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22日
1.歸來
6月22日清晨,濃霧瀰漫,天色灰暗。彼得·埃利奧特6點醒來,發現營地上已經活躍起來。芒羅正在營地周圍巡視,衣服的胸前已被樹木枝葉上的水打濕了。他得意地向埃利奧特打了個招呼,接着指了指地面。
地上有一些剛踩出的腳印,很深,很短,呈三角形,大腳趾和其餘四個腳趾之間分得很開,相當於人類拇指和其餘四個手指之間的寬度。
“肯定不是人類,”埃利奧特説着俯下身仔細觀察。
芒羅沒有吭聲。
“像是某種靈長目動物。”
芒羅還是沉默不語。
埃利奧特觀察完畢,直起身説道:“這不可能是大猩猩。”昨天晚上從通聯中收到的照片使他更加相信那不是大猩猩乾的。大猩猩不會傷害其他猩猩的,埃米的媽媽並不是大猩猩殺死的。埃利奧特又重複了一遍:“這不可能是大猩猩。”
“是大猩猩,沒錯,”芒羅説道,“你看看這個。”他指着另一處鬆軟的地面上一字排開的四個痕跡。“那都是它們用手掌行走時留下的指印。”
“但是,”埃利奧特説,“大猩猩膽子比較小,它們晚上睡覺,而且見到人就躲開。”
“那你説説這些是什麼留下的。”
“這腳印比大猩猩的小了點兒,”埃利奧特説着仔細檢查起昨天晚上發生過短路現象的一段柵欄來。柵欄上默了一些灰色的毛。“大猩猩的毛不是灰的。”
“雄猩猩的毛是灰色的,”芒羅説,“銀背大猩猩。”
“是的,但是銀背大猩猩的毛比這個要白一些。這些毛明顯是灰的。”埃利奧特顯得有些遲疑。“也許是剛果野人吧。”
芒羅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
剛果野人是剛果一種頗有爭議的靈長目動物。它像喜馬拉雅山上的雪人及北美的大足野人一樣有人看見過,但從未有人捉到過。當地流傳着許許多多傳説,説這是一種6英尺高、渾身長毛的猿,能像人一樣用後腿行走,而且行為舉止的其他方面也像人。
許多著名的科學家相信有剛果野人的存在。也許他們還記得一些權威部門曾一度否認過這種大猩猩的存在。
1774年,蒙博多勳爵曾對這種大猩猩作過描述:“這種令人驚訝、令人恐懼的大自然的造物像人類一樣直立行走。它身長7到9英尺……無比健壯,渾身長滿漆黑的長毛,頭上的更長;與黑猩猩相比,它的面部更像人類,但膚色很黑,而且沒有尾巴。”
40年以後,鮑迪奇①描述過一種非洲猿:“它一般身高5英尺,肩寬4英尺;據説它爪子的長寬比例更加不協調,被它打到一下就能送命。”1847年,在非洲的傳教士托馬斯·薩維奇和波士頓的解剖學家傑弗里斯·懷曼在聯合發表的一篇論文中描述了“未被博物學家所認知的……非洲又一種猩猩”。他們建議把它稱為“史前穴居猩猩”。這一宣佈在科學界激起巨大反響,倫敦、巴黎和波士頓的科學家紛紛來採集標本。到1885年,人們才非常肯定:非洲存在着另一種體態龐大的猿。
①鮑迪奇(1773—1838),美國航海家、數學家、天文學家。
即使到了20世紀,人們在熱帶雨林中仍然發現了許多新的動物物種,如1944年發現的藍豬和1961年發現的紅胸松雞。所以在非洲的密林深處很可能還存在着罕見的、隱居的靈長目動物。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有關剛果野人的足夠證據。
“這是大猩猩的腳印,”芒羅堅持自己的看法,“或者説是一羣大猩猩留下的。它們就在我們的營地周圍。它們一直在偵察着我們的營地。”
“偵察我們的營地?”埃利奧特重複了一句,搖了搖頭。
“是的,”芒羅説道,“你看看這些帶血的痕跡。”
埃利奧特有些不耐煩了。他説這就像白人狩獵者在營火邊上講的故事,芒羅則説了一些嘲笑書呆子之類的話。
這時,他們頭頂上方疣猴尖叫着搖動起樹枝來。
他們就在營地外面發現了馬拉維的屍體。這個腳伕是到小河邊取水時被殺的。摺疊式水桶就在他附近不遠的地方。他的頭蓋骨給打碎了,那張絳紫色的臉腫脹得變了形,嘴張着。
大家被這一慘狀驚呆了。羅斯背過臉去,嘔吐起來。腳伕們圍在卡希加身邊。卡希加想盡量安慰他們。芒羅俯下身,查看着傷口。“你注意到這些被打扁了的地方了吧,好像頭是被什麼東西擠壓碎的……”
芒羅要人把埃利奧特前天在城堡中發現的石杵拿來。他回頭看了看卡希加。
卡希加挺直身子説道:“頭兒,我們還是回去吧。”
“那不可能!”芒羅説道。
“我們要回家!我們一定要回家!我們一個兄弟已經死了,頭兒。我們要為他的妻子和孩子舉行儀式。”
“卡希加!”
“頭兒,我們一定要走!”
“卡希加,我們談談吧。”芒羅直起身,把手臂搭在卡希加的肩上,把他領到林中空地的另一邊。他們輕聲低語了幾分鐘。
“太可怕了!”羅斯説道。她似乎真動了感情。埃利奧特不由自主地上前安慰她。但是羅斯接着説:“整個探險要半途而廢了,真糟糕。我們一定要團結在一起,否則是絕不可能找到金剛石的。”
“你所關心的就是這個嗎?”
“他們嘛,都是投了保的……”
“你算了吧!”埃利奧特説道。
“你是因為失去了那個該死的猴子而感到不快,”羅斯説道,“你要控制自己。他們在看我們呢。”
的確,吉庫尤人正站在一旁看着羅斯和埃利奧特,想從他倆的情緒變化看出點什麼。但他們知道真正的協商正在站在遠處的芒羅和卡希加之間進行。幾分鐘後卡希加走了過來,還擦了擦眼睛。他對同伴們説了些什麼,他們聽後不住點頭。接着卡希加又走到芒羅身邊。
“我們留下,頭兒。”
“好,”芒羅又恢復了從前的威嚴口吻,“把石杵拿過來。”
石杵拿來之後,芒羅把它們放在馬拉維的頭兩側。它們與馬拉維頭部半圓形凹陷的傷口正好吻合。
芒羅用斯瓦希里語對卡希加很快説了什麼。卡希加接着對他的手下説了幾句,他們都點了點頭。這時,芒羅採取了一個可怕的行動。他舉起石杵朝着那個已經碎裂的頭部砸去。沉悶的聲音令人噁心,血液濺到了他的襯衣上。但他這一擊並沒有使那個頭顱進一步碎裂。
“人是沒有這麼大力量的,”芒羅斷然説。他抬頭看了看埃利奧特。“想試試嗎?”
埃利奧特搖了搖頭。
芒羅站起身。“從馬拉維跌倒的樣子分析,他橫遭慘禍的時候人是站着的。”他兩眼直視埃利奧特。“是隻大動物,跟人大小差不多。大動物,很強壯。是隻大猩猩!”
埃利奧特沉默不語。
在這一系列事情中,彼得·埃利奧特感到一種威脅,雖然還沒有危及到他的人身安全。“但我就是不能接受,”他後來説道,“我瞭解自己的研究領域。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贊同野生大猩猩會表現出如此莫名其妙、極其殘暴的行為。無論如何也説不通。大猩猩會製造石杵來打擊人的腦袋?不可能!”
檢查過屍體後,埃利奧特走到小溪邊去洗掉手上的血跡。此時旁邊沒有人,他眼睛盯着清澈的瀑瀑溪水,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錯了。當然了,靈長目動物的研究人員曾經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對自己的研究對象作出過錯誤的判斷。
埃利奧特本人就曾經幫助糾正過一個非常有名的錯誤觀點——大猩猩既殘酷又愚笨。薩維奇和懷曼早期所作的描述是:“大猩猩在智力方面不如黑猩猩;它們與人類社會的組織差別更大,這也許能説明問題。”以後的觀察人員就説大猩猩“野蠻、怪僻和兇殘”。但是,現在無論是在野外實地研究中還是實驗室研究中,都有許多跡象表明大猩猩在許多方面比黑猩猩聰明。
隨後又有過許多有關黑猩猩擄掠吞食人類嬰兒的傳説。幾十年來,研究靈長目動物的人員把在當地流行的這類傳説看作是“不着邊際的迷信幻想”。但是,後來人們就不再懷疑黑猩猩偶爾也會擄掠吞食人類嬰兒的事了。當簡·古多爾研究貢貝①黑猩猩時,她就把自己的嬰兒鎖在房裏以防被黑猩猩搶走吃掉。
①非洲地名。
黑猩猩捕獵的方式很複雜,捕捉的動物也多種多樣。戴安·福西的實地研究表明,大猩猩有時也獵殺小動物和猴子,無論——
埃利奧特突然聽到小溪對面的樹叢中發出一陣沙沙聲。一隻很大的銀背雄猩猩從齊胸高的樹叢中站了起來。他嚇了一跳,不過等他鎮定下來之後,他意識到自己很安全。大猩猩是從來不蹚水過河的,就連小溪也不過。這是否又是一種誤解呢?
小溪對面的這隻雄猩猩看着埃利奧特,它的目光中似乎沒有任何威脅,只有一種好奇。埃利奧特能夠聞到大猩猩身上散發出的黴臭味,能夠聽到從它那扁平的鼻子裏發出的喘息聲。正當他考慮該怎麼辦的時候,大猩猩突然嘩的一聲鑽進矮樹叢中消失了。
這一遭遇使他感到困惑。他站在那裏,擦去臉上滲出的汗水。這時,他又感到小溪對面的樹叢中有動靜。不一會,另一隻猩猩直起身。這一隻體形較小,他覺得是一隻雌的,不過又不很肯定。這隻猩猩也像先前那隻一樣毫無表情地看着他。接着,它揮動起手臂來。
彼得來逗埃米玩。
“埃米!”他喊了一聲之後便急忙涉過溪水。埃米投入他的懷抱,用濕潤的嘴唇親吻他,歡快地叫着。
埃米出乎意料地返回營地,那些神經高度緊張的吉庫尤腳伕們差一點開槍把她打死。是埃利奧特用身體擋住埃米,他們才沒有開火。20分鐘後,大家又慢慢適應了埃米的存在。埃米開始迅速提出種種要求。
當她知道她不在的時候他們沒有弄到牛奶和餅乾,她不太高興了。不過,芒羅把那瓶温熱的堂·佩里尼翁香檳拿給她,她還是接受了。
大家圍坐在埃米旁邊用罐頭盒當杯子喝着香檳。埃利奧特見大家都平靜了下來,心裏非常高興。現在埃米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正坐在那裏安靜地喝香檳,還打手語説:好飲料埃米喜歡。可是他發現自己卻生起埃米的氣來。
芒羅把香檳遞給埃利奧特,笑着説:“教授,冷靜點兒,冷靜點兒。她只是個孩子。”
“她是個壞蛋。”埃利奧特説道。接着他一句話也不説,只是用手語和埃米交談。
他打手勢問:埃米,為什麼離開?
她把鼻子埋在杯子裏,打手勢説:好飲料好喝。
他再次打手勢問:埃米告訴彼得為什麼離開。
彼得不喜歡埃米。
彼得喜歡埃米。
彼得傷害埃米彼得飛疼針埃米不喜歡彼得不喜歡埃米埃米傷心傷心。
在他腦海深處,他想他得記住“疼針”現在已經引申為“索拉倫鏢”了。她的概括能力讓他感到高興。但他還是嚴厲地用手語説:彼得喜歡埃米,埃米知道彼得喜歡埃米,埃米要告訴彼得為什麼——
彼得不跟埃米玩彼得不對埃米好彼得不是好人彼得喜歡女人不喜歡埃米埃米傷心埃米傷心。
這一連串越來越快的手勢本身就説明她不高興。埃利奧特問:埃米哪裏去了?
埃米去大猩猩那裏好猩猩。埃米喜歡。
埃利奧特感到好奇,不再生氣了。她是不是到那些野生大猩猩那裏呆了幾天?如果這樣,那就非常重要,就成了現代靈長目歷史上一個極其重要的時刻:一個有語言表達能力的猩猩和野生猩猩呆在一起,而後又重新歸來。他想多瞭解一些情況。
大猩猩們對埃米好嗎?
好。埃米露出得意的表情。
埃米告訴彼得。
她直視遠方,不作回答。
為了引起埃米的注意,埃利奧特打了個響指。她慢慢地轉過臉,臉上毫無表情。
埃米告訴彼得,埃米和大猩猩們在一起?
是的。
她的冷漠表明,她知道他很想了解她所知道的事情。埃米知道自己佔優勢時總是很狡猾——現在她就佔了優勢。
埃米告訴彼得。埃利奧特儘量耐着性子再次問道。
好猩猩喜歡埃米埃米好猩猩。
這等於什麼也沒有告訴他。她在使用老一套的詞語:這是不理他的另一種方法。
埃米!
她看着埃利奧特。
埃米告訴彼得,埃米去看到大猩猩了?
是的。
大猩猩做什麼?
大猩猩聞埃米。
所有大猩猩?
大大猩猩白背大猩猩聞埃米小猩猩聞埃米大猩猩都聞埃米喜歡埃米。
很顯然,最先聞埃米的是銀背雄性大猩猩,繼而是幼猩猩,後來是種羣中的所有猩猩。他認為這一點已經很清楚了,非常清楚,他要記住她的句子結構。後來她被大猩猩羣接受了嗎?他打手勢問:埃米,後來發生什麼事情?
猩猩給食物。
什麼食物?
沒有名字埃米食物給食物。
顯然,大猩猩把食物給埃米看了。它們是不是真的給她了呢?在野生環境中發生這種事情的情況還從未有人報導過,也沒有人看見過一個外來猩猩被介紹到一羣猩猩當中去的事情。她是一隻雌猩猩,而且快到生育年齡了,會不會……
什麼猩猩給食物?
都給食物埃米拿食物埃米喜歡。
顯然,給食物的不僅僅是雄性猩猩。但是,它們為什麼接受她呢?就算大猩猩羣體不像猴子羣體那樣不接受外來者,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埃米和大猩猩在一起?
大猩猩喜歡埃米。
是的,埃米做什麼?
埃米睡覺埃米吃飯埃米生活大猩猩大猩猩好大猩猩埃米喜歡。
看來,她曾加入到這羣大猩猩之中,和它們生活在一起。她被完全接受了嗎?
埃米喜歡大猩猩嗎?
大猩猩啞巴。
為什麼啞巴?
大猩猩不説話。
不打手勢嗎?
大猩猩不説話。
顯然,埃米與那些大猩猩在一起感到困惑,因為它們不懂她的手語。(把會使用語言的靈長目動物和不懂手勢語的靈長目動物放在一起,它們通常感到困惑和煩惱。)
大猩猩對埃米好嗎?
大猩猩喜歡埃米埃米喜歡大猩猩喜歡埃米喜歡大猩猩。
埃米為什麼回來?
要牛奶餅乾。
“埃米,”他説道,“你知道我們這裏一點牛奶和餅乾也沒有了。”他突然這樣開口説話使大家吃了一驚。他們疑惑地看着埃米。
埃米很長時間沒有回答。埃米喜歡彼得。埃米傷心要彼得。
他直想哭。
彼得好人。
他眨了眨眼打了個手勢:彼得跟埃米玩。埃米撲進了他的懷抱。
後來,埃利奧特更詳細地問了埃米一些問題,但是很費勁,而且進展緩慢,主要因為埃米很難掌握時間概念。
埃米能分辨過去、現在和將來——因為她能記住以前的事情並期待將要實現的諾言——但埃米研究小組的研究人員一直沒能成功地教會埃米分辨確切的時間差別。比如説,她分不清昨天和前天。這究竟反映出他們在訓練方法上的失敗還是反映出埃米概念領域與生俱來的特徵?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有證據顯示埃米在概念方面存有差異。埃米特別對有時間概念的空間比喻感到困惑,如“那已經留在我們身後了”或“那是即將到來的”。她的訓練人員把過去想象為留在他們身後的事,而把將來想象為即將來到他們面前的事。但是,埃米的行為似乎表明她把過去想象為在她前方——因為她能夠看得見——而將來卻在身後——因為她看不見。她在等待一個答應來訪的朋友時,如果等得不耐煩了,即使她當時正面對房門,她也總是回頭往後看。)
總之,時間概念問題現在成為與埃米交談的困難所在。埃利奧特的問題是非常仔細地組織起來的句子。他問道:“埃米,晚上發生什麼事?和大猩猩?”
埃米看着他。當她認為一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的時候,往往總是這樣看着他。埃米睡覺晚上。
“其他大猩猩呢?”
大猩猩睡覺晚上。
“所有大猩猩嗎?”
她不屑回答。
“埃米,”他説,“晚上大猩猩到我們營地來了。”
來這個地方?
“是的,這個地方。大猩猩晚上來了。”
她想了想。不。
芒羅問道:“她説什麼?”
埃利奧特回答:“她説‘不’。是的,埃米,他們真的來了。”
埃米沉默了片刻,然後用手語示意:東西來了。
芒羅又問她説了什麼。
“她説:‘東西來了。’”埃利奧特把埃米接着做出的其他手語都翻譯給他們聽。
羅斯問道:“什麼東西,埃米?”
壞東西。
芒羅問道:“埃米,他們是大猩猩嗎?”
不是大猩猩,是壞東西。許多壞東西來森林來。呼吸談話。來晚上來。
芒羅問道:“埃米,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埃米向四周的叢林環顧了一下。這裏。這個壞地方老地方東西來了。
羅斯問道:“埃米,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們是動物嗎?”
埃利奧特告訴他們埃米不知道“動物”這個概念。他解釋道:“她認為人類是動物。”他又問埃米:“這些壞東西是人嗎?埃米,他們是人嗎?”
不。
芒羅問道:“是猴子?”
不。壞東西。不睡覺晚上。
芒羅問道:“她的話能相信嗎?”
什麼意思?
“能,”埃利奧特説,“完全可以相信。”
“她知道什麼是大猩猩嗎?”
埃米打手勢説:埃米好猩猩。
“是的,你是好猩猩,”埃利奧特説,“她説她是個好猩猩。”
芒羅皺着眉頭。“這麼説她知道什麼是大猩猩,可她不是又説這些東西不是大猩猩嗎?”
“她是這麼説的。”
2.缺少的部分
埃利奧特讓羅斯在城外對準營地架起攝像機。錄像機啓動後,他領着埃米到營地邊上去看已成廢墟的建築物。他想讓埃米看看這座失落的城,因為這是她夢中的現實——他想記錄下她此刻的反應。但事情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埃米沒有任何反應。
她臉上毫無表情,身體很放鬆。她沒有打手勢。如果説有反應,那就是她顯得有些厭倦,由於不能與埃利奧特再次表現出的熱情形成共鳴而有些痛苦。埃利奧特仔細地觀察着她。她原地不動,沒有壓抑自己的感情。她什麼也沒做,只是表情平靜地注視着城堡。
“埃米知道這個地方嗎?”
知道。
“埃米告訴彼得這是什麼地方。”
壞地方老地方。
“夢裏的地方嗎?”
這壞地方。
“為什麼是壞地方,埃米?”
壞地方老地方。
“是的,但是為什麼,埃米?”
埃米害怕。
她臉上並沒有表現出害怕的神色。她蹲在他身旁的地上,兩眼緊盯着前方,非常平靜。
“埃米為什麼害怕?”
埃米想吃。
“埃米為什麼害怕?”
她不願意回答。和往常一樣,在感到非常厭煩的時候,她就不回答問題。埃利奧特無法激起她進一步討論夢的興趣。她像在舊金山時一樣對此閉口不談。當他讓她與他們一道去廢城時,她平靜地拒絕了。可是對於埃利奧特去城堡的事她似乎並不擔心。她高高興興地與他們揮手告別,然後又去向卡希加要東西吃。
直到探險結束回到伯克利後,埃利奧特才能解釋這一使人困惑的事情。他從弗洛伊德1887年出版的《夢的解析》中得到了解釋。
病人難得碰到與所夢見情景相同的現實。無論是一幢巨大的建築物、一個人,還是一個非常熟悉的情景,夢者的主觀反應是完全相同的。但夢中的情感內容——無論是害怕、高興,還是神秘——都會因見到現實而被沖淡……我們也許能肯定,夢者所表現出的明顯的厭倦並不説明夢中的內容是虛假的。當夢中內容是真實的時候,夢者可能會強烈地感到厭倦。夢者內心深處意識到他無法改變他所感受到的環境,因此他發現自已被疲勞、厭倦和冷淡所困擾。在一個必須解決的名副其實的問題面前,他會對自己的無能為力進行隱瞞。
幾個月後,埃利奧特將得出的結論是:埃米的遲鈍只不過表明了她內心深處的情感,也表明弗洛伊德的分析是正確的;這樣做可以使她在一個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而改變的情形中得到保護,然而她卻無力去改變它,特別是在她對幼時媽媽慘死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的情況下。
而現在,埃利奧特對埃米的無動於衷感到失望。在出發來剛果之前,埃利奧特對埃米的反應作了許多預測,但他沒有想到埃米會表現出厭倦,更沒有想到會出現目前這種情況——津吉城充滿危險,以至於埃米不得不袖手旁觀,不聞不問。
在這樣一個炎熱的上午,埃利奧特、芒羅和羅斯為了去城中心的那些新建築,艱難地在濃密的竹林和低矮的荊棘叢中穿行。中午時分,他們終於如願以償,進入了以前從未見過的一些建築。這些建築工程極其浩大,從地面向下有許多巨大的洞穴,其深度足抵得上三四層高的樓房。
羅斯看着這些地下建築,心裏非常高興,因為這説明津吉城的人發展了開採鑽石所必要的地下采掘技術。芒羅表達了類似的看法:“這些人很擅長土工作業。”
興奮之餘,他們並沒有發現什麼使他們感興趣的事情。後來他們又來到城中比較高的地方,看到一個上面刻滿了浮雕的建築物。他們就把它稱為“美術館”。他們把攝像機與衞星聯通後,仔細地檢查了這座美術館裏的圖畫。
這些畫反映的是城堡生活中的各個方面。有家庭生活的畫面:婦女圍在火堆旁燒飯;孩子們用木棒打球,記分員蹲着,在泥板上記分。有整整一面牆上畫着狩獵的場面:男人們纏着遮羞布,手持長矛。最後還有采礦的畫面:男人們把一筐筐鑽石從巷道里往外拉。
他們注意到,在這個豐富的全景畫面中還缺少某些部分。津吉城的人養狗用來打獵,養了多種香貓作為家庭寵物,然而他們顯然沒有想到用動物來馱運東西。所有的體力活都是奴隸乾的。他們顯然不知道輪子的用處,因為他們沒有手推車或者其他滾動的運載工具,所有東西都是用籃子搬運的。
芒羅久久地注視着畫面,最後説道:“還缺少一樣東西。”
他們看着金剛石礦的畫面;男人們從地下昏暗的礦井中運送出堆滿金剛石的籃子。
芒羅打了個響指説道:“對了,沒有警察。”
埃利奧特強忍住笑。他認為也只有像芒羅這樣的人才會想到在這個早已不復存在的社會中有沒有警察。
芒羅堅持認為他的發現很重要。“請注意,”他説道,“這座城是因為有金剛石礦才存在的。沒有金剛石,在這叢林深處就不可能有這座城。津吉城具有采礦文明。它的貿易、它的日常生活、它的一切無不依賴於採礦。這是典型的單一型經濟——而他們竟然不來保衞它,治理它,也不控制它?”
埃利奧特説:“還有些事情我們沒有看到,比如説人們吃飯的場面。也許畫面上出現看守人員是一大禁忌。”
“也許是,”芒羅不大信服地附和道,“可是,在世界上其他採礦地點,作為控制象徵的警衞人員總是處於非常顯眼的突出地位。在南非的金剛石礦或者玻利維亞的綠寶石礦,你最先意識到的就是那兒的保安措施。可是這兒,”他指着浮雕説,“竟然沒有警衞。”
卡倫·羅斯認為也許他們不需要警衞,也許津吉城裏秩序良好,非常安寧。“這畢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説道。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芒羅堅持道。
他們離開“美術館”,來到一個長滿藤本植物的開闊院落。這個院子像是個莊重的地方,旁邊一個寺院似的建築上的大柱子更增添了它的莊重色彩。院落的地面立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地上有幾十根像埃利奧特以前發現的那種石杵。
“我的老天爺!”埃利奧特驚訝地説道。他們穿過滿地石杵的院子,走進了被他們稱為“寺廟”的建築裏。
這是間很大的成正方形的房子。它的頂上破了好幾處,陽光透過破洞照射進來形成道道光柱。他們看見正前方有一座約十英尺高的大墩子,上面長滿了青藤,簡直就像是一座長滿植被的金字塔。他們看出這原來是一座塑像。
埃利奧特爬上雕像,開始用手除去爬在上面的藤蔓。這活幹起來很費勁,因為藤蔓已深深紮根於石縫之中。他回頭問芒羅:“能看清楚了嗎?”
“下來看看吧。”芒羅臉上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
埃利奧特從上面爬下來,往後站了站,仔細看着。雖然這個塑像表面已經坑坑窪窪,顏色也已經褪去,但他能夠清楚地看出這是一尊巨大的站立着的大猩猩。它的面目兇狠,雙臂伸開。它的兩隻手各握着一根石杵,像握着鐃鈸一樣,隨時準備把它們合到一起。
“哦,天哪!”彼得·埃利奧特不由自主地説了一聲。
“是大猩猩,”芒羅不無得意地説。
羅斯説道:“現在一切都清楚了。這些人崇拜大猩猩。這是他們的宗教。”
“但是埃米為什麼説它們不是大猩猩呢?”
“問問她嘛,”芒羅説着看了看手錶,“我今晚得讓大家做好準備。”
3.攻擊
他們用摺疊式準金屬鏟在柵欄外挖了一個環形地溝。日落之後很久了,他們還在幹。他們點起了夜間照明用的紅燈,還把附近小溪中的水引來灌進地溝。羅斯認為這地溝只是一個小小的屏障——畢竟它只有幾英寸深,1英尺寬。人輕而易舉地就能跨過去。芒羅想試試它的作用,於是便站在地溝外面喊道:“埃米,過來,我跟你玩。”
埃米高興地哼哼着向他跑過去,但在地溝另一邊卻突然站住了。芒羅伸開雙臂,又説了一遍:“來呀,寶貝,我跟你玩。”
埃米還是不願跨過去。她生氣地打着手勢。芒羅跨過來把她抱了過去。他對羅斯説道:“大猩猩不喜歡水。我看見過比這還小的小溪它們也不敢跨。”埃米伸出手在他手臂下面撓了撓,然後指了指她自己。這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女人哪!”芒羅嘆聲道。説罷他彎下腰逗埃米玩起來。埃米在地上歡快地打滾,抽動着鼻子,笑得很開心。芒羅停下手,埃米還是躺在地上,期待着再玩一會兒。
“夠了,寶貝,”芒羅説道。
埃米對他打起手勢來。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笑着説,“做慢一點也沒用。”不過他很快就知道她要幹什麼了。他把她抱過水溝,送進營地。埃米用濕潤的嘴唇親了一下芒羅的臉。
“你的猴子你最好看着點兒,”芒羅坐下吃飯的時候對埃利奧特説道。他還是在用輕鬆的語調説話,因為他知道這樣可以使大家放鬆。大家圍坐在火堆旁邊,都顯得很緊張。吃完飯後卡希加離開火堆去擺放彈藥,檢查槍支。芒羅把埃利奧特拉到一邊説道:“把她拴在你的帳篷裏。一旦晚上要打槍,我不希望她在黑暗中到處亂跑。有的小夥子很可能不會去注意是這隻大猩猩還是別的大猩猩。最好跟她解釋一下,槍聲可能很響,叫她不要害怕。”
“會很響嗎?”埃利奧特問。
“我想會的。”芒羅説道。
埃利奧特把埃米帶進自己的帳篷,像在加利福尼亞一樣,給她掛上一條結實的皮帶,然後把另一端扣在他的吊牀上。但這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做法,因為如果埃米想把它拿掉,那是很容易的事。埃利奧特讓她保證要呆在帳篷裏。
埃米答應了。他走到帳篷門口的時候,她打手語説:埃米喜歡彼得。
“彼得也喜歡埃米,”他笑着回答説,“不會有事的。”
他進入了另一方天地。
紅色的夜間照明燈熄滅了,但在搖曳的簧火火光中,他看見戴着夜視鏡的崗哨已在場地周圍各就各位。加上通了電的柵欄發出輕微而有節奏的突突聲,這一情景頗有點可怕的氣氛。彼得·埃利奧特突然意識到他們的處境很危險——他們這幾個人已像驚弓之鳥,身處剛果雨林深處,有人居住的地方最近也在200多英里之外。
等待。
他的腳被地上的一根黑線絆了一下,這時他才看到地上那縱橫交錯的電線,每根線與哨位上的一支槍相連接。這些槍的形狀他不太熟悉——有點太細、太不結實了。這些黑線又從槍上通到一些安裝在營地四周間隔擺放的三腳架上的有扁平機頭的機械裝置上。
他看見羅斯在篝火旁擺弄着錄音機。他指着地上的電線悄聲問道:“這究竟是搞什麼名堂?”
“是激光追蹤裝置,”羅斯輕聲答道,“這種系統由一組激光制導瞄準裝置和一系列安裝在三腳架上的快速火力傳感裝置組成。”
她告訴他警衞手中拿的槍實際上是激光制導瞄準器,它們與三腳架上的快速火力傳感器連接在一起。“這種系統能夠鎖定目標,一旦確認了目標,便能立即發射。這是叢林戰中使用的武器系統。快速火力傳感器上有一個擋式樣消音器,敵方根本不知道槍是從哪裏打來的。你要小心,不要走到傳感器前面去,因為它們能根據人身體散發的熱量自動捕捉目標。”
羅斯把錄音機遞給他,就去檢查向柵欄供電的電池了。埃利奧特朝營地四周黑暗中的崗哨看了看。芒羅高興地向他揮揮手。埃利奧特知道這些戴着像蚱蜢眼睛一樣的夜視鏡、手裏拿着激光制導武器的人比他看得清楚,他們更能清楚地看到他。他們看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宇宙的生物,降落在這片永恆的叢林中。
他們在等待。
幾個小時過去了。營地周圍萬籟俱寂,只有地溝裏發出潺潺的流水聲。偶爾能聽到腳伕們相互呼喚並用斯瓦希里語輕聲開玩笑的聲音,但是由於這個對熱極為敏感的武器系統,他們沒敢抽煙。11點。0點。1點。
他聽見從他的帳篷中傳出埃米的鼾聲。這呼呼的鼾聲比電柵欄上發出的突突聲響多了。他看見羅斯躺在地上,手指放在夜間照明燈的開關上。他看了看手錶,接着打了個呵欠;今天夜裏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了。芒羅搞錯了。
突然,他聽到了喘息聲。
那些崗哨也聽見了。黑暗中,他們端起槍左右察看。埃利奧特把錄音機的麥克風對準聲音的方向,不過他很難判斷出確切的位置。這些喘息聲似乎來自整個叢林。聲音很輕,隨着夜晚的霧氣飄了過來。
他看見錄音機上的音頻指針在晃動。忽然,指針一甩進入紅線區。幾乎在同時,他聽見一聲沉悶的噗突音,還有流水的汩汩聲。每個人都聽到了;崗哨們打開了槍上的保險。
埃利奧特手持錄音機慢慢爬到柵欄旁。他向外看了看水溝。柵欄那邊的樹叢中有動靜。喘息聲更大了。他聽到汩汩的流水聲,並看到地溝上橫着一根枯樹幹!
難怪剛才聽到了沉悶的噗突聲;水溝上已架起了一座橋!埃利奧特立即意識到他們大大低估了他們所面對的東西。他示意芒羅過來看看,而芒羅卻揮手叫他趕緊離開柵欄,並特別指了指埃利奧特腳前面不遠處三腳架上的傳感器。埃利奧特還沒有來得及離開,便聽到頭頂上方樹上疣猴的尖叫聲。第一隻大猩猩悄悄發動了進攻。
埃利奧特看見一隻體形碩大、渾身灰色的傢伙向他撲來,急忙一閃身。這時,其他大猩猩開始襲擊帶電的柵欄。頓時,火星直冒,空氣中瀰漫着皮肉燒焦灼氣味。
這場可怕的戰鬥就這樣悄然開始了。
綠色的激光束在夜空中閃爍;三腳架上的機關槍射出的子彈發出嗖嗖嗖的聲音。機槍從左向右,然後又從右向左不斷掃射,瞄準器也隨之發出嗚嗚的聲響。每10發子彈中就有1發是含磷的白色曳光彈。在埃利奧特頭頂上方,綠光和白光交織閃亮。
大猩猩們從四面八方發起進攻。其中六隻大猩猩同時衝向柵欄,但卻在噼噼啪啪的火花中敗下陣去。更多的大猩猩奮不顧身地衝向不堪重擊的柵欄。噼噼啪啪的電火花聲更響,樹上疣猴的尖叫聲也更響了。埃利奧特看到營地上方的樹上也有大猩猩。芒羅和卡希加開始向上射擊,無聲的激光束向樹上射去。埃利奧特又聽到喘息聲。他轉過身,看到更多的大猩猩衝開了柵欄。柵欄失去了阻擋作用,火星也不冒了。
他意識到這種反應快速的先進裝置沒有阻擋大猩猩的進攻——它們需要噪聲。芒羅也知道這點,於是他用斯瓦希里語叫他手下人繼續開火,然後又對埃利奧特喊道:“拔掉消音器!消音器!”
埃利奧特抓住身邊三腳架上的黑色管狀物,把它拔了下來。他罵了一聲——有點燙手。他剛離開三腳架,耳邊響起了噠噠噠噠的聲音,接着兩隻大猩猩從樹上摔到地上,其中一隻還活着。他剛把第二個三腳架上的消音器拔下,這隻大猩猩已向他撲了過來。埃利奧特甩過粗短的槍管,在非常近的距離內射出子彈,擊斃了這隻大猩猩,一股熱血飛濺到他臉上。他拔掉第三個三腳架上的消音器後趕緊趴在地上。
震耳欲聾的機槍火力和硝甘火藥的硝煙立刻產生了效果。大猩猩們向後潰逃。一時之下週圍平靜了。不過崗哨們的激光槍還在開火,因為這可以使三腳架上的裝置繼續搜索叢林方向的地面來回不停地搜尋目標。
接着,系統停止了搜索。周圍叢林又恢復了平靜。
大猩猩已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