改了之後,你的這個材料就不是向新編第七師提供什麼狗屁證明了,而是向你的上級敬獻的一份厚禮,你的所有行為都可以理解為對你的組織負責。

    十

    趙子明遇到了天大的麻煩。

    年關前後,他到江淮軍區受訓,曹泗安政委詳細瞭解了淮上支隊的情況,其中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陳秋石的問題,當時已經決定淮上支隊整編為野戰旅了,曹政委沒有説陳秋石擔任旅長是不是合適,而是問趙子明,由他兼任旅長是不是合適。趙子明當時有點納悶,説實話,他不是不想兼任旅長,但是他有很多顧慮,他兼任旅長陳秋石怎麼辦,部隊會不會有看法,再説,軍事上他和陳秋石相比,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趙子明最後説,我兼任旅長不合適,我和韓子君同志,還有支隊的其他同志,都認為陳秋石同志擔任軍事主官是恰當的。

    曹政委説,這個我知道,韓子君同志給省委和軍區都寫了報告,一是請求把他自己降為副職,由陳秋石擔任司令員。韓子君這個同志高風亮節,難得。但是陳秋石嘛……曹政委沉吟片刻才説,怎麼説呢,就軍事才幹而言,這個同志確實出類拔萃,可是我們的鬥爭也不全是軍事鬥爭啊,高級幹部尤其要看政治覺悟。

    趙子明説,陳秋石的政治覺悟不低啊,在官亭埠戰役中,不僅運籌帷幄,而且身先士卒,在他的指揮下,整個戰役全盤皆活。

    曹政委説,問題就在這裏,就是這個官亭埠戰役,給我們惹來了麻煩,有人説官亭埠戰役實際上是犧牲我們的部隊,幫國民黨的忙。

    趙子明蒙了,半天才説,官亭埠戰役從作戰計劃到實施,都是經過軍區批准的啊,雖然客觀上幫忙,但是這是抗日啊,無可非議。

    那次談話之後,趙子明一直忐忑不安,他生怕給自己搞了個旅長兼政委,那他就算黃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好在,整編命令下達後,陳秋石還是被任命為淮上獨立旅的旅長,只不過任命文件上有一個特殊的後綴,就是政治委員有最後的決定權。

    半年過去了,麻煩又來了。

    江淮軍區接到淮上獨立旅作戰二科科長馮知良署名的一份檢舉材料,名為《關於陳秋石同國軍的交往》,裏面列舉了陳秋石在進入大別山後,曾經在各種場合下散佈的錯誤言論。

    陳秋石同志指示,大局為重,對於國軍部隊,能不打儘量不打,能小打儘量不大打,能假打儘量不真打。陳秋石有個奇怪的理論,所謂三流的指揮員被敵人消滅,二流的指揮員消滅敵人,一流的指揮員既不被敵人消滅,也不消滅敵人。在這個理論指導下,我部對國軍的多次挑釁避而不戰。

    馮知良的信裏還舉了一個例子,信中説,“在官亭埠戰役中,因為主力團團長祁深奧不願意給國民黨軍當炮灰當看門狗,陳秋石勃然大怒,欺負祁深奧不識字,從口袋裏掏出地方幹部剛剛送來的情報,假傳這是司令員韓子君和政治委員趙子明授予他的獨斷專行權力,有違抗命令者格殺勿論,威逼祁深奧同志。祁深奧同志含淚接受了這個命令,親自率領敢死隊前出官亭埠,與敵短兵相接。陳秋石同志居心叵測,遲遲未派遣增援部隊,導致祁深奧身中數彈,壯烈犧牲。祁深奧同志殉國前高喊,我不是被鬼子打死的,我死在國民黨的手裏。”

    信的最後説,我們不否認陳秋石在抗戰中戰功卓著,但是在對國民黨軍隊的問題上,陳秋石同志確實態度曖昧。

    據説軍區首長看了這封信,非常震驚,同新編第七師緊急交涉,派出特派員赴淮上州找馮知良核實,馮知良明確答覆,這份舉報材料就是他寫的,內容句句屬實,證人還有劉大樓、張於今、馬東晨……

    軍區黨委緊急會議結束十分鐘後,一份密電越過千山萬水,到了趙子明的手上:即令陳秋石同志離職養病,趙子明同志兼任淮上獨立旅旅長,劉漢民任該旅副旅長兼參謀長,袁春梅同志為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

    趙子明手捧密電,半天做聲不得。別人可以不清楚,但是他不會不清楚,在這封電報的背後,還隱藏着什麼。

    煎熬一直持續到晚飯後,趙子明約陳秋石到杜家老樓圩溝外面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趙子明還是不説話。

    趙子明不説話,陳秋石也不説話。

    走到太陽西下,月牙初現,趙子明開口説話了。趙子明説,走了一圈我不説話,你就該知道是什麼事了。走了兩圈我不説話,你就該知道出什麼事情了。走到三圈我不説話,你就該知道怎麼辦了。

    陳秋石説,老趙,這次我犯了哪個天條?

    趙子明説,一封舉報信,軍區的結論是右傾。

    然後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説了一遍。

    陳秋石説,哦,沒想到我給同志們造成這樣的誤會,這個同志警惕性很高啊,他反映的問題,除了祁深奧犧牲前的那聲喊我沒有聽見,其他的差不多都是事實。不過我想知道,這個舉報我的同志是誰?

    趙子明説,這是絕密,連我也不知道,你就更不要打聽了。

    陳秋石淡淡一笑説,好,我接受處理。

    趙子明説,我都安排好了,在南嶽書院,你的警衞員和廚師都可以帶上。還可以帶一個參謀。

    陳秋石笑笑説,這種事情我遇到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全明白。我能不能自己提個要求?

    趙子明説,只要我能做到,必然滿足。

    陳秋石説,我要帶上我的馬。

    趙子明怔了一下,斷然説,這個不行,絕對不行。

    陳秋石説,那你準備把我的馬交給誰?

    趙子明説,這個我自然會有安排。老陳你放心,我會派專人負責你的老山羊,我們把你的老山羊像大爺一樣伺候,直到組織上給你做出結論,我會完璧歸趙的。

    陳秋石點點頭説,也好,那就拜託了。我這一輩子,沒有什麼親人了,我的老山羊就是我的親人。我還問你一句,這次我萬一過不了關,我要是死了,我的老山羊隨便你們怎麼處置好了,你們殺了吃肉都行。不過我可警告你,那時候我和我的老山羊又走到一起了,你就不怕我們兩個的陰魂跑去找你算賬?

    趙子明的臉在剎那間變得蒼白,看着陳秋石説,老陳,也不要説得那麼悲壯。根據我的觀察,這次處理,軍區是有所保留的,你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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