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韓陌阡上任伊始,就接手處理了兩件棘手的問題。
一是BGC野戰醫院來了通知,説馬程度可以出院了。
馬程度在治療恐懼型憂鬱症的同時,也對腳臭進行了治療,腳臭倒是治好了,醫生用一種很奇怪的藥水給他洗腳,每洗一次,馬程度都要殺豬一般大喊大叫,洗過之後,腳上就要蜕掉一層死皮,洗幾次蜕幾次,幾次下來,腳就不臭了。但是他的恐懼型憂鬱症卻無法根治,醫院説這種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根深蒂固了,用藥只能控制,關鍵是精神不能緊張。可是七中隊天生就是個讓人緊張的地方,甚至可以説它的價值也就是由緊張體現的。教導大隊黨委經過討論,決定讓馬程度退學。可馬程度死活不幹,痛哭流涕,韓陌阡雖然極善雄辯,但馬程度刀槍不入,任你猛刮東西南北風,他咬定青山不放鬆。
馬程度哭着叫喊,説我生是七中隊的人,死是七中隊的鬼,我還沒有拿到任職命令,誰讓我走誰就是迫害我。
這回就讓韓陌阡嚐到思想政治工作者的苦衷了。
馬程度,男,某某某某年6月出生。
民族:漢。
籍貫:某某省儕武縣。
家庭出身:平民。
本人成份:學生。
文化程度:高中。
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12月入黨,歷任戰士、炊事班副班長、戰炮班副班長、班長。在某某某某年所帶班擔任全團“三大條令訓練先行班”,同年參加集團軍合成戰術演練,獲構工、偽裝兩項優秀獎,快速機動良好獎,年終獲火炮維修保養“先進集體榮譽稱號”,個人陣地修正量計算連續兩年在集團軍同行業居於首位。榮立三等功二次。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父親:馬至善,儕武縣城關鎮公路段工人,政治面貌:羣眾。
母親:傅國珍,儕武縣城關鎮正式照相館工人,政治面貌:羣眾。
伯父:馬至安,中共某某省委組織部辦公室工作人員,政治面貌:黨外民主人士。
哥哥:馬程遠,儕武縣城關鎮公路段道班班長,中共正式黨員。
妹妹:馬程林,儕武縣人民醫院護士,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社會關係情況:
叔叔:馬至於,原儕武縣城關鎮廣播站站長,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馬程度的鑑定卡片倒是有幾個地方引起了韓陌阡的興趣。
一是家庭成員一欄,他把他的叔叔排斥在外,卻他把他的伯父填了上去,顯然他的伯父是他們家族的驕傲,問題是他的伯父在組織部門工作,怎麼又會是“黨外民主人士”?是不是把某個民主黨派的組織部錯填成中共中組部了?
再有,像他這樣一個家庭,全部都在上班工作,家庭經濟狀況應該是很好了,為什麼要填“一般”呢?這樣的家庭經濟狀況都一般,像蔡德罕那樣的就簡直暗無天日了。
從一份幾近概略的卡片鑑定上,沒有發現馬程度家族有某方面遺傳基因的蛛絲馬跡。
韓陌阡於是又將他的全部檔案調了過來。
檔案中關於馬程度的記載仍然十分有限:除了上述卡片介紹的基本情況,便是應徵入伍登記表、入團志願書、入黨志願書和一堆立功嘉獎卡片,連隊黨支部、營黨委、團政治處的鑑定,無非是工作積極、訓練刻苦、尊敬領導、團結同志、勇於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之類。再有就是體檢表了——肝功正常,心肺未見異常,耳鼻喉正常,泌尿系統正常……
韓陌阡知道馬程度有臭腳的毛病,但體檢表上沒有顯示。因此韓陌阡有理由認為,這份檔案有很大的侷限性,太概略了,充其量只是一個人政治歷程的抽象縮寫,從一定的程度上甚至有許多想當然杜撰的東西,有些甚至可能僅僅是以立檔人提供的內容為依據的,雖然將一個人的概貌抽象出來了,可是它遠遠不是一個人的真實情況,它遺漏了許多至關重要的細節,譬如此人的家族遺傳基因、智商、嗜好、勇氣、情感、道德基礎、意志承受力和隱秘的心理活動等等,最能反應人的真實狀態的反而之字不提。
韓陌阡這時候突然起了一個念頭:在組織上為每個人建立的這份檔案後面,還應該為大家立上第二份檔案,專門記載他們的生理軌跡和精神軌跡。
韓陌阡來到N-017不久,對於馬程度缺乏充分的理性認識,但在感覺上,他覺得這個胖老兵哭天抹地的行為與他檔案所顯示的內容出入很大,把這樣一個人排除在七中隊之外,韓陌阡不會有太多的傷感。但是,工作還得一步一步地做,他是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馬程度在他剛來的時候就及時地把自己送上門來,作為一件工作讓他做,既是對他的考驗,也是給他一個機會。這老弟有毛病,你還不能操之過急,弄得不好他又犯病,那就更加麻煩了。
韓陌阡於艱難的思考中再將檔案翻了幾遍,目光在介紹馬程度家庭成員和經濟狀況的有限的文字上不厭其煩地耕耘,結果發現了,馬程度還有一個舅舅,在老家務農,卡片上沒有介紹,而在連隊的鑑定中,則有一份關於他務農的舅舅和母親經常患病,家庭經濟狀況不佳,在這種情況下,馬程度還能夠把有限的津貼節省下來,學雷鋒做好事的事蹟。韓陌阡於是便跟馬程度的父親通了幾封信。
三封信之後,馬程度的父親就趕到了N-017,老人家還是通情達理的,流着眼淚對馬程度説:“孩子,不是部隊不要咱了,是咱沒那個命啊。”老人家跟韓陌阡交了實底,他們家確實是有遺傳,馬程度的大舅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的母親也經常患羊角瘋。
韓陌阡説:“這個情況組織上已經知道了。功名利祿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不能把馬程度同志的身體拖垮了。”
馬程度的父親説,“首長説的是大實話,我代表他娘謝謝首長。”
然後,就對馬程度同志展開了全面的攻勢。
父親勸,同學勸,以韓陌阡為代表的領導反覆做工作,裏應外合前後夾擊,耗了兩個多禮拜,馬程度才滿懷辛酸地離開了N-017,並且就此復員了。走的時候還拉着凌雲河和魏文建的手説:“老凌老魏,我馬程度命苦啊,眼看都快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了。我祝弟兄們有個好結果,將來你們當了官,別忘了給咱寫個信,咱也是個驕傲啊……”
説着説着就説不下去了,弄得凌雲河和魏文建也是眼淚絲絲的,心裏很不是個滋味。
直到送馬程度走的那天,韓陌阡才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順便問了一句:“馬大叔,馬程度是不是有一個伯父在某某省委組織部工作啊?”
馬至善同志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哦,你是説他大爺啊,啥省委組織部工作?他一個大字不識,靠的是那年淮海戰役一位首長住過咱家的房,他大爺找首長幫的忙,混了個合同工的差使,是傳達室的門衞,給人家看大門哩。”
“哦……”韓陌阡也哦了一聲,嘴上説:“看大門也是革命工作嘛。”
心裏卻想,這馬程度你還真不能小看,硬是給他那個目不識丁的大爺鬧了個“黨外民主人士”的頭銜。
送走了馬程度父子,韓陌阡接手處理的第二件事還是七中隊學員的問題。七中隊不僅軍事訓練和政治學習嚴格,軍體課也很苛刻,不及格同樣是定不了級的。二區隊的黃友華基礎差了一點,玩命地練,結果從橫木馬上摔了下來,右臂關節粉碎性骨折,落了個二等一級殘廢。二等一級殘廢是不可能再成為炮兵指揮員了,同馬程度一個遭遇,黃友華也被決定退學。當然是想不通了,可是又沒有別的出路,韓陌阡通過和黃友華原部隊聯繫,決定讓黃友華回到原部隊,先到團農場當會計,等待轉志願兵的機會。這樣好説歹説,黃友華才揮淚離開。
提幹的任職命令還沒下來,就先後除了兩名,在七中隊自然要引起一些騷動,兔死狐悲,大家心裏都有些淒涼感。於是就有人議論,這下好了,張崮生和童自學、江村勻他們恐怕要竊喜,沒準就是因為這三個傢伙摻乎進來,敗了七中隊的旺氣。
張崮生和童自學江村勻的日子更難過了。哭不得笑不得,表示同情吧,那當然是貓哭老鼠了,不表示同情吧,又是幸災樂禍。是的,他們是看見了機會,可是當機會差不多快要成為事實的時候,那種被人蔑視和敵視的煎熬委實不是常人能夠忍受的。
二
韓陌阡給七中隊上的第一堂政治課是馬克思青年時代的一篇文章——《青年選擇職業時的考慮》。講完之後,韓陌阡做了一個出乎大家意料的動作,韓陌阡説:“你們中間立志選擇當軍事幹部的,請舉手。”
教室裏突然出現了沉默,稍頃,便猶猶豫豫地舉起了一片手臂。這些人當中有譚文韜、凌雲河、闞珍奇、栗智高等人。
韓陌阡數了數,説:“四十五個,現在咱們還有六十一個學員,看來志在當軍事幹部的佔絕大多數。那麼,立志當政工幹部的請舉手。”
這回猶豫的時間短了一些,舉手的有常雙羣、魏文建、潘道德等人,還有那個韓陌阡十分留意的蔡德罕。
常雙羣舉手使韓陌阡多少感到有點意外,同時也多少感到一絲寬慰——他此刻的身份已經是政工首長了,如果選擇當政工幹部的都是像蔡德罕這樣專業成績比較吃力的人,對他所從事的職業無疑是一種諷刺。
更令韓陌阡意外的是,譚文韜再一次舉了手,他是惟一一個舉了兩次手的人。
韓陌阡讓大家把手放下,然後半開玩笑似的對譚文韜説:“你是腳踏兩隻船啊。你的智商和專業成績在七中隊可以説是一流的,當政工幹部是不是有點……專業不對口?”
譚文韜反問道:“韓教員的意思是不是説,政工幹部就不需要一流的智商和一流專業才能了?”
韓陌阡似笑非笑地説:“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説政工幹部就可以降低智商和專業才能,但人有所長,各人強項不同,興趣不同,熱情也不同,你們在學習的過程中,也必然會有選擇定勢。”
譚文韜坦然地説:“我認為,我軍的軍事幹部和政工幹部應該集政治素質和對於軍事行動的指揮才能於一身。一個優秀的軍事指揮員必須具備相應的政治素質,而一個優秀的政治工作者,也必須有相應的軍事指揮才能。在這方面,劉伯承元帥和鄧小平政委就是最好的典範。在戰爭年代裏,集軍政於一身的例子很多,可以實施絕對集中的統一,這是符合戰爭規律的。”
韓陌阡:“我認為譚文韜同學這個見解是有深度的,我們可以圍繞軍事幹部和政工幹部的素質進行思考,圍繞軍事幹部和政工幹部的關係多想問題,這對你們的全面成長是有好處的。魏文建,你是出於什麼考慮,選擇當政工幹部?”
魏文建説:“惟一的考慮是因為合適。”
“什麼叫合適?”
“熱愛。”
“為什麼熱愛?”
“韓教員曾經指導我們多讀書,我讀了一本書,是明朝王鳴鶴所著,叫《登壇必究》,書中有一段話:‘練兵之法,莫先練心。人心齊一,則百萬之眾即一人之身。’戰爭制勝有許多因素,但精神因素是第一位的。蘇東坡也説過,‘以勇為主,以氣為決。’可見‘氣’的重要性。但是怎樣勵氣,靠的就是政工幹部的不間斷的、並且是有針對性的思想工作。我認為一個政工幹部的職責就是要使百萬之眾成為一人之身,這是對戰爭勝利的根本保障。正因為認識到了這項工作的重要性,我才熱愛。”
“很好。關於政工幹部的重要性,魏文建説出了一些,但還遠遠不止這些,大家可以探討。”韓陌阡向魏文建點了點頭,表示了讚許,接着又説:“現在,我還要對一個概念的認識進行規範,大家記住,以後,無論是軍事幹部還是政工幹部,對他們的正確稱呼應該是——軍官。”
學員們都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幹部和軍官這兩個概念區別開來,多數人的眼睛裏流露出驚奇和疑惑。有人小聲嘀咕:“幹部和軍官難道不是一回事嗎?我們過去以為幹部就是軍官,軍官就是幹部。”
韓陌阡矜持地笑了笑,侃侃而談:“當然不是一回事,否則就不會是兩種叫法了。只不過我們這麼多年混着叫,大家沒有太在意這裏的區別罷了。我今天就是要特意提醒大家,離開了N-017,你們就是軍官了,而不僅僅是幹部了。軍官是一種特定的階層,在西方甚至是貴族階層。我軍60年代中期以前,也是叫軍官,那時候已經有了規範化的意思。叫着叫着就不叫了,按照荒誕歲月的思維方式,被稱之為官的是剝削階級,是不跟羣眾打成一片。再有一點,那時候不分青紅皂白地學蘇聯,當軍官還要吃軍官食堂,要喝牛奶跳洋舞,這一套咱們的老一輩那些土八路消受不起。再説,軍官們對部隊實行教學式管理,組織訓練都交給專業軍士,值班的時候穿着筆挺的軍服,把皮鞋擦得賊亮,夾着教義像教授一樣,這不是坑我們的土八路嗎?光擦皮鞋一項就受不了。你想啊,把部隊交給專業軍士能放得下心嗎?開玩笑,這哪裏是我們這些人的習慣啊?不習慣,後來還是不當軍官了,還是當幹部過癮。什麼叫幹部?這個詞也是從蘇聯引進的,廣義是指國家公職人員,具體一點説就是擔任一定領導和管理工作的人員。我認為這個概念有點語焉不詳,不明確。什麼叫幹部?農村的生產隊長也是幹部。軍隊的指揮員還是應該叫軍官,就是在軍隊裏擔負指揮職務的國家官員。官就是官,兵就是兵,軍人的腦子裏應該有適當的等級觀念。現在強調學歷,以院校培養為指揮員主要來源,看來就是有點規範化的趨勢,以後恐怕還是得叫軍官。聽起來也像那麼一回事……據我預測,用不了多久,我軍還會恢復軍銜制,那麼,大家就是名副其實的軍官了。所以説,從現在開始,你們每一秒鐘都要注意尋找——尋找軍官的感覺而不是生產隊長或者支部書記的感覺。”
頭一堂課,大家就被鎮住了——韓教員到底是大機關下來的,肚子裏裝的全是學問啊,不服行嗎?
這天,韓陌阡把魏文建的檔案調出來了。
魏文建,男,某某某某年8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月入伍,某某某某年3月入黨。
籍貫:某某省懷遠縣界貝集。
家庭出身,小業主。
本人成份:學生。
文化程度:高中。
民族:漢。
歷任戰士、文書(軍械員)、班長、代理排長,連隊團支部副書記。在某某某某年J集團軍射擊理論考核中獲個人第二名,同年被所在師評為“四會教練員”,所在班在兩年內五次獲得“基層管理現行班”流動紅旗,在駐地軍民共同組織的《潘曉到底代表誰》的答辯演講競賽中,獲得第二名。榮立三等功二次,受團、營、連各級嘉獎七次。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祖母:魏陳氏,家庭婦女。政治面貌:羣眾。
父親:魏自會,界貝集乎侖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母親,樊景雲,乎侖大隊小河生產隊婦女隊長,政治面貌:中共候補黨員。
哥哥,魏實得,界貝集鄉農機站拖拉機手,政治面貌:羣眾。
姐姐:魏孔雀,界貝集鄉女子民兵班副班長,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以上人員歷史清白,無海外關係。家庭經濟狀況:良好。
主要社會關係情況:
叔叔,魏實際,上海市普陀區人民政府辦公室副主任,中共正式黨員……
三
淅瀝淅瀝的陣雨持續下了一天一夜,清晨突然放晴。
太陽從東方的山脊線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透過剛被雨水沖刷過的葉莖,像細碎的銀塊散落在草木的縫隙裏,鋪排一地斑駁。玫瑰色的霞暉在別茨山麓瀰漫盪漾。視野清晰透亮,空氣裏洋溢着梔子花的芬芳。受了一夜驚嚇的山鳥從恐怖中甦醒,起先試探着嘰喳了幾聲,這裏叫了那裏應,功夫不大便形成合唱,伴着坡上多路喧騰的溪流,匯成了夏晨雨後美妙的旋律。託着水珠的山花自然更加嬌媚了,在青枝綠葉的簇擁下,微風裏輕輕搖曳,宛若羞澀的臉龐。
譚文韜右耳根上夾着半截鉛筆,呈大蝦狀彎腰探頭,一隻手託着作業夾,另一隻手來來回回地旋動體視儀上的高低螺。從接目鏡裏看出去,是一片灌木錯綜的山地,在雨後的太陽下面反映着鮮豔的水色。山根處隱隱約約地湧動着乳白色的氤氲,放大着湧向接物鏡面,使視野更加撲朔迷離。
譚文韜在捕捉二號方位物,那是山脊線上的一棵獨立樹,從形狀上看,應該是針葉杉。譚文韜不時抬眼觀察右側的常雙羣。常雙羣也伏在體視鏡上,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終於將額頭稍離接目鏡,左手在腰際翻腕向譚文韜比劃了一下,譚文韜看見了那根翹起的大拇指,二人會心地對視一笑。
這是反坦克戰術基礎課程。
戰術教員是恢復高考制度之後第一批直接從地方考進軍隊院校的學生官,名字叫張陵水,一個月以前才分到教導大隊,看樣子年紀要比學員們普遍小一至兩歲,也就是説,在學員們當兵後的第二或者第三年,張陵水這羣人才穿上軍裝,此前應該還喊解放軍叔叔,然而眼下已經是四個兜嶄新皮鞋鋥亮了,這就讓學員們心裏有一絲隱隱約約的不自在,酸溜溜的。
譚文韜的心裏就很不平衡,心想如果當年不是差那三分,自己不就是老大學生了嗎,或者那時候不來當兵,也報考軍校,再堅持考一年兩年,自己不也是學生官了嗎?就那一步之差,不僅多費了許多周折,而且還有了性質的區別,自己這樣走的路,即使提了幹,也還是沒有文憑的半路出家的老解放。即使像這樣挖空心思地玩命,到頭來,教導大隊掛靠的那所陸軍學校,屆時也只會發給他們一紙中等專業畢業證書。而張陵水他們一天士兵沒有當過,卻儼然是天生的職業軍官了。
譚文韜感到心裏很矛盾,一方面他有理由蔑視張陵水這樣的學生官,看他那樣兒,隊伍集合好了,他往那兒一站,臉紅脖子粗,眼睛老看地,像不敢抬頭看人似的。這作派跟老解放一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老解放都是當過班長或者代理排長的,什麼樣的場合沒有見識過?在大軍區首長面前都不怯陣,彙報起來,一二三四有條不紊。
但是不得不承認,人家也有強項。理論上懂得多,真正操作起來,沒有老解放們熟練,但是人家那程序絕對規範,一招一式都是有理論依據的。講起課來,開始是有一點磕巴,但是一混熟了,就滔滔不絕,引經據典,光是火力準備這一戰鬥要素,就向學員灌輸了聞所未聞的大量信息,而且形象直觀,深入淺出通俗易懂。
張陵水説:“為什麼説炮兵業務具有很大的藝術性呢,還有一點可以説明,那就是想象力,炮兵是需要想象力的。比如體視儀這東西,從接目鏡到接物鏡,不過是三十公分長,但是炮兵指揮員就要練出這個本事,他的目光穿過體視儀之後,就變成了一把立體的尺子,伸出去凌駕在田野和山川的上空,每一個目標都在這把尺子的刻度上。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了。的確是要想象。體視儀裏有兩條弧線,而在觀察者的眼睛裏,它們必須合二而一,只有當它在你的眼睛裏重疊之後,它才是,準確地説它才像一把尺子。這個尺子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於你的想象之中。”
這是老炮手們遇到的新問題——關於操作的藝術昇華。
魏文建也抱着一架體視儀,目光如手,伸進魔幻般的體視儀裏,一遍又一遍地抓住那兩條由若干省略號組成的虛線,在想象的世界裏把它們擰在一起,形成一根直尺。然而事與願違,那兩條虛線就像兩根同極的磁力線,目光之手稍一鬆懈,它們就倏然分開,像兩條軀體平行的蛇,昂着腦袋看着他。體視儀剛剛裝備不久,是為了對坦克行直接瞄準射擊而專門研製的,多數學員都覺得這玩藝兒實在難以對付。
凌雲河卻有着濃厚的興趣。課間休息的時候,幾個人坐在一起交流體會,凌雲河説:“這東西好,這東西能幫助人的視力無限延長。想想我們這些當人的動物是多麼可憐,天氣再好也只能看那麼一點遠。火星那麼大個球體,放到咱人的眼睛裏就像一粒灰塵。人應該有兩種視力,一種是感官的,一種是心理的。感官是自然的,心理是社會的,感官的認識外部世界,心理的把握內部世界。感官的尺度認識決定能力,心理的尺度把握決定人格。”
魏文建説:“我怎麼聽這話這麼耳熟,就像是拐五洞在咱們身邊。”
譚文韜笑道:“咱們這一年收穫大,不光要速成幾個拐五洞,恐怕還要誕生個幺洞幺。”
常雙羣一直笑而不語。事實上,最讓人擔心的就是常雙羣。這段時間,他自己倒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但卻把譚文韜、凌雲河和魏文建搞得高度緊張,只要是野外作業,地下工作就要佈置得十分周密,一個人對於色彩失去了區別,判斷方位物就自然要困難得多,沒有人在周圍做動作,隨時都有可能露餡。
凌雲河通過叢坤茗給他弄了一副進口的矯正眼鏡,剛戴上還真的起了點作用,但是很快他們就知道這是一步死棋——這個時候怎麼能戴眼睛呢,這不是不打自招嗎?眼鏡有了卻不能戴。
前幾天,譚文韜的老爸譚鎮長也寫了信來,説家鄉一個著名的中醫出的方子,用毒蛇的眼睛、最好是兩頭蛇或者三頭蛇的眼睛更好,加上幾副常見的中藥,可以炮製藥液,十分見效。老中醫並且信誓旦旦地向譚鎮長保證,如果按他要求做了還不見效果,他從此就不在百泉拋頭露面了。
幾個人在休息日溜出去,從周圍的幾個鄉村中醫那裏也得到了證實,那種毒蛇的眼睛對治療色盲確實有奇效。可是,一時半會從哪裏去找毒蛇呢,更不用説找到兩個頭三個頭的毒蛇了。因此,在外出野訓中,尋找毒蛇又是這幾個地下工作者心照不宣的任務。只是,這一切都在暗中進行,沒有成功之前,他們沒有必要告訴常雙羣。
凌雲河問:“老常,你覺得體視儀這玩藝兒好對付嗎?”
常雙羣説:“嘿嘿,看來是天無絕人之路,有不行的就有行的。老常一摸體視儀,立馬就有一根尺子拋了出去。兩千公尺之內我的誤差不會超過五。”
魏文建説:“我問題大了,死活都是兩條虛線,別説伸出去了,就這兩條虛線都看不清楚。看得我直犯惡心。張陵水那小舅子跟我的鄒乒乓一個年紀,比老子少當兩年兵,居然敢説老子缺乏想象力,你還不敢説不是,搞得忍氣吞聲的。”
凌雲河説:“你也別死趴在那裏硬看,你先在心裏看,想象力是可以培養的。我來教你作個遊戲。現在你按照我説的作。你閉上眼睛,心裏想着看見了一張紙,你看見了沒有?”
魏文建閉着眼睛説:“看見了。”
凌雲河説:“好,現在你想象把這張紙撕開,撕成兩半。撕開了沒有?”
魏文建説:“撕開了。”
凌雲河又對譚文韜和常雙羣説:“你們要是有興趣,不妨也參加試試。好,現在同志們再想象把紙張粘在一起,恢復成沒有撕開之前的樣子。恢復了沒有?”
魏文建和尚禪定一般端坐不動,口中唸唸有詞,面部表情嚴肅了許久,才惡狠狠地睜開眼睛説:“不行,那張紙我已經在心裏撕開了,無論如何也粘不上了,怎麼粘我都能看見一條縫隙。”
譚文韜説:“你這算是哪門工夫?裝神弄鬼的。實話告訴你,我也不行。心裏有張紙,撕開了就粘不上了。”
常雙羣也説:“好像是不行。我不信老凌你就行。你閉上眼睛,想象一下,把紙張撕開,再粘起來。粘起來了嗎?”
凌雲河説:“我當然行,我心裏的那張紙,是十六開的作業紙,從中間撕開的,有不規則的撕口,現在它們在我的心裏也完好如初,渾然一體。”
譚文韜説:“你説的什麼我都相信,我就不相信你説的是真話。”
凌雲河説:“那就是你的認識問題了。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心裏的那張紙是個什麼樣子?我就是把它恢復了。你們恢復不了,是因為你們不善於忘記,你把撕開的口子忘掉,再想象一下。”
幾個人都不吭氣了,過了一陣子,魏文建説:“不行,媽的那道裂縫就像傷口一樣長在心裏,硬是抹不平。”
譚文韜贊同魏文建的話,説魏文建的感覺是對的。
凌雲河嘆了一口氣,終於老老實實地説:“是了,實話交底,我也不行,這説明我們心理都不是很健康,都有撇不開的東西,看來我們還遠遠沒有修成正果,做人做得計較,缺乏大境界,社會、生活、理想、抱負,等等等等,裝在我們信裏的東西太多了,做什麼事都不可能一心一意。魏文建你也別想歪門邪道了,還是趴在體視儀上練吧,彆着急,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
不久,反坦克戰術基礎課程完畢,大隊組織七中隊打了一次直接瞄準槍管實彈射擊,所謂槍管實彈射擊,就是不用開設觀察所,在近距離用體視儀直接瞄準目標,用張陵水的話説,就是把炮當槍的幹活。
實彈射擊成績公佈之後,大家不禁瞠目結舌。原先成績最差的蔡德罕,一跟頭翻了十萬八千里,首發命中,槍代炮打運動靶,居然十發九中,榮登此次考核榜首,不僅壓了凌雲河一頭,還把譚文韜和常雙羣、闞珍奇等權威人世甩了一截,氣得凌雲河直犯嘀咕,教訓蔡德罕説:“你這小子,函數對數數數糊塗,把炮當槍倒來勁了,你這個狗東西真應該到步兵團去。”
更讓人不愉快的是,所謂的區隊長張崮生和二區隊的童自學三區隊的江村勻,也跟着學得不錯,儘管他們的成績不在統計之列,但是教員還是給他們打了分數。張陵水不瞭解這幾個人的內幕和他們同學員的關係,在小結的時候,狠狠地表揚了他們一頓,説是這幾個同志雖然沒有學習任務,還堅持跟班上課,可見對自己要求嚴格。不是學員都有這樣高的積極性,那學員就更應該上一層樓。
這頓表揚既讓學員們不痛快,也使得張崮生和童自學、江村勻反而更加難堪,用有些學員的話説,是狼子野心的又一次大暴露。
四
韓陌阡現在用不着去調研那些雜亂無章的鑑定和成績表格之類的材料了,作為主管七中隊的政治部副主任,他順理成章地把每個學員的檔案都調到了自己的案頭。
譚文韜,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
民族:漢。
家庭出身:手工業者。
本人成份:學生。
籍貫:某某省襄隨市百泉鎮。
高中文化。
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12月入黨,歷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在某某某某年2月軍區炮兵專業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一,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一。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二次,受團、營、連各級嘉獎五次。某某某某年2月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父親:譚學孔,襄樊市百泉公社黨委書記,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母親:朱民,百泉小學教導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姐姐,譚文君,某某省襄隨市師範學校教師。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以上人員歷史清白,無海外關係。家庭經濟狀況:良好。
社會關係情況:
………
檔案,多麼奇妙的東西!
每一個檔案都裝在硬紙盒裏,上面赫然寫着“卷宗”兩個宋體大字,下面是編號,六十多個生命的年輕歷程,六十多道青春的人生軌跡,全都濃縮在幾十頁薄薄的、發黃的道林紙上,被一些漂亮的或不漂亮的漢字詮釋着,那裏面有他們的家庭出身、民族、籍貫、文化程度、專業成績、工作表現,還有血型和他們的健康狀況,包括誰有輕微的鼻竇炎和關節炎之類,從生理和政治歷程的角度講,這些人沒有隱私,他們的一切都被囊括在硬紙盒的“卷宗”裏,只要他韓副主任有興致,就可以打開卷宗,將他們一覽無餘……
當然,這些人都是經過反覆篩選的,是一遍一遍從眾多的士兵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他們的檔案不可能給別人提供更多的挑剔的地方,就連鼻竇炎也必須是輕微的,他們的一切都只能是健康和純潔的。
但是,同一本書,不同的人會讀出不同的經驗和感受。韓陌阡不是機械地讀,照本宣科地讀。現在,韓陌阡是越來越會讀這些檔案了,他會把他的智力和想像力參與其中,於是便讀出了無限延伸的內容。他的一隻眼睛看見的是有形而抽象的文字,另一隻眼睛看見的卻是無形而生動的故事。透過那些精煉的或不精煉的註解,韓陌阡甚至還可以看見來自不同地域的山川河流和民俗風情,更重要的是,還能看見他們所指向的地方——看一個人的過去,就知道他的現在,看一個人的現在,就知道他的將來——這話好像有點唯心主義色彩,但這話又好像是一個偉人説的。
韓陌阡讀過很多書,可以稱得上是博覽羣書勤學好思之士。但是,在讀這些寫着“卷宗”的檔案時,他發現了,像磚石一樣整整齊齊地碼在他辦公桌上的這些檔案,才是最生動的和最具體的鴻篇鉅著。它們可以給你提供無限豐富的聯想,從而使你得以同你自身以外的其他生命水乳交融。有時候他想,像夏玫玫和趙湘薌那些搞藝術的人,真應該多讀讀這些檔案。可惜她們沒有這個資格和這份便利。
對檔案們進行了耕耘般的推敲之後,韓陌阡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七中隊這批學員當中,中等以上的城市兵佔了不到百分之十五,像蔡德罕那樣地地道道的農村兵佔了不到百分之二十,而來自縣城和集鎮的兵卻是絕大多數,這個發現無疑又給他的“邊緣”理論提供了新的內容——從經歷上講,他們介於土生土長的老兵和新生代之間,從知識結構上講,他們介於傳統軍營文化和即將大量滲透而來的新的觀念文化之間,從出身上看,他們又介於城市文化和農村文化之間。
這就有點意思了。在七中隊為數不多的農村兵當中,倘若比一比成份,蔡德罕可以算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無產階級。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自然是不用説了,而且窮得透徹。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趕上了著名的困難期,父母先後餓死,舅舅見他還有一口氣,便把他領了回家。也怪計劃生育動作得晚,蔡德罕的舅舅和舅媽後來又生了兩男兩女,他背了老大背老二,自小就開始了保姆工作。不能不説舅舅舅媽還是非常好心的,到了該上學的時候,還是讓他上了學。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勤工儉學這一套蔡德罕不陌生,他從八九歲上就開始了,夜晚打柴,大清早背到街上去賣,賣完了上學。儘管如此,他的學習成績在班裏還算好的。上學上到四年級,家裏無論如何供養不起了,為了讀書,他答應舅舅舅媽,不吃家裏的飯,省下糧食給弟弟妹妹,並且自己解決學費書費。中午放學,別的孩子回家吃飯,他就到離學校兩裏多路的河灣裏揀柴,他吃過河邊的灰灰菜,吃過生竹筍,吃過生螃蟹,吃過野蘑菇。一言以蔽之,凡是能夠入口的,能夠咬得動的,這個十來歲的孩子幾乎都品嚐過,並且沒有被毒死。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就像一個野生的小草,自生自滅,卻又頑強得驚人,簡直就是打不死的吳清華餓不死的白毛女。
有兩個故事可以説明蔡德罕的無產階級本色。
蔡德罕有一個遠房堂叔,是本大隊的支書,家境自然要好多了,還出了個閨女在縣城讀高中。支書堂叔家裏有個大事小事,就把蔡德罕當狗腿子使喚,然後給碗飯吃,給件把舊衣裳。有個夏天的早晨,蔡德罕去給堂叔家送井水,還沒進門,放假回到鄉下的堂姐從屋子裏出來了,一隻手拿個很好看的膠棍(後來他才知道那東西叫牙刷子),另一隻手端着搪瓷缸子,本來是要到水缸邊去的,見堂弟挑來一擔新鮮的還飄動着霧氣的井水,便朝他笑笑,然後向他走過來,彎下腰去,從前面那隻水桶裏舀了一缸子。
他很奇怪堂姐的動作——把那白乎乎的藥膏一樣的東西擠在毛刷上,在嘴裏捅來搗去的,竟然還能搗出許多白沫。那天蔡德罕很大膽地做了一件事——趁堂叔一家在堂屋裏吃早飯,他從廊檐下面的洗臉架上發現了那種叫着牙膏的東西,他先是提心吊膽地擠了一點,用手指頭蘸着放到舌頭上,他立馬就被一種奇妙的感覺驚呆了:那東西不僅甜絲絲的,還有一種説不清楚的涼爽的滋味,沿着舌頭根子往心裏沁,滿肚子都是清香。他堅信不移,這東西原來是可以吃的,於是他又狠狠地擠出了一股,以非常的速度吃了下去。倘若不是怕吃得太多了會被堂姐發現,他會把那大半截牙膏都吃進肚子裏的。那年他十二歲。
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他讀初三那年。
當時,他的同桌是公社農技站幹部的孩子。有一次這個同學家裏砍紅麻,蔡德罕自告奮勇放學後去幫忙,他算準了可以吃一頓肉,一頓有醬油的紅彤彤香噴噴的豬肉。這個十四歲的孩子一聲不吭地幹完了同學一家準備要幹一天的活,一直幹到小半夜,中間只喝了幾瓷缸涼水,餓得飢腸轆轆,前胸貼在後背上。終於到了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有出現他期待的有醬油的豬肉,同學的母親給他盛了一碗麪條,上面敷着薄薄的一層雞蛋花,他幾乎連什麼味道都沒嚐出來,那碗麪條就喝進了肚子。同學的母親問他吃飽了嗎?他沒説話。同學的母親嘆了一口氣,進鍋屋又給他盛了一碗麪條,這回上面沒有雞蛋花了,裏面只有幾根白菜絲。他知道他的吃相太狼虎了,讓同學的母親看不起了,於是就放慢了速度,一點一點地吃,這樣還可以儘量把咀嚼的幸福持續得長久一點。
後來有人敲門,同學的母親出了堂屋開院門去了,同學看了他一眼,突然扒開了自己碗裏上面的麪條,從碗底現出了兩個荷包蛋,緊緊張張地劃拉到他的碗裏,説,趕快吃,莫讓俺娘瞅見了。他心裏先是一熱,然後又是一冷,他坐着沒動,吞下了眼淚,默默地、但卻是堅決地,把那兩個荷包蛋又夾回到同學的碗裏。
初中畢業之後,蔡德罕就回到舅舅家裏,成了一個掙工分的滿勞力。這個遍嚐了人間苦頭的年輕人多了一個心眼,勞動之餘,他就到當支書的遠房堂叔家裏做零活,種菜,餵豬,插秧,車水,甚至還幫堂嬸納鞋底。當了三年義務短工換來了一次參軍的機會。一次,就這一次就足夠了,他不僅穿上了軍裝,而且第一次像城裏人那樣穿上了洋布褲頭,像城裏人那樣學會了刷牙。更重要的是他以無與倫比的熱情和勤奮樹起了一根訓練標杆,差點兒就當上了幹部,雖然沒有提起來,但最終考進了希望的搖籃七中隊。
在直瞄實彈射擊考核中雖然名列第一,但蔡德罕卻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他知道,對於他來説,仍然是任重道遠的。在整個七中隊,他是惟一一個被特批參加選拔考試的初中生,這也是他當初當了孫山的主要原因,炮上作業他本來是可以數在前三十名之列的,他吃虧就吃虧在文化考試上,高中數學基本不會,只考了二十分,從而大大地拉了後腿。
如今隨着課程的進展,射擊理論越來越深奧,什麼夾差法,彈測法,成果法,對數,函數,離散誤差,毀傷概率,等等,都是要計算的,簡直雲遮霧罩。已經有一個馬程度被挑下馬來,而即使是馬程度,文化底子也是比他強的,這就不能不使蔡德罕時時都有一種危機感。
五
七中隊學員終於有一天察覺到了一個現象,近幾個月,中隊裏的形勢好像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許多變化。剛入隊的那段日子,考慮到學員都是老兵,在原部隊都是骨幹和幹部苗子,都有相當的自我約束和自我管理能力,所以在行政上就沒有過於苛求。規章制度都在那裏擺着的,學員們果然也都自覺,班有班長,區隊有區隊長,早操訓練課餘學習,該怎麼進行就怎麼進行,一日生活秩序有條不紊。所以,中隊幹部就相對輕鬆。
但是近段時間不一樣了,中隊幹部查鋪查哨勤了,找人談心瞭解情況勤了,晚點名次數增加了,班務會和組織生活要求的深度不一樣了,每次都要求大家詳細彙報本週工作和思想狀況。連張崮生、童自學和江村勻這些天來都似乎活躍了許多,再喊熄燈或者派公差勤務,態度強硬了許多,好像他們已經換上了四個兜,真的成了區隊長了似的。
不僅如此,到了八月底,又有了一個異乎尋常的新規定——在節假日裏,七中隊中隊幹部批准學員外出的權限,僅限於在N-017範圍內活動。學員請假在半天以上的,要先打報告,講清請假理由,將去何處,會見何人,何時離隊,何時歸隊,請假期間有過哪些活動,等等,事無鉅細,什麼都要寫清楚。此報告要報政治部審批,同意後方可外出。
這個規定一宣佈,七中隊的學員就懵了——天啦,這是怎麼回事,簡直是把同志們當勞教分子對待了。
星期五是行政日,下午不到教室,由學員們自己整理作業,寫心得體會。
午休起牀之後,凌雲河看了看錶,還有半個小時才上課,便落實蕭副司令關於“要鼓勵學員們冷水浴”的指示——跳進二區隊西邊的水塘裏,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涼水澡。洗得心曠神怡,洗痛快了,穿上褲衩背心,又跑到東邊的山坡上引吭高歌——
臨行喝媽一碗——(呃)酒,
渾身是膽——雄赳(呃)赳,
鳩山(噯)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呃)萬盞會應酬,
時令不好(嗷——嗷)風雪來得驟……
正豪情滿懷之際,還沒等他把那句“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交代清楚,風雪果然就來了——潘四眼一路小跑蹦到了操場上。
“趕快下來,集合了。”
“集什麼合,不是行政日嗎?”
“韓教員要上小課,讓我們到大隊部去。”
凌雲河説:“韓教員是不是要給本人發獎啊?這個星期本球隊又是三戰三捷,他是政治部的頭,應該鼓舞士氣嘛。”
“別做夢了,趕快下來。”
凌雲河説:“鎮靜,慌什麼慌,我褲子還在宿舍裏呢。”
然後繼續哼着剛才剩餘的部分,把“媽的冷暖”交代清楚了,穿上軍裝,檢查了上上下下的風紀扣,這才氣宇軒昂地走出宿舍。
到了大隊政治部會議室才知道,今天是一個小型座談會。參加的學員有魏文建、譚文韜、闞珍奇、凌雲河、潘道德、安國華、蔡德罕、單槐樹等十幾個人。內容主要是入隊以來的思想狀況,包括入學動機,也包括畢業後的設想。
凌雲河在發言的時候説:“自從上次聽了韓教員關於軍官職業精神的闡述,我們都很受啓發,的確是要站在軍官的高度來認識問題和有意識地培養這種職業精神了。今天韓教員讓我們來……”
這時候韓陌阡打斷了凌雲河的話頭:“哪個韓教員叫你們來的?”
凌雲河怔了一下,惶惑地看着韓陌阡,囁嚅地説:“不是你……嗎?”
“誰是你?”
“哦,對了,是韓主任。”凌雲河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的笑意,很認真地説。心裏卻明顯地不痛快了——這個人的臉怎麼説變就變?
韓陌阡的臉色雖然平靜,語氣卻很重:“我提醒大家注意——這是大隊政治部會議室,坐在這裏的既不是站在你們教室裏給你們講課的韓教員,也不是政治教研室的韓主任,而是政治部韓副主任。”
全體愕然。因為教導大隊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凡是給學員上課的,都是稱呼教員的。祝敬亞掛名也是基礎教研室主任,還是教務處的副處長,但是大家都喊他祝教員,很自然的。更何況韓陌阡過去曾經是七中隊的好朋友,還跟他們一起操過炮,那時候一點架子也沒有,大家都很熟悉,喊韓參謀的有,喊韓秘書的也有,多數的時候是喊老韓,還稱兄道弟的,沒當回事嘛,怎麼突然間把架子端起來了?而且還端得這麼大。
韓陌阡當然清楚寫在大家臉上的不理解(抑或還有不自在),韓陌阡淡淡一笑,凌雲河頓時就發現那微笑同當初在炮場上見到的微笑大相徑庭,明顯地變成了皮笑肉不笑。
韓陌阡説:“大家要搞清楚,規範稱呼也是培養軍官意識的一項基礎科目,什麼場合裏有什麼稱呼,在教室裏你們可以稱呼我為韓教員,在政治教研室你們可以稱呼我為韓主任,在這裏,在政治部會議室,本人的最高職務是政治部副主任。”
韓陌阡説着,順手把面前一堆東西往旁邊推了推。大家看清楚了,那是一堆檔案,硬紙盒的脊背上寫着名字,正是今天與會人員的。
氣氛頓時就壓抑下來了,小小的會議室裏籠罩着莊重嚴肅的情緒。大家的發言都很謹慎,字斟句酌,生怕被韓副主任抓住了尾巴弄個難堪。
韓副主任果真是一副政治部首長的作派,坐姿優雅,表情沉着,靜靜地聽彙報,並不插話,偶爾緩緩地移動目光,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掃視眾學員的面孔。從那上寬下窄略嫌清癯並且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臉上,你休想窺探出他對你的好惡。
這個座談會開得冷颼颼的。但大家仍然正襟危坐,嗓子再癢也不敢咳嗽,臉上再癢也不敢抓耳撓腮。因為韓副主任提過要求,軍人要像個軍人的樣子,站如松,行如風,坐如鐘。頭上要有一股氣。
韓副主任説過:“看一個人能在開會的時候能夠堅持多長時間一動不動,就知道他有多高的素質,能有多大的造化。”
最後韓副主任總結説:“看來大家還不習慣嚴肅地彙報,準備也不充分。這樣不行。按照過去的建制,教導大隊是旅級單位,能夠在旅一級政治部門彙報思想的,至少是連級以上軍官。以後再開這樣的會,你們就要把自己看成是連級以上軍官。一個軍官,沒有相應的表達能力是不行的,我不要求你們口若懸河,但是,必須培養起碼的對問題的分析歸納能力和表述能力,一個口齒不清楚的人是不能當軍官的。”
然後散會。韓副主任讓其他人先走一步,卻把譚文韜和凌雲河單獨留下來了。
六
凌雲河,男,某某某某年7月出生。
民族:漢。
家庭出身:中農。
本人成份:學生。
籍貫:某某省懷遠縣。
高中文化。
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2月入黨,歷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榮立三等功三次,受團、營、連各級嘉獎三次。在某某某某年2月J集團軍炮兵專業四次,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一、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二。某某某某年某月五次,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父親:凌安語,懷遠縣糧食局局長,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母親:王家方,懷遠縣人民人民政府工作人員,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姐姐,凌清波,廣東省珠海市港務局工人,隨軍家屬,政治面貌:羣眾。
妹妹,凌燕燕,魯安地區師專化學系學生,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以上人員歷史清白,無海外關係。
家庭經濟狀況:良好。
韓副主任開宗明義地説:“你們兩個都是學習尖子,但我今天留下你們不是為了表揚你們的。聽説你們剛入隊不久,就在汝定公園打了一架?”
譚文韜和凌雲河吃了一驚,對看一眼,面面相覷。
天啦,這事都過去兩個月了,這老兄是怎麼知道的?
譚文韜底氣不足地説:“是有這麼回事,因為小痞子耍流氓……”
韓陌阡説:“哦,很好。憐香惜玉,乃丈夫胸懷,戰友受辱,拔刀相助,責無旁貸。軍人嘛,就應該這樣。我們的職責是,對外抵禦侵略,對內鎮壓反革命。幾個土流氓算不上反革命,但是行為上顯然是不革命的,説他有反革命傾向也不過份,打了活該。這件事情組織上就不追究了。”
不光是凌雲河愕然,譚文韜也有些意外。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得意,韓陌阡又説:“不過,以後不許擅自打了。今後凡有武力行動,均須向我報告……現在,你們再給我談談你們幾個人到雲霧山的情況,凌雲河先談。”
兩個人這才明白過來,關於雲霧山的行動,才是韓副主任今天要抓的主題。
凌雲河的臉上明顯地爬上了牴觸情緒,把頭一抬,迎着韓副主任的目光,醖釀了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氣概,笑了一下,冷笑,説:“這件事情我們早都忘了,因為——因為我們沒把它當回事。如果韓副主任認為有必要了解,我可以詳細彙報。”
韓陌阡無動於衷,冷靜地注視着凌雲河。
凌雲河被那束涼颼颼的目光逼得心慌,知道在這個人面前是不可能矇混過關的,頭皮一硬,接着説了下去:“兩個月……也許是三個月前的一個星期天,也就是懲治土流氓之後不久的一天,我,譚文韜,大隊部勤務班長楚蘭,衞生班長叢坤茗,我們四個人,上午九點二十分出發,離開N-017,中午十一時許到汝定城,搭三輪車於十二時左右到達雲霧山。自始至終,我們四個人結伴而行,所談問題,全部可以公開發表。”
韓副主任表情依然淡漠,手裏漫不經心地擺弄一個檔案盒,看着凌雲河,輕描淡寫地問道:“是誰發起的?”
凌雲河愣了一下,馬上回答:“是我。凌雲河。”
“當初——我説的是在汝定打架之前,你們是怎麼認識叢坤茗和楚蘭的?”
凌雲河回答:“譚文韜本來不認識她們,我是打球傷了腿,到衞生所上藥時認識了叢坤茗。後來又有了汝定那次互相幫助,就比較熟悉了。我去換藥的時候,向叢坤茗打聽此地名勝雲霧山。她開玩笑説,要是我肯掏錢買車票,她可以給我帶路。她這樣説了,我就動心了,因為從前在原部隊的時候,就聽説軍區靶場附近有個雲霧山,風景很好,確實想去看看。那個星期天我就動員了譚文韜——必須説明的是,譚文韜當時並不想去,是我反覆動員的,並且要求叢坤茗再找一個女伴。”
這時候譚文韜插上去了,説:“我也不是完全不認識叢坤茗和楚蘭,在汝定……懲治土流氓之前,我到衞生所要過感冒藥,也去資料室借過書,同這兩個女同志都熟悉。”
韓陌阡沒有理睬譚文韜,視線專一地看着凌雲河:“為什麼要動員譚文韜一起去?”
凌雲河想了一下,説:“有規定,單人不許外出。”
“不是還有一個叢坤茗嗎?”韓陌阡向前傾了傾上體,矜持地笑了笑。在凌雲河和譚文韜看來,這個笑容就很有一些深刻的內涵了。
“可是……可是叢坤茗她是個女同志,我有顧慮……”凌雲河有些坐不住了,兩隻手在膝蓋上不斷地搓動。
譚文韜趕緊支援,説:“凌雲河本來動員我,説如果我同意去,他就不跟叢坤茗一起去了,雖然我們沒有歪門邪道,但還是要注意影響,大家都是老兵了,還是謹慎點好。我説既然叢坤茗熟悉路線,不如一起去。人多了集體行動也不算違反規定。”
“説得好。”韓陌阡又淡淡地笑了笑,只是用兩邊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鼻溝紋,你還沒有看清那笑容的實際涵義,那笑容就倏然不見了,這種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七中隊的學員近來越發見得多了,並且不容置疑地在他們的心裏投下了莫名其妙的陰影。
韓陌阡把手裏的檔案盒往前面重重地一推,加重了口氣:“為什麼是兩個男同志和兩個女同志,為什麼又是你們這兩個男同志和她們那兩個女同志?”
譚文韜剛要張口,韓陌阡做了個制止的手勢:“這個問題由凌雲河回答。”
凌雲河此時當真沉不住氣了,臉上已經出現了紅潮。但是凌雲河沒有低頭,甚至有些惱羞成怒的衝動,生硬地説:“一、我和叢坤茗認識。二、叢坤茗和楚蘭比較要好。三、我和譚文韜對脾氣。四、楚蘭知道七中隊有個譚老一,叢坤茗也知道譚文韜的大名,她們對訓練尖子印象較好。就是這些。我們沒做任何壞事,韓副主任你可以徹底調查。”
韓陌阡繼續發起進攻:“好,我相信你們——還有那兩個女兵,在交往中沒有非常行為。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們向中隊請假的時候,説過是和兩個女兵一起到雲霧山嗎?”
凌雲河頓時語塞,像是捱了重重一擊,喘着粗氣,惡狠狠地看着韓陌阡,説:“沒有。”
“為什麼不如實彙報?”
譚文韜怕凌雲河沉不住氣,急中生智,搶過話頭説:“因為——在我們請假的時候,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請她們一起去。但是,我們要去雲霧山是已經決定了,所以我們請假時只説是去雲霧山。而請兩位女兵是請假之後才最後決定的,請假在先,約她們二人在後,這應該不算欺騙組織。再説,批假人也沒有問我們要同什麼人在一起。”
韓陌阡把頭扭過來了,看着譚文韜,看了很久才説:“難怪大家都喊你譚老一,果然是譚老一啊,善於機變,巧舌如簧。”
凌雲河的牴觸情緒驟然爆發:“請問韓副主任,條令上有沒有規定,請假外出還要報告跟什麼人在一起?”
韓陌阡不慌不忙地説:“條令上好像沒有這樣規定,但是條令上也沒有規定跟誰一起外出可以不報告。這已經不是條令所能管得到的內容了。現在我規定,你們二人今後外出,必須向我報告。報告內容還包括,幾點幾分跟誰在一起,都説了一些什麼。”
凌雲河勃然變色:“韓副主任,我可以向你保證,在離開N-017之前,你拿機關槍在後面攆,我也不會外出了。”
韓陌阡仍然不温不火,説:“這樣也好,就集中精力學習吧。”
凌雲河和譚文韜懷着一肚皮窩囊氣,卻又不能不忍氣吞聲,等到韓陌阡拋出一句“你們可以回去了”之後,如獲大赦,強行按捺住心頭的將要逃離虎口的激動,堅持了最後三秒鐘的穩重,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揚眉吐氣,又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嚴厲的低喝:“回來!”
二人心裏一緊,對視一眼,又趕緊返身回到韓陌阡的門口。譚文韜問:“韓副主任,還有教導嗎?”韓陌阡頭也不抬,冷冷地甩過來一句:“為什麼不給我敬禮?”
譚文韜噎了一口氣,凌雲河把話頭接過去了,不高不低地説:“韓副主任,我們來的時候已經給首長您敬過禮了呀。”
韓陌阡仍然沒抬頭,繼續翻動寫字枱上的檔案:“在會議中,入會時下級要向上級敬禮,離會時,下級還要向上級敬禮。”
凌雲河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條令有規定嗎?”
韓陌阡還是沒抬頭,看也不看他們,説:“我規定的。”
一句話把七中隊學員中的兩個頭面人物定在原地。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有一肚子牢騷,誰也沒敢發一句牢騷,最後譚文韜向凌雲河做了個眼色,兩個人便同時把右臂抬起來了,氣勢洶洶地敬了一個禮。
韓陌阡笑了,把手裏的卷宗輕輕一合,又換了一份,打開,看了一眼,目不轉睛,像是對卷宗説了一句:“你們可以走了。”
走出門口,一路上譚文韜和凌雲河都沒有説話,心有餘悸,生怕韓陌阡的幽靈又跟在身後。直到快回到宿舍了,凌雲河才張開嘴巴,讓太陽把嗓子狠狠地曬了一陣子,轟轟烈烈地打了幾個的噴嚏,然後揉揉鼻子説:“你知道我剛才在給韓陌阡敬禮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麼嗎?你沒看出來吧,我一邊敬禮,心裏還唸唸有詞,手背上面站着的是凌雲河,手掌下面壓着的是韓陌阡,我提醒自己,這不是給狗孃養的韓陌阡敬禮,這是在煽他呢。”
譚文韜説:“這樣心裏就好受了一些是不是?典型的自欺欺人。”
凌雲河晃着拳頭説:“宰相肚裏能撐船,大丈夫能屈能伸,縱天下橫也天下。今日且忍了他這口鳥氣,等有一天,老子竄到他頭上去了,讓他一天給老子敬二十個禮。”
譚文韜青着臉説:“別阿Q了,水漲船高,你往上竄,他就不往上竄啦?他就原地踏步等着你往他前面躥?別忘記了,他現在已經是副團級幹部……軍官了。”
凌雲河説:“你説蹊蹺不蹊蹺,這狗孃養的怎麼專門跟你我過不去呢?”
譚文韜説:“這你都不懂?這叫敲山震虎。槍打出頭鳥,擒賊先擒王。你小子情種的名聲大了,韓副主任就是要挫挫你的鋭氣。我恐怕是陪綁的,沒有鋭氣卻沾了一身晦氣。”
凌雲河叫起屈來,“我怎麼是情種了?不過是虛張聲勢開點玩笑罷了,一點實際動作都沒有。”
譚文韜笑笑説:“所以説啊,還是老實一點好,光打雷不下雨的事情少做,虛假那個繁榮幹什麼?找不自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