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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駱冬青

    有人説大眾小説是在“一次性”上下賭注,確實有道理。它所追求的往往是一次性的閲讀快感和風靡一時的轟動效應,而與注重深刻、創新和永恆的純文學作品的審美取向迥然異趣;有時,它甚至乾脆就是“反審美”的。這部《剛果驚魂》也不例外,在一系列令人魂悸而魄動的驚險事件之後,留給人們深刻思考和悠長回味的東西確乎不多。能夠令人“驚魂”卻難以震撼靈魂、淨化靈魂和昇華靈魂。但是,正如不能用酒的標準去要求可口可樂一樣,對於流行、通俗的大眾小説,也只能運用大眾文化本身的標準來考察和評判。

    透過這部小説展現的光怪陸離、五光十色的各種場景,不難發現,它所講述的只不過是一個當代版的探險尋寶故事:珍奇的寶藏、神秘的地域、艱險的路途、強大的敵手,等等;構成故事基本框架的主要元素都與大量的神話傳説、童話故事、民間傳奇,以及史詩、小説中的同類題材作品如出一轍,異葉同枝。正所謂“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古老的故事要以當代的形式重新討好讀者,着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這部小説卻達到了令人屏息凝神心意怦怦,有時甚至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效果,究竟是藉助於什麼力量呢?“一次性”的閲讀快感自然是與對故事套路的早已熟悉有關——把它歸入於某類故事後是很難有重讀的熱情的,但是這種重複多次仍能引人入彀的故事“圈套”不正是顯示了某種永久性的魅力嗎?這種百讀不厭的“多次性”重複與“一次性”的文化消費之間的悖論又應如何解釋呢?

    僅從理論到理論是難以説清問題的。事實上,作品本身給出了最好的解答。神奇的失落的寶藏在任何時代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吸引力,雖説高科技曾使許多東西黯然失色,但高科技本身卻也需要某些高度珍貴的東西作為原料,這就使探險尋寶故事獲得了新的再生的契機,作者成功地“復活”了這一題材的內在啓動力。這部小説中的“休斯敦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所要攫取的是剛果珍稀、貴重的藍色金剛石,而這種金剛石之所以貴重則是因為它可以“改變整個世界”,“將會中止核時代”,具有高科技上,特別是軍事領域的重大意義。所以,它引起了強國之間的競爭,這又使探險尋寶行動平添了一層新的緊張因素。虛擬的寶藏和出自想象的行動並非沒有其現實依據,如美國人無視別國主權,瘋狂掠奪第三世界國家寶貴資源的行徑之所以可信就因為“真實”。但是,我們更應重視故事的精神依據與想象的邏輯。與武俠小説中人爭奪武功秘籍、童話中的孩子尋求魔法,乃至哲學家們追索“道”、“本體”之類一樣,這種“尋寶欲”正隱含着人類的一種尋找終極(一次性解決問題)、掌握訣竅的祈望,以至於即使是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科技文明,卻仍然要到最原始、最蠻荒的地帶去尋找決定性的原料。正是這種荒唐寄寓着人類永恆的夢想,所以才能引起巨大的閲讀興趣。作品中的“英雄”,雖然還缺不了善於運用武力、精於戰鬥生涯的查爾斯·芒羅上尉,但真正的主角卻是兩位科學家——數學天才、電腦專家卡倫·羅斯與研究靈長目的動物專家彼得·埃利奧特博士;這表明,傳統探險尋寶故事中的武力、勇氣和智慧等要素,在此已被科學取而代之了。“知識就是力量”,科技知識真正成了探險尋寶的主要力量了。傳統故事中關於力量、智慧和勇氣的考驗變成了對於科技力量的考驗和競爭。在小説中,不僅各種科技儀器裝備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甚至行程的競爭都是通過電腦操作進行的,更不用説利用電腦網絡進行一場看不見的戰鬥了。相應地,故事的懸念也就與科技密切相關。第一支考察隊慘遭滅頂之災,究竟是什麼東西毀滅了他們,要靠電腦圖像進行分析?猩猩埃米“夢”見的究竟是什麼?埃米能與原始森林中的灰猩猩“交談”嗎?破譯出來的猩猩“語言”正確嗎?……凡此種種,都伴隨着科技本身的發展歷程,這就使尋寶探險變成了科學的歷險尋奇,科學的“尋寶”。在這裏,科學本身的巨大魅力被生動地展現出來,因為科學與人的關係在這種探險尋寶故事中被戲劇性地、空前緊密地展示出來,科學的命運決定着人的命運,科學的進展決定着故事的發展,科學被敍事化了。法國思想家讓·弗朗索瓦·利奧塔將知識領域劃分為敍事知識與科學知識,認為兩者之間有着不可通約性,但他也承認在科學中也有着敍事的訴求,即把科學的發展講成故事。在克萊頓的這部小説中,科學知識和敍事知識已經相互交融,科學知識轉變成了敍事知識,成為故事發展不可或缺的動力與助力,而故事本身的發展,又促進着、催發着、造成着科學的發展,如埃利奧特對新的物種的發現等,都表明不同的知識種類的融熔為一。

    作為一部流行小説,必須爭取大眾,佔領廣闊的公共空間,這就要求其提供的知識形態也是大眾文化性的。在這方面,作者可算是長袖善舞,神乎其技。他充分利用新聞、科普雜誌、影視等大眾傳播媒介所提供的文化產品,嫺熟地進行煎、炒、煮、炸,燴製出口味豐富複雜,葷素搭配齊全的麥當勞、肯德基式的文化快餐,調料精確而營養豐富,但卻是一次性消費式的。作者在着重使科學知識敍事化的同時,筆觸廣泛地涉及政治、文化、社會、地理等方面的知識,這些知識或通過巧妙改造新聞媒介提供的背景資料,或通過將專業知識普及化,為讀者提供了多種知識相互糾合統一的文化產品。一方面,使人們難以瞭解而又急欲窺其秘奧的軍事等領域的高科技進展以一種虛構的形式“揭示”給大眾;另一方面,又對大眾未必注意的科技領域展示其特有的魅力,如大猩猩的研究等。這種將科技附加魅力的做法正與科學對自然“祛魅”,即去除神秘性,相反相成,構成了小説特有的魅力。這也正是大眾文化本身的魅力所在,即將各種知識進行審美的包裝,並納入某種敍事框架——在這部小説中是探險尋寶——獲得一種文化精品,構成對文化消費者的“擋不住的誘惑”。

    結合了新聞媒介、通俗影視、消閒期刊等文化產品提供的知識資源,大眾小説往往給人們提供一種與現實界限模糊的幻覺。就像電視廣告通過明星使用某產品而給產品使用者以某種替代性滿足的幻覺一樣,將真切與虛幻結合在一起,從而使虛幻在瞬間變為真切是大眾文化的特有手法。在這部小説開頭,作者學術氣頗濃地描述了剛果河流域的基本特徵,追述了亨利·莫頓、斯坦利的第一次探險,然而卻將書中所寫探險作為真實事件來敍述,並把小説人物列入感謝名單,與學術著作的寫作方式十分相似。凡此,都給人一種似真性的幻覺,似乎是本書的一個頗富創意的廣告。法國作家梅里美的一些小説如《高龍巴》等,也都是在開頭學者式地考察故事發生地的風土人情,然而在故事的主體與開頭的考證之間,真實與虛構仍然界限分明。而在這部小説中,作者則是採用一種新聞作品式的寫法,在很多地方都將新聞敍事與小説敍事相結合,從而形成了一種特有的、與現實界限不清的藝術效果。直到故事末尾,還一本正經地介紹了人物的“現在”。這種手法的運用,既增強了閲讀過程中讀者關注焦點與自身現狀的對照聯繫而產生的緊迫感,又使書中提供的背景活化為讀者進入的作品世界,兩個世界的交融恰恰加強了讀者的感受,併為理解掃清了障礙,增進了閲讀的快感。而通過作品世界與現實關係的模糊,又成功地將剛果河流域的原始叢林、食人生番、俾格米人、被毀滅了的叢林文明、火山爆發等等神奇而又驚險、恐怖而又充滿誘惑的景象納入故事之中,使真幻交融,虛實一體,把讀者帶入一種新的世界。

    在傳統的文學評論中,人物分析是重要部分。然而,對於《剛果驚魂》,卻很難作這樣的分析。儘管小説中的人物並非沒有個性,但羅斯的個性卻成為電腦中貯存的心理狀況分析摘要,這從一個側面説明了人物的功能性特徵,即人物是按其個性來安排幹什麼和怎麼幹的,要乾的是“事”,“事”比“人”更重要。小説的寫法也正是如此,“事”大於“人”,故事的急速進展使我們看不清人物的精神世界,也無暇去顧及人物的精神世界。人物需要的是行動,而不是思考;需要思考的時候,也往往用電腦而不是頭腦來進行。只有在人物的行動需要提供心理依據時,才抽出筆墨,給出解釋。如在火山爆發徹底埋葬了金剛石之後,羅斯想起關於自己個性的評估報告——這是否能為她的行動作出説明呢?由於整個故事都是以一些“客觀的”、主要是科技的而非人為的因素作為情節發展的動力,所以事件接連不斷,情節絲絲入扣,人物的行動都是與“事”有關,而內心自我卻隱而不現,好像現在的電腦遊戲,各色人物可以隨意安排做事,但一旦進入“事”中,就要按照事件本身的發展來行動,失去了自由的意志和自主的精神。但電腦遊戲的精彩正在於此,設若每個角色開始發展自己的精神,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則遊戲就無法進行了。大眾小説也具有自己的“遊戲規則”,不同類型的小説其規則也不相同。《剛果驚魂》作為探險尋寶小説,其魅力主要就在於行動中,在於故事之中。正如在極端危險的情況下人們往往無法思考,只能趕快行動以擺脱困境一樣,驚險小説情節的發展也往往使人物的內心世界難以得到表現的機會。相反,個性特徵相對突出、明確的人物反倒容易推進情節的發展,也有助於讀者理解他們的行動。這也算是有一失必有一得吧。值得注意的,倒是小説中對大猩猩埃米的塑造相當成功,令人想起《聊齋志異》中的一些形象。埃米女性般的妒嫉、柔弱易感,她的真率直露、善良倔強,乃至於內心深處的痛苦,都被描寫得十分生動鮮活。對比於一些武俠小説中出現的猿猴、神鵰之類,猩猩埃米的形象顯然更為成功,為這部小説增添了不少色彩,從紛繁的事件中呈現出了埃米的性情,出人意料而又引人入勝。但是,這不免要引起我們的深思:為何能寫好猩猩卻忽略了人本身呢?

    顯然,這與作者在整體構思上的考慮有關。在書前的題辭中,作者引用的兩段話都是關於人的動物性和大猩猩的人性的。書中,灰猩猩被人訓練成看管金剛石的“特種部隊”,最終“造反”趕走了人,並殘害接近它們的人。而猩猩埃米則學會了一些簡單的人類語言。在這裏,人的動物性與動物的人性交相映照,具有深刻的含義。顯然,作者對此有着沉思和遐想,所以,在埃米身上,不自覺地拋灑了較多的筆墨,使得埃米並不成為一個簡單的道具或功能性的角色,而是凝結了較為深厚和複雜的內涵。但是作者並未深入地思考這些哲理性的問題,只是通過描寫的形象藝術地提出了問題。書中,關於戰爭,關於原始文明,關於科技發展的反目的性,關於人的慾望所導致的破壞,等等,都有着哲理層面上的表現。但是,這些表現也不過是對通常流行的一些觀念和看法的藝術圖解,作者自己並未提出什麼新的問題和新的解答。只不過,如此一來,這部小説也增添了哲理層面上的東西,使作品真正綜合了大眾文化的各方面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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