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971年3月13日
她正在挨毒打,一陣殘暴的猛擊使她失去了知覺,她一面呻吟,一面打着滾。
“快!”格哈得邊喊邊搖着她。“醒醒,簡。”
她睜開雙眼。房間裏黑乎乎的,有人俯身望着她。
“決,快,醒醒。”
她打了個呵欠,一陣陣痠痛由脖子上往下跑。“什麼事?”
“你的電話,是本森。”
這話猛地把她驚醒,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會清醒得那麼快。格哈得扶她坐起身,她搖搖腦袋清醒清醒。她的脖子像一根痠痛的柱子,身體的其它部位也僵硬作痛,可她早已顧不上這些。
“在哪裏?”
“遠程信息處理房。”
她走出房間來到走廊裏,明亮的燈光刺得她直眨眼睛。警察還沒有走,可他們已經疲憊不堪,雙目無神,嘴巴張開着發呆。她跟着格哈得走進遠程信息處理房。
裏查茲把電話遞給她,説:“她來了。”
她接過話筒。“喂?哈里?”
安德斯在房間對面的分機上偷聽。
“我感覺不好,”哈里·本森説,“我想要它停下來,羅斯醫生。”
“怎麼啦,哈里?”她能聽出他説話有氣無力,慢得有點像是孩子在講話。經過二十四小時刺激後的老鼠又會説什麼呢?
“事情進展得並不好,我累了。”
“我們能幫助你,”她説。
“是那種感覺,”本森説,“現在使我感到疲乏,別的沒什麼,只是疲乏不堪。我要停止這種感覺。”
“你得讓我們來幫助你,哈里。”
“我不相信你們會幫助我。”
“你得相信我們,哈里。”
長時間的沉默。安德斯在房間那頭望着羅斯,她聳聳肩膀。“哈里?”她説。
“我真希望你們沒為我做那個,”本森説。安德斯看看手錶。
“做什麼?”
“做手術。”
“我們能把你修理好,哈里。”
“我想自己修理,”他説。他的聲音一副孩子氣,簡直是在使性子。“我想把金屬線拉出來。”
羅斯皺起眉頭。“你拉了嗎?”
“沒有。我試着把繃帶拉掉,可痛得厲害。它讓我受苦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它。”
他真像個孩子。她不明白這種迴歸是否是一種特定現象,還是恐懼與疲勞的結果。
“我很高興你沒有拉——”
“但我總得想個辦法,”本森説,“我得停止這種感覺,我要修理計算機。”
“哈里,你不能那樣做,得由我們來替你做。”
“不,我來修理。”
“哈里,”她像母親一樣用撫慰的聲音輕輕他説,“哈里,請相信我們。”
沒有回答,只有電話那一頭的呼吸聲。她在房間裏掃了一眼,望着一張張緊張而又充滿期待的臉。
“哈里,請相信我們,就這一次。一切都會好的。”
“警察在找我。”
“這裏沒有警察,”她説,“他們都走了,你可以到這裏來,一切都會好的。”
“你以前對我説過謊,”他説。他的聲音表明他又在使性子了。
“沒有,哈里,你完全搞錯了。要是你現在過來,一切都會好的。”
長時間的沉默,接着是一聲嘆息。“對不起,”本森説,“我知道它該怎麼結束,我得自己來修理這計算機。”
“哈里——”
咔嚓一聲,接着是電話掛斷後的嗡嗡聲。羅斯掛上電話。安德斯馬上撥通電話公司,問他們是否已經查清了剛才那個電話。原來這就是為什麼他剛才老要看手錶的緣故,她想。
“見鬼!”安德斯説着甩下電話。“他們無法找到線索,他們甚至無法找到打進來的電話,這羣白痴。”他在羅斯對面的那頭坐了下來。
“他簡直像個孩子,”她搖着頭説。
“他説修理計算機是什麼意思?”
“我想他是指把肩上的電線拉出來。”
“但他説他試過。”
“也許他試過,也許沒有試過,”她説,“他在所有這些刺激和所有這些發作的影響下,現在已神志不清。”
“從身體角度看,把電線和計算機拉出來有可能嗎?”
“有,”她説,“至少動物這樣做過,猴子……”她揉揉眼睛。“還有咖啡嗎?”
格哈得替她倒了一杯。
“可憐的哈里,”她説,“他一定嚇壞了。”
安德斯在房間對面説:“你認為他到底有多糊塗?”
“很糊塗。”她呷了口咖啡。“還有糖嗎?”
“糊塗到要搞亂計算機嗎?”
“我們沒有糖了,”格哈得説,“幾個鐘頭前就用完了。”
“我不明白,”她説。
“他手裏有醫院的線路安裝圖,”安德斯説,“主計算機,即協助對他進行手術的那台計算機就在醫院的地下室裏。”
她放下咖啡杯注視着他。她皺皺眉頭,又揉揉眼睛,端起咖啡杯,接着又放了下來。“我不知道,”她最後説。
“你睡覺的時候,病理學家來過電話,”安德斯説,”他們已確認本森是用起子捅那個舞女的。他襲擊了機械師,還襲擊了莫里斯。他們都是機器一樣的人以及與機器有聯繫的人,莫里斯是與他自己的機械聯繫在一起的。”
她微微一笑。“我是這裏的精神病科醫生。”
“我只是問問。那可能嗎?”
“當然,當然可能……”
電話鈴又響了,羅斯拿起電話。“這裏是研究室。”
“這裏是太平洋電話公司分部,”一個男子的聲音説。“我們為安德斯上尉複查了那條線路。他在嗎?”
“請稍候。”她對安德斯點點頭,他接過電話。
“我是安德斯,”他過了好一會兒説,“請重複一遍行嗎?”他邊聽邊點頭。“你們檢查的是哪一段時間?我明白了,謝謝你。”
他掛上電話,隨即又開始撥打。“你最好給我講講那個原子能電力盒,”他一邊撥號一邊説。
“講什麼?”
“我要知道假如它被弄破的話會怎麼樣?”安德斯説,待電話接通,他便轉過身去。“爆破小組。我是安德斯,殺了他。”他轉身望着羅斯。
羅斯説:“他隨身帶有三十七毫克的放射鈈,Pu一239。如果盒子破裂,該地區的所有人將面臨嚴重的輻射。”
“釋放出來的是什麼粒子?”
她吃驚地看着他。
“我上過大學,”他説,“有必要的時候甚至能讀書寫字。”
“α粒子,”她説。
安德斯對着電話筒説話。“我是安德斯,幹掉他,”他説,“我馬上要一輛車來大學醫院。我們可能會遇到即將發生的輻射危險。人們及其周圍的環境可能被一種α釋放物Pu-239污染。”他聽着,隨後又看看羅斯。“有爆炸的可能嗎?”
“沒有,”她説。
“不會爆炸。”安德斯説完又聽了聽。“好吧,我明白了。你儘快派他們過來。”
他掛上電話。羅斯説:“你不介意把現在發生的一切告訴我吧?”
“電話公司複查了那條線路,”安德斯説,“他們確認本森打電話的時候,沒有電話打進研究室來,一個電話也沒有。”
羅斯不解地眨眨眼睛。
“沒錯,”安德斯説,“他一定是在醫院裏的什麼地方打的電話。”
羅斯從四樓的窗口朝外望着停車場,安德斯對至少二十個警察發出了命令。一半警察去了醫院主樓,其餘留守在外面,他們被分成了幾個小組,一邊抽煙一邊輕聲交談着。這時,爆破小組的一輛白色裝運車隆隆地駛了過來,三個穿着灰色的像是金屬套裝的人笨拙地走了出來。安德斯同他們簡短他説了幾句,他們幾個點點頭,留在車旁,打開一種很奇怪的設備。
安德斯往回朝研究室走去。
格哈得和她一起看着這些準備工作。“本森不會成功的,”他説。
“我知道,”她説,“我一直在想是否有什麼辦法繳下他的武器,或者使他喪失行動能力。我們能做一隻手提式微波發射器嗎?”
“這我想過,”格哈得説,“但它不安全,你無法真正預測它對本森的裝備的影響,而且你知道它將使醫院裏其他病人身上的心臟起搏器出現混亂。”
“難道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嗎?”
格哈得搖搖頭。
“一定有什麼辦法。”
他仍然搖搖頭。“另外,”他説,“很快就會出現環境合體現象。”
“理論上講是這樣。”
格哈得聳聳肩膀。
環境合體是研究室發展部的設想之一。這個設想觀點簡單,卻意義深遠。它發端於大家都知道的一個事實:大腦受環境的影響。環境產生經歷,經歷變成記憶、態度及習慣——這些都是被迫譯進腦細胞神經通道之中的東西。這些通道是以某種化學的或是電的方式固定的。就像一個普通工人的身體是按其從事的工作變化的,一個人的大腦也根據其以往的經歷發生變化。而這變化就像工人身上的老繭一樣,在經歷結束後繼續存在。
從這個意義上説,大腦吸收以往的環境。我們的大腦便是以往種種經歷的總和——而這些經歷本身早已成為過去。這意味着病因和治癒不是一回事。行為失調的病因可能在於孩提時代的經歷,但我們無法通過消除病因來治癒這種失調,因為病因早已隨着成年而消失。治癒的方法只能來自其它方面。正如發展部的人所説的那樣,“一恨火柴會引起大火,但一旦大火燃燒起來,滅了火柴並不能滅掉大火。問題的關鍵已不是火柴,而是大火”。
至於本森,他已經歷了由移植的計算機發出的超過二十四小時的強烈刺激。刺激通過提供新的經歷及新的前景影響了他的大腦。總有一個新的環境在被大腦吸收進去,很快就變得不可能來預測大腦將作如何反應,因為它已不再是本森原來的大腦了——它已成為一個新的大腦,成為新經歷的產物。
安德斯走進房間。“我們準備好了,”他説。
“我都看到了。”
“地下室的每個人口我們都派兩個人把守,前門兩個人,急診室兩個人,三架電梯也各有兩人把守。病人護理的幾層樓我們沒有派人去,我們不想在那些地方惹麻煩。”
你想得真周到,她心裏想,但嘴上什麼也沒説。
安德斯看看手錶。“十二點四十分,”他説,“我想應該有人帶我去看看主計算機了。”
“它在地下室。”她説着朝主樓點點頭。“在那兒。”
“你能帶我去嗎?”
“當然,”她説。她真的不在乎。她對自己影響事情結果的能力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意識到她正處在一個不可抗拒的過程的控制之中,這個過程涉及許多人和過去的許多決定。要發生的事情總是要發生的。
她和安德斯一起沿走廊而去,她發覺自己正想着克雷爾大太。真是奇怪,她已經有好幾年沒想到克雷爾太太了。埃米莉·克雷爾是好幾年前她當住院精神病科醫生時的第一個病人。那婦人當時五十歲,孩子已長大成人,她丈夫厭倦她,她精神壓抑,想自殺。珍妮特·羅斯以一種個人的責任感接收了這個病人。她當時還年輕,急於求成。她像一位正在作戰的將軍,同克雷爾太大的自殺衝動作戰——調集各種資源、制訂戰略部署、修訂和更新戰鬥計劃。她照管克雷爾太太,幫助她度過了兩次未遂的自殺企圖。
之後,她開始認識到自己的精力、技術和知識是有限的。克雷爾太太不見好轉,她的自殺企圖變得更富心計,最終她還是成功地自殺了。但那時候,羅斯早已——幸運地——脱離了病人。
正如她現在脱離了本森。
他倆走到走廊的盡頭,突然,他們身後的遠程信息處理房裏傳來了格哈得的叫喊:“珍妮特!珍妮特,你還在這裏嗎?”
她回到遠程信息處理房,安德斯好奇地跟了過來。計算機房裏,控制枱上的燈忽閃忽閃。
“請看這個。”格哈得説着指指打印輸出控制枱。
當前程序終結
程序改變
05
04
02
01
00
程序改變
“主計算機正在轉向一個新的程序,”格哈得説。
“那又怎麼樣?”
“我們沒有發出這個指令。”
“是什麼新的程序?”
“我不知道,”格哈得説,“我們沒有發出任何改變指令。”
羅斯和安德斯望着控制枱。
新程序讀作
接着,什麼也沒有了。屏幕上不再出現字母。安德斯説:“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格哈得説,“也許另一台分時終端正在取消我們的程序,但這不可能。我們事先鎖定了過去十二小時的終端。我們的終端應該是唯一一台能夠始發程序變換的終端。”
控制枱閃現出新的字母。
新程序讀作機械失靈
程序編制
終結
終結
終結
終結
終結
終結
終結
終結
終結
“什麼?”格哈得説。他開始擊打控制枱的鍵鈕,接着又停了下來。“它不接受任何新的指令。”
“為什麼不?”
“地下室的主計算機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羅斯看看安德斯。“你最好帶我去看看那台計算機,”他説。
就在他們望着的時候,其中一個控制枱完全失靈,所有的燈全部熄滅,電視屏幕縮成一個逐漸消失的白點。第二個控制枱也停機了,接着是第三台。電動打字機停止打字。
“計算機停止了運轉,”格哈得説。
“很可能是有人把它關掉的,”安德斯説。
他和羅斯一起朝電梯走去。
這是一個潮濕的夜晚,冷颼颼的,他倆匆匆穿過停車場朝主樓走去。安德斯藉着停車場的燈光,把槍側來側去進行檢查。
“我想有一件事你應該知道,”她説,“用那玩意兒威脅他沒什麼好處,他不會對它作出理智的反應。”
安德斯笑笑。“因為他是一台機器?”
“他就是不會有反應。假如他發作起來的話,他不會看見槍,不會認識它,不會對它做出適當的反應。”
他倆從燈火通明的主人口處走進醫院主樓,又走回到中央電梯。安德斯説:“原子能電力盒裝在什麼位置?”
“在他右肩的表皮下。”
“確切的位置在哪裏?”
“這裏。”她説着指指自己的肩膀,劃出一個長方形。
“就這麼大?”
“是的,差不多和一盒香煙一樣大小。”
“好吧,”安德斯説。
他們乘電梯去地下室。電梯裏有兩個警察,他們都顯得緊張不安,手搭在槍上。
電梯往下開時,安德斯朝自己的槍點點頭。“你用過這種槍嗎?”
“沒有。”
“從來沒有?”
“沒有”
之後他沒有再説話。電梯門開了,他們感到一陣地下室的寒氣撲面而來,於是朝前面的過道望去——光禿禿的混凝上牆壁,沒有塗漆,頭頂上的管道沿天花板走過,電燈光非常刺眼。他們走出電梯,身後的電梯門關上了。
他們站立了片刻,聽聽動靜。除了遠處發電機的嗡嗡聲,他們什麼也沒聽見。安德斯悄聲説:“平時夜裏地下室有人嗎?”
她點點頭。“維修人員。還有病理學家,如果他們還在工作的話。”
“病理學實驗室在這下面嗎?”
“是的。”
“計算機在哪裏?”
“這邊走。”
她領他沿過道走過去,迎面是洗衣間,已關門歇夜,但堆滿一捆捆待洗衣物的大推車停在外面的過道里。安德斯謹慎地查看了這一捆捆衣物,接着繼續朝中央廚房走過去。
廚房門也關了,但燈都亮着,把地上鋪着瓷磚裏邊放有幾長排不鏽鋼蒸汽桌的廚房照得一片通亮。“這是條近路,”她説。他們穿過廚房,腳步聲在瓷磚上發出迴響。安德斯邁着鬆散的步子。槍端在胸前,槍管朝着外側。
他們穿過廚房,回到另一條過道。這條過道和他們剛剛走過的一條過道幾乎是一模一樣。安德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迷失了方向。她想起自己曾花了好幾個月才熟悉了地下室的路。“朝右轉,”她説。
他們經過牆上的一塊標牌:僱員須向主管報告一切事故。上面畫了一個人,手指上有一個小口子。再朝前又是一塊標牌:要貸款嗎?去找你的信用合作社。
他們朝右拐入另一條過道,走近放有售貨機的位置——熱咖啡、點心、三明治、糖果,應有盡有。她想起她在醫院當住院醫生時每一個深夜都要到售貨機旁來買點心吃。一切已成往事,那時做醫生似乎是一件充滿希望的好事,她在有生之年會看到一次次偉大的進步,那將是多麼激動人心,而她又將是這中間的一部分。
安德斯朝售貨區張望,接着又收回目光。他輕聲説:“看看這個。”
她一眼望去,大吃一驚。所有的機器都被砸爛了。糖果和包在塑料紙裏的三明治撒了一地。一股股咖啡像動脈的噴射一樣從咖啡機裏瀉到地板上。
安德斯繞過一灘灘咖啡和汽水,摸摸機器金屬上留下的凹痕和裂縫。“看上去像是用的斧子,”他説,“他會從哪裏弄到斧子?”
“消防站有斧子。”
“我在這裏沒看到斧子。”他説着朝房間四周看看,接着又掃了她一眼。
她沒有搭話。他們離開售貨區,繼續沿過道走廠去,他們來到了一個地下道的拐彎處。
“現在走哪條路?”
“向左,”她説完又補充道,“快要到了。”
過道在他們前面又拐了個彎。羅斯知道醫院的檔案室就在拐角處,再往前就是計算機。設計者把計算機安置在檔案室附近,因為他們希望最終把所有醫院的檔案全部計算機化。
突然,安德斯站住不動了。她也隨之停下來聽着。他們聽到了腳步聲,還有哼哼聲——有人在哼曲子。
安德斯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做手勢示意羅斯呆在原地。他朝前向過道的拐角處移動。哼聲越來越響,他在拐角處停下腳步,謹慎地朝四周看看。羅斯屏住呼吸。
“嘿!”一個男人的聲音叫道。安德斯的手臂像蛇一樣猛地揮過拐角,只見一個男人趴倒在地上,正順着過道朝羅斯滑過來。“嘿!”一桶水潑翻在地上。羅斯發現原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維修工。她朝他走過去。
“究竟——”
“噓!”她説着把一隻手指放到嘴邊。她把他扶起來。
安德斯回過來。“不要離開地下室,”他對那人説,“到廚房去等着。別想離開。”他的聲音裏流露出了怒氣。
羅斯知道他在説什麼,任何企圖離開地下室的人現在都可能遭到守衞警察的槍擊。“那人點點頭,心裏害怕可又不知所措。
“沒事,”羅斯對他説。
“我什麼也沒幹。”
“這下面有一個人我們一定要找到他,”羅斯説,“等到事情結束後再走。”
“呆在廚房裏,”安德斯説。
那人點點頭,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走了,又搖着頭轉身看了一眼。她和安德斯繼續沿過道而去。他們拐過一個轉角,來到檔案區。牆上凸出的一塊大標牌上寫着:病人檔案。
安德斯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她。她點點頭,他們走了進去。
檔案室裏非常寬暢,裏邊放滿了和天花板一樣高的病人檔案存放架,像一座巨大的圖書館。安德斯驚訝地停下腳步。
“這麼多檔案,”她説。
“醫院接收過的每一個病人這裏都有嗎?”
“不,”她説,“只有過去五年裏的每一個病人。其他的病人檔案都存放在倉庫裏。”
“天哪,”
他們沿着一排排平行的架子輕輕地走過去,安德斯握着槍走在前頭。他時不時地要停下來透過架子間的空隙朝另一條過道看看。他們沒有發現任何人。
“這裏有人值班嗎?”
“應該有。”
她掃了一眼那一排排病歷表,這檔案室總讓她感慨萬端。當實習醫生的時候,她想象的行醫涉及許許多多的病人。她治療過幾百個病人,看過幾千個病人,時間長短不定,有一個鐘頭的,也有幾個星期的。然而,醫院的檔案積成幾百萬——而那只是一個國家的一個城市的一家醫院。千百萬的病人。
“我們也有像這樣的東西,”安德斯説,“你們常常遺失檔案嗎?”
“一直如此。”
他嘆了口氣。“我們也是。”
這時,一個不滿十五六歲的女孩從拐角處走出來,她手裏抱着一疊檔案。安德斯立即舉起手槍。女孩見此情景,丟掉檔案便尖叫起來。
“別叫,”安德斯咬緊牙説。
尖叫聲突然變成了咯咯聲,女孩瞪大了眼睛。
“我是警察,”安德斯説。他敏捷地掏出皮夾,亮出警徽。“你在這裏見到過什麼人嗎?”
“任何人……”
“這個人。”他向她出示了照片。她看看照片,然後搖了搖頭。
“你肯定嗎?”
“是的……我是説,沒……我是説……”
羅斯説:“我想我們應該接着去計算機室。”女孩給嚇了一跳,她總感到有幾分尷尬。醫院僱用中學生及大學生臨時做些檔案方面的事務工作,他們的報酬並不高。
羅斯還記得自己在差不多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受到過驚嚇。當時她正同一個男孩在林中散步,他們看到了一條蛇,男孩子告訴她那是一條響尾蛇,她給嚇壞了。後來過了好久她才弄明白原來他是逗她玩的,那是一條無毒蛇。她曾抱怨——
“好吧,”安德斯説,“計算機室,朝哪邊走?”
羅斯帶頭走了出去,安德斯轉身看了看女孩。她正在把丟掉的病歷表揀起來。“聽着,”他説,“假如你真看見這人,別跟他説話。什麼也別做,只要拼命叫喊。懂了嗎?”
她點點頭。
這時,羅斯意識到這次的響尾蛇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們再次走進過道,繼續沿過道朝計算機區走過去。計算機區是地下室裏唯一經過裝修的部位,光禿禿的混凝土地一下子變成了藍色的地毯,過道的一堵牆被推倒,拓出去裝了大玻璃窗,從過道可以一眼看到放置主計算機的房間。羅斯想起了安裝計算機的情形,當時她曾認為這些窗户是不必要的開支,她對麥克弗森提出過這個問題。
“最好讓人們看清楚要來的是什麼東西,”麥克弗森這樣答道。
“這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是説計算機只是一台機器,比大多數機器要大且更昂貴,但它仍然只是一台機器。我們要人們習慣它,我們不要他們感到害怕或去崇拜它,我們要他們把它當作環境的一部分。”
但是,每次經過計算機區,她總有相反的感覺:特殊的待遇、過道里的地毯,還有那些奢華的環境佈置,它們使計算機變成了特殊的、不同尋常的、獨一無二的東西。她感到有意義的是,醫院裏唯一的另外一個鋪地毯的地方是一樓非教派小教堂的外面。她在這裏有同樣的感覺:對計算機的頂禮膜拜。
計算機會在乎地上是否鋪地毯嗎?
總之,醫院的職員對玻璃窗裏的場面表現出了他們自己的反應。一張手寫的告示貼在玻璃上:不要輸入指令或騷擾此計算機。
她和安德斯在窗沿下蹲下身。安德斯小心翼翼地向裏窺望。
“你看見什麼了?”她説。
“我想我看見他了。”
她也看了一眼。她感到她的心突然猛跳起來。她渾身緊張,期盼着什麼東西的出現。
房間裏有六台磁帶機,一架寬寬的L形中央處理器控制枱,一台打印機,一台卡孔閲讀器和兩台磁盤驅動機。設備看上去錚錚亮、稜角分明、閃閃發光,在柔和的熒光燈下靜靜地躺着。她沒看見有人——只有與外界隔絕的孤零零的設備。這使她想起了石柱羣,那些豎着的石頭柱子。
接着她看見了他:有一個人在兩台磁帶機之間走動。護理員的白色上衣,黑色的頭髮。
“是他,”她説。
“門在哪裏?”安德斯問。他無緣無故又在檢查他的手槍了。他咔嚓一聲很響地關上左輪手槍的槍膛。
“在那邊。”她沿着過道指指十英尺開外的一扇門。
“有別的入口或出口嗎?”
“沒有。”
她的心還在怦怦亂跳。她把目光從安德斯身上移到手槍,又從手槍移到安德斯身上。
“好吧,你在這裏蹲着。”安德斯説着把她往下按到地上,然後朝門口爬去。他停頓了片刻,跪着直起身,回頭朝她望了一眼。她吃驚地發現他害怕了。他緊繃着臉,身體緊張地拱着,向前伸直手臂,僵硬地握着手槍。
我們都害怕,她心裏想。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安德斯猛地撞開門,一下子撲到房間裏。她聽見他大喊道:“本森!”緊接着是一聲槍響,隨後又是第二聲槍響,第三聲槍響。她聽不出是誰在開槍,只見躺在地板上的安德斯把兩隻腳伸出門外。一股灰色的煙從開着的門裏翻滾出來,在過道里懶洋洋地往上升騰。
又是兩聲槍響和一聲痛苦的慘叫。她閉上眼睛,把臉貼到地毯上。安德斯喊道:“本森!住手,本森!”
喊有什麼用,她想。難道安德斯不明白?
又是幾聲連發。突然問,她頭上的玻璃窗嘩啦一聲,大片大片的玻璃掉到她的肩上和頭髮上。她抖了抖身體。這時她大吃一驚,本森摔倒在過道里,就在她身旁。他是從玻璃窗裏穿出來的,正巧掉在她附近。他的身體離她只有幾英尺遠,只見他的一條腿血淋淋的,紅紅的血滲透進了白色的褲腿。
“哈里——”
她的聲音啞得使她感到意外,她害怕了。她知道她不該害怕這個男人——這是對他的一種危害,是對她職業的背叛,是某種重要信心的喪失——可她仍然害怕。
本森看了看她,茫然的眼睛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他拔腿沿地下室的過道跑去。
“哈里,等等——”
“不要管他。”安德斯説着衝出計算機房,緊握手槍,朝本森飛奔過去。警察的姿勢很滑稽,她真想放聲大笑。她聽見本森奔跑的腳步聲在地下室過道里迴響。這時,安德斯拐過轉角,緊追而去。兩人的腳步聲混合在一起,亂作一片。
這下她成了一個人。她站起身,頭昏眼花,感到一陣陣噁心。她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本森像一隻掉入陷井的動物,會朝一個緊急出口跑去。他一到外面——外面開槍很安全——守候的警察便會開槍把他打倒。所有的出口都有人把守,他不可能逃跑。她不想去緊急出口處目睹這一幕。
相反,她走進計算機房,朝四周看看。主計算機被毀了,兩個磁帶庫被打翻了,主控板上盡是細圓的窟窿,火星劈劈啪啪朝地上飛濺。她應該去控制它,她想。這會引起大火的。她朝四周張望,想找台滅火器,只見本森的斧頭扔在角落裏的地毯上,接着她看見了槍。
出於好奇,她拾起槍。槍很重,比她預料的還要重很多,握上去又大又油又冷。她知道安德斯帶着他的槍,所以這肯定是本森的槍。她奇怪地注視着槍,好像它會對她講述本森的什麼事情似的。
地下室的某處響起四聲連發的槍響,槍聲在迷宮似的醫院地下通道里迴響。她走到破碎的窗户旁,朝地下室過道望去。她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事情肯定已經結束,她想。火星在她身後劈啪作響,她轉過身來。她還聽到了一種單調重複的啪啪聲,只見一盤磁帶轉了出來,磁帶邊拍打在硬件心軸上。
她走到磁帶盤前,把它取了下來。她抬頭朝一個顯示台掃了一眼,上面正顯出“厄米納”,一遍一遍地重複出現。“厄米納,厄米納。”接着又是兩聲槍響,這次的槍聲不像前幾次的那樣遙遠。她認識到本森反正仍然活着,仍然在逃竄。她站在毀壞的計算機房的一個角落裏,等待着。
又是一聲槍響,這次就在附近。
她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於是彎腰躲到一個磁帶庫後。她意識到了這中間的諷刺意義:剛才本森躲在計算機後面,現在她在躲,在金屬柱子後壯膽,好像它們有辦法保護她似的。
她聽見有人在喘氣,腳步聲停住了,計算機房的門打開了,接着砰的一聲關了起來。她仍然躲在磁帶庫後面,看不見發生的一切。
又是一串腳步聲經過計算機房,沿過道漸漸遠去,最後變成了陣陣迴音。周圍悄然無聲,這時她聽見了沉重的呼吸聲和一聲咳嗽。
她站在那裏,紋絲不動。
哈里·本森身穿撕破了的白色護理服,左腿上流着鮮紅的血。他躺在地毯上,身體半靠着牆壁。他在出汗,呼吸急促。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沒有意識到房間裏還有別人。
她仍然握着槍,感到一陣興奮。不管怎麼説,事情即將了結。她要讓他活着回去。警察沒能幹掉他,現在只留下她來管了,這是難以置信的好運氣,她感到無比高興。
“哈里。”他緩緩地拾頭張望,又眨眨眼睛。他好像沒有一下於認出她,接着他笑了。“你好,羅斯醫生。”
這是甜甜的微笑。她腦子裏掠過麥克弗森的形象,他滿頭白髮,正俯身祝賀她挽救了工程並且讓本森活着回來了。接着,她又莫名其妙地記起她自己的父親是如何病倒的,又是如何突然間離開她的醫學院畢業慶典的。為什麼現在會想到這個?
“一切都會好的,哈里,”她説。她的聲音充滿信心,這很讓她感到高興。
她想讓他放心,所以她沒有移動腳步,沒有靠近他,只是站在房間對面的計算機數據庫後面。
他仍然喘着粗氣,一時間無話可説。他朝房間四周看看被砸壞的計算機設備。“我真的做了,”他説,“是嗎?”
“你會好的,哈里,”她説。她在腦子裏擬就了日程安排。晚上他的腿可接受緊急手術,明天早上他們可以切斷他的計算機電源,重新編制電極程序,一切都將得到糾正。一場災難將得以避免,這真是吉星高照。埃利斯會留住他的房子,麥克弗森會一如既往把神經精神病研究室推向新的目標。他們會感激不盡,他們會認可她的成績,欣賞她所——
“羅斯醫生……”他開始爬起來,身體痛苦地畏縮着。
“不要動。呆在你現在的位置,哈里。”
“我一定得動。”
“呆在你現在的位置,哈里。”
本森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微笑不見了。“別叫我哈里。我的名字是本森先生,叫我本森先生。”
他的聲音裏分明充滿了火氣,這使她感到吃驚和不安。她想要幫助他。難道他不知道她是唯一還想幫助他的人?他要是死了,其他人只會拍手稱快。
他繼續掙扎着要站起來。
“不要動,哈里。”這時她向他亮出了手槍。這是氣憤的敵視行為,是他把她逼火的。她知道她不該對他發火,可她別無選擇。
他像孩子一樣認出了那枝槍,咧嘴笑了。“那是我的槍。”
“現在握在我手裏,”她説。
他仍然咧着嘴,表情絲毫不變,這一半是疼痛所致。他站立起來,重重地斜靠到牆上。他擱腿的地毯上有一塊暗紅色的斑跡。他低頭看到了血斑。
“我受傷了,”他説。
“不要動。你會沒事的。”
“他打中了我的腿……”他抬起望着血斑的雙眼注視着她,依舊面帶笑容。“你不會開槍的,是嗎?”
“我會的,”她説,“如果我別無選擇的話。”
“你是我的醫生。”
“呆在你現在的位置,哈里。”
“我想你不會開槍的。”本森説着朝她跨了一步。
“別再靠近,哈里。”
他微微一笑,又搖晃着跨了一步,但他並沒有摔倒。“我想你不會的。”
他的話嚇了她一跳。她擔心她會朝他開槍,又擔心她不願開槍。這是最奇怪的處境,獨自面對這個男人,周圍是被砸的計算機殘骸。
“安德斯!”她大聲叫喊,“安德斯!”她的呼叫聲在地下室裏迴響。
本森又跨了一步,眼睛始終盯着她的臉。他身體一晃,重重地靠到了磁盤驅動台上。白色上裝的腋窩處撕破了,他心不在焉地望着撕破的口子。“它撕破了……”
“待著別動,哈里。待著別動。”這簡直像是在對動物講話,她想。不要喂或騷擾動物。她感到自己像是馬戲團的馴獅員。
他站在那裏愣了片刻,身體靠着驅動台,嘴裏直喘粗氣。“我要那槍,”他説,“我需要它,給我吧。”
“哈里——”
他咕噥一聲,把身體推離驅動台,繼續朝她走去。
“安德斯!”
“沒用的,”本森説,“沒有時間了,羅斯醫生。”他的眼睛盯着她,只見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下,他又受到了一次刺激。“真漂亮。”他説完笑了。
刺激似乎控制了他。他的注意力轉向內部,他正在享受刺激的感覺。他再次開口説話時,聲音變得平靜和遙遠。“你知道,”他説,“他們在追我。他們開動他們的小計算機來和我作對。其程序是追捕,追和殺,這是原始的人類程序,追和殺。你懂嗎?”
他離她只有幾步遠了。她緊緊握着槍,就像曾見到安德斯握槍時的姿勢一樣。可她的手抖個不停。“請不要再靠近,哈里,”她説,“求你了。”
他微微一笑。
他又跨出一步。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終於她發現自己扣動板機。槍響了,槍聲震耳欲聾,槍在她手裏跳了一下,把她的手臂猛地抬了起來,差點沒將她掀倒在地,後助力卻把她推到了計算機房遠處的一堵牆上。
本森站在煙裏眨眨眼睛,接着他又笑了。“這玩意兒不像看起來那樣容易。”
她握住手裏的槍。現在的槍摸上去是熱的,她又舉起槍,但這下抖得更厲害了,她用另一隻手穩住發抖的槍。
本森向前走去。
“別再靠近,哈里。我是當真的。”
許多形象陡然間湧現在她面前。她看到了她第一次遇見的本森,一個病情嚴重的温順男人。她看到了他在所有長達一小時的面談、測試和藥物試療中出現的一幅幅景象。他是個好人,一個誠實和膽小的人。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他的過錯,而是她自己的過錯,是埃利斯的過錯,是麥克弗森的過錯,是莫里斯的過錯。
這時,她想起了莫里斯。他的臉被打得血肉模糊,成了屠夫手下的肉。
“羅斯醫生,”本森説,“你是我的醫生。你不會幹任何傷害我的事情。”
他現在離她很近。他伸出雙手想去拿槍。她的整個身體在顫抖,她望着他的手越伸越近,離槍管只有幾英寸了,手還在前伸,前伸……
她在近距離內開了槍。
本森靈活地跳了一下,在空中打了個轉,躲開子彈。羅斯感到欣慰,她成功地讓他退了回去而又沒有傷着他。安德斯隨時會來幫忙把他制服,然後他們再送他去動手術。
本森的身體砰地一聲重重地撞在打印機上,把它撞翻了,打印機發出機械單調的嗒嗒聲,打印出了一段信息。本森滾了個仰面朝天,一股股濃濃的鮮血從他的胸口噴射出來,白色的上裝被染成了暗紅色。
“哈里?”她説。
他沒有動。
“哈里?哈里?”
她記不清這之後發生了什麼。安德斯回來了,他拿下她手裏的槍,把她扶到房間的一邊。這時,三個穿灰色套裝的男人到了,他們抬來一副擔架,上面擺着一隻長長的塑料密封箱。他們打開箱子,裏邊襯着一層奇怪的黃色蜂窩狀隔離材料。他們抬起本森的屍體——她注意到他們非常小心,想不讓血弄到他們的專用套裝上——把它放入密封箱。他們關上箱子,鎖上專用鎖。其中兩個人抬着箱子走了,第三個拿着一台吱吱作響的蓋革計數器在房間裏轉悠。不知什麼道理,這聲音使她想起了一隻憤怒的猴子。這個男人走到羅斯跟前,她看不見他戴着灰色頭盔的臉,因為頭盔的玻璃模糊不清。
“你最好離開這個地方,”那個男人説。
安德斯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