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宏偉空曠的指揮控制中心大廳裏,燈火輝煌,將星閃爍。
大廳前方,是十幾台計算機,由總參N部副部長宮泰簡指揮校級參謀人員若干,分別同陸軍各集團軍的局域網聯通。這裏正在進行的,是全軍部分陸軍師(旅)長地面作戰數字化建設研討答辯。採取的是考官集中、考生分散、網絡鏈接的辦法。參加答辯的都是各集團軍精選出來的優秀的師(旅)長。答辯內容既有宏觀理論,也有實際思考。
軍委K首長、總部首長唐雲際和總部幾名首長坐在觀摩席的第一排,二十幾名來自各軍區和軍兵種的高級將領分佈在第二和第三排位置上。正前方是二十五米長、十米高的巨大熒屏。
熒屏上,一位微胖的大校軍官正在侃侃而談:“進入信息時代,陸軍地面戰爭的戰法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於機動和偽裝能力較差,戰線漫長而又行動遲緩的地面部隊,很容易受到數十甚至數百公里以外的遠程火力的襲擊火空中打擊。因此,我們應該充分注意探討非線式作戰,即集中兵力攻擊敵人後,隨即化整為零,以小分隊為作戰單元。這種戰法戰場兵力密度小,結構不規則,流動性大,殺傷力強。作戰的目標不以攻城掠地為目的,而在於消滅對方有生力量,尤其是襲擊對方指揮通信系統尤為有效……”
在大校軍官的身後,是中東戰爭的背景資料。
唐雲際身邊和身後的將領們目不轉睛地盯着熒屏,沒有人議論。鍾盛英也在其中,偶爾在筆記本上記下幾筆。
K首長問:“此人是誰?”
一位中將應聲而答:“55集團軍111師師長孔憲政。”
K首長未置可否。
熒屏上換了一副背景,又一個大校軍官出現了:“在二十世紀末,幾場高技術局部戰爭顯示,未來陸戰的作用和地位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信息傳輸的數字化,革命性地改變了指揮和作戰形態,能夠實現信息收集、傳輸、處理一體化,橫向技術一體化,武器裝備智能化,從而使上級與下級之間、友鄰部隊之間,單兵與武器平台之間、武器與武器之間的心細交流成為可能,指揮員的指揮藝術出現了高度簡捷個高度複雜兩個極端……”
這位軍官的身後,是海灣戰爭的背景資料。
K首長仍然面無表情。總部一位首長問道:“這位同志是哪個部隊的?”
一位少將回答:“集團軍99師師長楊國放。”
熒屏上楊國放仍在引經據典:“數字化部隊的結構和編成不同於今天的梯隊式編組,而是由數字化單兵和司政後作戰平台形成的人——機系統為戰鬥單元組件,以若干個個戰鬥單元組件集成戰鬥模塊,以若干個子系統集成聯合作戰系統……”
K首長舉起了一根指頭,宮泰簡馬上發出一道口令:“切換7322。”
霎時,許景鬱消失了,海灣戰爭的背景消失了。熒屏變得明快起來,一幅中國的山水畫出現了。那是在一片茂密的叢林裏,一羣身着奇裝異服的中國士兵端着形狀奇怪的武器在收縮前進,隨着這支小分隊位置的變化,屏幕一角的座標數據也在飛快地滾動,一個少校指揮員在熒屏上報告:距離六千米,方向3-78,發現運動目標。
熒屏上立即滾動出一組數據:炮兵標尺264,射向向左0-09,火力準備。第三支隊完成迂迴,準備接敵。
背景淡化,出現了一個身材頎長、目光沉靜的大校軍官,面向鏡頭:“按照軍委的要求,從數量規模型轉向質量效能型,從人力密集型轉向科技密集型,我們88師依靠自己的力量進行了嘗試,在科研機構的支持下,研製出BIC單兵資源整合器,建設了便攜式區域載波系統,解決了在沒有衞星支撐條件下的軍師(旅)局域數字化傳輸支撐體系,並以教導隊為主體,建設了一個模擬數字化營作為地面作戰單元,在集團軍和師一級指揮系統支撐下,在遂行同樣作戰任務的前提下,它的作戰能力大於一個步兵旅。下面,以228渡海登島山地作戰演習為例,我們向首長們彙報88師數字化單元的作戰情況……”
背景清晰出現,一支小部隊在一片島嶼裏徒步穿插,另一支小分隊乘坐裝甲車前進。大校軍官對着鏡頭,金屬指揮棒在掌心輕輕地敲動:“在大縱深無後方非線式作戰中,我們戰術原則是新概念游擊戰,首先是動得快,第二是藏得緊,第三是打得準,第四是撤得出。88師的數字化營是以空降手段進入戰區的,他們已經憑藉BIC終端平台抵禦了電子偵察和信息干擾,在敵縱深內潛伏了六個小時,對於這種信息偽裝的效果,可以請專家進行鑑定。必須説明的是,在228演習中,88師數字化營節節勝利屢屢得手,是有很多外在因素的,首先是戰場環境欠逼真,人民戰爭思想體現得不充分。二是雙方數字化程度反差較大,屬於非對稱演練……如果是在真實的戰爭環境裏,我們仍然不能確保88師的數字化營有戰必勝,它還有待於檢驗……”
K首長豎起兩根手指,宮泰簡下了一道指令:“停!”
熒屏上的大校軍官定格了。
唐雲際問:“是不是岑立昊?”
鍾盛英答道:“正是,22集團軍88師副師長岑立昊。”
唐雲際説:“噢,有點變化,好像瘦了點。”
K首長沒有表態,環顧四周,説:“上午就到這裏吧?”
唐雲際説:“好,首長休息一下。”
K首長説:“鍾盛英同志留一下。”
將領們紛紛起立,夾起公文包,離開了控制中心。
K首長對正在準備撤離的宮泰簡説:“你也等一下,把88師現在的實況給我調出來,看看那個岑立昊在幹什麼。”
宮泰簡指揮參謀們一陣忙活,把88師的實況投放在熒屏上。
二
洗劍山下,一號營區的露天平壩上,整隊掛着一幀橫幅:88師政工軍官心理戰培訓隊開學典禮。模擬數字化營、特種兵營、政工軍官心理戰培訓隊以及保障分隊正在整隊。
岑立昊和劉尹波在韓宇戈、栗奇河的陪同下,一路談笑風生地走進會場。遠遠望去,會場有千把號人。
劉尹波低聲對岑立昊説:“老岑,洗劍山基地是歸你直接指揮的,從數量上講,有一個團,從質量上講,至少相當於一個旅,從層次上講,都是我們88師的精英。你在這裏,才是最有實權的一方諸侯呢。聽説過嗎,外電有報道,Y國的考夫特將軍説中國陸軍正在某地建設一支精鋭之旅岑家軍,養精蓄鋭,兵肥馬壯。你岑立昊的名字已經同戚繼光相提並論了。”
岑立昊説:“我也聽説了,這些王八蛋搞情報的,簡直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共產黨的軍隊,什麼岑家軍戚家軍的,這話傳到上面,我的麻煩恐怕就來了。你劉政委可得替我闢謠啊。”
劉尹波説:“你緊張什麼?沒準這是情報部門故意拋出去的假信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威懾嘛。我們支持你搞岑家軍。”
岑立昊説:“感謝黨委對我的信任,使我能夠心情舒暢地做點實際的工作。”
劉尹波説:“師黨委也應該感謝你,把提高戰鬥力的最本質的工作承擔起來了,為全師的科技練兵形成了龍頭。”
岑立昊説:“謝謝劉政委的鼓勵。”
現在,岑立昊和劉尹波的位置調了個個,説起話來,就有了些微妙的客套,寒暄也多了,不像岑立昊當師長那個時期,什麼都是直來直去。
負責整隊的黃阿平見首長們到了,下了一道“稍息——立正!的口令,然後向岑立昊和劉尹波正步走來。走在前面的岑立昊已經做好了接受報告的準備,突然意識到不妥,連連向後退了兩步,把劉尹波讓在了前面。
劉尹波微微一笑,表情矜持,用眼神接受了岑立昊的謙讓。
黃阿平向劉尹波敬了一個禮:“政委同志,88師政工軍官心理戰培訓隊開學典禮準備完畢,是否開始,請指示!培訓隊隊長黃阿平。”
劉尹波還了個禮,説:“開始。”
黃阿平正步返回隊列中央,下令:“坐下!”
坐下後,劉尹波和岑立昊相視一笑。岑立昊説:“好險,差點兒又搶了劉政委的鏡頭。”
劉尹波説:“其實在88師官兵的心目中,你還是一號。”
岑立昊説:“劉政委此言差矣,我已經找到了副師長的感覺。”
劉尹波説:“但這種感覺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存在的。”
岑立昊説:“一不留神就忘了,也是難免,但能夠幡然醒悟。”
劉尹波説:“其實你用不着向後退兩步,免得以後還要重新再找一號的感覺。”
岑立昊説:“那種感覺不用找也有,這種感覺不刻意找不行。”
劉尹波怔了一下,隨即就笑了起來:“你這傢伙!難怪説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岑立昊説:“劉政委請就位吧。”
按照既定程序,由劉尹波在開學典禮上作動員。劉尹波落座後,環視會場,又轉向岑立昊,客氣了一下:“岑副師長,那我就先説了?”
岑立昊微笑,點頭。
劉尹波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即興動員:“同志們,今天,我們88師的政工軍官心理戰培訓隊開學了,這樣的培訓,在我們88師,是破天荒第一次,不僅必要,而且必須。本來,最有資格作這個動員的是岑立昊副師長,但岑副師長謙虛,讓我來講。那我就談一點個人的觀點。記得一年半以前,岑副師長剛剛回到88師擔任師長的時候,曾經説過這樣的話,保障軍隊打勝仗,就是最大的講政治。這一年多來,88師官兵的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也包括我本人。全師的各項工做出現了許多進步,也付出了一些代價,但是,88師的戰鬥力得到了充分的提高,這是不可否定的。隨着世界新軍事革命形勢的日新月異,戰爭形態瞬息萬變,對於我們的政治思想保障工作也提出了許多新的課題。一方面,我們要發揚我軍思想政治工作的優良傳統,同時,也必須適應未來高技術條件下的實戰需要,研究新問題,提高政治保障能力。正是基於這個目的,才有了政工軍官心理戰培訓工作。這裏,我還想用岑副師長的話來闡述師黨委的決心,我們搞這個培訓,一切着眼於實戰,絕不搞形式主義,絕不是為了給上級看的,絕不僅僅是為了開現場會。同軍事指揮員補習班的措施相同,結業的時候,誰的成績不合格,誰就繼續補習。我還套用岑副師長的話,誰拿師黨委的決心開玩笑,我們就拿他的烏紗帽開玩笑……”
在劉尹波作動員的過程中,岑立昊端坐如鐘,表情嚴肅。
三
遠在千里之外,K首長凝視熒屏,對鍾盛英説:“這個岑立昊,大樹雖倒,雄風不減。看來在88師已經根深蒂固了,這個姓劉的政委就很推崇他嘛。”
鍾盛英笑笑説:“首長,如實向您彙報吧,這兩個同志,原先是一座山上的兩隻虎,劉尹波同志步子稍慢了一步,是很不服氣的。現在看來,岑立昊鋒芒被挫了一些,劉尹波同志反而很注意了。”
K首長説:“位置變了,姿態也變了,總體看,素質都很好。”
鍾盛英見K首長和顏悦色,趁機説:“岑立昊同志降職一年多了,絲毫沒有消沉,他領導的那個科技練兵基地龍騰虎躍,這次……”
K首長舉起了手掌,鍾盛英馬上緘口。
熒屏上,現在是岑立昊在講話——
“我非常同意劉尹波政委的動員,也非常感謝劉政委對我本人和88師科技練兵訓練基地工作的充分肯定。我再一次強調,從今天這個培訓班開學開始,參加培訓的政工軍官必須迅速進入戰爭狀態。老話説,兩個秀才談書,兩個屠夫談豬,我們這些軍官,不論是業務軍官還是政工軍官,歸根到底都是軍官——軍官,就是帶領軍隊打仗的官員,我們在一起的話題,中心和重心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戰爭。自古以來,所有的戰爭都是在兩條戰線上進行的,一條是有形的拼殺,一條是看不見的心理較量,而且心理上的較量總是先於戰場上的拼殺,所以兵法上説,勝者先勝於心,心先勝而後戰勝。古代中國大軍事家都很推崇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的戰爭指導思想,可見心理戰的重要地位。同志們一定防止一種情緒,指揮戰鬥絕不僅僅是軍事指揮員的事,在我們中國軍隊,政工軍官的心戰指揮至關重要,甚至是一場戰爭勝利的關鍵……我們不能要求大家都先學會心理學才來研究心理戰,但是,我們必須做到掌握我們自己的心理,必須搞清楚在未來戰爭中我們將同誰打仗,將怎樣打仗,將怎樣有效地實施心理戰。不一定都是高深的理論,還是從問題入手,關於心理戰我們還不明白的問題有多少,我們弄明白這些問題的可能性就有多少。一點一滴地學習,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弄明白,積少成多,就是成功……”
K首長説:“看來,這個岑立昊是把解決問題當作提高戰鬥力增長點的途徑,這個觀點很有意思啊!”
鍾盛英察言觀色,不失時機地説:“岑立昊務實,他這一手也確實有效。”
K首長笑笑,説:“是啊,現在就缺務實的人——我説的是真務實,而不是高談闊論坐而論道的那種。這個岑立昊是很注意抓落實。你是不是很欣賞他?”
鍾盛英説:“現在的軍官有幾種類型,一種是管理型的,一種是維持型的,一種是打仗型的。岑立昊是打仗型的。我是很欣賞他。”
K首長説:“他打過仗嗎?”
鍾盛英説:“他兩次參加過邊境戰爭,都很出色。還立過二等功。”
K首長看了鍾盛英一眼:“哦,這在現有的師級軍官中恐怕不多見。至少説明,他有戰爭意識,不惜身。那麼,高科技戰爭他沒打過,但有想法,紙上談兵很有風采啊。”
鍾盛英説:“首長,岑立昊是很注意結合實際的……”
K首長揮了揮手:“你緊張什麼?我説的紙上談兵不是貶義啊,沒有真打,大家都是紙上談兵,紙上談兵能夠談出水平的,無論如何也要比那些連紙上談兵都一塌糊塗的人強得多。”
鍾盛英心裏的石頭這才落了地,説:“關於岑立昊的降職,其實……”
K首長又舉起了手,鍾盛英立馬止住了話頭。
“鍾參謀長,你來分析一下,這個岑立昊,如果我們還讓他在副師長的位置上幹個兩年三年,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鍾盛英愣住了,他摸不透K首長的真實想法,很替岑立昊擔心,因為軍區黨委已經有了動議,要在近期恢復岑立昊的師長職務,調辛中嶧到集團軍司令部當副參謀長。萬一,老人家給個反話,那就……麻煩了。
鍾盛英沉吟一會,字斟句酌地説:“按我對岑立昊的瞭解,他是能夠承受的,而且會一如既往,可是……這樣使用岑立昊是不……不是有點過於苛刻了……”
K首長説:“我這裏有岑立昊同志的一份報告,不是現在寫的,是前些年他還在N部當副局長的時候,跟我一起到邊疆考察之後我讓他寫的,其中有一個觀點是,如果把一個師的人力和財力消耗投放在一個旅的建設上,軍官待遇至少提高五倍,軍官的事業心至少能夠提高五倍,更新裝備,效能至少提高十倍,戰鬥力至少提高十倍,以這樣的一個旅去同原來的一個師比較戰鬥力,後者必敗無疑。我不認為這樣的比較完全科學,但我認為這個思想是符合走精兵之路的原則的。我們也不妨探討一下,就以他們88師那個特種兵營、模擬數字化營為基礎,搞一個試點數字化旅,由岑立昊擔任旅長,你覺得如何?”
鍾盛英説:“我相信他會很愉快地接受。但是,首長,他是當過師長的人,應該給他一個師,雖然説能上能下,可他已經……”
K首長繼續微笑:“老鍾啊,我這是在跟你探討問題,我一個人也沒有權力決定一名師級軍官的升降。但是,我倒是想建議你們,如果不搞這個試點數字化旅,那麼你們就不要急於很快恢復岑立昊的師長職務,他要是繼續不鬆勁,那就説明他修煉成功了,他要是想不通,也只能説明他是平庸之輩。我們用幹部,能上能下説得好,説了幾十年,可真正能上能下的有幾個?用幹部,要有長遠眼光。”
鍾盛英説:“首長高瞻遠矚,我們是怕把人才誤了,岑立昊……”
K首長説:“怕什麼,他還年輕。讓他再當三年副師長,是人才就會變成大人才,不是真才,誤了活該。”
鍾盛英心中暗暗叫苦:“那好,我回軍區之後把首長的指示向司令員和政委彙報。”
K首長説:“再説一遍,不是指示,是建議。”
四
很長時間過去了,岑立昊還沒有體會出,那天在陀螺村裏那位名叫桑譙的老中醫話裏的玄機。
那天給蘇寧波過了生日,黃昏就降臨了,一行人告辭了蘇寧波,就要離開桑譙那個院落,老翁突然説,“這位大個子請留步。”
岑立昊站住了,這一羣男人中,除了翟志耘和劉尹波一米七六,只有他是一米八零。
岑立昊見劉尹波等人似乎並沒有在意,徑直往前走,遲疑了一下,等老翁走近。
桑譙説,“年輕人,想不想讓我給你相個面?”
岑立昊吃了一驚,“相面?搞封建迷信?那哪兒成啊?”
桑譙看出了他的心思,説,“我相這個面,可不是掐指妙算。中醫講究精氣,憑精氣可以辨神采,憑神采可以料未來——也不是説前八百年後五百年,但是短時間的動向是可以預測的。”
岑立昊説,“請賜教。”
桑譙説,“一,你是官員,臉上有官氣;二,你是好官,臉上有正氣;三,你是武官,臉上有硬氣;四,你最近背時,臉上有晦氣。我説的是否屬實?”
岑立昊心想,換了便衣,也沒軍銜,難道臉上還寫着個官字嗎?大約是走了官步吧。又一想,很有可能蘇寧波把我的情況都告訴這個老人家了。岑立昊説,“句句屬實。”
老翁説,“送你一句話,退一步,進兩步。聽窗外花開花落,看天上雲捲雲舒。心情好,什麼都好。”
岑立昊説,“謝謝。”
當時只留意了一個“心情好,什麼都好”,但是回來後一琢磨,老翁的意思分明是遞進似的,心情好是建立在聽窗外花開花落、看天上雲捲雲舒基礎上的,而能夠進入聽窗外花開花落、看天上雲捲雲舒的境界,則又以退一步進兩步為前提的。回首往事,檔案裏已經有四個處分了,最早的是打球打裁判,第二個酗酒放鞭炮,第三個是洗劍抗洪搶險瞎指揮,第四個也是最嚴重的就是降職了,處分始終伴隨着前進,好像步步都是錯的,但處分又沒有妨礙前進,又好像步步都沒有走錯。那麼這個退一步進兩步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莫非是暗喻當年當排長的時候受處分,上了前線就當了連長?抑或是那年從團長位置上下來,到總部去當參謀,此後五年異軍突起,回到88師當師長?如果那時候的退一步進兩步有點牽強的話,那麼現在由正轉副確實是退一步了,果然會進兩步嗎?那真是異想天開了,以目前種種跡象分析,毫無此種可能。
想不明白了,就聯想到蘇寧波,他想,這可能是蘇寧波知道他的處境,怕他一蹶不振,讓這個老翁出面給他注射一支強心針吧!那就姑且信之,不負蘇寧波的良苦用心。
從陀螺村回來的路上,岑立昊一再追問,把蘇寧波安排在陀螺村養病需要花多少錢,他是想把這筆錢承擔起來。
翟志耘説,“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兩萬元而已。”
岑立昊説,“這兩萬我出。”
翟志耘説,“為什麼?你又不是她丈夫。真是自作多情。”
自從岑立昊被降為副師長,翟志耘跟他説話就隨便多了。
岑立昊訕訕地説,“可是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應該由我承擔,畢竟,畢竟……”
翟志耘説,“畢竟什麼?真要你承擔你能承擔得起嗎?我給桑譙只有兩萬,但是,我以蘇寧波的名義,給他那個炎黃中醫研究會捐款你知道是多少嗎?説出來你別嚇住了,三百萬。”
岑立昊呆住了,像是自言自語地説:“錢啊錢,還真不是個壞東西。暴發户翟志耘啊,也還真不是個壞東西。”
翟志耘沒聽明白,鼓起眼珠子問:“你説什麼?”
岑立昊回過神來説,“我説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説。”
“錢的事情以後就不再提了。”
全軍部分陸軍師(旅)長地面作戰數字化建設研討答辯結束後,岑立昊的心理已經完全平衡了,始終坐鎮在洗劍山下,心平氣和地着手製定冬季訓練計劃,並開始對基地人員做部分調整。
這天,岑立昊把姜曉彤和陳欣欣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岑立昊説:“知道今天為什麼請你們二位來嗎?都是好消息。你們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都有大的抱負,洗劍不是你們的久留之地。我已經向辛中嶧師長和劉尹波政委報告了,建議陳欣欣同志報考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
陳欣欣疑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瞪大了眼睛:“岑副師長,這是真的?”
岑立昊説:“當然是真的。我問了黃阿平同志,報名時間是每年的三四月間。這幾個月,你抓緊複習,多看看文藝理論書籍。”
陳欣欣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説:“謝謝岑副師長。”
岑立昊説:“小姜,你的事我知道了。我留了你兩年多時間,這兩年來,從你個人講,損失很大。從88師的建設上講,你貢獻巨大。我以我個人的名義,向你致謝。”
姜曉彤差點兒就熱淚盈眶了,站起來問:“師長,88師不需要我了嗎?”
岑立昊説:“永遠需要。但是,我不能再耽擱你了,你應該深造,你應該有更大的作為。”
姜曉彤説:“可是我不想離開,我已經把考研的事忘記了,去年的通知書都來了,我都放棄了。”
岑立昊説:“你可以放棄,但組織上不能忘記。栗照展教授最近也在北京講學,我和辛師長已經委託我的老上司宮泰簡副部長,兩次拜訪了栗教授,並且把你所有資料都傳真過去了,栗教授對你很欣賞,他説一年前你就被信息工程大學研究生院錄取了,應該是沒問題的。但是,時隔一年,你還必須準備重考。他會幫助你的。這是他給你的親筆信。”
姜曉彤怔怔地站着。她沒有到桌邊去拿那封信,只是用一種羔羊般無助的眼神看着岑立昊。岑立昊説:“即使你進了信息工程大學的大門,甚至,即使你離開了中國,但你曾經是88師的一名軍官,永遠都是對88師有過卓越貢獻的人。88師會記住你的。”
姜曉彤仍然一言不發,咬着嘴唇看着岑立昊。
陳欣欣用胳膊肘拐了姜曉彤一下:“曉彤,你怎麼啦?”
姜曉彤白了陳欣欣一眼,又看了看岑立昊,突然説:“岑副師長,告辭了。”
岑立昊似乎換了一副面孔,嚴厲地説:“姜曉彤,等一下,拿走你的信。”
姜曉彤沒有理睬岑立昊,也沒有理睬陳欣欣,更沒有去拿那封信,轉身,拉門,大步跨出門外。
五
岑立昊有一個習慣,平時不看信,集中在一個時間看。現在是信息時代,有急事可以打電話,寫信來講的都不是急事。
這晚九點左右,岑立昊剪開了一堆信,一封一封地看。
頗令他意外的是,有宋曉玫的信。
宋曉玫的信上説,上次在彰原市見到首長,特別興奮,但是首長可能對她同範辰光的關係有些誤解,其實範辰光是一個很正派的人,她想在彰原市開個分店,辦執照和相關手續,範大哥完全是按照政策辦的,她送了他十萬元小意思,被範大哥嚴肅地拒絕了。另外,在同範辰光相處的時候,範辰光沒有一點佔便宜的想法,落落大方,顯得很有男人風度。她感覺到範大哥真的是個好人,首長更是個好人,她希望好人都能好好相處,這樣她下次再來彰原市的分店,就不會那麼彆扭了……
看完信,岑立昊把它揉成一團,扔到廢紙簍裏。
還有一封信,居然是杜朝本的妻子肖麗珠的。
肖麗珠的信中説,從去年五月份開始,就有一個叫杜展佑的好心人給我寄錢,註名資助杜芩讀書,現在累計已經達到兩千八百元了。可這個杜展佑是誰呢?我問過辛師長和劉政委,他們都説不知道。我想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杜展佑就是杜朝本的戰友,會不會是你岑副師長呢?我覺得像。如果真是,請你不要再寄了。我現在的工作很好,收入夠用。你也不必再為老杜內疚了,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再説,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只怪我們老杜窩囊。請你給我一個答覆。
看了這封信,岑立昊的心裏又是一陣不好受。他想,肖麗珠十有八成是把“杜展佑”這個人鎖定到他頭上了,但是,他不能輕易暴露。他聽説,小杜芩快考大學了,如果是地方大學,少不了又要花許多錢,孤兒寡母的,委實不容易。這項工作還得繼續下去,儘管他並不富裕。
看完信,岑立昊覺得情緒有點亂,翻了一本書,卻怎麼也看不下去。
把他從一種難言的苦悶和悲涼情緒中解脱出來的,是姜曉彤。姜曉彤打來電話説:“岑副師長,你能聽我説點心裏話嗎?”
岑立昊有些茫然,白天剛同姜曉彤談過她上學的事,就發現她的表現有點怪怪的,這麼晚了,不知道她打電話來要説什麼。
“是姜曉彤啊,説吧。”
姜曉彤説:“算了,不説了。”
岑立昊説:“怎麼搞的,你姜曉彤一向是個痛快人,怎麼變得吞吞吐吐的啦?是不是我岑立昊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啊?”
姜曉彤在心裏説:“你當然對不起我了,你太忽視我了。”但嘴上説:“師長,我失態了,冒犯了首長。”
岑立昊説:“我倒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那麼大的脾氣。去信息工程大學,不一直是你的夙願嗎?”
姜曉彤在心裏説:“你是個白痴,應該知道的你一點也不知道。”但嘴上説:“師長,我是在聽你的指揮,準備跟你一起參加戰爭啊。”
岑立昊怔了怔,他當然能夠感覺到姜曉彤氣從何來。考慮片刻,他説:“姜曉彤,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姜曉彤無語,停了一會兒才説:“在很久很久以前……又是老套。”
岑立昊説:“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當‘神聖同盟‘迫近巴黎、法國危在旦夕的時候,巴黎國際關係大學的師生要求投筆從戎,被拿破崙拒絕了。在拿破崙看來,用人是一時之需,育人是百年大計。缺乏兵員可能會導致一場戰爭失敗,而停辦教育則會折斷民族長盛的命脈。我們要向拿破崙學習,保護人才。”
姜曉彤説:“師長,我也給你講個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盟軍最高司令艾森豪威爾愛上了他的英國女司機,中尉凱·薩默斯比,創造了一段舉世矚目、流傳了半個多世紀的愛情佳話……”
岑立昊及時地掐斷了姜曉彤的話頭:“我還給你講個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中國軍隊的一名師級指揮官手下有一名出色的女軍官,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給了他巨大的安慰。這名指揮官也很喜愛這位女部下。但是,後來這位軍官發現,他不能把這種喜愛深入地發展下去,因為,他和他的生命都不屬於自己,他沒有權力支配自己的生命,甚至沒有權力支配自己的情感,因此,他放開了那個美麗而智慧的女子,讓她得以在更加廣闊的空間飛翔。一段纏綿悱惻的人間愛情從此結束了,一段更加現實和美好的人間真情從此開始了……”
“師長,這是你的心聲嗎?”
“小姜,我們都是聰明人。聰明人應該以聰明的方式開始和結束。”
“沒有開始,何談結束?”
“為了避免結束,必須避免開始。”
姜曉彤沉默。沉默良久説:“那麼,好吧,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有一箇中國指揮官,帶領一支精鋭部隊為國家利益而戰,那個暗中深深愛着他的女子在遙遠的地方為他祝福,當他所向披靡,獲得赫赫戰功的時候,她願意成為他胸前的一枚勳章,當他遇到攔阻的時候,她願意成為他腳下的一座橋樑……在第四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在一片灑滿了落日餘暉的美麗的湖畔,一個偉岸的老人在沙灘上散步,他的手上牽着一條小狗,他的身邊依偎着一個比他小十四歲的女人,那個女人叫姜曉彤……”
“不,小姜,不會有了。”
“不會有什麼?是世界大戰還是那片湖畔?”
“小姜,太晚了。”
“什麼太晚了,是今晚還是將來?”
“晚安小姜,今晚我很踏實。謝謝你!”
岑立昊説完,輕輕地壓下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