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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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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齋木犀吉和我只有二次直接見面。一次,犀吉和我談話特別高興,喋喋不休。另一次,憂鬱且有點寡言沉默。不過,我倆用電話聊天是頻繁不斷的。但是,他和我之間並沒有恢復到親密無隙的友人關係。摟住在巴黎將要流產的半裸的中年婦女滿處奔跑的回憶,對我來説,逐漸繼續增添受不了的、悲慘的醋意,妨礙我和攜M·M返回日本的犀吉的交遊犀吉跟M·M二人到達羽田機場,是那年的冬末。不過,我接到告知抵達的電報,就這樣撂在一邊沒去接站。犀吉在帝國旅館訂了房間,給我掛來電話,他説逗留在那裏,要買豹F型的運動車,為讓M·M看看四國深山峽谷的船舞,又為去原子病醫院探望阿曉,準備出門去旅行。他似乎忘卻了在巴黎發生不幸的事,顯得特別高興。結果,硬約好我在犀吉和M·M外出旅行之前會一次面。

    我和犀吉他們,在其到達日本隔了二週之久,在帝國旅館的酒吧相見。犀吉己購置了豹E型的運動車,天真地為讓我看新車,直領我到旅館的停車場。當初決定跟鷹子結婚,併到手紫色的奔馳和新定做的服裝時,犀吉也是意氣軒昂的樣子。這回,較那時更有過之;可以説,他採取猶如將軍凱旋而歸的態度給人看看。但是,齋木犀吉將軍卻像從卑鄙的戰爭中凱旋歸來似的;擊敗懷孕、半裸的妻子,這是他唯一的戰果。因此,我打算批評他,把在巴黎碰見的路易質難他們的話,全兜了出來,“再沒有比性慾結合的男女那樣卑鄙的了;他們踐踏男人間或男女間的友情,而且,把它信以為自然的攝理。”M·M也好,犀吉也好都沒受到這惡語的打擊。特別M·M跟在倫敦租賃的房間裏同樣地大聲笑起來;據説現在路易在尼斯海岸救起了無國籍的希臘人游泳教師,併為他搞假護照、找工作,鬧得天翻地覆;另外,跟嫉妒的德里之間發生爭執。也就是説由性慾結合的男子和男子也……是這樣的。周圍的外國人們豎起耳朵在聽。儘管那是在酒吧説的,可這不是適合帝國旅館的話題。於是,我們改換了話題。犀吉對M·M説因有重要的話要講,讓M·M一人喝酒;我和犀吉倒不如説,像往常一樣,主要由犀吉不是用剛才講的英語,而用我們自己國家的語言開始説了。

    “簡單地説,我跟這位大個兒意大利女子開始一起生活,是因為在歐洲和鷹子別離後完完落得一文不名。那傢伙多少想要給我點錢,而我拒絕了。要説為什麼拒絕?可以説,那是除了感傷的事情外,別無其他原因。我在巴黎陷入困境,究竟怎樣從那裏擺脱出來的呢?動足腦筋的結果,我想起這位意大利女子來了,寄信去倫敦。於是,受她邀請,決定我去意大利旅行。當時,還沒有訂婚什麼的。連一起睡都沒有睡過。倘若路易對你説過我們訂婚什麼的話,則那傢伙想誘惑你,編的謊話。這樣,説謊的報應,誘惑失敗了。總之,我跟這位意大利女子旅行了意大利。用上等的檸檬吃了小目魚和炸蝦。spaghetti也就是吃加海螺肉沙司的通心麪;吮吸ツソブツコ的骨髓;還有一種不可信的、味道極好的生火腿擺在甜瓜上的吃法;你嘗過串烤生玉蜀黍的美味嗎?跟英國的半熏製的鮭魚並列為歐洲冷菜之雄哩。也許你一定沒吃過,因為你的命運生來跟快樂無緣呵!不久,由於美食的關係,我發生驚人的性慾,跟這位意大利女士同居了。我們相互發現對方是最高級的性交朋友。M·M説我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莫非她窺視了我淋浴嗎?別露出害怕的樣子,當然,這只不過是俏皮話而已。接着,我們之間談到了秘密訂婚的事。當M·M還在十七歲時,跟本國的天主教胡塗蟲結了婚。十年後,他倆分居另過啦。教會禁止他們離婚。於是,現在他們仍分居中。M·M的雙親是意大利電影界的實力者。M·M的母親跟ワドルフ·マンジe-有過戀情關係。是真的啊,M·M常拿着ワドルフ·マンジe-和母親一起拍的照片。”

    犀吉向像凝視什麼古典語神秘劇似地定睛注視我和他的日語對話,喝着生的蘇格蘭威士忌的M·M,是用他多麼倫敦式的發音,然而詞條極其貧乏的英語説,要她把照片拿給我看。M·M顯得自豪,從手提包中掏出挾在護照裏的小照片讓我看。黃色陳舊的照片被花邊圍住的心型的畫面上映出確實有三人坐在黑暗的沙灘上,雖年輕,卻己胖胖的ワドルフ·マンジe-和仍年輕而肥胖、像愚鈍般的女士,加上完全嬌小、瘦乾的少女。這矮個兒是M·M吧,沙灘的少女像病了的山羊似的枯槁,對恐怖很敏感,跟現在的M·M絲毫無共同之處。我想起M·M躺卧在地毯上,致力美容體操時的、像煮熟的蟹樣呈現紅色的頭皮和像モンEニe的襯衫領帶似的內衣折褶,那些印象中的M·M離開膝蓋埋在沙發裏坐着的少女實在遠得很。在旅館的大廳見到M·M的瞬間,我就想起,啊,這是《花花公子》雜誌為自身作廣告,“誰對本雜誌獨有鍾情呢?”的彩色頁上出現的有錢女人的那個人。可以説,那是跟×××鷹子一模一樣的,只是M·M不像鷹子那樣威嚴。我想那是由於M·M儘管聽不懂我們的對話,也還是認真地在聽,幾乎自始至終咯、咯放聲大笑的緣故吧。M·M對住在同一旅館進入酒吧的客人也和藹可親地打招呼。

    “這位意大利女士不是靠分居中丈夫的匯款,而是靠雙親的遺產生活的。在倫敦跟變態性慾的夥伴有交往;現在跟這個我來到東京啦。並等待着住在米蘭①的丈夫去世這天的到來。這樣,當了寡婦就名正言順再跟人結婚。”

    ①Milano,意大利北部都市。位於波河流域的肥沃平原。古來,歐洲各地通往地中海的交通要地。“跟人結婚這説法,目前就是指你羅!因為你跟她秘密訂了婚哩。”

    “噢,目前的情況麼。但是,M·M己跟不計其數的那幫人秘密訂了婚。我必須祈禱在我們訂婚期間,跟M·M分居中的丈夫不要去世。我跟她不是同一國家的教會,不想跟這位意大利女士結合在一起,到死為止動彈不了身子喲。因為我生活的旗幟是《自由》。這回我和這傢伙一起來到東京,目的是用她的錢為實現我和阿曉所計劃的演戲。那事一完,我就解除婚約。”

    “你還在考慮演戲的事嗎?”我抱着事出意外的心情問。自犀吉和鷹子離婚後,我再也沒有把犀吉和劇場聯繫在一起考慮過。犀吉這樣長期來執著一個現實的對象是出乎我意外的。“是啊,你別露出好像我跟亡靈一起出現那種神色來。若是那樣,不想為我和阿曉寫戲曲啦?你陷入了權威主義,從歌舞伎座的經理人來央求前,決定保持演劇的純潔吧。我對你不抱期待。總之,我和阿曉仍在不斷磨鍊自己的計劃。回到東京後,己數次向廣島掛電話,跟阿曉談了;他表示要從原子病醫院出院。如果他出院,打算把他叫到東京,跟M·M三人一起生活。這位意大利女士對我們的戲劇出錢支持,是作為一項有利的投資喲。有關我們戲劇成功的可能性,我竭盡吹牛之能事,讓她完全信服。你在談到我們的戲劇時,務必不要表示出懷疑的樣子來。當然,我們的戲劇不會取得演藝的成功吧,甚至連美學方面的成功也不可能有吧。結果,現在那成了我和阿曉的個人節日活動。因此,就那樣也行了。當知道我們的演藝失敗,自己的投資收不回來時,也許M·M自己也會解除跟我秘密訂的婚約哦,想回到米蘭她丈夫住的地方去。如果是這樣的話,更應該為我召開個人的祝賀活動。如今,癌病毒説正盛行,説不定那傢伙的丈夫患上那種病也未可知,讓婚約拖久的話,太危險!”

    “這是結婚詐騙呵,”我説。“你現在暴露了犯罪者的面目,是我們隔了好幾年再會面時的、是你偷竊汽車成癮以後的事了。總之,希望你不要過於深入地掉進骯髒的、犯罪者的坑裏去!”

    齋木犀吉以一種嘲笑和戲弄般的冷靜,直凝視着我,什麼也沒説。我和他之間緊密結成的友情己喪失殆盡。我宛如抱着在圍繞他的各種各樣的惡濁的洪水對岸看不見犀吉那樣的心情。雖然過去曾抗爭過,然而在意大利歷經美食的薰陶,犀吉跟在倫敦同樣枯槁,像草葉般的傷痕越發給人感覺得荒蕪,且帶點可怕。他常隱藏在表情背後的幼稚的感覺也完全失去了。他顯得特別高興,不知怎地突然他一沉默起來,彷彿湧出毀滅的、劇烈的憂鬱來。給人那麼樣地感到的也許自巴黎的悲慘事件以來,在根本之處對他關懷不夠的緣故;那天對犀吉的印象宛如連過去難以忘懷的回憶也要被迫修正似的。我不無感慨地想,這樣下去友人肯定是繼續要失去的。據説旅館酒巴的侍者對犀吉也總有點敬而遠之的。現在犀吉身裹黑色西服,儼然是一副沒有一點紕漏的紳士風采;不過,對旅館的服務員來説,他們不是在身邊飄浮着讓人連想到曾經被強制勞役的、那種聲譽不好的一幫人的沉默的徵兆嗎?犀吉敏捷地喝大量的威士忌,卻永遠醉不倒。

    不一會兒,犀吉的講話告一段落,我想對一直沉默不言、耐心聽我們對話的意大利女士,而且現在將要成為結婚詐騙國際版的受害者、善良的、富豪的大女兒表示一下適合禮儀的舉止。不過,現在犀吉翻譯用日語講述不牢靠的計劃給她聽,已沒有促使其警戒起來那樣的懇切心了。總之,我對犀吉也好,對這位意大利女士也好,還從未像客人般的禮儀框框中跳出來。我説,“M·M,你對這裏中意嗎?”

    “這裏?”M·M對我曖昧的英語問候,高興地應答上來,她這麼一説,又震得血紅的喉嚨皮膚索索發抖大笑起來。“倘若這裏指的是天花板低的、古式的旅館的話,當然中意唄。可我害怕高高的天花板哦。也害怕建築物高高地聳立在道路的兩側。宛如感到那些高樓大廈要塌陷下來似的。因此,從某種意義講,巴黎的街道像場惡夢吶。相反,這裏東京卻不害怕。歸根結蒂,這裏中我的意呵!”

    於是,像用日語從一旁註釋似的,犀吉開了口,“真的,這位意大利女士害怕在狹窄的道路上,建築物向外突出。在佛羅倫薩①曾有過一次快要發狂了哩。那時,連我也落到害怕這女士的地步。”他像真害怕似地説。可是,想到那位醉了繼續大笑的大個兒意大利女士居然有這種強迫觀念是困難的。結果,到了該離開酒巴告別的時刻,犀吉託調酒員把一瓶黑白商標的威士忌和冰塊一起送到房間裏來。接着,對我説:

    “你知道我怕死,連在睡眠中也怕死嗎?我現在每晚平均喝半瓶威士忌。那也是在這種情況下,在酒巴跟朋友邊説話,邊喝酒,不入帳的。上牀跟這位女士進行意大利式地大吵大鬧地性交完畢,接着,把威士忌酒喝完半瓶,喝得酩酊大醉,着地就睡。死的恐怖究竟隨着年齡增長也等比級數的增大嗎?我也快有二十五歲了。”

    ①Llorence,意大利中部城市,又稱花都。第二天,犀吉…和M·M驅使豹E型運動車問着四國和中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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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在過了二週的一天深夜,齋木犀吉掛電話來。那是從廣島打來的長途電話。因為犀吉的聲音跟在帝國旅館喋喋不休的、興高采烈的聲調大大不一樣,所以着實讓我嚇了一跳。每當他的話中斷時,我疑惑他不是在啜泣嗎?犀吉精疲力盡,心緒極壞,可以説他的心身全被新的絕望所攫住。“阿曉壞透羅。那傢伙明明説過要出院的。然而,其意味的內容跟的理解的卻完全相反。阿曉仍舊患白血病哦,是的白血球是驚人的極限數。那個極限數現正在開始下降,完全少了,看上去像出現康復的徵兆。但是,這肯定要反覆的。白血球的數目再次上升,倦怠感難以忍受,所有的關節開始疼痛,接着,隨之而來不可避免的死亡。現在白血球正在減少,這是外表或者是假象哩。白血球發出最後一擊前,稍稍嘲弄了人類們。那不太無情嗎?阿曉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於是,在這一白血球間歇時,他打算出院。我今天一直呆在醫院,我認為阿曉想出院是合情合理的。醫院的設施是一流的,病房明亮寬敞,醫療機械先進;醫生又有人情味。但是,阿曉的兩旁躺着的是整個身體被不計其數的癌細胞吞噬的、遭受原子彈轟炸的老人們。他們漆黑的皮膚上粘附着橡皮屑似地剝離的皮膚片。那真活像非洲的癌病患者哦。而且,他們一直沉默且忍耐着,有時會向阿曉送去微笑。為了躲避兩側他們的微笑,阿曉除了臉朝天花板外,別無他法。可是,天花板成了和平運動家為愛惜買水果籃的錢,用香煙盒摺疊的千隻鶴的叢林。阿曉也必須相當的忍受吧。我想盡可能早些拯救出阿曉來!”

    而後,犀吉委託我去田圓調布雉子彥的進口高級玩具店,跟雉子彥説,請趕快代租一間為外國人的女子和日本人的男子,二人住的最高級的房子。又叫我轉達為步行困難的阿曉,向批發商訂輛奢華的輪椅車,那也是要從德國進口能加速的輪椅車。犀吉反覆向我叮囑,打電話給雉子彥,不管怎麼樣懇求也白搭!不直接當面催他的話,你怎麼也推動不了他的。近來,他更變本加厲了。因此,你務必親自到田圓調布去處理一下。犀吉反覆叮囑。我傷感地擱好話筒。

    第二天,我按照犀吉的委託,前去田圓調布的進口高級玩具店,雉子彥身着瑞士制的滑雪用的毛衣和黑的皮褲,出現在我面前。如今,他纖細的少年面貌,再沒有從前那樣的歇斯底里,給人印象是極普通商人似的,精於計算、富有小聰明,高度警惕,露出像難以接近的海龜般的臉色,人有點開始發胖。我向他轉達犀吉要辦的事項,雉子彥露骨地厭煩,只是皺眉頭,並不特別同情阿曉的命運;又無馬上開始租賃房子和訂輪椅車行動的樣子。相反,雉子彥從近旁的貨架上,取下血紅的塑料汽車模型,並把它拆開,向我講解了它的內部構造,特別是精巧的、按比例縮小的汽油引擎。他才表示了熱忱。我對他的介紹點點頭,雉子彥説這貨量少,一輛三萬日元,問我買輛嗎?我拒絕了。那時,雉子彥臉上露出的表情足以讓我畏縮。他對汽車模型所表示的熱忱,並不是出於對汽車機械製品的偏愛,而是熱中於製品的經銷。我向雉子彥再三叮囑後,正要離開洋貨店時,他裝作多麼天真般地露出冷笑,這樣説,

    “在歐洲,你跟犀吉之間,發生了什麼糾葛?這次回來後,犀吉老是説你的壞話哦。又説,把你作為友人信賴,上了當。還説你年紀輕輕,既無創作能力,卻又以文人自居。要説跟鷹的離婚,原先你來到倫敦,喝得酩酊大醉,由於你把事情全搞糟而引起的。還説過更刻毒的話吶。你對犀吉的態度,是潛在意識方面的同性戀的單相思,也就是倒錯的惡女的深情,無論如何也受不了的。這回打算避開你,過日子,講了那種話。現在為什麼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呢。過去的關係是那樣的好,然而……”

    我與其説憤慨,倒不如説由於唐突的羞恥心和自我嫌惡,猶如被欺侮的孩子那樣紅着臉從進口高級玩具店逃了出來。我並不是完全相信雉子彥的話。但總而言之,當時真的襲擊得我狼狽不堪。因此,至今我還不能從那後遺症中擺脱開來。

    此後,過了二週,犀吉又來電話,得知他們在曲町己找到新租賃的房間,包括阿曉三人開始住在一起。當邀我去那裏玩時,我仍沉淪在那後遺症中;因此,加以拒絕。我己開始着手一部長篇小説的準備工作;並已結了婚;再要找出跟犀吉一起遊玩的時間也確實難。我的妻子對從未見過面的犀吉,總抱有成見。所以不喜歡我去見犀吉他們。我對阿曉遭遇的不幸,給予同情,但要真的去探望陷入絕望症狀的他,卻又有其獨自的反抗。我面對阿曉能問候點什麼呢?由於這樣的原因,我好幾次設法拒絕犀吉的電話邀請,犀吉姑且雖是毫不在意,説實話讓人懷疑不是單單為了訊問安樂死,才掛電話來的嗎?這種語調,如下詢問,

    “你知不知道安樂死這玩意的條件是怎麼樣的?”於是,我對犀吉談了自己不知何時曾在雜誌上讀到過安樂死的六個條件。

    A、病人在現代醫學上講患了不能恢復的症狀,其死臨近;B、病人的痛苦,誰都一看就明白,真是目不忍睹;C、那囑託殺人是專門為丁緩解其痛苦而進行的;D、當病人意識清楚時,根據其囑託;E、是由醫生親自執行抑或不是這種情況,要有妥當的理由;F、其方法在倫理上是能接受的。

    那時,我只不過天真地披瀝自我意識而己吧。現在我也常被疑惑所攫住。即使我單單是沒思考的、愛多嘴的人,那不是該過於天真了嗎?恐怕我一輩子不會從這疑惑中獲得自由吧……

    某天清晨,那己是春天過半的時節。我直工作到黎明,吞了安眠藥正在睡覺時,突然被恐慌的妻子叫醒,遞給我份報紙看。讀了報,我得知威嚇妻子的事件,自己也深深地膽怯了。報導説,一位坐着手推車的青年,從面向曲町的某道路的一個坡兒小衚衕出來,正當下坡時,被乘豹E型車一位攜外國女士的青年軋死。他們三人同住一間屋,那租賃的房子在輪椅青年進出的小衚衕裏頭。這是一起運氣不好的突發事件。就在附近的五味坂派出所的警官目睹一切,證明是事故。外國女士由於這事件的打擊,成了半狂亂住院了。根據我妻子的報告,稍前,犀吉曾來過電話,告知這一事件。據説,當時犀吉直接要我為避免誤解,不要泄漏在此之前的電話中講的事。

    妻子很想知道其內容,我保持沉默,彷彿要跟吞下自己的恐慌作鬥爭。

    那天午後,我到齋木犀吉租賃的屋去。但撲了空,據説犀吉去陪伴住院中的M·M了。而且,房東不肯告訴我那醫院的名字,説是犀吉請求他代為保密的。我邊受急躁的心焦和恐怖的責備,邊只好徒勞地折返。

    過了三週,總算齋木犀吉來了聯繫。而我在此之前己失去了必須弄清那事件真相的積極態度,卻得到了想從那事件中逃避出去的消極態度。説不定也許真的是事故嗎?我去現場看了那坡兒的小衚衕和道路,那裏是處於多少易發事故的狀況。對從道路上疾駛而來的豹E型運動車來説,要避開坐在電坡兒加速的輪椅上從小衚衕竄出來的對手,是有一定困難的。而且,豹E型正要拐入小衚衕,方向盤肯定己變換了吧。

    我反覆那樣地思考,是想從令人厭煩的思念中擺脱出來。正好從犀吉那裏掛來電話。我疑慮他莫非打算坦白自己的犯罪嗎?而膽怯起來。而他沒直接提到阿曉的事件,就掛斷電話時,我着實感到放心了。對齋木犀吉的這次行動,自己為了辯護要保持傍觀者位置的卑鄙,我想起雉子彥告訴我的犀吉説罵人的話。此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卻的。且有時感到恥辱而呻吟。

    犀吉用電話這樣告訴我,“我帶M·M明天白天從羽田機場出發哩,是西德航空公司的噴氣機。M·M由於前幾天受到的刺激,像發瘋似地無論如何想離開日本。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決定今後要一直和那位意大利女士在歐洲到處走走,直到那傢伙從刺激中恢復過來為止。另外,在吳町①幹日工的阿曉母親來到東京,拿着小刀轉來轉去。據説好幾次來到曲町。倘若那女怪物掄舞報復的小刀向我刺來的話,我肯定無力抵抗會被她刺中吧。也鑑於這一原因,所以向歐洲逃去了,出發是下午一點,務請來羽田機場送我,可好?”

    第二天,我抱着沉重的心情到達機場,犀吉他們己辦妥機票和行李的手續,像藏身似地坐在候機室大廳最角落的園柱的背後沙發上。M·M像哭累了的幼兒般把身子深深地埋在沙發裏,讓頭沉陷在大衣領子的毛皮裏,用兩掌遮着臉睡覺。犀吉解釋道,M·M現在正服了大量的精神神經安定劑。現在,M·M不像酩酊大醉、整個身體發燒,咯、咯地大笑那個快活的意大利女士,毋寧説倒跟在母親和大名鼎鼎的情人之間,把漆蓋埋在沙發裏坐着的、臉色陰暗茫然不知所措的照片上的少女相仿似的。不過,我這天直到最後,始終沒看她的臉……

    齋木犀吉像納爾遜②提督一樣,身着極為上等、優雅的黑大衣和穿着擦得呈亮的漆皮鞋,把身子武裝起來。不過,他也憔悴不堪。他的臉色,自從我和他相識以來,看上去更蜷縮得小了。鬍子也沒剃(總算他也開始長出像普通男人的鬍子來),是想不到的事,有點像老鼠似的。我想突然衰老的犀吉不是越來越像老鼠了嗎?又想起長年當看守,突然產生了冒險心,馬上像去一個陌生的國家一樣,開始走在街道上受了傷,被追捕者帶回來的、他的悲慘的祖父的往事來。犀吉像得了砂眼什麼似地用眼皮紅爛、奇怪的眼神凝視着我,衰弱地像鼻塞似的。

    ①位於廣島縣西南部,面向瀨户內海的工業城市。

    ②HoratioNelson,1758~1805,英國海軍軍人,對抗拿破倫,確立了英國的海上霸權。“遲了呵,”他連説了幾遍。其間也沉不住氣地巡視我背後的空間。他大概防備阿曉母親的襲擊吧。他的聲音讓人疑惑像中世紀刑罰中的一種,在舌尖上吊着秤錘那樣的混濁,遲遲頓頓地口齒不清楚。他也有點過度服了神經安定劑。這天,犀吉可以説格外沉默寡言,但仍遵循他的本性,講起來滔滔不絕;不過,一陷入沉默,就像落入深處浮不上來。我和犀吉並排坐在沙發上,邊睜大眼睛直看阿曉母親的出現,邊聊天。當阿曉和犀吉、鷹子出門去旅行時,我領阿曉的母親直到機場。

    倘若,關於犀吉和M·M的出發,獲得了情報的話,她決不遲疑,一定會出現在這間候機室大廳。

    我只希望犀吉和M·M的起飛時間早點到來。我也最害怕阿曉的母親襲擊犀吉和無力抵抗的犀吉受到創傷這樣的事發生。我想犀吉有關這一事件好像有什麼要向我説似的,而我想盡可能避開它。我不想從犀吉嘴裏認罪是自己殺死了阿曉;同時,也不想聽到他辯白為單純的事故。我是從阿曉的事件中完全夾着尾巴逃跑了。我內心的拒絕似乎是跟犀吉相通的。他學我的沉默,一直沉默不言,只是用倉促的目光帶刺地彷徨在機場的擁擠人羣裏。睡着的M·M像嬰兒似的,時時發出曖昧的呻吟聲。她大概在做即使服神經安定劑也克服不了的、令人害怕的夢吧。

    而後,犀吉突然開了口。會不會講到阿曉的事件嗎?這回我怯懼了。幸而不是的,他責備自己本人如下,“我完全沒做成任何一件事呵。我也做不了任何一件事呵。如果我要做一件什麼事,一定會出現絕對的困難,把它毀壞。然而,我也不是憎恨那困難呵。我經常想當然地感到困難的出現會使我屈服的。這回,回到東京,我閲讀了有關黑部溪谷的水壩,登山狂的年輕學者寫的書。那裏面有關於登山家心理的分析,那是這樣講的。“登山家這種人,常常具有奇妙的錯覺。那是在於人和自然的鬥爭中,自己站在自然一側的這種意識”。而我也在跟自己人生的困難作鬥爭,感到自己是站在困難一側的夥伴哦。我一直繼續着冒險,但一定總是失敗的。而且,我感到自己是站在失敗一側的夥伴。我可以説是日常生活的登山家哦……”那樣説完之後,犀吉像衰老的狷猴一樣眨巴着鄰衰弱的眼珠凝視着我,以完全不象過去的他,沒有一點信心的樣子訊問,“怎麼樣?曖昧又沒意思吧?我現在被搞得暈頭轉向,好像全部丟失了以往自己的倫理集大成似的。我的苦思冥想癖。究竟是什麼呢?”犀吉唐突沉默,就這樣時間過去了。而後,犀吉又越發像呻吟似地、虛弱地説,“我現在好害怕呀!喉嚨裏像長出塞得滿滿的不安和恐怖似的。以前發生這樣的情況在睡眠前,總是在晚上。可是,現在大白天,況且朋友在一旁,我也是害怕的。也許那傢伙跑來刺我也未可知。所以害怕的事不會沒有吧。但是,不僅僅如此。我想即使能從這裏順利地擺脱出來,不是仍舊照樣害怕嗎”而且,在歐洲要經濟被這位像瘋人般的女士纏住。因此,我己不可能從這傢伙手中擺脱出來。以往跟我別離的女人們,都在失去自己的威嚴前,用自己的腳堅定地朝自己的方向走去。我經常講的自由就是指那麼回事。看來,那不是我自身的本願,而是託了女人們的福,由對方幫我完成的他才本願哦。但是,現在這位意大利女士還奢談什麼擔心自己的威嚴,連鋭氣都全被挫了。對我來説卻拋棄不了這傢伙哩。況且,這傢伙分居的丈夫去世,這下我可一輩子要被她控制住了。毋寧説比起現在我更害怕出去後跟這傢伙只有二人的長期旅行和結婚生活……”犀吉用沉重的舌頭,一句一句地繼續向我訴説着。

    儘管我不想從犀吉的嘴裏聽到這樣的呻吟腔調,但還大體上僅僅豎起耳朵。我自始至終是關閉自己的心房。雖仍處於雉子彥所轉述話語的後遺症中,但我現在除了羞恥自己的不寬容和卑怯之外,別無他法,我完全是個不值得擇友的自我執著家。

    我的無反應和拒絕的沉默使犀吉的沉重舌頭越來越萎謝。他再次唐突地沉默。接着,不一會兒,犀吉像有點恢復勇氣似地説:

    “我到達歐洲後,這回馬上去呵。我想看開花的巴丹杏樹;

    不過,季節該過了嗎?”

    我這時眼眶裏會無緣無故地含着淚水。似乎是要對犀吉產生深深的憐憫之情。但是,這時因偶而出現雉子彥,在我內心中開始吶喊的內在之聲也告中斷了。雉子彥根本不把阿曉母親旺盛的復仇心放在心裏,事務性地報告了賣掉豹E型運動車,並結清房租及其它雜用後,把餘額悉數匯到巴黎。那好像從他的強迫觀念中多少相當程度解放了犀吉。他用這樣的話回答了雉子彥。

    “噢,雉子彥,我倘若能得到這一意大利女人和在歐洲大陸或非洲大陸或愛琴海中某個島嶼的任一地方的一間屋子安頓下來的話,立即寄上法國航空單程機票和像模像樣的邀請信,蒙過外務省,讓你也一起來。倘若再能找到金泰的話,當然那傢伙也一起來!大家一起搞搞拳擊什麼的,來安度晚年不好嗎?我們馬上要迎來晚年呵,雉子彥。”

    但是,雉子彥不知為何繃着臉,總合不到一個調子上來。並且,以店務繁忙為由,直截了當説去去馬上要折返。現在對犀吉來説,完全沒有一位真正的友人了吧?不一會,時間到了。犀吉像有什麼東西要向我斷念似地告別,仍舊蒙着臉,用手臂挽住因精神安定劑的毒,尚在睡眠中M·M的身體,讓她站立起來;另一條手臂提着二人分量的皮箱,像悽慘的苦力般蹣跚地朝海關的樓梯走下去。宛如一個受傷的印第安人摟住受傷的同伴由此撤離。我只是對齋木犀吉躲過阿曉母親的追尋,終於能夠脱逃去歐洲,感到放了心。這樣,犀吉就以旅行的名義出走了。

    那年夏末,我在銀座偶然碰到×××鷹子,她説幾天前剛從美國歸來。我們商定為避暑氣,在一家有空調的場所喝了茶再告別,就進入一家旅館的休息大廳(那裏是犀吉一早喝了啤酒,突然躺倒的、那家旅館)。一小時後,我們在那家旅館的七樓房間,新奇般地邊互相凝視因雙方汗水弄髒的裸體,邊對立着脱去衣服和內衣。我想也許那是鷹子和犀吉結婚典禮的晚上,悄悄地把睡熟的犀吉置於卧室,我和鷹子在他們公寓的起居間,温柔又感傷地交換着奇妙又親密的會話的繼續吧。我們既不是突然開始相互愛慕起來,又不想要裝出相互愛慕的樣子來。我們沒接過一次吻,直截了當地開始性交。

    但是,那至少對我來説,多少有點成為一種奇妙的性交。鷹子跟我在巴黎的旅館一剎那見到時一樣,像騎自行車似地颯爽地讓上體挺起,向着自己本人的性高xdx潮疾跑。那就是這麼回事。但是,我從她那裏借鑑的與其説成熟的性意識,還不是説僅僅是有關幼兒期性慾的器官。鷹子以其本人的手獨佔其女性器官的一切;而且,一邊孤獨地親自鼓勁,一邊尋求跟我無關的性高xdx潮而疾跑。正像犀吉所説的一樣,鷹子她不叫喊在演劇活動中的、新天才的形象;在性交後也不把它寫在筆記本上。恐怕那是犀吉編造的笑話。要講到犀吉為什麼會發明那樣的笑話呢。那是因為有關×××鷹子性慾的毛病,犀吉想保密的緣故。

    在性交方面是那樣直言不諱的犀吉,居然也有秘而不宣的東西。我對此感到悲痛,並想到在犀吉性慾的、不知疲勞的鎧甲下,似乎可以看出跟他年齡一致的未成熟和幼稚和羞恥心來。於是,我對他在巴黎旅館的粗暴舉止的想法多少有點改變了。我就此事想對犀吉談談的機會終於沒有了。對此,我深表遺憾。在降落的電梯中,×××鷹子用讓我疑慮是跟五十歲的女人睡覺嗎?那樣疲勞得荒蕪的臉色,一點也不害羞地會説沒有必要擔心懷孕吧!並得意洋洋地説,跟犀吉結婚懷了孕是因為有時被強xx的緣故喲。對此,我只是加深對犀吉性慾的憐憫……

    而後,又過了半年,我從貝賈亞的M·M那裏,收到了齋木犀吉縊死內容的信件。白天,一整天我一直忍受着。但是,一到深夜,妻子去卧室後,獨個兒在書房開始喝威士忌時,我憶起犀吉喝得酩酊大醉除了睡覺外,是個難以從黑夜和死的恐怖中脱逃得出的人。如何來理解那樣懼怕死的人,居然會親自選擇死這事本身的悲慘和恐怖,才好呢?我實在無法忍住了,直哭泣到翌日破曉。

    3

    我就齋木犀吉要説的就這些。他己死去了。把他留在記憶裏的人怕也不會多吧。也許在這一現實世界裏,齋木犀吉的名字被人放在嘴裏嘟嚷,完全不會有了。他被所有的生者忘卻了,並無止境地將長眠在死者中最惡的死者的死中吧。我就他的生涯生活敍述時,知道他為人的某人和某人,給我寄來信和打來電話,或者當面是這樣説的。“為什麼你要去敍述齋木犀吉?他從未成就過一件事,如今既然己去世,今後也不會再有任何成就。另外,正如你所知道的,他是個自私自利的且傲慢、令人厭惡的半狂人。他真的讓很多人遭殃。而且,他逃離出這個國家,突然自殺身亡。就他的為人,寫一部傳記,你究竟抱有什麼目的呢?”

    確實是如此,齋木犀吉在這現實世界沒有成就過一件事。死後的今天,他等於不存在了。他所作的事所有都在中途受挫,原本其成果從一開始就令人疑慮。他雖是個冒險的人,不過,作為留下壯烈的回憶的行動家,是過於饒舌了。因此,他不是循規蹈距的倫理家。他常訂數不清的約會,卻沒有去踐那些約,由自己慌慌張張降下他本人人生的帷幕。儘管如此,我寫這部傳記,忠實記錄了圍繞齋木犀吉的真實和傳説。我熱情地為他的傳記或冒險談付出的努力是為什麼呢?總之,對現在的我能説的是齋木犀吉真的是我們這一時代的人這一點。而且,作為我們這一時代人的他的使命是,講起來滔滔不絕地講;猛烈地性交;嘗試所有冒險的事,結果沒成就任何一件事,就這樣唐突地死去。

    我對於今年底去非洲旅行,要去貝賈亞無人祭祀的墓地憑弔犀吉。我將遵循犀吉作的他的魂之歌的詩句: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雖死其猶生

    雖死其猶生

    在他的亡靈前,告知至少有一位記得他的生者存在,想為他安魂。

    不能不重複的是像齋木犀吉那樣,極其懼怕死的人,其自殺身亡該是多少殘酷啊!究竟死是何物呢?死後的世界存在嗎?死後的虛無、虛無的永恆,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寫這傳記到一半時,接到新結婚己生了幾個孩子的卑彌子的信。那是這樣寫的信。“據説眼睛不好,己不能坐車,阿姆斯特朗賣掉三萬日元。傳説犀吉自殺了,真難以相信。據説屍體在他的未婚妻仔細地確認前已被運走。所以,我認為這不就是犀吉賄賂加比利亞人的侍者和警察的特技嗎?總之,犀吉是真的怕死的。”

    這封信有好幾天把我的心揪住。確實是如此,齋木犀吉賄賂加比利亞人的侍者和警察,扮成屍體從意大利女士未婚妻控制中擺脱出來這作法,並非不可能。他到達非洲,恢復他青春最初的、最純樸的、政治的關心、應徵參加蘇伊士戰爭志願軍的熱情,終於不是決定從束縛他的意大利女士手中逃脱,為美人作活嗎?他為了推敲這一計劃,不是整天在旅館坐禪思考嗎?就是現在,他不是擺脱日常生活的桎梏,正在進行真正的冒險嗎?倘若是那樣的話,像他那樣,把自己的青春以一個主題始終貫徹到底取得成功的青年。甚至可以説是沒有的吧。從十八歲起憧憬從軍蘇伊士,到二十五歲參加在貝賈亞的實際活動的青春。

    我暫時被這一遐想搞得心曠神怡。這樣,我甚至想到在這傳記的末尾是否要捏造犀吉從撒哈拉沙漠寄出蓋有阿拉伯文字郵戳的美術明信片?但是,接着又過了一會兒,我為了回到這一遐想中去,必須作一番努力。

    儘管如此,倘若他仍舊真的活着從撒哈拉沙漠寄來信件,邀我去的話,則我想這回該拋去日常生活的一切家累,會像發狂似地拼命搭乘去非洲的噴氣機吧。齋木犀吉寫給我最後的一封信,是這樣寫着的,

    “您好!這是希臘遇難船船長的話。臨終前他在航海日誌上最後潦草地寫了如下一段話‘我以絕對的自信心情愉快地戰勝了暴風雨。而你,是否記得奧頓所作的這麼幾句詩?現在倒想起來了:

    危險感覺不可丟

    道路確實短,可仍然險峻

    瞻望前途,往斜坡不算陡。

    那麼,再見了。要全速奔定,而且,是跳躍式,擺脱重錘猛擊般的恐懼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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