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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韓秋雲在夢中向梁大牙開槍的時候,梁大牙正在同四個日本兵拼刺刀。

    四個日本兵中有兩個站在坡地上面臉朝下,兩個站在坡地下面臉朝上,把梁大牙圍了個風雨不透。你拉一個架勢,我出一道槍刺,你來我往,你左我右。這回看來是要梁大牙的好看了。梁大牙倒是不怯乎,挺一根剛剛奪到手中的三八大蓋,前腿弓後腿繃,左擋右劈,上躥下跳,舞得花團錦簇。

    照理説梁大牙是練過功夫的,膂力不弱,肉搏場上單憑一柄大刀就有理由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去,無奈他好稀奇,硬是奪了一支鬼子槍來開洋葷。豈料這玩藝兒先前沒咋使過,猛然耍弄,遠不如宰牛長刀揮起來順手。再加上前幾天訓練刺殺搏鬥的時候不怎麼下功夫,還加

    上日本兵也不像地痞無賴那樣一打就孬,硬是吱哇亂叫地把梁大牙團團圍住,看樣子是想把他生擒活拿了。連日本兵也看出來了,這顆非凡的大牙不是一般的大牙,而是土八路的小頭目。

    梁大牙這是第一次單獨帶領他的小隊執行破線任務。在他當上了二十幾個人的小隊長之後,只平平穩穩的過了幾天官癮,便跟着支隊副司令竇玉泉和副參謀長姜家湖四處出擊。一是去挖日軍幾個據點

    之間的公路,挖得到處是坑,坑裏埋地雷。二是去割敵偽據點之間的電話線,割了一捆又一捆,扛回來燒掉外面的膠皮,取出裏面的銅絲作雷線。做這些事情都是在凹凸山外,用楊庭輝的話説,叫做把戰火引到敵佔區去,弄得順手就捎帶打個埋伏炸個據點什麼的,差不多每次都不會空着手回來。

    前幾次都是跟着支隊主力出動,動輒就是百十號人。梁大牙的小隊多是從凹凸山新補充進來的,以往沒見過陣勢,打起仗來東張西望,派不上大的用場,就當挑夫用。別人作戰,他們忙着搬運東西,累得賊死還沒有多少功勞。梁大牙覺得很沒面子,手下拿不出手,只好自己單幹,拎一把宰牛刀往前湊,攆得小鬼子東奔西跑。

    這一趟任務,是梁大牙主動請纓爭取到的,他要自己帶隊露一手。

    大小是個隊長,梁大牙十分不情願老是在別人的胳肢窩下過日子,也想像竇玉泉和姜家湖那樣,指揮部隊你在這裏埋伏,他從那裏出擊,然後揮動駁殼槍和大刀片子,帶領部隊衝啊殺啊,那樣子威風凜凜,很神氣。他尋思自己雖然還談不上佈陣謀局,但是手下這二十幾個人還是能夠揮灑得開的。他手下這一幫子,除了幾個骨幹,其餘的都是藍橋埠人,沒有不服他梁大牙管教的,所以他就找了楊庭輝,説:“你再不讓我自己帶人去打鬼子,這個xx巴小隊長咱就不當了。”

    楊庭輝考慮梁大牙雖然還缺乏作戰經驗,但其忠勇可嘉,士氣可鼓不可泄。再説八路軍凹凸山遊擊支隊的牌子雖然扯得很大,其實還是個空架子,就連當初跟梁大牙説的三百條槍還有虛頭。眼下部隊急需擴大,幹部尤其缺乏,稍微大一點的戰鬥都得副司令員和副參謀長親自上陣,像梁大牙這樣鐵皮腦袋不怕打的骨幹,倒是真的需要多給鍛鍊機會,讓他們儘量早一點獨當一面。出於這樣的考慮,楊庭輝同意了梁大牙單獨帶隊出戰,並且給他選擇了到壽春路割電線的任務。情報表明,這裏本來是敵偽防禦薄弱地段,豈料等到梁大牙雄赳赳地帶着他的二十幾個弟兄趕到這裏,摸出傢伙正要動手的時候,日本兵的機關槍卻突然響了起來。

    梁大牙倒吸一口冷氣——奶奶的,中上鬼子的埋伏了。

    情況委實不妙。這夥人前個把月還在鄉下摸鋤把子,真的打起仗來都是冷水燙豬拔不掉毛的,日本鬼子似乎是突然之間從地裏長出來,他們哪裏見過這個陣勢?立馬就亂了套。跟在梁大牙身後的朱一刀也轉過身去要開溜,被梁大牙一把捋住了。

    梁大牙伸張右手翻過左肩,抽出了大刀,連聲高喊:“趴下,都給我趴下!哪個敢跑,老子先剁了他!”

    大夥不敢輕舉妄動了,於是趴下。梁大牙定了定神,聽聽槍聲,料定日軍人數不多,一個排撐破了天。但是不管怎麼説,這回電話線是割不成了,先撤出伏擊圈再説。

    梁大牙的小隊裏,只有一挺機關槍,機槍手雖然是個老兵,但他原先一直耍弄漢陽造,扛機槍才是前幾天的事。梁大牙指揮説:“把機關槍給老子架在前頭的石坎上,給我壓住。剩下的往漫流河裏爬,順河堤往東跑。”

    機關槍很快就架上了,機槍手很夠種,架起來就打,一打就見效果,正在往前衝的日軍立馬趴下。

    可是還沒等梁大牙高興起來,機關槍喀嚓一聲又不吭氣了,不知道是哪裏出了毛病。梁大牙氣得幾乎咬碎了大牙,一個箭步躥上了石坎,一把推開機槍手,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草包,老子恨不得砍了你!”

    機槍手當八路比梁大牙還早,説起來還是個從川陝過來的老革命,應該比梁大牙有經驗,可是機槍不響他也沒轍了,哭喪着臉説:“這龜孫歪把子是日本鬼子造的,打鬼子它不賣力氣,我有什麼辦法?”

    此時正是天色將亮未亮之際。機槍一停,對面高地上的日軍就露出腦袋,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哇哇喊叫。

    梁大牙急出了雷霆怒火,抱着機關槍猛往地上摔,摔完了不甘心,摟起來又摳火,還是摳不着。這一下樑大牙算是惱到了家,眼珠子暴出來老大一截,索性攥住槍管,把機關槍倒提起來往樹上摜,摜了幾下,把一棵黃栗椏樹生生砸斷,這才重新摟起破槍,再摳扳機——真是他孃的邪門了,機關槍居然又噼裏啪啦地響了起來。梁大牙先前沒有耍弄過這玩藝兒,只是見過,所以瞄也瞎瞄,乾脆不瞄,緊緊抱住,直往鬼子人堆裏掃便是。還當真撂倒了幾個。其餘的鬼子見狀大驚,嚇得紛紛縮回腦袋,再不像先前那樣張狂了。

    機槍手在一旁看得過癮,也拽下手榴彈往外扔。他的身上帶了九個手榴彈,來的路上就叫苦連天了,這回他想趁機都給扔了,不然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情況不妙時逃都沒法逃。他那手榴彈其實夠不着炸人,權當給梁大牙助威了。

    梁大牙這回總算有了底氣,自然越打越來勁,正打得忘乎所以,倏然聽到旁邊炸起槍聲,扭頭一看,是朱一刀帶着幾個人從旁邊的溝坎裏殺了出來,頓時大喜過望——還是咱們凹凸山男人夠種啊!這句話還沒有喊出口,就聽見機槍手也喊了句:“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操你姥姥!”

    梁大牙循聲看去,只見機槍手已經倒下去了,身子挺成了一個“大”字,胸口開了一個很大的血窟窿,手腳抽動了幾下,眨眼之間就沒有氣了。

    又撞邪門。機槍手一死,機槍立馬就不響了。

    梁大牙再摔,再摔也還是不響,於是運足丹田之氣,將破槍拋出幾丈開外,眼見着落到石坎下摔成一疙瘩廢鐵,這才悻悻地轉過身子。四下裏看了看,估計隊伍已經安全撤出,便踢了朱一刀一腳,叫他也趕緊開溜。朱一刀沒有二話,又打了幾槍,抬起頭來衝梁大牙齜牙一樂,收槍往邊上一滾,滾進一個窪地,彎腰就是一溜小跑,一套戰術動作做得挺像回事。

    隊伍都已經安全撤出去了,梁大牙就放心了。現在他可以從容不迫地玩他的小把戲了。他把機槍手身上的手榴彈摘下來,總共還剩四個。掂起一個就要扔,還沒出手,倏忽又想起要扯拉火環。這玩藝兒他也練得少,先前不大看得起,自然不是太明白,七擰八拽拉出一根

    細繩繩,正在琢磨是個什麼玩藝兒,猛見彈屁股上一股青煙哧哧啦啦直往外冒,頓時駭得一蹦老高,趕緊往外扔。冒着煙的手榴彈飛出幾丈遠,還沒落地就在天上開了花。

    梁大牙受此一驚,反倒有了主意。這回不再硬拽,老老實實先卸蓋子,規規矩矩再取線子。四下裏睃了一眼,把三顆手榴彈捋在一處綁在一棵小樹上。再脱掉小褂子掛在上面,把手榴彈的拉火環系在了小褂子的佈扣上。心裏想着,等會兒小鬼子要是來抓活的,那就有好

    戲看了。

    做完這一切,梁大牙嘿嘿冷笑兩聲,扭頭正要揚長而去,卻沒想到迎面一柄雪亮的刺刀橫在眼前——

    “土八路的死啦死啦的。”

    梁大牙腦子一熱,差點兒暈了過去——他孃的,又被鬼子圍住了。眼珠子轉了一圈,只有豁出去一條路可走了。狗急跳牆,人急生智。梁大牙虛晃一槍,把鬼子愣住,然後猛一彎腰,扯起小褂子就跑。

    鬼子兵一愣神,噼裏啪啦地拽槍栓,追着梁大牙的屁股就打,還沒打出個什麼名堂就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當場橫三豎四地倒下了好幾個。剩下的兩個胳膊腿還算齊全,回過神來,又哇哇喊叫着追了上去。

    梁大牙動作迅速,這當口已經操起了一柄三八大蓋。眼見鬼子只剩下兩個,索性不跑了,單等着兩個傢伙送上來後跟他們玩一會兒刀子。

    “打槍的不要,活捉的幹活!”

    梁大牙只顧迎着前面,沒想到屁股後面又兜上來兩個,其中一個還是個官兒。日本軍官握着指揮刀,鼻子下面的一撮狗屎一樣的仁丹鬍子嘰裏哇啦直跳。梁大牙心裏哼了一聲,他孃的今個算是背了時,恐怕要栽在小鬼子的手裏了。突然一陣難過——要是韓秋雲也在這裏就好了,韓秋雲要是能夠親眼瞅着老子拼鬼子就好了。你韓秋雲把我梁大牙看成了什麼人?生當啥xx巴傑,死做啥卵子鬼。我梁大牙就是當今世上的岳飛文天祥,你信不信?你不信那我就沒有辦法了。你要是信呢,我還是沒有辦法,可惜我看不見了。想到這裏,梁大牙渾身

    血燙,骨骼脆響,凜凜然挺一柄輕飄飄的三八大蓋立於四個鬼子之間,單等拼死一戰,小腿一伸拉逑倒。

    可笑那東洋矮子,打個卵子仗窮講究還倒是不少,説要抓活的就決不開槍,要拼刺刀就退子彈。梁大牙覺得他們真是蠢到頂了。

    梁大牙冷冷地笑着,大睜着眼睛看他們退子彈,並不做什麼小動作,頗有君子之風。心裏想,兩國交戰,要讓人家準備好,決不趁虛而入。

    一直等到鬼子們的子彈退光了,梁大牙這才挺槍前出,朝一個瘦小的日本兵大喝一聲撞了過去。日本瘦兵還算機靈,忽地一閃就躲過去了。梁大牙撲了一空,順勢攥住槍管,掉頭掄起了槍托。

    看那樣子,日本兵也有點犯迷糊——這個土八路可真是土得徹底。規矩的沒有,戰術的不懂,刺殺的不會,把槍當棍的幹活。真想抓活的,恐怕還不是那麼簡單。

    梁大牙哪裏管他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更不理睬他什麼戰術不戰術的,拼刺刀他不靈光,但是把槍當棍他就找準感覺了,只見銀光翻飛,耳邊呼呼生風,時而弓前繃後,時而馬步起飛,左一掄槍托子,右一個掃堂腿,幾個日本鬼子近不得身。

    鬼子官兒氣得呼呼直冒粗氣,索性也放下架子,也學着梁大牙的架勢,掄起指揮刀橫砍豎劈。幾個回合下來,不僅沒把梁大牙抓住,反而被梁大牙的槍托子着實砸了一傢伙,差點兒沒把肋巴骨給砸斷了。

    太陽冒尖的時候,楊庭輝和竇玉泉帶着三中隊衝了上來,竇玉泉揮舞駁殼槍,率領兩個小隊從正面衝擊,吸引敵人主力,楊庭輝帶着一個小隊撲上樑大牙同鬼子交戰的這座山巒,一陣亂槍亂刀,一個鬼子官和三個鬼子兵眨眼之間就到西天取經去了。

    梁大牙這才啞着嗓子吼了一聲:“我操他個姥姥!”

    然後撲通一聲砸在地上。

    第四章

    二

    梁大牙是被抬回梅嶺的。

    走在路上,楊庭輝注視着渾身血跡的梁大牙,心裏很不是個味道。暗自內疚,敵情沒有弄明白,讓他們去冒險,傷和亡都有不少,自己是應該承擔責任的。像梁大牙這樣的八路軍新幹部,前不久還是藍橋埠上的老百姓,扛上槍就是兵,會放槍就打仗,既沒有技巧,也沒有戰術,僅憑匹夫之勇,大刀一揮就上去了,實在是難能可貴啊。

    走了一程,楊庭輝對抬擔架的人説:“你們要快走,還要抬穩當,不要閃了梁大牙同志。”

    沒想到梁大牙卻睜開了眼睛,先是怔怔地看了看天,再扭過頭去尋着楊庭輝,又看了看竇玉泉,甕聲甕氣地問:“咋搞的,抬着我弄啥?”

    楊庭輝説:“梁大牙同志,你掛彩了。”

    梁大牙眉頭一皺,齜牙咧嘴地試了試自己的皮肉,叫了一聲:“咦——唏!我掛彩了?我怎麼不知道我掛彩了?”一邊咋唬,一邊動彈,伸了伸腿,又伸了伸胳膊,摸摸腦袋又摸摸屁股,再把大牙往外齜了齜,就一軲轆翻了起來,落在地上,蹦了兩蹦,嘿嘿一笑,快活地叫道:“鳥毛灰!老子毛都沒少一根。”

    楊庭輝又驚又喜,説:“我們見你渾身是血,還當你是受了傷。沒來大夫,也不敢動你,想趕緊抬回送藥鋪去,沒想到你沒掛彩,真是太好了。”

    梁大牙愈發得意了:“嘿嘿,我梁大牙刀槍不入,你楊司令竇副司令信不信?”

    楊庭輝和竇玉泉對視一眼,竇玉泉意味深長地笑笑。楊司令和竇副司令當然不信梁大牙能刀槍不入,但是他們當然也不會説不信。

    竇玉泉繞過話題説:“梁大牙同志,你立功了。”

    梁大牙一臉困惑地問:“啥叫立功?功是個啥玩藝兒?”

    楊庭輝和竇玉泉的臉上都有點訕訕的,楊庭輝説:“功就是功,就是功勞,就是功績。今天回去要擺酒,慶祝壽春路反伏擊戰的勝利。”

    梁大牙説:“你楊司令真是害死人,硬是上了鬼子的當,差點兒把我給收拾了。這回你是得給我弄頓酒喝。”

    竇玉泉説:“這事不能怪楊司令,我也有責任,作戰保障沒有搞好。”

    梁大牙説:“那是啊,你竇副司令給咱講的那些戰術,都是扯卵子蛋,小鬼子壓根兒不像你講的那樣擺陣勢,咱只好怎麼順手怎麼打了,要是信了你的,這樣卧倒那樣拐彎,連鬼子毛都拔不掉一根。”

    竇玉泉心裏雖然不自在,但臉上還是笑容可掬,説:“你打得好,戰術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梁大牙説:“那你往後就不要老是板着臉訓人了,殺豬殺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殺法,你説是不是?”

    説完這話,梁大牙才發覺自己已經在地上走了,趕緊吆喝那兩個抬擔架的人:“過來過來,你們怎麼閒着啦?聽見楊司令跟竇副司令的話了沒有?老子雖説沒掛彩,但老子也是功臣麼,你們還是得抬着我走。”

    兩個擔架隊員不樂意了,嘴裏嘰嘰咕咕地看了看楊庭輝,説:“我們是抬傷員的。梁隊長你既然沒有掛彩,活蹦亂跳的,那麼人高馬大的一大坨,讓我們抬着,你不難為情?”

    梁大牙眼珠子一瞪:“他孃的還反了你們不成?下次作戰你們去跟鬼子玩刀子,老子抬你們。”

    説完就一把拽過擔架,強行坐了上去。

    兩個擔架隊員不敢繼續反抗,只是可憐兮兮地拿眼瞅着楊庭輝。楊庭輝也是無奈,苦笑了一下。竇玉泉打了個圓場,對擔架隊員説:“梁隊長這回的確是辛苦了,你們也辛苦點,就抬着他吧。”

    第四章

    三

    回到梅嶺之後,楊庭輝關照讓梁大牙美美地睡了一覺,自己召集支隊領導開會,商量提拔梁大牙的問題。梁大牙一覺從晌午睡到晚上,醒來已是日落西山。

    當晚,支隊部果然擺了一桌酒席,都是大碗的魚肉,還有日本人的罐頭。入席不久,楊庭輝就鄭重宣佈,梁大牙同志由小隊長升任中隊長,管轄八十多號人。

    在座的朱疆等幾個中隊長和小隊長們頓時起開了哄,你一碗我一碗地向梁大牙灌酒。梁大牙本來就是海量,今日把仗打得神氣,又得到了重用,心情好極了,自然不會推辭,來者不拒,大碗碰得山響,喝得氣沖霄漢。

    尤其使梁大牙感到愉快的是,席面上除了楊庭輝和王蘭田、竇玉泉、張普景等支隊首長,還有兩個女八路,就是梁大牙在榆林寨看見過的那兩位。楊庭輝介紹説,那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叫安雪梅,是地方政權的區長,年輕的老革命。另外一個——也就是引起梁大牙特別注意的那位——名字叫東方聞音,是大上海的學生娃呢。日軍進攻北平盧溝橋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娃娃,就跟大同學們一起參加呼籲抗戰的學潮運動,還給上海的地下黨救護過傷員。眼下在支隊政治部當宣傳部長。

    “別看姑娘年輕,她的那手小楷字,連洛安州的老先生都自愧不如呢。”楊庭輝最後強調説。

    宣傳部長是個多麼大的官兒,梁大牙不曉得,梁大牙也不想曉得。在他看來,東方聞音不過是個嫩得出水的妮子。但是這個妮子眉眼水靈,細皮嫩肉,身段子姣好飄逸,這一點梁大牙是慧眼識珠的。

    酒過三巡,梁大牙就站起身來給眾人回敬。先是向楊庭輝等支隊首長敬,敬到張普景的面前,張普景説:“梁大牙,祝賀你打了勝仗,但你要戒驕戒躁謙虛謹慎。”

    梁大牙鬧不明白戒驕戒躁是個什麼意思,驢頭不對馬嘴地説:“那是那是,我要借刀借炮牽驢殺人,殺這幾個小鬼子算什麼?往後我管的人馬多了,我還要去打洛安州呢。”一句話説得張普景哭笑不得。

    然後又跟竇玉泉碰碗,梁大牙説:“竇副司令,這回你看出來了吧,咱的訓練還是管用的。不過,別搞花拳繡腿,往後你得多教咱幾招游擊戰術,這東西最管用。”

    竇玉泉説:“那好,你梁大牙愛學習,那我當然支持了,明天我就帶你們練麻雀戰。”

    碰碗碰到東方聞音的面前,梁大牙的情緒就達到了高xdx潮,説:“我看老八路們見面都興握手呢,咱如今也是老八路了,你不跟咱也握一下?”

    東方聞音白皙的臉龐微微紅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落落大方地笑了,伸出手來説:“梁大牙同志,你勇敢殺敵,了不起啊。我們都要向你學習呢。”

    梁大牙抓住東方聞音的手,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掌心裏。這隻小手當真又白又嫩,軟綿綿的熱乎乎的,像是才出架的鮮豆腐。梁大牙輕輕地晃動着這隻小手,再説出的話裏就多出幾分雅緻了,咧嘴謙虛道:“哪裏哪裏,國難當頭,匹夫有責麼。咱做得還很不夠,只要你們大夥看着快活,往後咱還要多殺幾個狗……狗……狗孃養的……”

    東方聞音身邊的安雪梅看見梁大牙同志有點失態,衝對面的王蘭田副政委意味深長地抿嘴一笑,王蘭田卻熟視無睹。

    一直冷眼相觀的張普景對梁大牙的行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看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簡直跟綠林好漢沒什麼兩樣,這哪裏像個革命軍人啊?他幾次都想起身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但都被竇玉泉用眼神勸阻了。竇玉泉悄悄地説:“張主任,梁大牙畢竟是死裏逃生回來的,又打死了不少鬼子,不拘這點小節又算得了什麼呢?”

    張普景臉一沉説:“打了幾個鬼子就可以這樣放肆嗎?我們是八路軍,不是江湖好漢。”張普景的聲音很大,好在被淹沒在一片敬酒碰碗的喧囂聲中,梁大牙壓根兒就沒聽見。

    但有一個人注意到了張普景的臉色,這個人就是楊庭輝。楊庭輝當然看出了張普景的厭惡情緒,見梁大牙握住東方聞音的手遲遲不肯放鬆,也覺得不大雅觀,甚至覺得隱隱心疼,但是又不好公開提醒,那層彆扭不説破別人還不怎麼在意,説破了大家反而尷尬。他只好端起酒碗,站起身來大呼小叫:“來來來,都別停下,咱們喝酒哇!”

    眾人也連忙舉起酒杯,熱烈地咋呼:“梁隊長,別裝孬呀,咱們痛痛快快地喝哇,為你老梁慶功哇。”

    梁大牙正在春風得意之際,在他那雙蒲扇般寬大瓦缸般粗糙的手裏,平靜地躺着一隻充滿了神奇的軟綿綿的小手,他的心裏真是愈發滋潤起來,三分醉意加上七分春風,又往他的血管裏注進了十二分豪氣。他把一隻陶瓷大碗高舉起來,往四周叮裏咣噹一陣亂碰披頭散髮地吼了一嗓子:“喝,喝哇……喝醉了拉xx巴倒。”

    一得意,髒話又不由自主地冒出來了。

    正在梁大牙舉碗豪飲之際,東方聞音卻脆脆地笑了起來:“梁大牙同志,你把我的手放開呀,我也要跟同志們碰碗呢。”

    同志們這才發現,梁大牙同志的確是酒喝多了。梁大牙同志自從握住了東方聞音的手,就一直沒有鬆開過。

    梁大牙和東方聞音之間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了。

    事後梁大牙就經常琢磨,東方聞音雖然説比他先參加八路軍,但看模樣,不過是個年輕漂亮的妮子。她不像韓秋雲那樣扎着個羊角獨辮,也不像水蛇腰那樣在腦袋後面挽一個花裏胡哨的髮髻。人家東方聞音那一頭齊耳短髮託着一張白中飄紅的鴨蛋形臉龐,像是四五月間剛剛見紅的水蜜桃。那雙水汪汪的眸子就像一對明亮的星星,讓人見着就想把它們捂在懷裏。人家那眼角兒還挑挑的,不笑也像是在笑着。還有那楊柳般輕盈的身段子,高高爽爽的勻勻稱稱的,棕色的牛皮帶束在腰間,愈發襯得神采飄揚。

    梁大牙狠狠地想,要是能夠娶個城裏來的女八路做婆娘,自己的這個八路那就算當到如來佛的屁股底下了,夢裏都是阿彌陀佛,那不硌壞韓秋雲的眼珠子才怪呢。一往這回事上想,梁大牙就覺得渾身有一種説不清楚的舒坦。儘管這件事在眼下還只是一種幻想或者説只是一種朦朧的渴望,但是梁大牙已經有足夠的理由為此而提前進入幸福狀態。想一想心裏都是甜甜的。

    有了一縷若隱若現的對於美好前程的夢幻之絲在暗中牽引,梁大牙就把自己的日子翻了個底兒朝天。每日裏帶領中隊訓練再也不像以往那樣稀里馬虎地放任自流了,如今是一個課目一個動作的來,完全按照副司令員竇玉泉和副參謀長姜家湖制定的計劃進行。他手下的幾個小隊長都是藍橋埠鄉親,有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原先在藍橋埠都是聽梁大牙吆喝的,現在當了小隊長,當然對梁大牙更加惟命是從了。

    梁大牙的中隊長委實當得舒暢,組織訓練更是耀武揚威。當然,最讓梁大牙快活的訓練課目還是掄大刀拼刺殺。倘若哪回訓練時東方聞音正好從場子邊上走過,那就了不得,梁大牙的那身功夫就更是發揮得騰雲駕霧。

    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琢磨自古美人愛英雄,只要他梁大牙能多砍日本鬼子,天上的七仙女他也能摸一把。

    但是梁大牙在這個時候還沒有想到,他的行為為他的將來埋下了一顆禍種——他惹惱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主持特委工作的副書記、一直在暗中戀着東方聞音的江古碑。

    江古碑這段時間在江淮分局開會,學習中央的洛川會議精神。回來之後就有風言風語傳到耳朵裏,説是遊擊支隊裏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莽漢,對東方聞音心存不軌,打了幾個小仗,自恃有功,甚至對東方聞音動手動腳。江古碑的惱火在於,雖然他還沒有向東方聞音表白什麼——他的那點朦朧的愛情火苗曾經受到張普景和竇玉泉善意而又嚴厲的提醒:革命者以事業為重,眼下正是鬥爭複雜時期,應該堅決摒棄小資產階級情調,絕不能在凹凸山區纏綿於兒女情長。如此,江古碑才把一腔熱烈的愛情之火深埋在心底,卻在暗暗地眷戀着那個清純如水的姑娘。哪裏想到,他都不敢做的事情,一個剛剛參加八路的泥腿子,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並且明火執仗地動了手。儘管他不相信東方聞音會跟那個癩蛤蟆有什麼瓜葛,但他的心裏還是十分不舒服。豈止不舒服,簡直是痛恨。

    第四章

    四

    這一年是凹凸山根據地大發展時期,除了遊擊支隊在游擊戰中不斷擴充壯大,地方工作也有聲有色,主持特委工作的江古碑提出了“建設布爾什維克蘇維埃”的口號,並以李文彬擔任縣委書記的陳埠縣為模範縣,要建立凹凸山的“巴黎公社”。

    李文彬的事業進入到一個高xdx潮階段。這個來自武漢的熱血青年,曾經被一篇秘密流傳的文章《紅星照耀中國》激動得心潮澎湃,毅然投筆來到革命陣營,以巨大的熱情要在中國革命的領域裏施展宏偉的抱負。是啊,中國太黑暗了,封建統治,列強統治,軍閥割據,連年混戰,民不聊生。革命,就是要砸爛一切舊有的秩序,就是要徹底地推翻一切反動統治,建立一個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世界。他的家庭就是官僚家庭,在他看來是腐朽的剝削階級。他崇尚革命,崇尚蘇維埃,崇尚巴黎公社,他在宣佈脱離家庭的時候提出來的口號是:“不當少爺,要當主人;不做資產階級的寄生蟲,要當無產階級的馬前卒。”

    後來進入凹凸山,由於凹凸山根據地的領導人在支隊和特委主要負責人的配備上同江淮軍區和分局產生了分歧,又是李文彬第一個表現了高風亮節,表示要到最底層去,他選擇了革命基礎十分薄弱的陳埠縣,以滿腔熱情打開了局面。

    初到陳埠縣的時候,工作極其艱難,這裏的老百姓對革命茫然無知,原先楊庭輝派來的幾個黨員只熱衷於組織武裝,拉起了幾個武委會,尤其讓李文彬不滿的是,這些人對於徹底砸爛舊的秩序沒有太大的熱情。他們説,陳埠縣的縣太爺尤大頭是個老好人,不反對共產黨,不反對抗日,還經常給遊擊支隊送糧送衣,只要你不招惹他,他就不會做對革命不利的事。

    李文彬對這些話很反感。那個尤大頭是反動軍閥某某某委任的縣知事,土匪進山的時候他是縣長,國民黨來了他還是縣長,他就是靠這種八面玲瓏的手段維持他的統治。給遊擊支隊送糧送衣又能説明什麼問題?説明他同情革命?説明他是革命者?完全是胡説八道。我們共產黨必須建立布爾什維克的政權,應該由徹底的革命者來當縣長。有了這個認識,李文彬就向特委打了報告,要發動民眾,要以革命的姿態而不是妥協的姿態開展陳埠縣的工作,要推翻舊的政權,攆走縣長,沒收奸商財物——這些提議都得到了特委的肯定。

    那段時間,李文彬被革命的激情燃燒着,由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少爺一變而成為農民運動的領袖。他走鄉串户,宣講革命知識,到僱農家裏去,到手工業者家裏去,尤其見效的是到縣立師範學校去,在那裏,他得到了最大的支持,學生們對外面的世界比山野村夫們知道得多,學生們對於闖出凹凸山幹一番驚天動地革命事業的熱情比農工要高得多。

    也就在這個時期,李文彬遇到了人生的一個必然問題。一個女子,一個凹凸山僱農的女兒,闖進了他的心田,在他的內心深處,在澎湃的激情的海洋裏,佔據了重要的一角。

    李文彬來到陳埠縣之後,在當地黨組織的秘密安排下,住在四區的崔家集。這是一個僱農家庭,房東是早期的農會會員。雖然這裏的農會沒有大的作為,但他們是支持革命的,具體地説,他們支持把他們由窮人變成富人的想法和行動,因此,這樣的家庭是相對可靠的。這裏也就成了李文彬的活動中心。

    房東的女兒是一個十七歲的村姑,每當李文彬秘密召集會議的時候,村姑就在門樓外面一邊作着女紅,一邊望風。村姑沒讀過書,不知道革命是哪路神仙,但她知道那是窮人的事業,一個淺顯的道理是,只有窮人對那個讀書人的話有興趣。她同樣不知道縣委書記是哪路神仙,在她的眼睛裏,他就是一個讀書人,是一個從城裏來的少爺。但是,有一點她能夠揣摩到,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她耳聞目睹了這個戴着眼鏡的年輕人的作為,在一羣山裏漢子的面前,他就像一隻振動翅膀的雄鷹,煽動出火一樣熱烈的激情。他的身影神奇而又新鮮,在村姑的心裏一次又一次地劃下了深深的轍印。每當他出門較長時間,她總是在心裏為他禱告,想象着他奔走在山村裏的樣子,為他擔憂又為他快樂。幾天見不到他,就有一種悵然若失的鬱悶,常常裝着不經意的樣子倚門而望。

    終於有一天,她鼓起勇氣獨自走進了他居住的西廂房,向他提出了“參加革命”的請求。她説她可以為革命做很多事,譬如望風,譬如做飯做鞋。李文彬那天很高興,撫着她的肩膀連説了幾聲好哇好哇,李文彬説我們的事業是老百姓的事業,我們歡迎一切有志氣的青年加

    入到我們的行列當中。革命不光是望風,也不光是做飯做鞋,革命——革命是大事業,要推翻一切反動統治,要打天下。

    在經過幾個月的發動之後,陳埠縣的革命烈火就燃燒起來了,具體的做法是在農村發動成立革命抗戰先鋒隊,藉助八路軍凹凸山遊擊支隊的勢力,將陳埠縣商會二十六家商人的財產悉數沒收,充為抗戰軍需。然後是打土豪分田地,將農村一些富裕人家的土地和財富分給僱農,並殺了一批抗拒交田交物的財主,驅逐了縣區舊職人員。

    一時間,陳埠縣一片赤色的旗幟飛揚,李文彬仍然住在崔家集,但卻在江古碑的支持下,趕跑了原先那個三朝元老的縣長尤大頭,任命共產黨員崔賀喜為陳埠縣人民抗日政府縣長,並且仿造紅軍通南巴根據地的做法,建立了布爾什維克的學校、醫院、銀行和兵工廠、被服廠等。

    緊接着,各區也成立了抗戰先鋒隊,地方武裝迅速崛起。

    進一步的故事就開始了。

    在宣佈抗日民主政府成立的那天夜晚,李文彬回到崔家集顯得異常興奮,臉上放射着紅光,向那個一直在暗中守望他的村姑描繪了陳埠縣的革命形勢和美好的前景,一直談了半夜。就是在那天夜晚,那個村姑把她的心連同身子一起交給了他。那時候她相信,她這樣做,就是對革命的最好的支持。

    除了她自己,她什麼也沒有。她還能向革命奉獻出什麼呢?

    五

    但是不久,陳埠縣的革命又出了問題。一批被驅逐的舊政府官員和財主被斷了後路,紛紛跑到凹凸山北,向國民黨凹凸山特別行政公署專員劉漢英告狀。這些人故意把自己打扮得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見了國軍長官就像離家的孩子見到了親孃,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控訴共黨趕盡殺絕的暴行,要求國軍派出部隊進駐凹凸山南,戡亂剿匪,名正言順地恢復黨國政權,拯救那裏的黎民百姓於水火塗炭之中。

    劉漢英不動聲色,看着這羣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把自己糟蹋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遺老遺少,看了許久,然後不鹹不淡地説:“諸位,有些話在這裏説説就説了,可是在外面就不能説了。你們應該明白,現在是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攜手抗戰,什麼戡亂

    剿匪的?要是讓山那邊知道了,就是給諸位安一個破壞抗日統一戰線的罪名,也不是沒有可能。你們的事我知道了,但是,我軍和八路有協議,他在山南,我在山北,隔山而治,我是鞭長莫及啊。我勸諸位還是回去,你們可以據理力爭嘛。再説,你尤縣長過去給姚司令進貢大洋恐怕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那麼大的交情,也可以讓姚司令捎個信,讓他給山南通融一下,楊庭輝不會不買他的面子,把縣太爺的交椅還給你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一席話,讓陳埠縣的土豪劣紳聽得雲遮霧罩,看着劉漢英那張不見表情的臉,一時不知他的葫蘆裏裝的是什麼藥。

    姓劉的表面上説得冠冕堂皇,什麼統一戰線啦,什麼隔山而治啦,都是打馬虎眼。他很看不起陳埠縣的尤縣長尤大頭,這個人滑得像泥鰍,有奶便是娘。現在知道找上門來了,你早些時候幹什麼去啦?“剿匪”的時候,老子跟楊庭輝惡戰,你幫楊庭輝偷運傷員。老子打姚葫蘆的時候,姚葫蘆都快彈盡糧絕了,跑到你那裏,三聲槍響一嚇唬,你就給他籌集了五百塊大洋。説一聲隔山而治,別的縣長都心照不宣,還是聽國民政府的招呼,該送錢還照樣送錢到山北來,你尤縣長一看是楊庭輝蓋在頭上,立即就去效忠,行政公署給你派三百擔糧食,你居然支支吾吾一再拖延,最後才送來一百五十擔,整個打了一半折扣。這下好了,這下你該明白誰是政府了。

    劉漢英雖然為難了尤縣長等一幫子土地爺,但其實,他的話是很耐人尋味的。尤大頭再可惡,但他畢竟是國民政府委任的縣長,雖然説隔山而治,但是當初同楊庭輝簽訂的協議裏,白紙黑字明確地説過要以抗戰大局為重,維持現有政權。八路軍凹凸山遊擊支隊的軍餉可以就地徵集,但當地政府接受山南山北雙重領導。現在楊部得寸進尺,居然趕走縣長,自己坐大,這是他絕不能容忍的。尤其是他們處心積慮地擴充武裝,必須高度警惕,必須及時遏制。至於怎麼遏制,劉漢英自有主張。一方面他要通牒楊庭輝,提出嚴重抗議,這是走大道的。他也知道走大道收效甚微,楊庭輝不會買賬的。但這條道不能不走。另一方面,他巴不得楊庭輝把聲勢造得更大,把當地的士紳富户逼得更慘,逼到一定程度,就狗急跳牆了,陳埠縣一亂,給山南其他幾個縣一個警告,共產黨六親不認,陳埠縣就是個例子。如此,他們就會更加死心塌地地依附政府。還有一點,劉漢英知道凹凸山的這些地方官員為了一方太平,都和當年的土匪、現在的漢奸姚葫蘆暗渡陳倉,他們實際上就是姚葫蘆的錢庫和糧倉。這些人被共產黨打下馬來,就等於掐了姚葫蘆的血脈,姚葫蘆自然不會坐視不管。而姚葫蘆一旦動手,讓姓楊的和姓姚的都傷傷元氣,他就可以端杯清茶坐在一邊乘涼了,他既可以通過洛安州的商行賣點子彈給姚葫蘆,又可以在適當的時候幫楊庭輝一把,兩邊都有人情。他現在的任務是養精蓄鋭保存實力,就連日本人,倘若不是找上門來,他都儘量不去招惹。説什麼要他重新回到山南,還去戡亂剿匪,簡直是痴人説夢,都是屁話。

    當然,劉漢英的真實想法不會告訴這些魚肉鄉里的土財主。

    第四章

    六

    過了兩天,劉漢英就派人到凹凸山南,給楊庭輝送來一份字斟句酌的公函,指責楊部背信棄義,陳埠縣李文彬擅自驅逐政府官員,成立武裝,是破壞團結抗日之舉。而沒收商行財物,屬於違法行為。與此同時,洛安州里在日本人卵翼之下耀武揚威的漢奸姚葫蘆也派人給楊庭輝送來一封信,自然是威脅了,一是要求楊庭輝立即撤消並處置李文彬和陳埠縣那個姓崔的泥腿子縣長,立即迎接尤縣長歸政,立即將沒收商會的財產歸還——“否則,休怪姚司令我不客氣。”

    這兩封信在凹凸山遊擊支隊和特委引起了爭論。開會研究辦法的時候,李文彬也參加了。李文彬看了劉漢英和姚葫蘆的信,勃然大怒,將信擲在地上,還踩了一腳,説:“國民黨欺人太甚,我們打倒反動縣長,還權於人民,擴大武裝就是為了抗日,不是去打他劉漢英的,他有什麼道理説我們破壞抗日?看看,他是和漢奸一個腔調,究竟是誰破壞抗日,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江古碑説:“我同意李文彬同志的觀點,我們對這件事情可以不予理睬。我們不能聽國民黨和漢奸的指揮。”

    説完,還很有力度地拍了一下桌子。

    楊庭輝説:“大家還是冷靜一點。老竇老王老張,你們的意見呢?”

    竇玉泉本來是不急於發言的,他知道,這個問題比較棘手,雖然只是陳埠縣的問題,但這裏涉及到許多政策問題,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各種關係比較微妙。合作是合作了,但畢竟不是一家人,合作還有個分寸的問題。凹凸山的歷史特殊,過去是官匪一家、兵匪一家,現在是國、共、匪、偽,錯綜複雜。還有,雖然同是從江淮軍區派來的幹部,但他對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有保留,他們過於理想,也過於激進,在全民族統一抗戰的前提下,去搞那種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似的革命,去建立什麼“凹凸山的巴黎公社”,簡直是異想天開,也不符合當前的政策和策略。但是讓竇玉泉為難的是,楊庭輝和王蘭田對於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並非不知道,不僅默許,而且支持。他是個吃過虧的人,在川陝肅反的時候他差點兒被殺掉,回到江淮軍區,又反過來被當成某某某分裂主義分子被審查過。革命的理想和目標是崇高的,但是實施的過程是雲詭波譎的,在陳埠縣的問題上,持肯定和否定的態度都不一定正確,並不是非此即彼。

    竇玉泉苦思良久,還是一言不發,最後只説了句:“這件事值得重視,還需要認真研究。大家各抒己見吧。”

    竇玉泉可以王顧左右而言他,王蘭田卻不能,在這樣的會議上,如果他保持沉默,這種沉默本身就是態度。王蘭田也想了一陣子,説:“劉漢英和姚葫蘆的態度我們不能不重視,因為,不予理睬,可能會使矛盾激化,尤其是姚葫蘆,他要是把視線主要集中在凹凸山南,可能……在軍事上,可能……對我們不利……”

    王蘭田的話還沒説完,張普景立即打斷了他的話頭:“老王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就是要同敵人鬥爭的,我們還能在漢奸面前低頭嗎?”

    王蘭田説:“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説,我們現在實力還不是很雄厚,不能惹火燒身。”

    從內心講,竇玉泉是很贊成王蘭田的意見的,從凹凸山的形勢看,各方勢力都在積攢精力斂翼待機,如果因為陳埠縣的問題,將敵偽的注意力集中在凹凸山南,劉漢英本身就居心叵測,一旦開戰,勢必袖手旁觀,遊擊支隊的這點兵力將會受到重創,的確不是明智之舉。但竇玉泉不會把這個意思説出來,他知道,楊庭輝不是書呆子,楊庭輝不會不明白箇中利害關係,只要不是逼到絕處,他就沒有必要充當出頭鳥。

    楊庭輝終於發言了。楊庭輝説:“陳埠縣的工作我是支持的,李文彬同志做了相當的努力,局面開展得很好,尤其是武裝建設,功不可沒。但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有些人被觸動了,我們得有策略,硬頂對我們不利。我看是不是這樣,那個尤縣長,還是讓他當他的縣長。沒收商會的財產,可以還給他們一部分。這樣,可以暫時穩住姚葫蘆。但是,抗戰先鋒隊已經建立,不必撤消,這一點,我們不必解釋,這是抗日的需要,一切都是在抗日的旗幟下順理成章的,劉漢英作為凹凸山特別行政公署專員,他沒有理由反對,就是心有異議,也不敢擺在桌面上説,我讓他有苦説不出。”

    張普景説:“我們為什麼要做這麼多讓步,難道是被敵人嚇破膽了嗎?我們應該堅持,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們有我們的原則,不能妥協。”

    楊庭輝説:“同志,鬥爭是要講策略的,而眼下我們最重要的策略就是發展我們的武裝。只有當我們的武裝力量相當壯大的時候,原則才有可能堅持得下去。如果我們一味蠻幹,同敵人拼個魚死網破,那就是葬送我們的實力。”

    這次會議做出了三條決定,一是陳埠縣還政於舊政權尤縣長的班底,退還陳埠縣商會被沒收的部分財物,並且由楊庭輝親自出面,安撫尤縣長和一幫子士紳們。二是陳埠縣的“蘇維埃”政權暫時轉入地下活動,兵工廠設備送交遊擊支隊。三是以原抗戰先鋒隊骨幹分子為基礎,成立陳埠縣抗日遊擊中隊,並公開向國民黨凹凸山行政公署報告,申請武器裝備和軍餉——至於能否落到實處,則另當別論。

    劉漢英有兩個沒想到,第一是楊庭輝等人會做出這樣的讓步,眼看已經紅紅火火的陳埠縣赤色運動轉眼之間就偃旗息鼓了,按他的經驗,共產黨善於星火燎原,像這樣自己潑自己的冷水,不是共產黨的性格——可是凹凸山的共產黨就是這麼出其不意。如此,讓楊庭輝的部隊見惡於姚葫蘆,並借姚葫蘆的手削弱楊庭輝的如意算盤也就很難撥動了。

    劉漢英的第二個沒想到是,楊庭輝居然明目張膽地又在陳埠縣成立一個抗日遊擊中隊,而且裝出一副依靠國民政府的樣子,向他報告,以爭取合法。劉漢英當然不會情願給這個中隊軍需糧餉,但是,他又知道,不管他承認與否,土八路的那個中隊是不可逆轉地成立了,他不承認又能怎麼樣呢?八路軍的隊伍説發展就發展,壓根兒就用不着徵得他的承認,這一次之所以報告了,是給他一張臉,他要是一本正經地不予理睬,就是給臉不要臉了。

    前思後想,劉漢英最終還是決定把這張臉要過來,派了一名軍需官,帶上一門破鋼炮和十條漢陽造,前往陳埠縣宣讀他的手諭,嘉勉陳埠縣抗日遊擊中隊奮勇殺敵,為黨國效忠。

    第四章

    七

    戰鬥間隙訓練,別的中隊的訓練都是司令部作戰科組織,梁大牙的中隊卻是由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竇玉泉親自組織。

    竇玉泉是個讀過師範的知識分子,因為有點文化,過去一直在川陝的部隊裏當參謀,那時候,川陝的紅軍搞肅反,發起肅反運動的領導人有一個出奇的理論——“工農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錯誤,黨可原諒三分,倘若是知識分子犯了錯誤,就要加重三分。”肅反前的一天,那位領導人偶爾看見竇玉泉正在看一個小冊子,就順手翻了翻,這一翻就壞了,那個小冊子的作者是一位留過洋的軍事指揮員,也是那位領導人正要在肅反中清理的重要目標,再加上竇玉泉當時和婦女獨立團的一名女幹部交往甚密,而那位女幹部恰好又是竇玉泉頂頭上司追求的對象,肅反一開始,頂頭上司就向上打了報告,密奏竇玉泉説過的一句話,“某某某指揮打仗就是不如某某某”,如此自然大禍臨頭,毫不含糊地被關進了“改造班”,每天要交代思想錯誤,如果交代不出錯誤,那就更是錯誤,屬於“執迷不悟”,再往後就是“頑固不化”,再再往後就是“自絕於黨”。倘若不是一場戰鬥急需幹部,竇玉泉的肩膀上早就沒有腦袋了——那時候殺了多少人啊,沒有理由都照殺不誤,更何況他竇玉泉還讀過“反革命分子”某某某的書呢?何況他還説過某某某指揮打仗不如某某某呢?

    打完那一仗,有些“改造幹部”

    相信組織,又交了槍老老實實地回到了“改造班”,不久後大都被殺。竇玉泉卻多了個心眼,跟隨一支作戰部隊回到了江淮根據地,從而躲過大難一場。

    有一點竇玉泉沒有想到,當初在蘇區他曾經受過某某某肅反擴大化的迫害,差點兒成了刀下冤魂,可是到了江淮軍區之後,他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某某某分子,當時軍隊的一位高級領導人説過這樣的話:“某某某就像一粒毒藥,毒藥投到井裏,某某某部隊的幹部喝這口井

    的水,都不可避免地要中一些毒。”

    如此一來,竇玉泉就一再背時,沒被某某某殺掉,還要為某某某背黑鍋,又進行了若干次反省,又寫了若干份檢查,這才勉強過關,並在以後的歲月裏,憑藉勤懇的作風和實戰經驗重新受到重視。

    畢竟,竇玉泉是一個經過戰爭而且是正規戰爭磨練出來的軍人,被派遣到凹凸山以來,也是滿懷雄心壯志,要一展身手,要帶出一支兵強馬壯的部隊。但凹凸山支隊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容易整頓,遊擊作風嚴重不説,兵員成分還十分複雜,多數指揮員既沒有軍事理論,也缺乏嚴謹的戰術訓練。如此,他就不能不多操一些心了。

    抗戰爆發以後,凹凸山遊擊支隊經過收編擴充,眼下共有五個中隊,每個中隊有三五小隊不等,每個小隊有三二十人不均。竇玉泉便向楊庭輝建議,軍中立草為標,凡事都得有規矩,要規範編制,合理配備人員和武器,並對小隊以上幹部進行戰術訓練和基本的軍事理論教育。這些建議均被楊庭輝欣然接受。

    竇玉泉搞訓練是有經驗的,從基礎的動作開始,點滴灌輸,一招一式都按照日軍戰術來,這在戰術上叫以夷制夷。但梁大牙之流卻練得陰陽怪氣。練習拼刺刀,竇玉泉講了幾遍要領,累得渾身是汗,從出槍出刺護身到側身防衞都親自示範,要求得十分細緻也十分嚴格。可是讓梁大牙比劃,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張牙舞爪笨手笨腳,還老愛掄槍托子,一急眼了就橫衝直撞。竇玉泉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糾正,糾正多了,梁大牙就不耐煩了,説:“什麼一進二退上三下四的,咱記不住。竇副司令你也別老找茬,我這個打法不比你的差,不信,咱倆拼回刺刀試試。”

    竇玉泉説:“好啊,我看我不教訓你一下你就不知道厲害。我讓你三槍。”

    梁大牙不信邪,拖着根木槍就要和竇玉泉拼。

    梁大牙人高馬大,竇玉泉也是高大魁梧,彼此勢均力敵,再加上竇玉泉在參加隊伍之初就是受過嚴格的單兵訓練的,自然不會怯乎梁大牙。

    準備好了,就開拼。

    梁大牙橫着一根木槍,泰山壓頂一般向竇玉泉撲過去。竇玉泉拉開架式,等梁大牙逼近了,虛晃一槍,倏然一跳,梁大牙就撲了一空,但是梁大牙沒有倒下,抽身殺了個回馬槍,竇玉泉出槍一擋,用力過猛,兩人的虎口都是一陣裂疼。

    梁大牙見兩槍沒有刺中竇玉泉,暫停,穩住陣腳,耍了個心眼,哇哇亂叫,聲東擊西,左右開弓,把一根木槍舞得呼呼生風。竇玉泉見這傢伙又開始亂掄了,不敢貿然還手,連連後退,跳上一個高坎,引誘梁大牙輕兵深入。梁大牙屢次出擊無效,就有些急躁,動作就更

    沒章法了。竇玉泉賣個破綻,抽身便走,梁大牙見有機可乘,再次出槍,卻不料竇玉泉突然一閃,出槍一杵,梁大牙就摔了個嘴啃泥。

    竇玉泉迅速回身,一腳踏在梁大牙的背上,把木槍頭抵在梁大牙的後腦勺上,哈哈大笑:“梁大牙,到底我是花拳繡腿還是你笨腳笨腿?這回服不服啊?”

    梁大牙被死死地踩住,動彈不得,叫了起來:“狗日的竇副司令,你也不按章法了,胡來,你耍花招。”

    竇玉泉仍然踩住梁大牙不松,任憑梁大牙在他的腳下齜牙咧嘴地求饒,説:“我當然要耍花招,打仗打的就是花招。但是你要把基礎動作練熟了,才能把花招耍好。你前幾次仗打得都不錯,但那都是小打小鬧,也有很大的偶然性。你的對手要是我,恐怕就沒那麼便宜。當八路軍的軍官,你還得從頭訓練,要練紮實的基本功。你聽明白了嗎?”

    梁大牙説:“我聽明白了。你快鬆開我,你不能老踩住我不松啊,哎喲,我的肋巴骨……我服了行不行?”

    竇玉泉這才哈哈一笑,又使勁地踩了一下,説:“怎麼樣,知道厲害了吧?別以為……”話還沒説完,就覺得身子一飄,重心失控,稀裏糊塗就被掀翻了。還沒回過神來,梁大牙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拍着屁股叫道:“你厲害個鳥毛灰,老子不過是一時大意讓你鑽了空子。十天後咱們再比劃,我讓你三槍,你能贏我我把門牙打下來給你。”

    竇玉泉説:“那好,我等着。”

    吃了一次虧,梁大牙就不能小看竇玉泉了,雖然嘴上還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暗暗地留了神,琢磨小日本的戰術,也琢磨竇玉泉的招數,十天之後再跟竇玉泉較量拼刺刀,作風與前大為改觀,結果竟然是竇玉泉以三負一勝敗給了梁大牙。

    第四章

    八

    這段時間,沒有大打出手,凹凸山遊擊支隊只搞了幾次小出擊,主要的精力還是訓練和整肅軍紀。

    雖然拼刺刀跟竇玉泉不相上下,但梁大牙知道竇玉泉是一個有學問的軍事幹部,尤其是關於指揮方面,那是為官為將的學問,竇玉泉有些招數,他還是樂意跟着揣摩的,而且悟性不差,很會靈活運用,往往出奇制勝。譬如前不久在黃峯埡反“掃蕩”中,曲歪嘴的小隊抓獲了鬼子官的一條東洋狼狗,梁大牙靈機一動,當場讓人在狗尾巴上綁了四顆手榴彈,擰開蓋子,把拉火環扯掉就放了狗。那狗一旦掙脱羈絆,就箭一般地往鬼子窩裏跑,歡天喜地地炸死了它的老主人藤田少佐和七八個鬼子兵。

    梁大牙的仗現在是越打越精了。

    這天是個好天氣。晌午時分,梁大牙正在駐地村莊外帶領朱一刀等人訓練摔跤,楊庭輝騎着一匹棗紅色的大洋馬,滿面春風地馳騁而來,一直奔馳到梁大牙的身邊,翻身下馬,把繮繩扔給警衞員,樂呵呵地照着梁大牙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梁大牙説:“看樣子司令員有高興的事情了,莫非哪裏又打勝仗了?”

    楊庭輝説:“不光是我的高興事兒,也有你梁大牙的高興事兒。梁大牙同志,上級要我們在鄂豫皖邊擴大抗日武裝,各縣要成立縣大隊。從今天起,你就是陳埠縣的縣大隊長了。”

    梁大牙吃了一驚,説:“我的個天,那不是又升官了嗎?”

    楊庭輝笑笑説:“是啊,當八路當對了吧?看看升官升得多快?我跟你講,這次我們在凹凸山要成立七個縣大隊,要把隊伍擴充到兩千人以上,幹部嚴重缺乏,別的大隊長和政委都是老紅軍幹部擔任的,像你這樣資歷的,最多隻能當副大隊長。你是第一個當大隊長的,我們把你選做標杆,你得好好幹,儘量帶出一批新幹部來。”

    升官是好事,不過樑大牙又有點疑惑,問:“縣大隊的大隊長是個多大的官兒?能不能騎上東洋馬?”

    楊庭輝皺皺眉説:“我們八路軍不計較官大官小。要想騎東洋馬,你得自己繳獲。”見梁大牙黑着臉不吭氣,又説:“你那個大隊長,也就相當於個營團級吧。”説完,帶頭往山坡上走,仍然顯出興致很高的樣子。

    梁大牙趕緊跟了過去,不屈不撓地問道:“縣大隊長這個官算是幾品?”

    楊庭輝很惱火地看了梁大牙一眼,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説:“七品!”

    梁大牙壓根兒不在乎楊庭輝的態度,咧開大嘴笑了,説:“不賴。七品就是個縣太爺了。管多少人馬?”

    楊庭輝忍了幾忍才沒有罵出聲來,嚥下一口惡氣,説:“眼下只有你們中隊作為主力基礎,到陳埠縣去開展工作,各小隊升級為區中隊,到各區去擴充兵員,加上李文彬同志的抗戰先鋒隊,全大隊要發展到五百人左右。”

    梁大牙一聽這話樂了,嘿嘿一笑説:“行啊,招兵買馬咱有辦法。今晚老子就帶人去打河口集,他孃的弄他幾根機關槍回來,讓弟兄們看看本大隊長的手段。”

    楊庭輝勃然變色,厲聲喝道:“梁大牙,你是誰的老子?”

    梁大牙怔住了,傻乎乎地看着楊庭輝,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嘟嘟囔囔地説:“咱説話就是愛帶個口頭禪,不是故意罵人的,何必發火呢。”

    楊庭輝就沉下臉,嚴肅起來説:“梁大牙同志,我必須提醒你了,你現在是八路軍的指揮員了,老百姓的習氣要改。我們八路軍是一個有着高度組織紀律的武裝集團,不能僅憑意氣用事,不能説高興了想打就打。大隊長要像個大隊長的樣子,要動腦筋。你明白嗎?”

    梁大牙的大嘴張了幾張,想把楊庭輝的話給頂回去,可是轉過臉去一看,司令員的表情很認真,再往細裏琢磨,覺得楊庭輝的話似乎有點道理,便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明白了,大隊長要像個大隊長的樣子。”

    楊庭輝仍然餘怒未消,但見梁大牙沒有頂撞,口氣便緩和了一些,語重心長地説:“梁大牙同志,你要清楚,組織上對你可以説是十分地遷就了。你作戰勇敢,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因此居功自傲。你梁大牙在我們凹凸山遊擊支隊裏是受到尊敬的。你要珍惜同志們對你的尊敬,要注意保持高大形象。”

    這一席話,雖然也是批評,但是楊庭輝把分寸把握得比較好,有褒有貶,褒中寓貶。梁大牙儘管明知是教訓他,聽起來卻不咋覺得不中聽,於是坦然表態:“司令員你放心,往後咱再也不在你面前充老子了。”

    楊庭輝點了點頭説:“在別人面前也不能充老子。”

    梁大牙説:“司令員説得對,咱梁大牙是個明白人,説得對咱就聽,聽了咱就改。”

    楊庭輝的臉上這才顯出一絲笑意,又點了點頭説:“到陳埠縣的事就這麼定了。具體的準備工作,等一會兒由司令部姜家湖同志跟你們一起研究。你看還需要什麼?”

    梁大牙撓了撓頭皮,齜齜大牙説:“倒是真的還有個需要,就不知道司令員給不給?”

    楊庭輝説:“只要是我們能夠辦得到的,自然會給你辦。你有要求儘管説。”

    梁大牙張了張嘴,想説沒説,半天才説:“算球了,就算是開個玩笑。”

    楊庭輝説:“你梁大牙一向説話爽快,今天是怎麼回事啊?有話直説!”

    梁大牙説:“説了恐怕也是白説……你……能把東方姑娘給我嗎?”

    梁大牙説話的功夫,楊庭輝已經踏上了往坡上去的小路,一隻腳在路邊,一隻腳在路上,聽了梁大牙的話,被火燙了似的縮回腳,看鬼一般狠狠地盯着梁大牙。梁大牙發覺司令員的目光很不對勁兒,像是帶着很多毛刺,扎得人眼睛生疼。心裏不由自主地就先虛了三分,嘴裏吶吶地説:“不行就球了,咱這也是……也是……”

    楊庭輝冷笑一聲,問道:“梁大牙同志,你個狗日的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們八路軍是土匪麼?你以為組織上派你去陳埠縣是去當山大王麼?你是不是還想要個壓寨夫人啊?啊——你説是不是?”

    梁大牙連忙辯解,自然不敢説出心裏話,也算是粗中有細,迅速給自己找到一個台階,硬着頭皮説:“司令員小看梁大牙了,我梁大牙如今已經是抗日軍人了,還是一名八路軍的幹部,哪能去想那些歪門斜道呢?我這段時間看出來一個竅門,有東方聞音同志在場,我們隊的弟兄們殺敵訓練就格外帶勁一些。再説,咱這個人是個粗人,得有個仔細的人敲打咱,咱才能進步。自從結識了東方聞音同志,不知是咋弄的,咱就想當個斯文人。你説怪不怪?”

    這回輪到楊庭輝吃驚了。楊庭輝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貌似莽漢的梁大牙還能説出這樣一番話。他定睛再一次仔細打量梁大牙,還真不像生病發燒,也不像油嘴滑舌的樣子,挺認真的。想了一會,楊庭輝説:“好,你的這個要求我記住了,我得跟支隊其他領導研究一下。”

    梁大牙説:“司令員我向你保證,咱當真沒有往旁門左道上想。東方聞音同志要是不能跟我們並肩戰鬥,你就給我派個軍師吧。”

    楊庭輝説:“還沒有顧上告訴你,這次組建陳埠縣大隊,為了加強力量,支隊決定抽調一批戰鬥骨幹給你們,各區成立區中隊,中隊長和小隊長都由老八路幹部擔任。”

    梁大牙起先沒有反應過來,想了一會突然叫了起來:“司令員,這樣不行,你派老八路幹部來,那朱一刀跟陶三河、曲歪嘴他們怎麼辦?”

    楊庭輝説:“什麼怎麼辦?提拔使用,到各區中隊去當副中隊長啊。”

    梁大牙怔了怔,瞪着兩隻凸出的眼珠子往遠處看了好一會兒,才扭過頭陰森森地對楊庭輝説:“算球了,你那個xx巴大隊長咱不當了。”

    楊庭輝吃了一驚,厲聲喝道:“梁大牙,你這是什麼意思?”

    梁大牙不吭氣,蹲在地上,捲了一支粗大的旱煙,吱吱吱吸得火星亂蹦。朱一刀和陶三河、曲歪嘴等人都是梁大牙擔任中隊長之後提拔起來的小隊長,也都是他的藍橋埠鄉親。在梁大牙看來,這些人都是夠種的,只要認準一個理兒,玩起命來能把腦袋當尿壺摔。前幾次同日軍交手的事實也的確證實了這一點。這次梁大牙當上了大隊長,他想自然應該是水漲船高,小隊長們都應該成為中隊長。可是楊庭輝居然要派老紅軍老八路骨幹來當正的,他的知根知底的兄弟卻只能屈居副職,他梁大牙的心中當然不會痛快。再説,派來的老紅軍老八路幹部們顯然都是楊庭輝信得過的心腹,功勞大,資格老,往後能像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他們那樣服從自己麼?

    想到這裏,梁大牙的心頭便躥上來一股無名之火,抽完半根煙卷,惡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身來使勁地往上面踩了幾腳,一拍屁股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甩了一句話:“楊司令員,咱把話挑明瞭,你給我派老紅軍老八路骨幹我雙手接着,但是他們只能當副職,不然這個大隊長咱就不當了。”

    説完又補充了一句:“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這落地有聲的一句話把楊庭輝噎得直翻白眼,盯着梁大牙一走一犟的背影,楊庭輝終於忍無可忍了,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簡直是土匪。”

    第四章

    九

    凹凸山的夜晚漆黑,凝重的空氣中瀰漫着秋草枯葉的潮濕氣息。八路軍凹凸山抗日遊擊支隊司令部的幾位主要負責人在駐地梅嶺召開緊急會議,集中研究一個問題——關於是否撤消梁大牙同志擔任陳埠縣縣大隊長職務的任命。

    這顯然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如果撤消任命,那麼,將如何處理梁大牙?如果換一個結局,仍然保留梁大牙的大隊長職務,那麼是否可以派遣東方聞音同志去陳埠縣工作?從其他部隊抽調的老紅軍老八路骨幹去陳埠縣縣大隊究竟是擔任正職還是副職?等等。

    會議由楊庭輝主持。參加會議的共有六個人,包括楊庭輝,支隊政治部主任張普景,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竇玉泉,副政治委員王蘭田,特委副書記兼支隊副政委江古碑。還有一個就是列席會議的支隊政治部宣傳部長東方聞音。除了楊庭輝和王蘭田年紀超過了三十歲以外,其餘人員都才二十郎當歲,竇玉泉二十五歲,張普景二十四歲,東方聞音才十八歲。

    這次年輕的會議可以説是一次高度機密的會議。因為在會前私下通氣時,江古碑提出了一個矯枉過正的方案:秘密處決梁大牙。

    張普景表示贊成。竇玉泉既不表示贊成,也不表示反對。這就為會議的調子升了級。

    江古碑雖然主持特委工作,但特委現在還是個空架子,離不開支隊,他對支隊的事情也很關注。一句話説到底,除了某種隱秘的不可言説的憎惡以外,冠冕堂皇地説,他也不認為梁大牙是個革命者。眼看梁大牙一天天坐大,居功自傲,江古碑感到十分不安。

    張普景對楊庭輝一次又一次遷就並且重用梁大牙更是不滿。他認為梁大牙的思想意識形態基本上還是封建腐朽的那一套,參加隊伍動機不純,政治上一塌糊塗。楊庭輝曾經有幾次提出來要發展梁大牙入黨,張普景給予了堅決的抵制。他認為他必須捍衞組織的純潔性,不能因為梁大牙多殺了幾個日本鬼子就降低了組織的標準。殺幾個鬼子算得了什麼?革命有更大的目標,有比殺鬼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梁大牙能勝任嗎?張普景還特別厭惡梁大牙的舉止行為,覺得這個人差不多就是個惡棍。如果把部隊的指揮權交給這樣的人,豈不是要改變性質嗎?如今他又公開違抗命令,要挾上級,甚至提出荒唐條件,是可忍孰不可忍。什麼“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這個人隨時都會脱離隊伍。這樣的人殺不足惜。

    張普景知道竇玉泉對梁大牙也有看法,十分希望他能站出來“堅持原則”,可是,竇玉泉卻迴避了他的目光。開會的時候,竇玉泉誰也不看,只看房頂上的草笆。儘管竇玉泉也認為,像梁大牙這樣的人,參加八路軍帶有很大的投機成分,這樣的人談不上有什麼政治信仰,一旦條件有變化,或者個人意志得不到滿足,他把隊伍拉出去投敵都是極有可能的,但是這些話不到非説不可的時候,他竇玉泉是不會説的,他知道有人會説。

    王蘭田對江古碑和張普景的提議持不同意見。王蘭田認為,“看一個人應該歷史地看,長遠地看。歷史地看,梁大牙同志雖然有很多惡劣的習氣,但是他投身抗日的愛國精神是不容置疑的。當初,他雖然在投八路還是投國民黨軍的問題上沒有明確的傾向,走過一段曲折的道路,但是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那就是他不會去當漢奸。長遠地看,眼下全民抗戰,像梁大牙這樣捨身忘死的人尤其難能可貴。而且,通過最近的幾次戰鬥,已經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了,梁大牙同志在戰術上有了可喜的進步,現在已經不是僅憑匹夫之勇了,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思考一些問題了,基本上進入了一個初級指揮員的角色了。眼見得一個戰鬥骨幹正在成長,我們還是應該考慮幫助他……”

    “可是,梁大牙竟然要求東方聞音同志跟他一起去陳埠縣,動機是不可告人的,是十分惡劣的。”張普景十分激動,紅着臉看着王蘭田,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

    王蘭田卻不温不火,依然平靜地説:“當然,梁大牙同志也有他的問題,有些問題甚至是我們所不能容忍的。我的看法——殺,是堅決不能殺的。但是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的職務目前是不能讓他擔任了。可以讓他繼續擔任中隊長,同時要對他的中隊加強政治工作建設。現在的指導員在梁大牙的面前太軟弱了,要換掉,換上一個有膽有識能夠獨當一面的同志,必要的時候要能頂上去。另外,也可以考慮再配兩個副手。”顯然,王蘭田的意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所提出的方案不能説沒有可取之處。幾位支隊首長為了梁大牙,委實傷了不少腦筋。

    張普景悶悶地吸了兩口煙,又扭過頭來問道:“聞音同志,你是怎麼想的?”

    東方聞音不是支隊首長,只是臨時被指定列席會議,所以不便發言。對於梁大牙要求自己也到陳埠縣去跟他“並肩戰鬥”,她感到十分驚訝和困惑。她是這麼年輕,又是這樣幼稚。雖然她現在是支隊政治部的宣傳部長,但那只是一個名義,整個宣傳部只有她一個人,實際工作大事小事全由張普景包攬到底,她差不多就是個書記員兼通訊員。對於革命她一知半解,參加八路軍是為了抗日報國。上海淪陷她無家可歸,一到凹凸山,她才逐漸體會到革命二字的深刻涵義,遠遠不是她那顆單純的心能夠明瞭的。楊庭輝司令員是她父親最器重的學生,父親到遠東尋求真理去了,託孤一樣的把她送到凹凸山,楊庭輝自然對她關懷呵護倍至。連楊司令員都説她還是個娃娃,還沒有長大,還要在鬥爭中接受磨礪。像她這樣一個人,到陳埠縣又能夠幫助他們做些什麼呢?從個人角度上講,對於梁大牙,她的看法是很複雜的。她能夠充分地感受到,像梁大牙這樣的人,似乎是很讓人討厭的,但奇怪的是,她並不討厭梁大牙——説到底,她現在還不能算是認識了梁大牙。

    東方聞音感受到了張普景落在她臉上的目光的分量,同時也感覺到了特委江古碑副書記在注視她的時候表現出來的複雜的神情,可是,她無法做出抉擇——況且這也不是她的選擇所能決定的。東方聞音説:“我個人服從支隊首長安排,只要是為了抗戰大局,怎麼樣都行。”

    張普景有力地看了她一眼,表示不滿。江古碑也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裏既有失望也有一絲淡淡的陰鬱。他是多麼希望她能夠強有力地支持自己啊,如果此時她能站出來,公開發表看法——梁大牙是個投機分子,這樣的人在我們的隊伍裏很危險,如果有一天他私心膨脹,就會給革命帶來很大的損失,我擁護江古碑副書記和張普景主任的提議,為杜絕後患,把梁大牙斃了!——如果她能這樣説,那很多問題都解決了,即使不能把梁大牙斃了,他江古碑也會感到由衷的高興,可是,令他沮喪甚至氣憤的是,她竟然説:“只要是為了抗戰,怎麼樣都行。”

    這叫什麼話?怎麼能“怎麼樣都行”呢?簡直是毫無立場,也毫無愛憎。但是在這個場合,江古碑無法發作。

    楊庭輝最後發言了。楊庭輝的表情很嚴肅,態度也很誠懇,眼窩裏有些紅絲,看樣子很累,是經過了一番艱難曲折的思想鬥爭的。楊庭輝説:“第一,梁大牙同志是個好同志。第二,梁大牙同志是個可以進步的同志。第三,梁大牙同志是個可以重用的同志。”

    在座的幾個人面面相覷。連王蘭田都有些詫異,一向穩重睿智的楊司令員這是怎麼回事啊?明擺着的,梁大牙目前口碑極差,所作所為影響極壞,不殺他的頭,就是高抬貴手了。楊庭輝卻冒眾人之大不韙,如此公開如此武斷地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實在是出人意料的。

    張普景表情嚴峻地説:“我有一個問題要請教楊庭輝同志,到底誰是革命的主力軍?”

    楊庭輝怔了一下,説:“誰能打勝仗誰就是革命的主力軍。”

    張普景説:“這不是單純的軍事觀點嗎?”

    楊庭輝説:“是軍事觀點,但不單純。”

    張普景冷笑了,“可是,我們的原則呢,革命者的標準呢?難道革命者僅僅就是靠匹夫之勇?”

    楊庭輝反問:“那你説革命者應該是個什麼標準?我告訴你同志哥,沒有天生的革命者,沒有與生俱來的革命覺悟。信仰和理想都是要靠培養的。你老張有什麼理由斷定梁大牙就不是一個革命者?這不是唯物主義的態度嘛。”

    張普景頓時語塞,但仍然不肯輕易就範,堅持説:“就算我們不能證明梁大牙不是個革命者,但是他顯然不具備優秀革命者的品質。”

    楊庭輝揮手輕輕地驅散了眼前的幾縷輕煙,淡淡地笑了笑,説:“老張你不要急於爭論,我總有發言的自由嘛,請讓我把話説完……之所以説梁大牙同志是個好同志,他的戰鬥行為已經證實了,大家有目共睹。他有缺點,但他的主流是好的,是革命的。改造一個人好比搬一座山,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們不能指望梁大牙今天穿上八路軍的制服,明天就是一個純粹的無產階級戰士了。思想工作要潛移默化。我們共產黨人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江山易移本性難改那一套。精誠所至水滴石穿,我們共產黨把石頭都能煉成鋼,未必就改造不了一個梁大牙?眼下抗日戰爭已經進入了一個持久的僵持階段,凹凸山的鬥爭尤為艱苦,正需要梁大牙這樣的愛國青年馳騁沙場,所以我們要重用他。如果對梁大牙處理不當,將會給基層帶來動盪,挫傷戰鬥積極性,梁大牙的中隊恐怕要出問題。另外,從品質上分析,梁大牙不僅作戰勇敢,而且腦袋也很靈活,只要引導正確,他就會一步一步地走上健康的革命道路。這樣的人,一旦成為有覺悟的革命戰士,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可是,”張普景不僅對竇玉泉的曖昧不滿,還很惱火江古碑,槍斃梁大牙是他提出來的,見楊庭輝態度強硬,他卻龜縮了,這哪裏是革命者的姿態啊?沒有辦法,張普景只好硬着頭皮再一次赤膊上陣:“可是,司令員同志,我們是否應該注意一個傾向,注意不要過分強調單純的軍事觀點,而忽視了政治原則。梁大牙刁橫野蠻,趣味低級,如果讓這樣的人繼續擔任指揮員,並且獨當一面成為一個縣的抗日武裝的最高領導人,會不會有損我們八路軍的名聲?”

    楊庭輝沒有馬上回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才説:“老張的擔憂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事在人為啊。如果梁大牙現在就是一個既具有頑強戰鬥作風,又具有高度政治覺悟的人,那麼我們還要開這個會幹什麼呢?那就不用再研究這研究那了,乾脆把梁大牙調到支隊政治部給你當副主任算了。”説完後面一句話,楊庭輝笑了,笑得很輕鬆。坐在楊庭輝右邊的王蘭田也微微地笑了笑。

    張普景卻笑不出來,他已經明顯地感受到了楊庭輝話裏的諷刺意味,臉色悄悄地陰沉下來,瞟了竇玉泉一眼,竇玉泉仍然面無表情。其他人也都緘默不語。東方聞音只是從幾位首長的言語中感覺到似乎有些話不投機,她有些困惑,眼下她還沒有進入到凹凸山決策層的思想環境之中。

    楊庭輝的思路並沒有被打斷,接着前面的話題,仍然侃侃而談:“為了達到團結梁大牙,改造梁大牙,正確使用梁大牙,充分發揮他抗日積極性和勇敢作戰精神的目的,我提出三條提議。第一,正常宣佈梁大牙同志擔任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職務的命令。第二,向軍區報告,調動宋上大、馬西平、東方聞音三同志到陳埠縣工作,陳埠縣縣大隊政治委員由該縣縣委書記李文彬同志兼任,宋上大同志擔任副大隊長,馬西平同志擔任參謀長,東方聞音同志擔任縣大隊副政治委員。由以上三同志組成縣大隊特別支部,宋上大同志擔任書記,馬西平同志為副書記。”

    對於楊庭輝的第二條提議,東方聞音暗暗吃驚。副政治委員是個什麼角色啊,那是要帶領部隊衝鋒陷陣的,自己怎麼能勝任啊?她很想站起來推辭,但一看見楊庭輝也正在用嚴肅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注視着她,衝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是的,司令員一直都在強調,要她多接觸鬥爭實踐,要敢於在艱苦的環境裏鍛鍊自己,提高自己。這一次的任命,想必也是司令員有意識地鍛鍊自己,是責無旁貸的。這樣一想,東方聞音也就心安理得了。再掰着指頭算一算,除了自己,派給梁大牙的三個人中,有兩個原先都是做保衞工作的,宋上大還當過鋤奸科長。雖然司令員絲毫沒有流露出要對梁大牙採取任何防範措施的意思,但是僅僅從這項人事安排上,還是能體會到一種藏得很深的韜略。

    楊庭輝的意見還沒有談完,“第三,根據戰鬥需要,建議梁大牙中隊的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三同志分別升任陳埠縣縣大隊三個基幹中隊的中隊長。支隊另外抽調一批骨幹,分任基幹中隊的副隊長和各區中隊隊長。”

    張普景終於忍無可忍了,拍案而起:“我反對,我堅決反對。”

    楊庭輝説:“老張你坐下,冷靜點。我剛才説的只是提議。有不同意見,我們可以舉手表決嘛。”

    張普景坐下去,仍然心潮難平。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勢:除了東方聞音沒有表決權以外,在場的特委委員和支隊黨委委員有五位。在梁大牙的問題上,江古碑理所當然是他的同盟,根據過去的交談,竇玉泉對梁大牙也是反感至深,絕不可能支持梁大牙,就連王蘭田,如果他出於革命的責任感,恐怕也不會贊成楊庭輝的武斷安排。真要表決,自己的意見應該是佔上風的。

    可是,表決的結果卻讓張普景瞠目結舌,甚至可以説心寒齒冷。當楊庭輝宣佈:“同意楊庭輝同志以上三條提議的同志請舉手”之後,楊庭輝自己先舉了手,然後是王蘭田和竇玉泉。江古碑左顧右盼,似乎有點猶豫,儘管他對把東方聞音派到陳埠縣去跟那個魔鬼“並肩戰鬥”一千個反對一萬個不放心,但是他往四周一看就明白了,這件事情已是大勢所趨,所以他最終還是舉起了手。

    堅持到最後沒有舉手的,只剩下了張普景一個人,形成了一對四的局面。那一瞬間,張普景幾乎咬斷了鋼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這是怎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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