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權並沒有槍斃鄭霍山,因為新政權需要技術人才。鄭霍山是舊軍隊醫科學校的高才生,也就有可能成為新政權的高才生。説到底,醫術這東西,只認病人和病,並不在乎你是什麼人。國民黨需要醫生,共產黨也需要醫生。後來知道了,舊軍隊江淮醫科學校的少將校長宋雨曾果然被國民黨潰軍裹脅到江南了,但是江南也不是國民黨的江山,解放軍很快就打過長江,勢如破竹,風捲殘雲,蔣委員長的最後一點家底,都運到台灣去了。至於宋雨曾校長的最後歸宿,在當時是個懸案,幾十年後才見分曉。從戰俘人員學習班到投誠人員學習班,實際距離不到兩公里,從戰俘到投誠人員的甄別,時間前後也不過用了二十天,但是這個距離對於汪亦適來説,漫長得卻像是過了半個世紀。
汪亦適捲鋪蓋準備到投誠軍官學習班報到的時候,心亂如麻,捆着鋪蓋的手一直顫抖。他的手顫抖有兩個原因,首先,雖然他不同意把他甄別為投誠,但是投誠這兩個字眼畢竟比被俘要好聽一些,這是有點常識的人一看就明白的道理。但是問題反過來説,如果他汪亦適接受了投誠這個結論,那麼也就意味着他接受了這個事實,那麼以後他就再也不能堅持説他是起義者了。因為有了這個想法,他捲鋪蓋的時候就反覆猶豫,有一陣子他甚至想對投誠軍官學習班派來接他的吳教員説他不想去投誠軍官學習班,但是後來轉念一想,投誠軍官比較被俘軍官,畢竟離起義者近了一步,就像二十里鋪比三十里鋪離皖西城近了十里路一樣——這話還是樓炳光點撥他的。再加上鄭霍山在旁邊冷嘲熱諷,汪亦適一氣之下,手就不抖了,把鋪蓋卷捆得像團麻花,撂在肩上,器宇軒昂地摔門而去。這一去,就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皖西城的新政權已經籌備就緒,政協會議即將召開。汪亦適到了投誠學習班,充分地享受了兩天“投誠”的待遇,衣服也整潔起來了。第二天下午他還特意回到俘虜學習班,去“拜訪”俘虜鄭霍山。鄭霍山仍然在脱磚坯,一身泥水。見汪亦適過來,就知道他的用意,斜着眼睛看他,嘿嘿一聲冷笑説,汪中尉,怎麼着,衣錦還鄉啦?汪亦適説,投誠學習班的人員有出入自由啊。我要這個自由別的用處沒有,但是可以請假來看你這個俘虜。鄭霍山説,説到底你也還是個國軍舊人員,你有什麼值得炫耀的?我脱磚坯靠勞動吃飯,心安理得。汪亦適説,勞動也有高級勞動低級勞動。我勸你還是向組織説真話,不要害別人也害自己。鄭霍山説,你是想讓我跟組織説你動員我起義?你做夢吧!汪亦適説,一個人不説真話,夜裏做夢都是噩夢。你心安理得什麼,自欺欺人。你要是這樣對抗下去,最終就是一堆臭狗屎。鄭霍山説,你滾蛋吧,我當我的臭狗屎,你當你的香餑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汪亦適説,好,我倒是要看看,你這個臭狗屎到底能臭到什麼程度。汪亦適説完就走了,走了幾步,又轉身回到鄭霍山的面前説,鄭霍山,我真不明白,你怎麼這麼不識時務。你還真的以為你是黨國棟樑啊,國民黨壓根兒不認識你。現在解放了,我勸你還是擦亮眼睛,認認真真地想一想,當一個正直正派的人。鄭霍山説,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鄭某不吃嗟來之食。
汪亦適見鄭霍山刀槍不入,再説無益,嘆了一口氣,悻悻地走了。
第三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學習班接到命令,投誠軍官按自己專長和意願,填報分配工作申請表。汪亦適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填報了“行醫”的志願。沒想到結果來得這麼快,當天下午,就來了幾輛大卡車,把投誠軍官學習班的人全部拉回到皖西城裏。讓汪亦適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他和另外幾個投誠者被卡車送到了他前不久才離開的杏花塢,他又回到了醫科學校。不過這裏現在不叫醫科學校了,而被整編為解放軍的榮軍醫院了。因為百廢待興,為了解決戰爭遺留問題,皖西城軍管會臨時成立了個榮軍醫院,暫時隸屬皖西警備區。
晚飯後大家都被集合到禮堂裏開會,主席台上明晃晃地坐着一排解放軍的首長,肖卓然赫然躋身其中。皖西城軍管會主任兼皖西警備區政委陳向真宣佈榮軍醫院成立,然後唸了一串幹部任命名單,肖卓然是榮軍醫院的副院長,程先覺為醫院的業務股長。陳主任還宣佈,所有在皖西城解放戰爭中,主動起義或投誠的原國軍江淮醫科學校的師生,經過甄別,沒有反動行為,積極擁護新政權,均可參加解放軍,分配在榮軍醫院各個科室工作,軍齡從即日算起。汪亦適又驚又喜,他沒想到他還可以在解放軍的醫院裏工作,更沒有想到他還可以參加解放軍。榮軍醫院雖然是軍隊醫院,但編制是暫時的,性質屬於半軍半民,行政暫編在警備區管轄,服務範圍囊括皖西地區黨政軍民。
這一夜,汪亦適睡得很不踏實,興奮得輾轉反側。雖然他在三十里鋪過的是半囚禁的戰俘生活,但是經過管教人員對他們組織的學習,加上道聽途説,也知道解放後的皖西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待汪亦適他們回到杏花塢,城市用電用水恢復了,工廠的大煙囱開始冒煙了,青石鋪就的街面上,家家張燈結綵,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這時候汪亦適才驚出一身冷汗,慶幸自己那天上午沒有感情衝動,沒有拒絕到投誠學習班報到,慶幸自己走上了一條新生的道路。對比鄭霍山,可以説是天壤之別了。這邊已經發放了解放軍的軍服,那邊鄭霍山和樓炳光他們還要繼續脱磚坯。
半夜裏睡不着,汪亦適便爬起來試穿那身新軍裝。老實説,解放軍的軍裝遠遠沒有國民黨的軍裝氣派挺括,有些臃腫,而且料子很差,無非就是白洋布染上蠟黃,但是因為感覺不一樣,汪亦適還是覺得新奇。他穿着軍裝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把同屋的方得森和盛錫福都給吵醒了。盛錫福不高興地説,汪亦適,你是怎麼回事,你是升官發財了嗎?汪亦適説,我幹嗎要升官發財啊,我高興我可以拿聽診器看病了。盛錫福説,你別高興得太早。我們這些人,雖然參加瞭解放軍,但肯定都是監督改造的,想拿聽診器,恐怕為時尚早。方得森把腦袋鑽出被窩説,老盛你説話當心點,不要給自己找麻煩。盛錫福説,我説什麼了?我什麼也沒有説。解放軍沒有把我們劃到反動派階層,對我天高地厚了。我又沒有説怪話,我當心什麼?方得森説,那你説什麼監督改造的話?肖卓然親口對我説的,穿上這身軍裝,我們就由同學變成同志了。盛錫福説,同志也有遠近親疏啊。你看我們這些人,地下黨當大官,起義者當小官,我們這些投誠的,當羣眾。既然是羣眾,那就要接受領導,這是事實吧?方得森説,接受領導不等於監督改造,你不要混淆邏輯。汪亦適説,監督改造也好,接受領導也好,我認為都是我們的福氣。我們學醫的,只要安分守己地把分內的事情做好,對得起老百姓,這就是我們天大的造化。
第二天早上,汪亦適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着,忽然被一陣清脆的軍號驚醒。大家手忙腳亂,雞飛狗跳地穿好新軍裝,跑出門一看,隊伍已經開始集合,然後是分班報數,再然後就齊步走、跑步。新的生活就這樣拉開了序幕。在汪亦適的心裏,天空是那樣的晴朗,雲彩是那樣的鮮豔,遠處的山川是那樣的蒼翠,近處的小河是那樣的清澈。走在隊伍裏,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哼起了歌——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肖卓然沒能到軍管會工作,而是到杏花塢當了醫院的副院長,這使他多少感到有點失落,但這失落很快就過去了,因為醫院的院長是老八路丁範生,正兒八經的野戰部隊團長,如此算來,他這個副院長也算是副團級了,在他這個資歷上,已經是相當重用了。
早晨出操完畢,丁範生向他揮揮手説,小肖,走,我們到杏花塢轉一圈,看看我們的根據地。站在杏花塢東北角的高崗上,丁範生捋着胳膊感嘆,哈,我們的醫院可真大啊!戰爭年代,哪裏有什麼醫院啊,到了一個地方,找一家院子大的民宅,就是醫院了。解放戰爭時期,條件好了一點,到了一個地方,搭幾個帳篷,就是醫院了。
登高而望,杏花塢地盤確實不小,這裏在國軍徵用之前,是皖西國立師範,有幾幢小洋樓,掩映在梧桐叢中,灰牆紅瓦,隱露一角。往南,波光粼粼的史河呈弧線由西而東,在朝陽中溢金流彩。
肖卓然説,丁院長,新政權成立了,人民翻身當家了,我們的醫院要成為新型的人民醫院。現在我們住的、用的,都還是國民黨留下的那些破爛,我們要儘快改變這種狀況,早一點清除舊社會的痕跡。丁範生笑眯眯地看着肖卓然説,你有什麼想法?
肖卓然説,那幾幢小洋樓,都是國民黨達官貴人住的,無論作為門診還是病房,都不實用。等安頓好之後,我建議把它們拆除,蓋一棟氣象更新的醫療大樓,標誌着這是人民的醫院。丁範生沒有思想準備,想了想説,啊,那不是要花錢嗎?肖卓然説,是要花一些錢,但是值得啊。我們現在這個地方,説是醫院,但是建築七零八落,老百姓來看病,門都找不到。
丁範生來了點興趣説,你説的這個醫療大樓都幹什麼用?肖卓然説,我從畫報上看,蘇聯的集體農莊都有體系化配套設施,一幢大樓四通八達,上下分工。工人農民看病,從掛號到就診,再到治療住院,就在一幢樓裏全解決了。可以模仿。丁範生説,哈,那個沒有必要。蘇聯人嬌氣,動不動就上醫院,我們哪有那麼多病人?我們中國人都是鋼筋鐵骨。肖卓然説,丁院長,説真的,你説我們中國人都是鋼筋鐵骨,這話不假,但這是精神上的。其實,我們最需要改善的就是醫療衞生條件。就拿我們皖西地區來説,要説沒有病人,那是不瞭解情況。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兩百多萬人,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患有疾病,只不過病有大有小,有輕有重。在舊社會,老百姓是根本沒有看病個意識的,一直是自生自滅。我們新中國要解放老百姓,最先入手的就要改善他們的醫療衞生條件。
丁範生思忖良久説,小肖,你講的,理是這個理,但是做不到。我們國家剛剛解放,方方面面都需要錢,我們現在不可能向政府要錢,我們只能自力更生,所以我們要樹立長期艱苦創業的思想準備。以後,不要動不動就跟蘇聯比,他們有錢,我們是窮光蛋。肖卓然感覺到,丁院長這是在批評他了。他很想説,可是我們不能永遠當窮光蛋,也不會永遠當窮光蛋。搞事業,就應該有遠大理想,不能以窮光蛋為理由不做事,更不能以窮光蛋為榮。但是這些話他沒有説出口,在丁範生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八路面前,他感到自己還很渺小,還需要學習。儘管丁範生一口一個小肖地喊他,他也覺得順理成章,僅僅是有點不受用。
肖卓然那時候確實有點嚮往蘇聯,他蒐集了不少有關蘇聯的報紙資料,研究這個龐大的社會主義政權。蘇聯的集體農莊是那樣的富饒,蘇聯的道路是那樣的寬廣,蘇聯的醫院是那樣的先進,蘇聯的教育是那樣的普及!蘇聯的工人手裏高舉鐵錘,蘇聯的農民懷裏抱着沉甸甸的穀穗,蘇聯的孩子脖子上繫着紅領巾,臉上洋溢着幸福燦爛的笑容。相比之下,皖西的老百姓差得很遠很遠,市民們臉色灰暗,山民們瘦骨嶙峋,孩子們流着鼻涕,睜着茫然和渴望的眼睛……他希望這一切都儘快改變,他希望新政權成立之後的第一所人民醫院迅速發展擴大起來,給多災多難的父老鄉親打上第一支強心針。
但是,他預感到,從他同丁範生的第一次談話中,就拉開了在建設目標和思路上的分野,併為他以後在政治上屢遭曲折埋下了伏筆。這是後話了。
汪亦適正式上班的時候,還沒有明確的分工,中醫西醫齊頭並進,混雜着上馬。剛剛整編的醫院設備也很簡陋。汪亦適本來是學骨科的,但是被分配在名義上的內科,其實主要工作就是治療腸胃病,因為部隊南下官兵多,有不少人來到江淮,水土不服,鬧肚子的事情經常發生。這種病看起來不費事,處方也無非就是藿香正氣丸黃連素之類的東西。
上班的第二天上午,汪亦適看見了舒雲舒。舒雲舒現在的身份是榮軍醫院的團委書記兼婦科主任,這當然是亂點鴛鴦譜,因為舒雲舒在醫科學校學的專業是麻醉,但是醫院需要婦科醫生,而且極缺,舒雲舒又是女同志,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婦科主任,其實這時候婦科連她在內只有兩名醫生和一名護士。在給舒雲舒分配工作的時候,肖卓然向院長丁範生提出異議,認為這是驢頭不對馬嘴,結果被這個前野戰軍的團長駁回。丁範生説,不會不要緊,學嘛,過去我們還不會打仗呢,不照樣打敗了鬼子、打敗了老蔣?你説舒雲舒當婦科主任不合適,我也認為不合適,但是沒有辦法,現在缺的不是麻醉醫生,而是常見病醫生。我們這個屁股大的地方,沒有幾個大手術需要你來麻醉,我們這些特殊材料製成的人,也用不着麻醉,可是部隊打仗打了那麼多年,犯病的老孃們卻是層出不窮。你要是給我弄個合適的人來,我立馬讓舒雲舒去搞麻醉。肖卓然説,我覺得舒雲舒還年輕,她才二十歲,就當醫院的婦科主任,太嫩了點兒。
丁範生胳膊一捋説,嫩?小肖,我跟你説,我十五歲參加八路,十六歲就是連長,你説嫩不嫩?我二十四歲當團長,一團打光了我當二團團長,二團打光了我當營長,組建新一團我又當新一團團長,我三年當了三個團的團長,中間還夾着當了半年營長。當團長我把我的團指揮得團團轉,當營長我把我的營指揮得嗷嗷叫。你小肖也是年輕人嘛,你今年多大?哦,二十一歲,可是你已經是我們這個縣團級醫院的副院長了,已經是縣團級幹部了,那還不年輕?我跟你説,現在我們什麼都缺,尤其是人才。我們新政權就要有這種魄力,把年輕人放在重要的崗位上,摔打他們、磨鍊他們。什麼是培養?大膽任用,放手使用,就是培養。
丁範生這麼一説,肖卓然就不好堅持了,在這個老革命的院長面前,他覺得自己很渺小,儘管丁範生這一年也才二十八歲。
丁範生不僅駁回了肖卓然的建議,還在業務會上大聲呼籲,要大力加強傳染科建設,要大力加強腸道科建設,要大力加強婦科建設。丁範生的指導思想是,大樓不用蓋,人才要培養,有了人才,沒有大樓,就是搭帳篷,醫院也是日龍日虎的。於是乎,舒雲舒只好趕鴨子上架,臨時抱着婦產科醫書猛攻,中醫的西醫的一股腦兒往自己的腦子裏灌。當然,丁範生並不是純粹的大老粗,他也上過幾天私塾,而且他打過日本鬼子,二十四歲就當瞭解放軍的團長,這説明他不是等閒之輩。組織上把他放在這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問題成山的醫院裏當院長,是有道理的。丁範生一方面亂點鴛鴦譜,另一方面他也知道這是權宜之計,交代肖卓然等當地幹部,招兵買馬,蒐羅人才,要儘快把榮軍醫院的功能健全起來。
在見到舒雲舒之前,汪亦適首先見到的是程先覺。程先覺是陪同軍管會陳主任的夫人姚大姐來看婦科病的。但是這時候肖卓然和舒雲舒聯繫的婦科醫生大都沒有到位,只有一個男性婦科中醫,還是個老頭子,説話有點口齒不清。姚大姐是上海人,大學生,對中醫持懷疑態度,希望能找一個西醫看看。程先覺知道汪亦適家傳婦科,便把姚大姐帶到了內科。汪亦適詢問了病情,面帶難色地對姚大姐和程先覺説,現在設備還沒到,再説姚大姐的這種病,也不宜馬上做手術。先開點消炎藥,外用內服並舉,緩解一下,以後有了專門的醫生和設備,再考慮做個小手術。
正説着話,舒雲舒來了。與舒雲舒同行的還有舒雲舒的大姐舒雨霏。舒雨霏是正經的婦科醫生,江淮醫學專科的學生,剛剛畢業,已經被省會一家剛剛組建的部隊醫院錄用了,但是架不住妹妹的軟纏硬磨,計劃調回皖西城,助妹妹一臂之力。姐妹兩個正在醫院的政工辦公室裏彙報,聽説姚大姐來看婦科,對老中醫的診斷不甚滿意,就一路找了過來。
舒雨霏看婦科同汪亦適自然不同,敢問,問得也細,最後還拉上簾子,給姚大姐做了檢查,如此這般,很快就搞清楚了病因和症狀,開出方子,居然是一半西藥、一半中藥。舒雨霏説,姚大姐患的是婦科常見病,子宮肌瘤,目前我們國家這種病做手術的還不多見,治療起來也比較麻煩。西藥消炎,緩解症狀,中藥理氣,活血化淤是根本,補血也是必須的。平常多吃大棗、豬肝,以食療輔助。
舒雨霏説得有條不紊,姚大姐也頻頻點頭。姚大姐説,你小小年紀,就如此精通醫道,很了不起。為什麼不到我們皖西城來工作呢?舒雲舒説,我正在勸説大姐調回來,可是她已經在省城陸軍279醫院上班了,那邊不放人。姚大姐沉吟了一會兒説,省城那邊人才多,應該支持我們發展基層醫務工作啊。這樣吧,我回去跟老陳説説,讓他找找老戰友疏通一下,爭取把舒雨霏同志早點調進我們榮軍醫院來。舒雲舒説,那太好了。我大姐來了,我就解放了,不然,我這個婦科主任是要遭人罵的。
汪亦適和程先覺那天的對話很有意味。女人們看病的時候,汪亦適和程先覺迴避,在診室外面的過道里站着説話。其實沒有多少話説。程先覺跟汪亦適大眼對小眼,有點尷尬。程先覺説,亦適,山不轉水轉,沒想到我們還能一起為人民服務。汪亦適仰起腦袋,不看程先覺,看天。汪亦適説,人算不如天算,想當人上人,也不一定就要踩着別人的肩膀。程先覺訕訕一笑説,這話刻薄了,不知道亦適兄何出此言。汪亦適説,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我同學一場,我送你一句忠告,為官也好,做人也罷,長久之道,還是一個誠字。左右逢源,上躥下跳,玩到最後,不是摔倒,就是累倒。程先覺説,你這麼説,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似的。汪亦適説,蛇打洞蛇知道。不過,我不想跟你弄個是非曲直,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沒有被拋棄,我們現在都是新政權的醫生,人格和醫德是我們的立足之本。程先覺皺着眉頭説,你這樣一説,我就更不明白了。你這話裏,分明是指責我人格和醫德有問題。汪亦適説,你自己想去吧。
程先覺説,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程先覺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是你説了就定。汪亦適説,程股長,我不想跟你扯陳芝麻爛穀子,但是現在我們業務歸你管,你不能讓我們老是給人治拉肚子治小腸氣。程先覺驚訝地看着汪亦適説,不治拉肚子小腸氣,你還想幹什麼?難道你想當華佗?汪亦適説,我是學骨科的,你們把我弄到內科,可是這內科也非驢非馬。你哪怕讓我看看心肺看看脾臟,也算是個正經活兒。像這樣天天給人開方子治拉肚子,我這雙手不就廢了嗎?程先覺説,汪亦適啊,我跟你説實話,我們醫院現在就是個大雜燴。丁院長説了,現在是初創時期,要教育我們的醫生同志,不要分內科外科婦科男科,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藥大家一起吃。汪亦適愕然問道,丁院長真的是這麼説的?這是什麼話!我聽着簡直就是瞎胡鬧。真的這麼做,那不是草菅人命嗎?救死扶傷,這是科學,怎麼能允許這樣亂彈琴!早知道是這樣的醫院,我還不如留在三十里鋪脱磚坯呢!
程先覺説,汪亦適,這次我給你留個後路。你知道你剛才説的話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嗎?汪亦適稀裏糊塗地問,你説什麼性質?難道我説得不對?程先覺説,看在你我同學一場,我得提醒你了。你是從國民黨軍醫學校出身的,對於共產黨的政策和領導思路還不是很清楚。你要關心形勢,要研究共產黨的方式方法,否則就可能栽大跟頭。汪亦適氣呼呼地説,我説的是實話,醫學是科學,怎麼能説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藥大家一起吃這樣愚蠢的話!這是醫院還是屠宰場?程先覺本來是居高臨下的,是帶着教訓的口吻對汪亦適説話的,一聽汪亦適這麼一説,嚇得臉都白了,趕緊擺手説,汪亦適,老汪,請你打住,信口雌黃禍從口出啊……正在嚇着,猛然看見肖卓然在門外出現了,面色陰沉地向這邊走來,程先覺更是一頭冷汗,趕緊把舌頭拐了一個彎,陡然提高嗓門説,關於……口腔潰瘍的問題,既不是你的專業,也不是我的專業,我們今天的爭論是沒有意義的!汪亦適説,你幹什麼,為什麼見到肖卓然就像耗子見了貓,肖卓然有這麼可怕嗎?程先覺壓低聲音説,何必?你我都是需要脱胎換骨的人,這個時候,何必自找麻煩?老實點吧!
肖卓然走過來,發現二人神情異樣,看看汪亦適,又看看程先覺,繃緊的臉突然鬆弛下來,笑着問,二位仁兄,一個橫眉冷對,一個神色慌張,這是為何?汪亦適正要説話,程先覺搶先一步説,我們在探討業務,關於口腔潰瘍的原因和症狀。肖卓然狐疑地看着程先覺,又看看汪亦適問,是嗎,怎麼弄出這麼個生僻的課題來?汪亦適説,他信口雌黃,他説你們當官的説,初創時期,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藥大家一起吃。我認為這是胡鬧!肖卓然驚訝地看着程先覺説,真有這話?是哪個當官的説的?程先覺頭上的冷汗終於落了下來,絕望地看着肖卓然説,誰也沒説,是我自己説的。因為現在條件艱苦,設備簡陋。汪亦適向我要設備,要顯微鏡,我沒法答覆他,就拿這話敷衍他,誰知道這個死腦筋當真了。肖卓然哦了一聲,看着程先覺説,我們學醫的,人命關天,説話辦事要有分寸,不能胡説八道哦!程先覺説,是是是,肖副院長,我記住了。汪亦適冷眼旁觀,一言不發。
肖卓然説,好啊,想當年我們“四條螞蚱”,有三個走到革命陣營,殊途同歸,革命不分先後,走到一起就是同志。只是,可惜了鄭霍山,他要是在這裏,我們的力量就會大大加強。汪亦適説,鄭霍山不是鐵桿的反動派,他只是對新政權的政策不瞭解,被國民黨的那一套鬼迷心竅了。如果你們真心重用人才,可以勸説他回到杏花塢來,當一個新軍隊的醫生。程先覺説,汪亦適,你政治上幼稚。鄭霍山那個花崗岩腦袋,是你能説動的嗎?汪亦適説,我不認為鄭霍山是花崗岩腦袋。相反,我認為鄭霍山可能是我們中間最有前途的醫生。肖卓然怔了一下,看着汪亦適問,你是説,你就沒有可能成為最有前途的醫生,還有程先覺和我?汪亦適説,都有可能,事在人為嘛。但從眼前的狀況看,還是鄭霍山最有可能。可是你們老是讓他脱磚坯,還有比這更大的浪費嗎?這比糧食爛在田裏,還要讓人痛心。
肖卓然説,汪亦適,如果派你去勸説鄭霍山參加解放軍,你估計他會答應嗎?汪亦適説,你是副院長,是解放軍的紅人,還是你親自出馬比較合適。劉備尚且能夠三顧茅廬,你一個副院長,就算再日理萬機,跑一趟三十里鋪總不會太難吧?肖卓然笑了,不懷好意地看着汪亦適説,哈哈,老同學你露餡了,你是不敢再去説服鄭霍山了,經驗教訓啊。一個多月前,你就吃過他的大虧。難道你想讓我也去碰一次壁?我告訴你,碰壁我不怕,但是我們現在不能勸説鄭霍山參軍。汪亦適説,為什麼?難道就因為他是俘虜?你們醫院裏不是也有俘虜作為留用人員嗎?肖卓然説,政審是一個問題,以鄭霍山目前的表現和態度,政審肯定是過不了關的。但這還不是最要害的問題。汪亦適説,那最要害的問題是什麼?
肖卓然抬起頭,向天上緩緩移動的雲朵看了看,什麼也沒有説。停了一會兒才問,聽説姚大姐在你們這裏看病,好了沒有?程先覺説,還在裏面,幾個女人在嘀咕。肖卓然説,怎麼還會有幾個女人?程先覺説,舒雲舒,還有她的大姐舒雨霏,聽説要調回咱們皖西城,正在辦手續。肖卓然哦了一聲,來了精神,手一揮説,走,看看去!説完,領頭往診室方向走,程先覺和汪亦適只好跟在後邊。走了幾步,肖卓然停住步子,回過頭來看着汪亦適説,以後説話要注意,什麼你們醫院、你們解放軍、你們新政權,什麼叫你們啊,現在是我們,人民當家做主,一切都是我們的。要有主人翁意識。再也不要説你們了,以免給人感覺離心離德。汪亦適沒有吭聲。
直到幾年以後,汪亦適才弄明白肖卓然當年説的“最要害的問題”是個什麼意思。在鄭霍山的問題上,肖卓然自有自己的考慮。鄭霍山頑固,對這樣的人,做什麼事情都不能急於求成,如果不是他心甘情願做的事,或者他暫時還不想做的事,那他就會擰着來。你越是急,他越是不以為然,你説東,他偏往西。所以説,在榮軍醫院初創時期,沒有重大醫療任務,不到萬不得已,沒有必要把鄭霍山弄來搗亂。這個原因還在其次。其實,那天程先覺和汪亦適的爭論,肖卓然已經看出端倪,新政權剛剛建立,醫院也剛剛創建,百廢待興,千頭萬緒,忙亂之中,也往往漏洞百出。這個時候領導人的威信和政策的權威性,既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如果這個時候把鄭霍山生拉死扯地弄進來,這個嘴無遮攔的攪屎棍子一定會大放厥詞,沒準又是當年如何如何,在三十六師如何如何,當年薪金如何如何,待遇如何如何,設備如何如何。幾個如何下來,不被打成反動派才怪。
依肖卓然的觀察,解放軍派到醫院的領導都是胸懷大度的人,但是有一個問題,他們可以容忍對他們個人的詆譭,絕不會容許對新政權説三道四,這個時候,他們往往又是敏感的、狹隘的。而隨着醫院基礎設施的完善、規章制度的健全、行政和業務秩序的規範,方方面面條件都成熟了,再把鄭霍山這尊神請回來,擦亮他的眼,堵住他的嘴,他自然就沒有那麼多牢騷,也就沒有那麼多危險了。肖卓然這一年虛齡二十一歲,以二十一歲的人生閲歷和經驗,能把問題想得如此周密,足可見肖卓然具有搞政治的天才,所以後來他被丁範生戲稱為青年政治家,也就不足為奇了。
新組建的醫院人才奇缺,為此丁範生很是着急上火,求賢若渴。當時的一個普遍做法就是在當地舊政權的醫院裏挖掘人才。在這個問題上,丁範生依靠的主要力量是肖卓然。肖卓然説,如果宋雨曾校長還在皖西城,這個問題就好辦得多,宋雨曾德高望重,多年行醫執教,桃李滿天下,可以説一呼百應。問題是宋雨曾現在下落不明。丁範生説,下落不明好啊,下落不明就有希望,你們給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肖卓然説,挖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我在皖西解放前夜,之所以堅持最後離開杏花塢,就是抱着最後一線希望,想得到宋校長的線索,可是沒有結果。有一個説法是,他已經被軍統秘密裹脅到江南,解放軍過江之後,可能已經到台灣了。還有一個説法,説宋雨曾被裹脅到江南是不錯,但是解放軍南下之後,宋雨曾並沒有跟隨國民黨潰軍到台灣,而是被當地開明人士保護起來,又秘密地返回到皖西城,隱居一隅,靜觀時局。
丁範生比較傾向於後一種説法成立,讓肖卓然組織尋找。肖卓然説,皖西地區所轄七個縣,西南有大別山,東北有淮河,人口逾百萬,城鎮上百個,宋校長隨便隱居在哪裏,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我們這樣興師動眾地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除非他自己走出來。丁範生説,像宋雨曾這樣的人,雖然是名醫不錯,但畢竟也出任了國民黨醫科學校的校長,對新政權還缺乏認識,思想上有顧慮,如果我們不主動尋找,他一時半會是不會出現的。肖卓然想想,丁範生的分析是有道理的。這時候肖卓然想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肖卓然對丁範生説,要想很快找到宋雨曾,有一個人可以幫忙。丁範生問是誰,肖卓然説,是舒雲舒的父親、皖西城醫藥大亨舒南城。
丁範生大喜,當天就讓人備了厚禮,兩隻長白老山參,要肖卓然引路,前往舒家拜訪。肖卓然説,去舒先生家拜訪,最好把汪亦適帶上。丁範生問,難道汪亦適同舒先生還有什麼特殊關係?肖卓然回答説,兩家世交。舒先生膝下無子,比較器重汪亦適。丁範生説,那好,你跟汪亦適説,讓他跟我們一起去拜訪舒先生。小汪這個人,我看本質不錯,多給他創造點條件,讓他為新政權出力。肖卓然去邀汪亦適同往舒家的時候,卻被汪亦適拒絕了。汪亦適説,兵荒馬亂,你我各自奔波,我沒能在緊要時刻守護舒先生,心裏有愧。我不去。肖卓然只好作罷,回去跟丁範生説,汪亦適這個人,是個書呆子,不願意介入社會活動,算了吧,讓他一門心思搞他的學問吧。丁範生當時沒做聲,看了看肖卓然,也就不再深究了。
舒家坐落在皖西城壽春街的東頭,三進的徽式建築,前一個院落為平房,類同北方的四合院,中間院子正房是兩層小樓,磚瓦結構,兩邊木樓環繞,一方明晃晃的天井籠罩頭頂,院子採光甚好。舒先生這段時間深居簡出。自從皖西城解放之後,軍管會的領導也先後來拜訪過。舒先生的四個女兒,其中有兩個參加瞭解放軍,二女兒舒雲展成了電廠的技術員,小女兒舒曉霽在皖西新生報社參加了共青團,舒氏一家均先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軍管會的領導得知舒家的情況,深感欽佩,陳主任帶着夫人姚大姐,給舒先生送來了一塊巨幅匾額,上書“濟民立身”四個大字,但是舒先生沒有張揚,讓人把這塊匾額存放在藥庫裏,一把鎖鎖了。
丁範生和肖卓然到達舒家,已是上午十點時分,他們沒想到舒先生正在後院碾藥。前堂掌櫃通報之後,舒先生起身淨手更衣,剛剛走出後院,肖卓然就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世叔,向舒南城介紹丁範生説,這是皖西城榮軍醫院的丁院長。舒先生打量丁範生一眼説,如此説來,彼此同行。請——落座之後,女傭上茶。丁範生左顧右盼説,久聞舒先生大名,晚輩來遲了。舒先生説,丁院長軍務在身,公務繁忙,不必多禮。丁範生哈哈笑道,老先生風趣,晚輩也就釋然了。肖卓然説,舒世叔是皖西城著名開明賢達,對本黨一向同情,支持革命事業,這是有目共睹的。我們從來視舒老為知己,我是喊他世叔的,原先江淮醫科學校許多進步師生都是舒老家的常客。丁院長不必見外。舒南城説,是啊,卓然此言不虛,老朽無為,但是絕不因循守舊。鄙棄黑暗,嚮往光明,也是我一生的追求。我的女兒在丁院長屬下,用你們解放軍的話説,老朽也是貴軍家屬了。
寒暄過後,彼此距離就拉近了,談話很快進入正題。肖卓然説,丁院長此行,有三件大事請世叔幫忙。舒南城説,老朽已經揣摩一二。一是貴軍組建醫院,需要招兵買馬,老朽可以聯絡弟子同仁。二是有醫還得有藥,眼下戰火剛息,藥物奇缺,這藥嘛,老朽還有不少存貨,貴軍需要,儘管派人來取就是了。丁範生説,那就太好了,我們按市價支付費用。舒南城説,此話見外了。新政權解民於倒懸,待我更是不薄,我也應該有所獻禮。不瞞二位,我已經讓人精選了三箱盤尼西林,兩箱西醫器械,還有大別山中草藥,已按照常用配方炮製成藥,正準備送往貴軍醫院。眼下已近冬末,春暖花開季節,也是常見病多發的季節,且經歷了戰爭,人畜死傷,植被損毀,都將加劇瘟疫流行。此地多發瘧疾、血蟲、肺癆、肝腫等,宜早作對策。
丁範生感動了,把茶杯一放,動情地説,舒先生真是百姓的福祉,看問題看得久遠,想問題想得仔細,令人欽佩、令人敬仰。我代表皖西城榮軍醫院,不,我代表皖西城新政權,不,我代表皖西地區二百三十八點三八萬人民,向舒先生致謝!説完,丁範生居然離座,面向舒南城,深深地彎腰鞠了個躬。舒南城趕緊起身,一邊作揖一邊説,丁院長禮重了禮重了。老朽所為,不過是行醫之人應為之事。我舒家有了今天,也是百姓養育之功。貴黨貴軍旨在為民,符合老朽內心願望。做能做之事,做想做之事,其實在我,也是修行。各得其所,不必多禮。
重新落座之後,舒南城説,卓然,你和丁院長來,所説前兩件事,老朽當盡力而為,但不知這第三件是什麼事情?肖卓然説,我們希望找到宋雨曾先生。而且我們知道,只要您老人家出面,找到宋雨曾先生並不難。舒南城愣住了,看着肖卓然,很長時間才搖頭説,這件事情難為老朽了。聽説宋雨曾到台灣去了,難道貴軍不知道這個消息?肖卓然説,傳説只是傳説,並沒有證實。我們分析無非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真的到了台灣,一種是留在皖西地區,隱居民間。我們希望是後一種可能。舒南城微微搖頭説,我當然希望他留在皖西,他如果真的留下來了,我是應該知道的。可是我這裏一點音訊都沒有,不太可能啊!肖卓然説,或許宋先生對我軍我黨的政策還不瞭解,或許他有難言之隱。舒南城沉吟片刻説,是啊,也許……不過,這也只是猜測而已。
丁範生説,宋先生被國民黨所矇蔽,這是我們可以想到的。但是,舒老您是瞭解共產黨解放軍的,一旦他在皖西現身,首先就會找舒先生,那時候,請舒先生轉告我們解放軍的誠意,我們衷心希望宋先生能夠出山,能夠助我們一臂之力。醫術是沒有黨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我以十二年黨齡向舒先生,也向宋先生保證,我們共產黨實事求是,重在表現,我們只知道宋先生是江淮一代名醫,絕不計較他曾經擔任過國民黨軍隊的醫官校長。我們軍管會已經做了調查,宋先生沒有為虎作倀,是同情百姓支持革命的,因此軍管會有內部決議,一旦宋先生出山,只要他本人不反對,我們會聘任他為榮軍醫院的首席顧問。舒南城説,好好,共產黨一言九鼎,丁院長擲地有聲,只要宋先生找我,我一定勸説他面見丁院長。
汪亦適沒有想到,自從他到榮軍醫院之後,作為一個骨科轉內科的醫生,他還要做手術,而他所做的第一個手術,居然是割闌尾。患者是皖西駐軍的一名班長,名叫李得海,李得海那天正在執勤,突然腹痛難忍,立馬被送到榮軍醫院。經過診斷,是急性闌尾炎發作,為防止闌尾穿孔,需要馬上做手術切除。李得海是解放戰爭中的英雄,院方對此很重視,指示業務股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證李得海的生命安全。本來,切除闌尾並不是大手術,但是醫院當時條件有限,器械燈光消炎措施甚至包括針線等都很不完備,居然沒有人敢挑這個重擔。這時候程先覺提出來,手術由汪亦適做。病人抬到內科,汪亦適很惱火,指着內科的標識牌質問程先覺,你明明知道我是骨科醫生,這裏又是內科病房,為什麼要讓我做手術?
程先覺説,你不是一直夢寐以求要割闌尾嗎?現在我把闌尾送來了,你怎麼又打退堂鼓了?汪亦適説,我是説過要割闌尾,但那是牢騷話,豈能當真?程先覺説,醫生説話,干係重大,豈能兒戲!汪亦適説,我現在是內科醫生,豈能越俎代庖?程先覺説,丁院長説的,醫術是沒有黨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病人不分貴賤,醫生不分內外,我們榮軍醫院人人都要成為多面手。汪亦適火了,一拍桌子説,真是荒唐,病人可以不分貴賤,但是醫生必須分內分外!我不相信這是丁院長説的,這分明是你假傳聖旨!兩人正吵着,沒想到丁院長已經站在門外。丁院長一閃身,進了內科的診室説,汪亦適同志,你這一句話犯了兩個錯誤,第一,程股長沒有假傳,第二,他傳的也不是聖旨,他傳達的是一個人民軍隊醫院院長對我們廣大的醫務工作者的起碼要求。汪亦適頓時傻眼了,嘴巴嚅動幾下,嘟囔道,醫生是有分工的,內科和外科是不一樣的,就像中醫和西醫,有着本質的不同。
丁範生説,想當年,我們同鬼子作戰,我們同蔣介石作戰,我們的戰士負傷了,我們的同志生病了,我們的連隊衞生員一個人就能解決。我們的衞生員既是中醫,又是西醫;既是外科,又是內科;既是骨科,又是婦科。我們的衞生員,可以消炎止血,可以包紮扎針,還可以做手術。我們的衞生員,敢在戰友的肚子裏把打斷的腸子接上。只要對黨忠誠,什麼樣的人間奇蹟我們都能創造出來,你信不信?汪亦適張大了嘴巴,竟然無言以對。想了想才説,那是戰爭時期,情況特殊。特殊情況不適用於通常情況。丁範生説,同志哥啊,不要以為丁院長是個白痴,丁院長是懂得道理的。什麼叫特殊情況?我們現在就是特殊情況。現在我們的醫院正處在低級水平,我們的設備處在低級水平,我們的醫護力量處在低級水平,我們現在就是特殊情況。而事實往往是,人間奇蹟就是在特殊情況下創造出來的。放手幹吧同志哥,創造人間奇蹟吧!
汪亦適被丁範生的一席話説愣了,傻傻地立在原地。他突然懷疑起自己來了,懷疑自己是否固執己見,是否像丁範生和肖卓然他們説的那樣,老是犯教條主義的毛病。他突然產生了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是啊,什麼人間奇蹟不是由人來創造的呢?什麼人間奇蹟不是在特殊情況下創造的呢?丁範生的話錯了嗎?不,丁範生的話是那樣的證據確鑿,丁範生的話是那樣情真意切,丁範生的話是那樣的鏗鏘有力不容置疑!是啊,幹吧,創造人間奇蹟吧!
汪亦適不再抵制了,好在當年在江淮醫科學校學過外科基礎理論,簡單的手術還是能夠應付的。他在丁範生期待的目光下,在程先覺等人的密切注視下,認真地檢查了李得海的病情,果然他很快就發現了病根,找準了闌尾的位置。然後是器械準備,藥物準備,麻醉準備。因為這是榮軍醫院的第一例手術,而且是由一個原國軍醫科學校的骨科軍醫學員實施,在榮軍醫院很快就成了新聞。有幾個科室甚至組織觀摩,看看這個國軍的骨科軍醫是怎樣向解放軍的英雄動刀子的。在觀摩的人羣中,還有舒雲舒。舒雲舒聽説院長強令汪亦適做闌尾切除手術,頗為驚詫,因為她知道汪亦適所學的專業是骨科。但是,這段時間,連她自己也有些糊塗了,有許多事情,程序不是那個程序,分工不是那個分工,而且往往令人難以判斷是非曲直。你按教程操作,往往不一定成功。你按領導的指示辦事,哪怕是教程不允許的,但是偏偏就成功了。所以最近一段時間,丁院長經常把創造人間奇蹟掛在嘴邊,似乎榮軍醫院當前一個時期的主要任務就是創造人間奇蹟。
在打開李得海的肚皮的一瞬間,汪亦適的手抖了一下,但是隨着切口的張開,隨着血液的滲出,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起來了。他旁若無人地在李得海的肚子裏翻檢,並且準確地找到了那截多餘的盲腸,他幾乎連想都沒有想,自然而然地掠了一刀,隨後,他開始縫補剛剛被他切開的肚皮……汪亦適的手術做得很成功。病人沒有昏迷,也沒有被麻醉醉倒。這個人不愧是個戰鬥英雄,汪亦適的手在他的肚子裏翻檢的時候,他居然還豎着大拇指對汪亦適説,別怕,咱這肚子,槍子兒都打不透!汪亦適向他感激一笑,居然也説了一句連自己都不曾想到的豪言壯語。汪亦適説,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縫上最後一針,直起腰來,他才發現,貼身襯衣已經被汗濕透了。
做完手術,丁院長看了看病號,病號狀況良好,在病牀上還想給丁院長敬禮,手都舉到額前了,又被丁院長摁住了。丁院長説,好好休息,養足精神,迎接新的戰鬥!李得海説,首長放心,割掉這個革命的負擔,我會輕裝上陣!丁院長吆喝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讓病人歇着,但是沒説讓汪亦適歇着。這時候內科還沒有專門的隔離觀察室,整個醫院剛剛有一個,但是設備不健全,還沒有投入使用。汪亦適自然不敢歇着,他得守着病人。守到什麼時候呢?沒有明文規定,但是丁院長有規定,丁院長説,守到病人能夠放屁為止。丁院長為什麼做這樣的規定,這樣規定是否有科學依據,誰也搞不清楚。但是那時候丁院長的話就是法律,就是政策,沒有人懷疑丁院長的權威性。
汪亦適守在李得海的牀前,感觸很深。他覺得通過這個手術,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不可思議,難以想象,但是又有一種神奇的意味,給他一種新鮮的感受。李得海確實像個鐵打的漢子,這點手術對他來説太小菜了,他既沒有昏迷,也沒有衰竭,他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似乎剛才不是經歷了一場手術,而是剛剛參加了一場婚禮。他不住地表揚汪亦適,説汪醫生做手術動作麻利,快刀斬亂麻。他説他經歷的手術多了,有一次同黃百韜的部隊打仗,一顆子彈打進他的腮幫子裏面,連隊的衞生員像牙醫拔牙那樣把彈頭給拔出來了,他説當時除了一罐子高粱燒酒,什麼藥也沒有用。酒是連長交給他用來消炎解毒的,但是大部分都被他喝到肚子裏去了。
那天坐在李得海的病牀前,汪亦適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的震動,被解放軍英雄的精神所感染。李得海當然不是自我吹噓,他身上有七處傷疤,他的肚子曾經被打穿過,腮幫子被打穿過,按照醫生的看法,他早就是死了幾次的人了。但這個人的生命力似乎特別的旺盛,似乎越打越結實,骨頭越打越硬,皮肉越打越厚。同李得海面對面地坐着,汪亦適對丁院長的那句話就越來越信服了,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
儘管李得海的狀況很好,而且很快就能喝稀飯了,喝了稀飯談笑風生,但是汪亦適不能離開。不要説能喝稀飯,就是能吃乾飯,能從病牀上爬起來上樹,汪亦適也不能離開,因為李得海沒有放屁。汪亦適等待李得海的那個屁,等得好苦,一直等到天黑,窗外的月亮都升起來了,還是不見動靜。晚飯他沒有認真吃,值班的護士吳學敏給他帶了一份窩頭鹹菜辣糊湯,他就在李得海的病牀前因陋就簡地解決了。汪亦適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這天是怎麼了,神經似乎有些不正常了。他頑固地,並且是發自內心地要等李得海放出那個屁來,既不是賭氣,也不是勉強,他堅持並且心甘情願地要等下去。也許他等的是一個實驗的結果,也許他等的是一個精神的證明,更或許,他等的是自己人生態度變化的過程,反正他是決定要等下去,李得海不放出那個屁,他就絕對不會離開。
吳學敏一直勸他離開,説病人狀況良好,食慾正常,完全沒有必要把一個醫生耗在這裏。他始終不為所動。李得海醒着的時候他就聽李得海講故事,講孟良崮和淮海戰役,李得海睡着了,他就看着他那張堅強的臉龐出神,以至於後來吳學敏感覺他有點神不守舍,吳學敏甚至在他出去小解回來之後,支支吾吾地告訴他,放了。汪亦適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追問放什麼了。吳學敏只好硬着頭皮説,放氣了。吳學敏是剛剛從地方工廠招過來的,沒有接受過正經的護士職業訓練,所以還很靦腆。他追問吳學敏是真放了還是假放了,什麼聲音,什麼氣味,力度大小。三問兩問,把吳學敏問得面紅耳赤答不上話來,很快就露餡了。
實踐證明,丁院長的論斷是英明的,傷病員李得海肯定是要放屁的,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李得海放屁的時候,汪亦適差不多已經在病牀前守候了七個小時,他實在有點困了,差一點兒就打瞌睡了。幸虧他沒有打瞌睡,就在他神情恍惚即將睡着的時候,他突然聽到病房裏,準確地説是從李得海的病牀上,傳來一陣奇特的響聲——是一陣而不是一聲兩聲,那聲音起先有點像悶雷,結尾的時候有點像撕扯布匹,再後來,撲哧,戛然而止。汪亦適睡意頓消,激動得攥緊了雙拳。但是他沒有被勝利衝昏了頭腦,而是十分冷靜地、從容不迫地把腦袋向李得海的病牀邊湊了湊,他要用自己的鼻子證實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因為他沒有聞出強烈的臭味,這個結果是很不理想的,不管是他的嗅覺出了問題,還是李得海放屁的質量出了問題,都是他所不希望的。
吳學敏也聽到了那聲響,而且此刻的吳學敏比汪亦適要超脱得多明白得多,因為她是局外人,沒有多少文化,也就沒有那麼多心理活動。汪亦適問,小吳,你聽見了沒有?吳學敏説,聽見了。汪亦適説,是什麼聲音?吳學敏説,是……就是……那種……聲音。汪亦適火了,大聲問,到底是哪種聲音?你形容一下!吳學敏也火了,大聲回答,就是放屁的聲音,我沒辦法形容!
李得海住院期間,丁院長几乎每天都來過問情況,肖副院長和程股長更是頻繁問寒問暖,連舒雲舒也經常過來看望,因為這是榮軍醫院組建以來第一個鋼刀見紅的手術。有一件事情一直埋在汪亦適的心裏,那就是皖西城解放前夕的那封信。迄今為止,並沒有人告訴汪亦適,那封信到底是不是舒雲舒寫的,是出於什麼想法寫的,是什麼時候寫的,是寫給他一個人的還是一封散發多人之手的公開信。但是以汪亦適眼下的心境和處境,他不想刨根問底了。反正那封信也不是情書。汪亦適感到他和舒雲舒之間的距離已經很大了,彼此很陌生了。
有一天晚上,汪亦適在醫院裏面的小花園裏散步,正好遇見舒雲舒姐妹和肖卓然。肖卓然一行三人從高坡往下,汪亦適從下往上。汪亦適想回避已經來不及了,迎上去又覺得不合適,於是躊躇不前。他想溜走,又覺得不妥,因為不光有舒雲舒和肖卓然,還有舒雨霏。他自小同舒雨霏就很熟悉,那時候他就叫舒雨霏大姐。早年,一冬一夏兩家互相走動,大姐給他的印象是風風火火,嘴巴很利,小時候護妹妹罵男孩,出口成章滔滔不絕。但是她從來沒有呵斥過汪亦適,因為汪亦適小時候就彬彬有禮,女孩子在一起玩,也不排斥汪亦適。
肖卓然本來準備環繞花台,看見汪亦適,便站住了,等着汪亦適上來。汪亦適也停住了步子。肖卓然説,汪亦適,過來一起走。汪亦適説,我想去商店買塊肥皂。肖卓然説,散會步再説。汪亦適説,我不想在花園裏散,我想出去走走。肖卓然笑了説,汪亦適你小家子氣哦。你不想看見我和雲舒一起散步,但是你應該過來陪陪大姐啊。被肖卓然這麼一説,當真有點小家子氣的感覺。但是汪亦適還是沒動地方。肖卓然帶頭,舒雲舒姐妹跟着,説説笑笑朝汪亦適走了過來。汪亦適硬着頭皮,招呼了一聲大姐好,下面就沒詞了。倒是舒雨霏落落大方説,亦適啊,幾年沒見,更英俊了啊!聽説你手起刀落,割闌尾兵不血刃啊!汪亦適苦苦一笑説,大姐見笑了,醫院條件有限,我也就只能割割闌尾了。舒雨霏説,割闌尾有什麼好笑的,也是為人民服務嘛!難道我們當醫生的,希望我們的病人都是大出血肺結核?肖卓然説,大姐説得好,平凡的,往往也是偉大的。汪亦適不吭聲了,面無表情地看了舒雲舒一眼。
舒雲舒説,亦適,難得見你有閒情逸致,一起走走。汪亦適説,好吧。肖卓然走到汪亦適的面前,關切地説,亦適,我看你精神不錯,最近還順當吧?汪亦適説,還好。聽組織安排,認真改造世界觀。肖卓然説,亦適,我看你適應蠻快的,這樣下去,你很快就能成為醫院的業務骨幹,我和雲舒都為你高興。汪亦適説,我沒覺得我做過什麼像樣的事情。肖卓然皺皺眉頭説,你回過梅山老家沒有。汪亦適説,沒有,但通過信。家裏很好。
汪亦適説的是實話,雖然梅山距離皖西城不過兩百里路,但是山高路窄,時下沒有汽車,皖西城解放前他回老家可以坐轎子,頂不濟的也有馬車,但解放了,新政權取締了轎子,馬匹也多數充公了,回老家一趟,要走上兩天兩夜。汪亦適是在俘虜學習班裏給家裏寫的信,那時候不敢多説,只説自己留在了皖西城,在解放軍的學習班裏受訓,以後怕是不能當醫生了,好的話,可以回家種田,不好的話,也許會坐牢。後來這封信被張管教看見了,張管教讓他重新寫,後面的內容改為,正在接受新政權的改造,脱胎換骨,重新做人,爭取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張管教並且要他在信裏教育家人,要服從共產黨的領導,配合擁護新政權。他都照辦了。
後來他也接到老父的來信,説家鄉已是共產黨的天下,也建立了新政權。後面還有兩句,“家中一如既往,新政權以禮相待。望吾兒順時應變,爭取政府寬大,早日重操舊業”。見到這封信,汪亦適的心裏才踏實下來。
説着話,隊形就起了變化,肖卓然在前面走,汪亦適只好跟在後面,同舒氏姐妹自然而然地拉開了距離。肖卓然説,梅山搞土改了嗎?聽説要搞公私合營了,你們家是個什麼情況?汪亦適説,不知道。肖卓然説,你不用擔心,像你和雲舒的家庭,都是本分的實業家庭,新政權對這樣的家庭,只會幫助,不會傷害。汪亦適説,順其自然。肖卓然見汪亦適談話積極性始終不高,有點掃興,説,汪亦適啊,雖然你表現還不錯,但是我能看得出來,你的心情還不是很順,觀念還沒有扭轉過來。我跟你説,你要放開眼界,要多參加政治學習,多與羣眾接觸。你看看這天,解放區的天是明朗朗的天。一箇舊的世界一去不復返了,一輪朝陽正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噴薄而出。我們將建設一個嶄新新世界。對此你懷疑嗎?汪亦適説,我不懷疑。肖卓然説,那你為什麼總是暮氣沉沉的?汪亦適説,我對建設一個嶄新的世界沒有興趣,那是你們的事情。我只是希望能夠早點添置設備,理順業務關係。我是個學骨科的,讓我到內科當醫生,然後又讓我割闌尾。現在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我到底能幹什麼?
肖卓然哈哈笑着説,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們現在剛解放不久,還很不富裕。但是,我們不會永遠窮下去。我已經寫了一份報告給院黨總支,準備派人到上海北京買設備,到時候或許你也要出馬。有了設備,分工自然就明確了,科室醫生各司其職,醫護人員正規培訓,中西內外涇渭分明,操作程序嚴格規範。醫學是科學,在程序上不能隨心所欲,在用人上不能用非所長,要按科學規律辦事。到那時候,你還是搞骨科,舒雲舒還是搞她的麻醉。我希望我們榮軍醫院能夠在新組建的醫院中最先走上規範的道路。肖卓然説得激動,汪亦適聽得有些發呆。他總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但是又不知道不對勁的根子在哪裏,直到幾個月後,聽説丁院長狠狠地批評了肖卓然,他才明白,原來是肖卓然的想法同丁院長的建院指導思想產生了距離。丁院長始終都在強調,我們的國家剛剛從廢墟上站立起來,我們的國家還很窮,我們要樹立長期艱苦創業的思想準備,用最簡陋的設備,做出最偉大的業績。當然,平心而論,汪亦適是贊同肖卓然的設想的。醫院嘛,是一個講究科學的地方,不能寄希望於神話,用最簡陋的設備,可能有時候能做出一點成績,甚至可能歪打正着做出相當的成績,但是就醫學領域而言,不太可能做出最偉大的業績。
見汪亦適沉思不語,肖卓然説,算啦,我也不跟你説那麼多了。但是有一句話我要提醒你,要加強政治學習,要熟悉黨的方針政策,要了解國家大事。不能當一個糊塗醫生。政治上糊塗,是當不好醫生的。汪亦適説,我就是因為政治上糊塗,才當了俘虜的。肖卓然説,那是啊,一步之差,步步差,你要引以為戒。説完,招呼舒雲舒説,走吧,我們去會議室。
舒雲舒向這邊看了一眼説,卓然,你陪大姐先走一步,我有話要對亦適説。肖卓然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看看舒雲舒,又看了汪亦適一眼説,好吧,不過你們得快點兒,參加政治學習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遲到了影響不好。舒雲舒答應一聲知道了,肖卓然才向舒雨霏打了一個招呼,沿着林蔭小道走出了花園。舒雲舒沿着花台轉圈,汪亦適也只好跟着轉圈。舒雲舒説,亦適,有一句話我一直等你來問,但是你一直沒有問。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汪亦適説,我沒有什麼好問的。舒雲舒驚訝地看着汪亦適説,難道,你沒有接到那封信?我是説,解放皖西城前一天,夾在《為三民主義而戰》裏的那封信?汪亦適老老實實地説,接到了,而且我也按照你的要求……那封信真的是你寫的嗎?舒雲舒,你説呢?
汪亦適説,你的字就是用左手寫我也能認得出來。我的意思是説,信裏的那些話,是不是你説的?舒雲舒赧然一笑説,那是一封以個人名義的公開信,裏面有些措辭不適合你,那不是你我之間交流的口氣,有些生硬了,你要理解。那是肖卓然,不,其實當時我已經在軍管會城工部的臨時辦公室了,就是皋城大酒店裏,內容是肖卓然打好草稿的。汪亦適哦了一聲説,這一點我已經想到了。其實,我真的是想投奔光明的。我還真的勸説了程先覺和鄭霍山,只不過事與願違,弄巧成拙。舒雲舒説,這個我知道。我很後悔沒有在此之前把話跟你挑明,那天就在這個花園裏吧,你要是能夠多待三分鐘,也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情。可是你太自負了,一葉障目,就是因為……汪亦適説,因為什麼?舒雲舒説,因為愛情。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知道,我和肖卓然已經明確了戀愛關係。可是話又説回來了,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不等於沒有感情,不等於我們在政治上不關心你。那天你要是聽我把話説完,你跟我們一起行動,那情況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汪亦適説,我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舒雲舒停住步子,很在意地看了汪亦適一眼説,是嗎,你説的是真話嗎?汪亦適説,你是知道的,我不説假話。
舒雲舒説,我看你好像還是不順心,心事重重的。汪亦適説,從冬天到夏天,我可能還需要一個適應階段。舒雲舒説,這倒是。在榮軍醫院工作,你是不是有點委屈?汪亦適説,不,我覺得很好。只不過,我希望我們的醫院早一點正規起來,尤其是業務建設,要有制度,有規矩。剛才我聽肖卓然説了一番話,覺得他是有當領導的才幹的。你跟他好沒錯。舒雲舒説,你説的是真心話?汪亦適説,你知道的,我不説假話,尤其是對你,我不説違心話。
事情來得突然,汪亦適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李得海的闌尾手術做過之後,很快康復,第四天就活蹦亂跳地回到連隊參加大別山剿匪去了,沒想到在一個上午突然腹痛難忍,在地上打滾。連隊衞生員不會開刀,但是連隊衞生員還當真有些經驗,給李得海檢查了一番,言之鑿鑿地説,李得海的肚子裏有東西,而且連隊衞生員進一步推理説,李得海肚子裏的東西是做闌尾手術時留在裏面的,不是手術鑷子就是紗布或者線頭。衞生員説,裏面要是沒有東西,你們殺我的頭!雖然只是個連隊衞生員,但他也是從戰爭中打出來的,戰地救護火線搶險出生入死不知道從閻王爺的門檻裏進出過多少遭,所以他的話很有權威性。
病人再次被送到榮軍醫院。丁院長聞訊勃然大怒,立即指示肖卓然率領程先覺一干人等,如臨大敵地來到內科,把一個星期前給李得海割闌尾時候的有關人員全都集中在飯堂裏,查找原因,主要的目標當然是汪亦適。汪亦適心裏也不是太有底,雖然只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手術,但是,這是他第一次割闌尾,而且器械護士和監控護士都不是護士學校畢業的,都是從工廠直接參軍到醫院,僅僅培訓了一個星期就上崗了,搞得手忙腳亂,難免出錯。所以説,肖卓然要他保證沒有把手術器械或者雜物遺留在病人腹腔,他遲遲沒有表態。他説,我拿不準,真的不敢保證。實在不行,打開腹腔再看看。肖卓然無奈,只好如實稟報。丁院長拍着桌子吼道,他媽的國民黨醫生不安好心,對解放軍的英雄沒有感情,太不負責任了。槍斃!肖卓然説,事情還沒有搞清楚,恐怕不能輕率結論。丁院長説,那就先關起來,給我審訊,到底是怎麼回事!給我們的英雄肚子裏埋下定時炸彈,是可忍,孰不可忍!肖卓然説,關起來恐怕也不妥。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解決病號的痛苦。我建議,還是讓汪亦適做手術,打開看看。
丁院長痛心疾首,流着眼淚説,你就那麼相信你的國民黨同學?他要是存心破壞,隨便一刀,還不把我們的英雄給謀害了。你能負得起責任嗎?肖卓然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差點兒也拍了桌子,但是他忍住了,不卑不亢地説,丁院長你也説過,醫術是沒有黨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醫學是科學,不能感情用事。我建議送到軍部醫院透視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遺留了東西。丁院長説,那好,那就聽你的,你親自組織搶救。出了問題,你們一塊兒上法院。事情就這麼定了。沒想到肖卓然回到內科,把丁院長的決定傳達了,汪亦適居然拒絕執行。汪亦適説,用不着送到軍部醫院。我回憶了,確實是遺留了一團棉球。我建議把腹腔打開,把東西取出來。肖卓然氣急敗壞地説,汪亦適,責任重大,你不要賭氣,穩妥起見,還是轉院。汪亦適説,我闖的禍我負責。我立下軍令狀,如果病人生命安全出了問題,我願意償命。
正在爭執,丁院長親自趕到了,惡狠狠地看着汪亦適説,那好,你就再來一刀。不過我告訴你,如果我們的英雄有個三長兩短,那你也休想再吃軍糧了。汪亦適説好,然後平靜地吩咐助手和護士做準備。李得海的腹腔再次被打開,汪亦適的手在血淋淋的腹腔裏緩緩遊弋。他的心裏有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説,快出現吧,你這個罪惡的傢伙,你到底是什麼,是棉球還是鑷子,是紗布還是沙子?另一個聲音説,千萬不要啊,千萬不要真的有什麼遺留,我是一個受過專業教育醫生,倘若真的在做手術的時候把器械留在病人的腹腔裏,那就是天大的醜聞,就算組織上不槍斃我,我的學術生涯也就到此終結了,今生今世,我還能做什麼呢?
突然,汪亦適的臉頰痙攣了一下,他的手臂不動了,一動不動。圍觀的人們都看到了這一幕,全體人員屏住了呼吸。丁院長和肖卓然也看見了,兩行熱淚從汪亦適的眼角流出,很快就匯成兩條小溪。汪亦適的右手從病人的腹腔裏小心翼翼地抽出來了,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是一團血淋淋的物件。丁院長迫不及待,搶上一步奪了過去,把那物件在自己的軍衣口袋上擦了擦,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原來是一枚子彈頭。丁院長愣住了,肖卓然愣住了,連汪亦適也愣住了。肖卓然説,啊,怎麼會是這樣,這是怎麼回事?丁院長盯着汪亦適看了一陣子,突然揮拳打在汪亦適的肩膀上,失聲痛哭,小汪啊,我對不起你,我早就該想到的。可是,不打仗了,我這腦子就糊塗了,我錯怪你了……
汪亦適説,我餓了。一旁的吳學敏説,汪醫生兩頓沒吃飯了。丁院長説,趕快,叫伙房煮幾個荷包蛋,慰問我們功高勞苦的汪醫生。眾人走了,留下李得海,仍然由汪亦適監護。程先覺走在最後,走了幾步,又轉了回來,湊到汪亦適的身邊,神神秘秘地問,亦適,明明是彈頭,你怎麼説是留下了一團棉球?汪亦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説話,轉身向門外走去。以後搞清楚了,李得海腹腔裏的彈頭是在淮海戰役中留下的,過去已經被腹腔的肌肉包裹。上一次因為做了闌尾切除手術,肌肉結構發生了變化,李得海在大別山剿匪戰鬥中,活動量大,彈頭慢慢地遊離出來了。
當天中午,丁院長召開了院務會,會議也沒有什麼主題,首先是檢討自己的官僚主義,冤枉了好人,號召醫院當領導的,工作要深入,作風要紮實,處理問題要謹慎。然後話題一轉,強調樹新風立大志,艱苦創業。丁院長説,現在我們國家剛剛建立,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層層封鎖,蔣介石殘餘勢力瘋狂破壞,我們面臨着很大的困難。在這樣的形勢下,我們共產黨員、共青團員要充分發揮先進模範作用,勒緊褲腰帶幹革命,為國家分憂,為新政權當好前哨。汪亦適同志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在艱難困苦的條件下,骨科醫生做外科手術,快刀斬亂麻,挖出了埋在同志身體裏的隱身炸彈,解除了階級兄弟的痛苦。事實再一次證明,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蹟我們都能創造,所以我們再也不要強調這難那難了。在我們共產黨人面前,天大的困難也能一腳踏平!
丁院長這天情緒大起大落,此時可能過於激動,捋着袖子,慷慨激昂。講到動情處,把桌子擂得咚咚響,茶杯在桌面上亂跳。在丁院長髮表宏論的時候,程先覺目不轉睛,滿臉虔誠,還不時地往筆記本上記錄。肖卓然也是正襟危坐,但是肖卓然沒有記錄。他畢竟是學醫的出身,在新政權建立之後,他也經歷了最初的激情和狂熱,也曾充滿了憧憬,幻想一夜之間戰勝所有的帝國主義,明天一早起牀,天下已是共產主義,有喝不完的牛奶、吃不完的麪包。至於醫院,就像蘇聯那樣,全是先進的技術設備,診斷病情一覽無餘,做手術馬到成功。但是,這些只是理想,而現實是嚴峻的。整個榮軍醫院,目前只有一台蘇聯援助的X光透視機,還有故障,沒法使用。氧氣設備根本談不上。急救設備原先還有,是江淮醫科學校留下的,但是被丁院長慷慨大方地送給剿匪部隊了。舒南城老先生捐贈的一台X光透視機和兩台顯微鏡,也被丁院長借給地方醫院了。丁院長確實是個克己奉公的人,但是醫院不能這麼搞。
肖卓然幾次提出,申請經費,購買設備器械,丁院長始終不以為然。丁院長的理論是,國家正窮,新政權舉步維艱,這個時候,我們只有幫忙分擔的義務,沒有要錢添亂的權利。至於器械設備,能不用的不用,能修的不借,能借的不買。誰再提買設備的事,以反革命論處!丁院長把話説到這個份上,誰還敢輕言買設備?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在這種指導思想下,榮軍醫院差不多就是一個叫花子醫院,這就不能不讓肖卓然憂心忡忡了。
這天中午肖卓然的精力還不是集中在設備上。他琢磨丁院長的話,有理想化的一面,但是在不同的環境裏,也往往有真理的一面。此刻,他突然產生一個靈感,那就是地位和作用的關係問題。丁院長之所以出手大方把本院的設備一而再、再而三地拱手相讓,是因為現在處在和平時期,榮軍醫院目前的任務就是為休整部隊和當地居民打針發藥,沒有戰鬥任務,也沒有搶險任務,把器材設備和藥品支援大別山的剿匪部隊天經地義,支援給擔負新政權衞生防疫任務的地方醫院也是天經地義。丁院長之所以現在不讓提買設備,是因為沒有錢,丁院長的意思是榮軍醫院克服眼前困難,自力更生,自創家業,這些都是無可非議的。而汪亦適從李得海身上挖出彈頭這件事情,讓肖卓然捕捉到了戰機。
肖卓然粗粗計算了一下,從解放戰爭的戰場上下來,留在皖西地區駐紮的部隊,共有一個野戰師,兩個地方獨立團,一個即將集體復員的水利師,總共將近兩萬人,這兩萬人的部隊,從抗日戰爭打到解放戰爭,還有很多參加過土地戰爭的老紅軍戰士,都是槍林彈雨出生入死的,在他們中間,像李得海那樣體內留下隱患的同志一定不在少數。如果我們榮軍醫院率先行動,來一個人體炸彈大掃除,一方面為階級兄弟解除痛苦,免去後顧之憂;另一方面,對提高榮軍醫院的聲譽乃至地位,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在這次會上,肖卓然把自己的想法説了出來,他説得很細,首先他強調這是在丁院長的啓發下,忠誠黨的事業,我們什麼人間奇蹟都可以創造,那麼,為兩萬多官兵進行一次普查,排除隱蔽在人體內部的戰爭遺留物,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肖卓然又強調,至少需要一台能夠正常運轉的X光透視機。肖卓然説完,會場出現了短暫的寂靜。程先覺不安地東看西看,當他把眼光落在丁院長身上的時候,嚇了一跳,因為他看見丁院長似乎在那一陣工夫面紅耳赤,大口喘氣,牙幫骨哆嗦,胳膊上青筋暴突。程先覺不禁為肖卓然捏了一把汗,他不知道那個一陣風一陣雷的老革命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他擔心肖卓然的提議會激怒這個反覆無常的老革命。
果然,丁院長站了起來,把拳頭舉到了半空,倏然砸下。桌面上一陣噼裏啪啦亂顫,一隻茶杯蓋在程先覺的面前骨碌了幾圈,落在他的腳下。程先覺心裏一緊,想去撿那杯蓋兒,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敢妄動。丁院長的拳頭長時間地停留在桌面上,目光炯炯,看着肖卓然,咬牙切齒地説,肖卓然同志,自從你來到榮軍醫院工作以來,多次暴露了你的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殘餘,多次表現出對革命大局理解不夠、支持不夠,多次表現出本位主義、山頭主義、技術至上的思想,所以,黨組織對你是不滿意的。不要以為我們不瞭解你,我們在觀察你、在考驗你!丁院長一言既出,舉座皆驚,程先覺嚇得臉都白了,連肖卓然也是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丁院長説,一個人犯錯誤不要緊,認識上走彎路不要緊,關鍵是要加強政治學習。學習能使我們進步,學習能使我們提高認識,學習能使我們迅速地回到正確的革命道路上,學習能使我們由愚蠢變得聰明起來,學習……
丁院長説累了,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抹了抹嘴,正要接着説,又打住了,問肖卓然,啊,我説到哪裏了?肖卓然平靜地説,學習能使我們由愚蠢變得聰明起來。丁院長説,對啦,學習能使我們由愚蠢變得聰明起來,肖卓然同志就是例子。啊……你剛才提議什麼?肖卓然説,對皖西駐軍進行一次身體普查,排除戰爭時期留在官兵體內的隱身炸彈——彈頭彈片。丁院長又拍了一下桌子説,對,就是這個,肖副院長的這個提議英明偉大,切實可行,充分體現了我們榮軍醫院對階級兄弟的感情,充分體現了我們榮軍醫院對黨的事業無比忠誠、高度負責,充分體現了我們榮軍醫院為國家、為新政權排憂解難!
肖卓然説,我還提議,至少要買一台能夠正常運轉的X光透視機。丁院長把揮舞在空中的手臂停了下來,瞪着眼睛問肖卓然,你説什麼?肖卓然又重複了剛才的回答。丁院長愣住了,本來熠熠閃光的眼睛倏然黯淡下來,看着肖卓然説,你説什麼,大聲點兒,我耳朵聾,聽不見。肖卓然只好又大聲重複了一遍。丁院長伸出右手,往前撥拉耳朵,脖子向肖卓然的方向伸出很長,再次嚷道,你大聲點兒,我耳朵背。肖卓然不説話了,抱起膀子,面無表情地看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