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彰河一直往東,途徑洗劍山的時候,就變窄了,河面寬度不到三百米。再往東兩公里,就是88師的靶場兼野外演練場。
1995年夏秋之交,彰河上游天都山山洪暴發,88師奉命開往洗劍至皇崗一線抗洪搶險。
這裏是老戰場了。266團的任務是守衞洗劍大壩和皇崗南27公里處的2號險段、4號險段,其重點是洗劍大壩。
此時辛中嶧已調任師後勤部部長,岑立昊於1993年繼任266團團長,劉尹波在政治處主任的位置上考取西安政治學院,範辰光在二營教導員的位置上升任團副政委。
266團五個營齊裝滿員地開上了洗劍大壩。岑立昊帶着範辰光等人看地形,轉了好幾圈,岑立昊對範辰光説,“老範你還有印象嗎?那年演習我們團遲到就是這個地方。”
範辰光説,“好像在就在附近。”
岑立昊説,“這是266團的課堂。這次我們要在這裏打個翻身仗。”
範辰光説,“那是沒問題的。”
岑立昊説,“這條河十三年前我就來抗洪搶險,以後每年來,現在河牀沒見寬,堤壩倒是加寬加高了。這抗洪搶險也很有意思,怎麼就要年年搞呢?早知道這個地方是個薄弱環節,為什麼就不能一次性解決呢?像這樣年年加寬加高,把水位也加上去了,堤壩越是高了寬了,危險就越大。我倒是想,有沒有辦法,能夠一次性解決?”
範辰光心裏想,這夥計連抗洪搶險也自以為是,又開始異想天開了。範辰光説,“抗洪搶險不比打仗,不是説今天在這裏打,明天在那裏打,這裏可能有一個河道的問題。”
岑立昊説,“明知上面有水,為什麼不疏浚呢?兩邊的行洪區為什麼不用,為什麼要住人,為什麼要種莊稼?那能有多少收成?每年的抗洪搶險要花多少錢?真是鼠目寸光因小失大。”
範辰光説,“岑團長説的有道理,可是你還是不瞭解農民啊。農民有啥?就是那幾畝薄地,河岸的地都是好地,多數的時候沒有洪水,農民投個機多種點糧食,也是為了嘴啊。”
岑立昊説,“那就是了,就是為了眼前一點利益,就把水位一直抬高,就差點兒沒把河牀也開荒種地了。實在是因小失大。我總覺得這個抗洪搶險是人為造成的。像這樣不疏只堵,早晚要出大事。要不,李白怎麼説黃河之水天上來呢?天上哪有水,不都是人堵上去的嗎?”
常委分工之前,岑立昊趴在1比10萬的作戰地圖上琢磨了很長時間,又讓參謀長韓宇戈找來1比50萬的行政圖,熟悉周邊城鎮和廠礦地理位置,分析洪峯超過一定水位之後上級防汛部門可能要採取的行洪行動。
常委會上,岑立昊説,“從地形走勢上看,洗劍大壩是重點,但皇崗4號險段可能是難點。洪峯超過警戒線之前要拼命地保,一旦超過警戒線,又可能要行洪,人員器材車輛安全是個大問題。這個地方還要請一位有經驗的老同志坐鎮。”
岑立昊這話説出來了,大家都不講話,因為這等於是點名了,所謂有經驗的同志,只有政治處主任楊學君和副團長孫大竹是同年兵,比岑立昊和範辰光多穿三年軍用褲衩。但楊學君是部門首長,不宜指揮一個方向。參謀長韓宇戈倒是躍躍欲試,但一則他不是“有經驗的老同志”,同時參謀長也不宜掛帥。其他的如後勤處長朱白江、裝備處長張京民,還有列席會議的團司令部副參謀長孫曉農,政治處副主任潘樺,那就更沒有發言權了。
岑立昊説,“孫副團長是不是談談看法?”
孫大竹把腦袋往前湊了湊,大聲説,“啊,岑團長你説什麼?我同意,我同意。”
岑立昊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
岑立昊的意思是請副團長孫大竹分管皇崗4號險段,這個同志扔手榴彈和組織扔手榴彈都有兩下子,組織扛沙包堵管湧也應該有經驗。但孫大竹沒有接岑立昊的話茬,他的耳朵又出現問題了,這個習慣從那年W-712演練之後就養成了,不管是開會還是聊天,他覺得不為難的,就聽得很明白,凡是遇到棘手問題要他表態,他非要裝聾裝個三四次,想明白了才開口。當年岑立昊有好幾次鼓動他聯手搞個材料,把W-712演練各團的作業想定分析一下,岑立昊跟他講了幾遍,他在心裏想了幾遍,心想我去捅那個馬蜂窩幹什麼?你把88師的問題都弄明白了,説88師不能打仗?你把這話説出去,不説老師長陳九江和軍裏首長要扒你的皮,鍾師長也饒不了你。無論岑立昊怎樣舉例,他硬是説自己沒有聽明白岑立昊是什麼意思,説自己是基層幹部,不瞭解全局,岑立昊跟他嚷了半天,他的耳朵就不失時機地聾了,説:“你別説了,我耳朵不行了。”這以後,他的耳朵就經常聾,耳朵一聾就少了很多麻煩。但是,宣佈他提升副團長的命令,他一個字也拉下,全聽進去了。
按説,孫大竹是副團長,因為另外一名副團長姚文奇留守,作為惟一前出的副團長,團長的意圖他應該首先領會,而且為團長分憂也是副團長義不容辭的,但孫大竹是老副團長,而且還當過岑立昊幾天連長,過去岑立昊在他手下的時候,壓根兒就不把他放在眼裏,岑立昊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他憑什麼那麼俯首聽命?就是配合,也得有個過程,不能讓岑立昊輕易就又把他駕馭了。
岑立昊當上團長之後,孫大竹表面上不顯山水,實際上採取了消極的、不配合的姿態,耳聾就是武器。平時對孫大竹,岑立昊倒也尊重,不像對其他常委那樣頤指氣使,但是那種尊重裏面又包含着一種輕視和距離的感覺。
孫大竹不表態,範辰光也看出了他的那點小心眼,範辰光竊笑,你孫大竹這個姿態拿的不對,你要以為你能和岑立昊抗衡,你擺個老首長的架勢讓岑立昊謙讓你,那你就想錯了。雞零狗碎的小事他不跟你一般見識,只要是他想做的大動作,你再敢翻他的眼皮子,他能把你孫大竹的骨頭捋直,他岑立昊還吃你那一套?沒門。
這幾年,範辰光同岑立昊的關係有了很大的改善,九十年代初的幾次四大金剛聚會,有鬥爭有團結,但總體看來是團結大於鬥爭,鬥爭是手段,團結是目的。尤其是兩個人在1992年元旦同時結婚,岑立昊不計前嫌,從天涯海角發來一封電報,引發了鍾盛英在眾多的軍隊和地方官員面前,把四大金剛特別是範辰光輝煌歷史如數家珍,使得範辰光的地位和作用大大提高,在部隊知名度越來越高,似乎形成了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那就是説,他範辰光是鍾盛英最看好的幹部,這對於他後來由副營轉正營並且很快就當上了團裏的副政委,有着無形而又有力的推動作用。儘管範辰光曾一度懷疑那份電報是否真的出自岑立昊之手,快嘴馬新有一次透露説那份電報是林林揹着岑立昊發的,但畢竟沒有證據,即便是有人做了手腳,那也是善意的,重要的是那份電報所產生的深遠影響,範辰光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辛中嶧離開266團的時候,曾經把新任常委們叫到一起,做了一次政治交接,辛中嶧説,“我當這幾年團長,一個重要的體會就是主官當的時間越長,膽子就越來越小,真可以用如履薄冰誠惶誠恐來形容。不管是訓練也好,教育也好,執行任務也好,安全是決定性的,只要安全方面出了問題,你就是能夠上天摟住巡航導彈,那也沒用。一個團幾年翻不過身,一個人可能一輩子翻不過身。在這個問題上,你們幾個老同志,要為岑團長出好主意。”
這話的意思岑立昊聽明白了,老團長的話説的是常委們,敲打的是他,怕的就是他好大喜功冒險激進。
這話範辰光也聽明白了,如果岑立昊出現好大喜功冒險激進的毛病,那是要抵制的。但是,到洗劍地區來搶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岑立昊有好大喜功冒險激進的表現,而從對於4號地段行洪前景的分析上看,似乎還非常謹慎,看得比較長遠。
在岑立昊需要支持的時候,範辰光挺身而出了,説,“岑團長既然認為皇崗4號地段是塊硬骨頭,那麼把我派去好了。”
岑立昊看了範辰光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説,“也好,老範參加過幾次抗洪搶險,有這方面的經驗。不過有一點要想在前面,你們既要做好保大壩的工作,還要做好破大壩的思想準備。”
範辰光説,“現在就做準備是不是早了一點?根據以往的經驗,洗劍是死保地域,從4號地段行洪的可能性比較小。”
岑立昊説,“可能性小不等於沒有可能。老範你過來看,這一片是什麼?資料顯示,在1988年天都山特大洪災中,第四次洪峯過來,是從7號地段行洪的,水向東南方向,鳳凰灘一片汪洋,可現在情況不同了,現在這裏是彰原市經濟開發區,是一個副廳級的城市,是三千個億和十六萬人口。所以,儘管防汛指揮部還沒有提示,但是我們要想在前面。”
岑立昊現在跟範辰光説話客氣多了,他很討厭範辰光動不動就是“根據以往的經驗”,要是以往他就會毫不客氣地把他頂回去,我考慮的是明天的仗怎麼打,不是以往的經驗,以往連飛機都沒有,以往的經驗管用嗎?但現在他不能説這話。
範辰光看了一會兒地圖,像是看明白了,點點頭説,“岑團長的意思我明白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個地方我帶隊去。”
孫大竹的耳朵一下子恢復了正常,也把眼睛投在地圖上説,“我同意岑團長的分析和部署,這個地方本來應該我去,但是,我的耳朵時好時壞,怕關鍵的時候誤了大事,那就有勞範副政委了。”
岑立昊看了孫大竹一眼,沒有説話,轉向範辰光,又看了看與會人員説,“那我現在就開始分工。範副政委和韓參謀長、裝備處張處長組成皇崗4號地段搶險指揮組,由範副政委全權負責,帶二營、四營欠四炮連,加強民工二營、四營,輪戰輪休。今明兩天,汽車連和工兵排一分為二,由參謀長調配洗劍和皇崗兩個方向;楊主任和後勤處朱處長為皇崗7號地段指揮組,楊主任全權負責,帶炮營、加強四營炮連;洗劍大壩由我親自負責,司令部孫副參謀長、政治處潘副主任隨我行動,帶一營、三營、特務連、教導隊。作訓股長即刻拿出兵力部署方案,一小時後就位。大家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大家面面相覷。大家的問題是沒有了,但是孫大竹副團長卻成了問題,因為岑立昊壓根兒就沒有給他分工,像是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岑立昊見眾人沒有吭氣,大手一揮説:“散會!”
二
大雨如注,連下數日。
團指揮所設在洗劍大壩的東頭變電站裏,在一幢平頂樓上搭了十幾頂帳篷。此處地勢稍高,如果能見度好,可以俯瞰266團三個重要防守地段。
第一次洪峯路過洗劍地域的時候,副軍長鍾盛英到266團檢查,在泥濘中冒着雨走了266團防區的四個險段,各險段都在忙乎加固。回到指揮所,岑立昊特意介紹了皇崗4號地段的情況,説隱隱約約地感到今年這場大水有可能從此地行洪,鍾盛英有點驚訝,岑立昊就把地圖攤開指給鍾副軍長看,從出口、植被、資源、山勢以及排水去向一一作了分析。
鍾盛英邊看邊點頭,説,“你這個團長就是跟別人不一樣,還沒有進攻,就先想到撤退了。”鍾盛英的話裏沒有否定的意思,也沒有肯定的意思。鍾盛英説,“有備無患是應該的,岑立昊同志教導我們説,看問題大處着眼,解決問題小處着眼。今天我又學了一招,叫防汛的時候近處着眼,抗洪的時候遠處着眼。未雨綢繆,應該的。”
這就是肯定的意思了。
鍾盛英説,“你把那麼重要的位置交給了範辰光,你放心嗎?”
岑立昊説,“目前只有交給他了,抗洪不像作戰,力大於智,關鍵的時候要看指揮員的決心和魄力。範副政委是從基層起來的,帶兵還是過硬的,關鍵時候能吼上去。”
鍾盛英哦了一聲,點點頭説,“去年你們搞科技練兵,我看了簡報,成績不錯,也遇到了不少麻煩,部隊有反映。我聽説你和範辰光有點尿不到一壺,有沒有這個事?”
岑立昊斷然否認,説,“沒有這回事。不過是風格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有時候有爭論而已。”
鍾盛英説,“那就好,都是團首長了,應該成熟,應該有風度。範辰光同志從一個兵到了今天,不容易,要寬容。”
岑立昊説,“我明白。”
鍾盛英説,“這雨看來一時半會停不下來,我今天只好在你這帳篷下榻了。”
岑立昊説,“都安排好了,首長在洗劍中學,辛部長一會來接。”
鍾盛英説,“還記得那年W-712演練嗎,你今天這個位置,好像就是當時的師偵察營的待機地。”
岑立昊説,“首長好記性,正是。1984年4月19日夜裏他們在這裏宿營。”
鍾盛英意外地看了岑立昊一眼,問道:“你怎麼搞得這麼清楚?”
岑立昊也感到意外,是啊,你是怎麼搞得這麼清楚的?都快十年了居然連日期都記得,而且還是友鄰部隊的行動——岑立昊意識到自己説漏嘴了,只好實話實説:“我後來調研了那次演練的有關資料,並且按照想定在沙盤上推演過。”
“哦……?”
鍾盛英更意外了,這一聲哦得聲音很重很長,但是他並沒有問什麼,而是掏出一支香煙,點上了。然後望着帳篷外面仍然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大雨,嘆道,“大河沒水小河干,我們這下游下雨不知上游是不是晴天。”
岑立昊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因為天氣預報是明擺着的,鍾副軍長不可能不知道,他拿不準鍾盛英的話裏有沒有弦外之音,所以也就沒有馬上接話。鍾盛英説,“好像有一副對子,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好像是這樣的吧?不過今天沒有讀書聲,只有266團的吶喊聲。”
岑立昊琢磨,這話還有點像話裏有話。岑立昊説,“有好事者給這個對子改了,風聲雨聲不吱聲,了此一生;國事家事不問事,平安無事。”説完了,岑立昊微微一笑,他為突然想起了的這副篡改對聯感到滿意,一來堪與鍾盛英的話題匹配,再者也多少包含了一點消極情緒。消極點好,在有些敏感的話題上,姿態要低,避免目標太大。
鍾盛英哈哈大笑,説,“啊,這個好事者依我看一點也不好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袖手旁觀明哲保身,完全是不負責任嘛,一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那怎麼行?讓你我這樣的人不吱聲不問事行嗎?那簡直就是判了你我的死刑你説是不是?”
岑立昊説,“是,不僅是首長這樣身負重任的,也不僅是我們這些大小還是個領導的人,不吱聲不問事,任何人都做不到,除非是植物人。”
鍾盛英説,“我拜讀過你那篇總結邊境防守體會的文章,高度很高啊,站在國家安全的角度,但切入點又很具體,具體到步兵乃至陸軍的戰鬥編程,很有思想。從進攻、對峙、防禦三個階段的相互轉變去看實力與主動性的關係,就通俗易懂。我很欣賞你的對峙觀點,依照我軍陸軍的現狀,是應該有一個較長的對峙的時期,這樣可以從容地改革機構、更新裝備、優化指揮程序,實行精兵戰略。這些都是一針見血的。”
岑立昊有些感動,説,“首長這樣講確實就把我的那點小體會賦予了更高更深的內涵,其實我的出發點就是談邊境對峙。”
鍾盛英並沒有順着剛才的話題説下去,説,“W-712演練的真實情況不僅你瞭解,實話説我也很清楚,不用調研資料分析想定,我當時就很清楚。你們沒錯。”
岑立昊不知道鍾盛英今天為什麼思維老是跳躍,聽他又説起W-712演練,而且還涉及到真相了,就有點發懵,想了半天才説,“可是辛中嶧辛部長……”
豈料話沒説完,就觸到一根敏感的神經上。鍾盛英扭轉腦袋,問:“怎麼啦?你也認為辛中嶧那年沒有當上團長是W-712演練造成的?荒唐!有些人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像他就是正確路線的代表,動不動給別人鳴冤叫屈,空穴來風,捕風捉影,無中生有。我們就那麼狹隘?就那麼不實事求是?兩回事嘛!”
岑立昊暗暗叫苦,壞了,這話説的真不是時候。岑立昊説,“是有人把當年W-712演練266團失利和此後辛副團長的代理團長沒能轉正聯繫起來想,確實是臆測。”
鍾盛英説,“沒有道理!”
見鍾盛英臉色不大好看,岑立昊一時找不到話説,正尷尬着,範辰光穿着迷彩服,渾身泥水地從雨中衝了進來,報告説,第一次洪峯正在通過皇崗,情況很好,請首長視察。
説着就張開了雨傘。
岑立昊心裏好笑,這範辰光真會表演,硬是一身泥水滾進來,表現突出啊!但是他又感謝範辰光,來的正是時候。
鍾盛英説,“好,我去4號地段,完了直接去老辛那裏。岑立昊你去洗劍大壩,沒有什麼大情況,中午到洗劍中學陪我吃飯。”
岑立昊應聲答道:“是。”
鍾盛英結過雨傘,對範辰光説,“小范你先下去,我跟岑立昊再説幾句。”
岑立昊一聽壞了,還得挨訓。
鍾盛英説,“我還説你那篇文章,我同意你的觀點,也同意你的建議,但是做起來何其難啊。以後再寫文章,還是要注意客觀,委婉。當團長了,不能意氣用事。”
岑立昊心裏一熱,説,“我記住了。”
鍾盛英説,“有些話,能想不能説,有些事,能説不能做,有些話,不説只做,有些事,只做不説。什麼叫團長?團長就是一塊銅錢,見過嗎?”
岑立昊説,“見過,我認真領會首長的指示。”
鍾盛英又説,“團長團長,一團之長,如履薄冰,如走鋼絲,不容易啊!你要時刻牢記,一定要繃緊安全這根弦,杜絕非戰鬥減員。”
岑立昊説,“明白。”
三
第一、二次洪峯都順利通過了。
岑立昊分析對了一半,今年肯定是不會從7號地段行洪了,但是防汛指揮部給彰原市下了死命令,要確保水位超過警戒線一米以下不破壩,也就是説,今年是對準和洪水決一死戰,不投降。至於要不要減輕上游的壓力,確保省會和重工業基地,省防汛指揮部自有考慮,下面的就不要管了,只管築堤固壩就是了。
命令下來,266團常委內部心態就複雜了,首先是孫大竹心裏一陣冷笑,笑岑立昊這個人自命不凡,什麼事都要高屋建瓴,準備行洪,多此一舉。其次是範辰光,壓力更大了,因為4號地段是個薄弱環節,其他地方越是牢固,4號地段越是岌岌可危。範辰光想,決戰關頭,我可能就不是同洪水做鬥爭了,而是同對岸、甚至是同一條戰線上的7號地段和洗劍大壩做鬥爭了。根據以往的經驗,抗洪搶險就是這麼回事,誰防守的地段不出問題,勝利就是誰的,至於全局,上面有省防汛指揮部,中間有彰原市防汛指揮部,就是到了下面,266團還有岑立昊呢,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扛着,古今同理。
團裏的形勢分析會剛剛開完,範辰光就要求韓宇戈緊急備料,將現有的編織帶全部裝上水泥碎石混凝土,搶先投入大堤內側,然後在當地徵用二十抬拖拉機,晝夜不停地往大壩上運送水泥預製板和石塊。範辰光粗略計算了一下,從採石場到4號地段,只有兩公里的路程,拖拉機來回跑一趟,快的只要一個小時,也就是説,始終可以保持有五輛拖拉機在4號地段附近來回,一旦情況緊急,就把這些拖拉機投進水裏。
韓宇戈覺得,範辰光的計劃好是好,只是有點過於本位,因為洗劍鎮兩千民工都配屬了266團,岑立昊是彰原市防汛指揮部成員,又是洗劍地域防汛總指揮,關於材料、人員都應該統一調度。但岑立昊顯然對於抗洪搶險不是很有經驗,尤其是對抗洪搶險中的一些不規則做法缺乏認識,所以在協調地方物資人員的問題上,一開始就很被動。韓宇戈想,作為參謀長他應該提醒岑立昊,但是岑立昊已經把他派給範副政委了,有些話,他不能越過範副政委。而且,韓宇戈也有一些不滿,他感覺岑立昊過於自以為是,經常直接指揮到作訓股、偵察股、通信股,有點看不起他這個參謀長,過於倚重副參謀長孫曉農。而對於範辰光,因為他這個典型是範辰光推波助瀾搞起來的,所以每升遷一次,他就要強迫自己對範辰光尊重一點,這種尊重久而久之就成了順從,在營裏他當副營長,範辰光當副教導員,他聽範辰光的,他當營長範辰光當教導員,他還是主要聽範辰光的。現在他當了參謀長,成了部門領導,範辰光是副政委,工作性質差距甚遠,但是隻要範辰光有什麼態度,他就有可能調整自己的態度,尤其是涉及重大問題,譬如財經幹部等等,常委會上,他一個是要把握岑立昊和政委劉迎建的態度,往下就要看範辰光了。除了軟一點,他經常看範辰光的眼色,大約也是岑立昊不太重視他的原因之一。
韓宇戈三思而行,決定執行範辰光的指示,反正團長也沒有把他當個參謀長,沒讓他留在基本指揮所就很能説明問題。而在這裏,即便出了差錯,還有範辰光頂着,範辰光同岑立昊的關係他知道,兩頭都硬。再説看目前這狀況,兩個人又好起來了,估計岑立昊不會不給老範面子。
韓宇戈把後勤處副處長李木勝叫了過來,佈置他趕緊到洗劍鎮政府找董鎮長,徵集二十輛拖拉機,同時準備五百立方水泥預製板,運至皇崗4號地段備用。所有經費由韓宇戈簽字呈報防汛指揮部核銷。
李木勝説,“不是説民工和物資由團裏統一調度嗎?”
韓宇戈惱火地説,“我還是不是團參謀長了?”
李木勝嘟嘟囔囔地説,“洗劍鎮的人員和物資都是防汛指揮部統一安排的,額外的他給嗎?”
韓宇戈説,“他給我還派你去嗎?4號地段情況特殊,派你去就是搞額外的。”
李木勝説,“那經費怎麼核銷?”
韓宇戈説,“這是你管的事嗎,我是團長的參謀長,上面還有範副政委呢。”
説完又氣惱地甩了一句:“鹹吃蘿蔔淡操心!”
李木勝愣了一會兒,頭皮刷地一下就繃緊了——這件事情不是團長佈置的。這時候他的腦海裏飛快地閃現了幾組鏡頭,電影《兵臨城下》裏國民黨軍官為了爭功各自為戰不惜險陷友軍於險境,《戰上海》裏湯恩伯的部隊大勢已去哄搶物資商埠一空,《海河大決口》裏劉峙以鄰為壑偷決對岸堤壩的故事……全都紛至沓來歷歷在目。
李木勝在這一時刻腦子裏亂哄哄的,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韓宇戈讓他去額外徵集車輛石材,團長並不知道。那怎麼行呢?團長是266團最高首長,這麼大的行動揹着他,要是被他知道了,不槍斃也得脱一層皮,這樣的事情我不能幹。
想到這裏,李木勝的臉色就變了,結結巴巴地説,“額外的東西我不敢去搞。”
韓宇戈不知道李木勝為什麼會緊張成這樣,更不知道這緊張是歷史形成的。
李木勝就是第一次上前線在戰場上打俘虜的劉尹波手下的那個老兵,那是被岑立昊當眾羞辱當眾出了洋相的。岑立昊和劉尹波都沒有想到,從前線還沒有回來,李木勝就被推薦上軍校去了。李木勝畢業回來後當了排長,時任作訓股長的岑立昊第一次見到這個穿着四個兜幹部服的排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的人怎麼能當軍官呢?劉尹波後來向岑立昊解釋説,這個同志表現特別積極,尤其擅長做好人好事,譬如幫廚餵豬下糞坑打掃廁所,幫助同志洗衣服挖雞眼排憂解難促膝談心,搞得連隊幹部覺得不給他表示點什麼,簡直就對不起他。那時候人的思想都有點左,他老喊革命口號老做好人好事你也不好制止他。第一批從參戰部隊推薦戰士上軍校,真正的好苗子連隊不想放,怕放出去就回不來了,就把李木勝這樣的人當作鼻涕甩了出去,哪裏想到他還會回來呢?連長指導員後悔已經遲了。後來岑立昊就把李木勝當笑話講,説,“看看,這就是我們的排長,打耕牛,打俘虜,打掃伙房,打掃茅廁,什麼都會打,就是不會打仗。”
李木勝也沒有想到266團有一天會由岑立昊來當團長,如果他會掐指神機妙算,你就是拿機關槍在他屁股後面攆,他也不會回來。
捫心自問,他招惹過岑立昊嗎?
天啦,那怎麼可能呢?儘管岑立昊比他還小一歲,體重比他輕,但是,他對岑立昊從來都是畢恭畢敬,從到266團第一次見到岑立昊那天起,以後只要見到岑立昊,隔着大老遠他就情不自禁地摸風紀扣,哪怕還有一百米的距離,他也就開始把右手貼在大腿上,食指緊貼褲縫,胳膊僵硬如棍,兩眼拼命地注視信步而來的年輕的岑股長、岑參謀長後來又是岑團長,隨時準備敬禮。
岑立昊的話他敢不聽嗎?那簡直是開國際玩笑。不管是鄭重其事地作報告還是隨便聊天,只要是岑立昊的話,他恨不得長出六隻耳朵一起往腦子裏灌。別人背後喊岑立昊岑老虎,李木勝永遠也不敢喊,哪怕是一個人在荒郊野外他也不敢喊,而在別人議論岑老虎的時候,李木勝會膽戰心驚地四處張望,生怕岑立昊突然出現。一般來説,只要出現對岑立昊不恭——哪怕並非惡意的開玩笑,只要涉及到岑立昊,他就會迅速離開那裏。劉尹波曾經跟岑立昊説,“你看李木勝見你那個緊張樣子,簡直就是羊羔見老虎,都嚇出神經病了。你幹嗎那麼兇?對人不能一棍子打死,你這麼大個首長,讓部下見到你出冷汗,不是什麼好事。”
岑立昊後來也意識到了,李木勝只要見到他,確實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張口結舌,確實有點神經質。岑立昊就注意了對李木勝的態度,有時候還適當地鼓勵幾句,可是歸根到底,他還是不喜歡他,甚至是蔑視他。
李木勝心裏一本清賬,他要是做出一點讓岑立昊不高興的事,他這個副處長就算當到頭了。
四
1994年8月17日下午32分,李木勝做出了他屈辱人生的一次重大選擇,他決定接受韓宇戈佈置的任務,因為他已經聽説了,幹部中有人議論,範辰光同岑立昊是面和心不和,而韓宇戈是範辰光推出去的典型,而且他還分析出來了,這次讓他緊急額外徵集拖拉機和石材,根本就不是團長的意思,他們是在搞本位,抗洪如同打仗,搞點本位也不是為了自己,投個機取個巧不犯大錯,但是——但是這樣的事情範副政委和韓宇戈能做,他李木勝不能做。那一瞬間,他差不多那範辰光和韓宇戈看成是互相傾軋的國民黨了,而他自己就是一個在民族危難時刻打進敵人內部的地下工作者,他最終接受了任務,並着手醖釀向組織傳遞情報的計劃。
韓宇戈向李木勝佈置任務的時候,岑立昊正帶着副參謀長孫曉農和作訓股長、通信股長、羣工幹事一干人等在洗劍西南一條廢棄的小鐵路上徒步勘察,這是他自從到了抗洪現場就從地圖上發現的一個奇怪的東西,現在已經搞清楚了,這條小鐵路全長四十公里,修建於1952年,那幾年全國一口氣上了很多項目,有點像大躍進。修建這條鐵路的理由是天都山是革命老區,要讓老區人民坐上火車,某位領導人頭腦一熱就建起來了。可是這條鐵路只通了兩年火車,由於客運量和貨運量稀少,從十年前就廢棄不用了,至今已有十多個年頭。所謂的洗劍火車站,只剩下兩幢黃色的平房,裏面空空蕩蕩,連門窗都被當地老百姓卸走了。從九十年代開始,彰原市有關部門就像上級主管部門打報告,要拆除這條小鐵路,把土地還給農民,終於得到了批准。去年,彰原市常務副市長於庭傑找到88師師長鍾盛英,請求部隊支援,鍾盛英基本上答應了,但鍾盛英兩個月後就到軍裏當了副軍長,這件事情就擱置了。
岑立昊橫看豎看,就覺得這段小鐵路有文章可作,最初他是在地圖上琢磨,一、二次洪峯過去之後,只要有空,他就親自帶着這幫人馬過來勘察。但實地勘察就發現許多問題,最主要的問題就是缺乏機械,請於副市長出面,彰原市鐵路部門可以提供拆卸力量,但是運輸工具不足。再者時間較緊,部隊已經筋疲力盡,還要守衞堤壩,目前看來困難很多。
回來的路上,岑立昊對孫曉農説,“有些事情,可以做不到,但不能想不到,今天做不到不等於明天做不到,但是想不到,永遠都做不到。譬如説那年W-712演練,那時候我就注意到這段鐵路,覺得這麼長的一截東西常年在這風吹雨打一點用沒有,反而佔了老百姓的地,於國家於個人都沒有好處。那麼,能不能把它派上用場呢?我覺得是個東西都有用處,但那時候我不是團長,而是作訓股長,我考慮它的用處只是從團以下部隊訓練的角度,考慮能不能用這些東西搞一些破障訓練設施什麼的,層次就低了。如果那時候我能預料到十年之後我是266團的團長,會帶着部隊來洗劍抗洪,那時候我就要考慮主動向彰原市請戰,把這條長蛇沉入河底了,在冬季稍加灌注,這就是一道牢固的屏障,既幫助彰原市解決了一個難題,又可以長時間地保持洗劍大壩的安全。”
孫曉農説,“老話説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換句話説人有遠慮可解近憂,團長你這麼自信的人,那時候其實不僅應該站在團長的位置上思考問題,而且應該站在師長軍長的角度思考問題,亡羊補牢尤未為晚啊!”
岑立昊説,“哈哈,這個馬屁拍得好,我愛聽。不是有人諷刺我嗎,説我看問題好高騖遠,經常替軍區和總參作戰部考慮問題,我看這沒有什麼不好。今天不該我做的,不一定明天不該我做。這條鐵路,如果我早下手了,現在也用不着讓戰士們死去活來了。”
孫曉農説,“現在動手也不晚,至少還有明年後年。不過,這些鋼材和枕木不知道彰原市會不會撒手?”
岑立昊説,“賬一算就明白了,這些鋼軌和枕木放在這裏十多年,已經是半廢品了。再説這是小火車的鋼軌和枕木,不是國家標準的鋼軌枕木,不通用,全國只有很少的地方用。《林海雪原》你看過沒有,那裏就用這東西,但那是四十年代。一方面是這東西不值錢,另一方面是抗洪搶險需要大量的錢,僅我們一個團,在洗劍大壩和皇崗一帶的消耗就不得了,加上兩千民工,每天光生活消耗就是幾萬元,器材物資還不算。四十公里是多少錢?一季抗洪需要多少錢?這個數字保密,但我告訴你,它至少可以把這四十公里小鐵路買上十個。”
孫曉農説,“團長,要不我先拿個預案,常委們先傳一下?”
岑立昊沉思片刻,説,“暫時不要動,眼下困難太多,等時機成熟了再説。你説對了,不一定是為了今年,那麼就不一定馬上去做,冬天也可以啊。”
李木勝精心選擇了一個“碰巧”遇上了岑立昊,那是在岑立昊等人從洗劍西南返回洗劍大壩路過2號地段的時候,李木勝正在大壩下面罵大屁股吉普車的司機,説:“趕快修好,岑團長交代的事情都是十萬火急的,誤了事團長槍斃我你也跑不拖。”
天正下着雨,岑立昊等人都穿着雨衣,帶着防雨帽,看得不太真切。岑立昊聽見了李木勝的吼叫,停下,叫作訓股長:“去,看那是誰。”
作訓股長就把李木勝叫了過來。李木勝假裝吃了一驚,説:“團長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雨,這裏情況很好。”
岑立昊冷冷地問,“你剛才説,我佈置什麼任務啦?”
李木勝説,“徵集拖拉機啊?”
岑立昊説,“徵集什麼,堵決口的車輛、駁船、包括起重機都集結了,誰讓你去的?”
李木勝説,“參謀長讓去的,説是4號地段情況特殊,讓我額外再搞一點。”
至此,李木勝認為大功告成,一則他已經把韓宇戈要額外搞拖拉機和石材的信息不動聲色地奏了一本,再則,他去執行這項任務又是打着團長的旗號——他誤認是團長佈置的;第三,團長是聰明人,他李木勝“碰巧”在這裏遇上了團長,“碰巧”説了那幾句話,團長不會品出他的良苦用心,就算現在回不過神來,以後也會回過味道;第四,其他地段不出問題便罷,如果出了問題,範辰光和韓宇戈私自額外徵集車輛石材,就是本位主義的表現,而他已經向團長説明了,出了問題他也沒有責任了。
李木勝估計岑立昊會制止這件事情,這樣他可能會得罪範辰光和韓宇戈,但是他會堅決地聽從團長的命令,誰讓他是一團之長而你們不是呢?況且,他是“碰巧”遇上了岑團長,團長問起,他不能不説,範辰光和韓宇戈就是怪他也怪不出個名堂,只要得到團長的首肯、退一步説,只要不因為這件事情讓團長罵娘,那就是勝利。
但李木勝想錯了。岑立昊略一沉吟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笑笑説,“這不是參謀長的意思,這是範副政委的意思,好,抗洪像打仗,現代戰爭打的就是裝備,灶屋有糧心裏不慌,多備一點好。”
又對李木勝説,“那你就趕緊行動,到洗劍鎮就説我説的,增加徵集20輛拖拉機,五百立方預製板。以後拿清單我來簽字。”
李木勝暗暗叫苦,這才是偷雞不着蝕把米呢,抗洪搶險岑老虎確實經驗不足,不曉得這裏面的名堂,保大壩是不錯,可是保大壩也有個誰來保、怎麼保的問題,保大壩裏面有政治,他怎麼就不明白呢,確實是個紙上談兵的書呆子。
等李木勝心神不定趕到洗劍鎮政府的時候,董副鎮長告訴他,“岑立昊團長已經向彰原市防汛指揮部報告,要求全面增加人力物力,洗劍鎮接到通知,緊急到附近集鎮徵集一批車輛和船隻,除了4號地段額外撥給20台拖拉機以外,其餘2號地段、7號地段均增加車輛民工數量不等,3、5、6地段也適當增加人力物力。”
李木勝頓時呆若木雞。岑立昊不僅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利用了他的意思,他要全面加強防衞。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是一團之長啊!
一塊陰雲籠罩了李木勝的心頭,他後來無數次回憶,在他介紹了韓宇戈給他佈置的任務之後,岑立昊那意味深長的一笑,那可是笑裏藏刀哦!
五
第三次洪峯平穩通過之後,翟志耘帶着三卡車礦泉水來到了洗劍大壩。與礦泉水同行的還有林林和馬新。岑立昊一見家眷也來了,就埋怨翟志耘多事,這麼大的雨,泥裏水裏,把女人帶來幹什麼?簡直動搖軍心,駕駛室裏還不如多裝幾箱煙捲。
翟志耘説,“你不想老婆,老範還想呢。半個月連一個電話都不打,有你這樣當丈夫的嗎?”
自從有了孩子,林林就很少來266團了,跟李蓁做伴,也在軍部所在地平原市安了個小家。彰原市離平原市一百二十公里的路程,星期天節假日讓兩個男人一輛車子往軍部跑,劉尹波基本上按部就班,岑立昊卻常常缺席。後來劉尹波去住校、回來後調到277團當副政委,岑立昊覺得一個人獨享一輛公家的車子回自己的家,有點不好意思,擠長途汽車又覺得放不下架子,回家的次數更少了,林林平時連見丈夫一面都不容易。
林林看着岑立昊説,“怎麼弄成這個樣子,鬍子拉差的,眼窩子也凹下去了,像老了十歲。”
翟志耘説,“他就追求這個效果,顯得老成啊。”
岑立昊説,“來了就來了吧,把老範請過來,帶你們到大壩上轉一圈,下午就回去。”
翟志耘説,“她們是來看老公的,又不是來參加抗洪搶險的,你讓她們到大壩上轉悠什麼?”
馬新説,“首長咋説咱咋做,咱去看看也行,縫縫補補的不會,講個故事給戰士們解解悶也行啊。”
岑立昊哈哈大笑,説:“馬新啊馬新,你可真想得出來。你有這個覺悟,戰爭年代還真可以搞宣傳鼓動呢。”
馬新説,“還是首長識貨,不像我們老範,動不動就説我話多。話多有什麼不好?話多是因為有話想説,遇上不對脾氣的人,我一句話也沒有你們信不信?”
岑立昊説:“我信我信。你們在這裏不宜久留,馬新我叫人帶你去見老範,讓老範那邊加幾個人的飯,一會兒我們過去陪你吃飯,吃完飯老翟帶你們滾蛋。”
馬新説,“我不着急,我還得照顧林林呢。”
翟志耘伸出手,假裝要往馬新的屁股上打,馬新一閃躲開了。翟志耘説,“你這個快嘴婆娘,林林還用你照顧吧,趕快去給老範解悶吧。”
中午在範辰光的4號指揮所裏吃飯,這天老天開恩晴了一會兒,能見度很好。吃完飯幾個人就在樓頂的帳篷外面聊天。馬新説,“當個兵太苦了,我剛才看見樓下有個兵,就靠在牆角邊上,就睡着了,身上還是濕的。”
岑立昊説,“是啊,你看見的這還是好的,你沒看洪峯來的時候,一片泥水,一片人頭,哪裏都在奔命,哪裏都在吶喊。有的兵跑着跑着就倒下了,中暑的,虛脱的情況比較普遍。”
馬新説,“我聽説有的人得了肺水腫,終身殘疾。”
範辰光説,“還有血吸蟲呢。老翟你有錢,你再支援我們一點藥品。”
翟志耘説,“抗洪藥品都是統籌統供的,你讓我花那個冤枉錢幹什麼?”
範辰光説,“你對老部隊有感情,搞點額外的嘛。”
翟志耘説,“額外的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
馬新説,“我們家老範自從結婚之後,就喜歡搞額外的。”
翟志耘哈哈大笑,説:“老範啊老範,你們馬新可是一針見血啊。”
範辰光説,“這個快嘴女人的話你也信?什麼額外的?不瞞你們幾位,我們規定是每週一歌,你多搞她一次她就説你是額外的,要收增值税。”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馬新就捶了範辰光一拳,説:“老範你真粗魯,也不看看場合,林林還在這裏呢。”
範辰光嘿嘿一笑説,“林林在這裏怎麼啦?林林也是經過陣勢的人,林林你説,老岑要多搞一次,你收不收他的增值税。”
林林皮薄,早已羞得無地自容,説:“範副政委不講精神文明,講粗話舌頭要起泡的。”
範辰光故作驚訝,兩手一攤,闊大肥厚的臉上擠出了很誇張的表情説,“咦,你看你看,我怎麼講粗話了,我説過一個髒字嗎?沒有嘛,我這個副政委還是266團精神文明建設領導小組組長呢。”
岑立昊説,“林林你不用跟老範講道理。你跟他説,咱們基本上每週一歌,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根據需要和個人表現,旺季每週三至五歌。”
林林急了,漲紅了臉驚訝地看着岑立昊説,“老岑你胡説!你怎麼這麼説?”
岑立昊爽朗大笑説,“林林,看出來了吧?老範沒話説了吧,這個潑皮無賴,你越怕什麼他就越講什麼,你不怕了,索性放開讓他講,他粗你比他還粗,他就沒招了。”
範辰光説,“知我者老岑也。”
又嘆道,“累啊,也難得你們來一趟,説説笑笑,落個嘴皮子快活。半個月了,我那小公主也沒想我?”
馬新説,“怎麼不想?天天看電視找爸爸呢。找不到,就傷心,我就跟她唱,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一家不圓萬家圓,爸爸帶兵去搶險,軍功章裏有咱娘倆一大半。”
岑立昊説,“好,這歌編得好。林林你記住沒有?回去也給岑驍漢唱一唱。”
林林説,“岑驍漢哪裏能顧上你啊,抗洪的片子根本不看,看武打片,看少林小子。”
岑立昊説,“好,像我的兒子,從小就知道關心國家大事。”
林林説,“好什麼好,馬上就要上小學了,幼兒園老師説夠嗆,這小子學習積極性一點也沒有,就知道玩。你這個兒子我是管不住的。”
岑立昊説,“沒問題,我的兒子還有問題嗎?這玩意兒小時候淘一點無所謂,只要我動手抓了,你等着吧,呼呼就上去了。”
馬新説,“我看抗洪抗洪,就那幾個鏡頭,風裏雨裏,肩挑背扛,人堆土擁,何時是個了啊?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看你們累成那個樣子,真的讓人心疼,也讓人辛酸,太落後了啊。”
馬新説着動了感情,眼窩居然濕潤了。
範辰光説,“你這個快嘴女人,就鹹吃蘿蔔淡操心,不要在這裏煽動消極情緒!”
岑立昊卻突然站了起來,説,“説得好!”
眾人嚇了一跳,一起轉過臉去看岑立昊,岑立昊兩眼放光,回過頭來朝範辰光和翟志耘笑笑説,“快嘴女人?在我看來馬新這個快嘴女人句句都説在了點子上。是啊,就這麼肩挑背扛,人堆土擁,何時是個了啊?這話問得好!馬新啊馬新,你來的正是時候,這些天我苦苦的想了一個問題,猶豫不決,優柔寡斷,是你幫助我下了決心。”
馬新怔住了,“我幫你下了決心?首長,我可是啥也沒説啊。”
岑立昊不再跟她多説,對範辰光説,“老範,把參謀長叫來,通知所有黨委委員和機關各股股長,下午兩點在基本指揮所召開臨時黨委擴大會。”
範辰光看着岑立昊,肥厚的眼皮直打哆嗦。翟志耘也困惑地看着岑立昊。
範辰光説,“老岑,你又要搞什麼名堂,第五次洪峯這兩天就到,你這腦子一熱,可不能……瞎倒騰啊!”
岑立昊説,“就這麼定了。老翟你趕快把她們帶走,還有二十分鐘時間,老範招呼常委,我們幾個先通氣。”
六
黨委擴大會爭論得很厲害。
李木勝不是黨委委員,也不是機關股長,所以擴大會也沒有擴大到他的頭上。但是,李木勝一聽説要開黨委擴大會,神經不由自主地就緊張起來了。自從上次“碰巧”遇上岑立昊之後,這兩天他一直心神不定,不知道會有什麼麻煩會落在自己的身上,這麻煩有可能是範辰光找來的,有可能是韓宇戈找來的,也有可能是岑立昊找來的。兩天來誰也沒有找他的麻煩,可他還是心虛。尤其當他聽説黨委擴大會上主要是範副政委和岑團長爭吵之後,他就更加心虛了,左想右想,他們還能為什麼吵?肯定是岑團長指責範副政委搞本位囤積物資器材,範副政委要他拿出證據,岑團長一拿證據就把他李木勝暴露了,那還有他的好嗎?放在廟裏的大小都是個菩薩,他誰也得罪不起。
常委會沒有開下去,因為範辰光堅絕不同意岑立昊的想法,政治處主任楊學君也不同意,韓宇戈不表態,只有孫大竹表示團長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但誰都知道,孫大竹是被岑立昊晾怕了,一個副團長,足足晾了半個月沒有事做,現在你讓他去管一個排他都感恩戴德。
常委通氣形成了二比二的局面,而且範辰光態度十分強硬,開不下去了,岑立昊只好提議,乾脆提交黨委擴大會討論。
在基本指揮所的樓頂上,雨後下午的陽光落下來,照在一羣疲憊不堪的營以上軍官的身上。
岑立昊的背後,是一幅1:30萬的洗劍地區行政圖,岑立昊慷慨陳詞:“自從部隊開上了洗劍大壩,有一個問題始終縈繞在我的頭腦裏,條令裏有這一條,我們解放軍對外反侵略,對內鎮壓反革命,也包括抗洪抗震抗旱,保護人民生命財產,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但是,我們必須考慮到怎樣才能保護人民生命財產,怎樣才能以最小的代價奪取最大的勝利。今天中午,一個女同志,範副政委的愛人馬新同志提出了這個問題,這樣肩挑背扛,人堆土擁,何時是個了啊?這個問題讓我心裏很不是味道。是啊?何時是個了?這種人海戰術,這種原始的、落後的操作方式,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我們是軍隊,不是民工,即便是抗洪,我們也應該有戰術,有眼光。我提出一個想法,假如有誰發明一種化學液體,把它澆灌在堤壩上,堤壩從此凝結,銅牆鐵壁,那麼別説洪水了,原子彈也不怕,是不是?”
會場傳出輕微的笑聲,範辰光笑得尤為響亮。
岑立昊聽出了這笑聲的譏諷味道,擺擺手説,“當然,同志們要説這是異想天開,不現實,我也認為這不現實。可是還有沒有現實的辦法一勞永逸?或者説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保持穩定?現在我就提出一個現實的設想。同志們請看這裏——”
岑立昊手中的棍棒一劃,在地圖上劃出了一條鐵路圖標,岑立昊説,“這段小鐵路我和孫曉農同志已經勘察過不下五次了,同志們想想,如果把這段小鐵路拆下來,橫在洗劍大壩四十公里的正面上,本團2至7號防禦地,段將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景?”
會場安靜極了,長時間沉默。大家都在心裏打鼓,把四十公里的小鐵路拆下來橫在四十公里的防禦正面上,好固然好,但是操作起來問題太多。岑團長當初預計要在4號險段行洪,興師動眾地做了許多工作,結果根本就沒有這回事,這就使他的威信大大打了折扣。在抗洪搶險的組織領導問題上,大家寧肯相信孫大竹和範辰光。
岑立昊説完了,沉寂片刻,範辰光走到了地圖的面前,但他壓根兒就不去看那地圖,雙手往桌子上一按就講開了,範辰光的話直截了當,一開始就問題的焦點挑明瞭:“團長的想法很好,但是事情不能這樣做,第一、抗洪是整體行動,得聽上級的。歷史的經驗證明,凡是聽了上級的,輸贏都沒有個責任,凡是不聽上級的,你就是把事情做好了也不落好,難道你比上級還聰明?第二、鐵軌不是籬笆,鋪在路上很結實,擋在大壩上未必管用,這得聽專家的。歷史的經驗證明,凡是聽了專家的,錯了也不錯,凡是沒有聽取專家的,錯了就是錯,對了可能還是錯。第三,我們是步兵分隊,不是工兵,運輸工具不行,靠戰士們的雙肩,工程太大。第四,第五次洪峯即將到來,要養精蓄鋭,準備苦戰,不能勞民傷財。”
範辰光講完了,臨時會場更寂靜了。連傻子都看出來了,這是一場對台戲。在266團,敢同岑立昊唱對台戲的人及其罕見。岑立昊霸道的名聲從他當排長用籃球砸裁判那時候就開始流傳了,連政委劉迎建都讓他三分,軍官們心照不宣,凡是小心謹慎,儘量不惹岑立昊發火,只有範辰光絕不屈服,只要他不同意的,當頭就是一炮,過去當志願兵尚且不尿,現在同在一個班子裏,別説級別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是差得再遠,該不尿的時候還不尿。
岑立昊之所以在反覆舉棋不定之後又重提小鐵路,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既然早晚要利用這個資源,那麼晚利用不如早利用,今年能用上就儘量不要拖到明年。上次於庭傑副市長來檢查洗劍大壩三防務,他把初步想法彙報了,於副市長也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並且是長久之計,要把他的想法帶回市委彙報。岑立昊想,左彙報右論證,這件事情就沒底了,不如趁今年這個時機,先下手為強,把生米做成熟飯,先把東西推下去,到了冬天水位下降,他岑立昊不着急,彰原市也會着急,自然就把這件好事促成了。用鍾副軍長的話説,有些話能想不能説,有些事能説不能做,但他覺得這件事情能想能説也能做,最好是説了就做。
岑立昊説,“範副政委考慮問題很嚴謹,但這個嚴謹是建立在以往經驗上的,我們不能把原始的經驗用在今天,也不能把那裏的經驗用在這裏。沒有一成不變的模式,只有一成不變的腦筋。洗劍地區既然有這樣的資源,我們就應該充分利用他。我讓孫副參謀長就這個問題正在擬定兵力和器材使用計劃,同時請孫副團長向辛中嶧副參謀長報告,我馬上向郭擷天師長和於庭傑副市長彙報,爭取今夜開工。”
岑立昊深知這件事情很難統一思想,所以他想把這件事情先捅出去再説,如果郭擷天師長和於庭傑副市長同意了,那麼266團的黨委能不能統一思想就變得很次要了,而且到那時候自然就統一了。
岑立昊的用心被範辰光一眼看穿,範辰光口氣強硬地説,“岑團長,這樣做是違反組織原則的,在黨委會至少在常委會上沒有通過議案之前,如果誰擅自向上級機關或者首長彙報,試圖以上級機關或者首長的態度作為266團的決策依據,那是辦不到的,我會馬上給郭師長和於副市長打電話,聲明岑團長的意見完全是個人的意見,266團黨委沒有形成決議。”
“你!”岑立昊不禁大怒,拍案而起,厲聲喝道:“範辰光同志,你太過分了,有你這樣拆台的嗎?”
範辰光並沒有被岑立昊的氣勢洶洶所嚇倒,而是平靜地説,“岑立昊同志,請你冷靜點,這是在開黨委擴大會,不是我們兩個人吵架。”
岑立昊意識到自己失態,氣呼呼地坐下了,點了一支香煙,往嘴角送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有點顫抖。他感覺出來了,這次自己的動議確實有點草率,有點心血來潮,時機不成熟,準備不充分,看來多數人對此都是顧慮重重。冷靜一想,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騎虎難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岑立昊無可奈何地説,“那就表決吧。”岑立昊粗略地算了一下,在座的團黨委委員含常委共16人,雖然有範辰光等人堅決反對,但大部分人不會在這種場合跟他過不去,舉起手來,鹿死誰手還是個未知數,而根據他的感覺,他有可能勝利。
岑立昊的如意算盤又打錯了,範辰光説,“表決可以,但是事關重大,矛盾尖鋭,我提議無記名投票表決,請常委審議。”
岑立昊吃了一驚,環視幾個常委,大家表情都很莊嚴,沒有説同意,也沒有説不同意。問題是,在這樣的公開場合,沒有公開説不同意範辰光的提議,實際上就是同意了,現在惟一需要他這個黨委副書記做的,就是拍板了。岑立昊在心裏把範辰光的祖宗都罵出來了,但是他沒有辦法駁斥範辰光,岑立昊打落門牙往肚裏吞,咬牙切齒地説,“那就按範副政委的提議辦。”
無記名投票的結果沒有出乎意外,在16張票中,同意岑立昊意見的只有2票,其中還有一票是他自己的,3票棄權,其餘11票都是反對。
岑立昊這才發現,他在266團的威信,已經受到嚴重挑戰了。
七
後來的事實證明,266團沒有動用主要方向的兵力扒小鐵路,是明智的,因為第五次洪峯第二天夜裏就到了。
黨委會開完之後,岑立昊像是在拳擊場上被人摔了幾跤,感到渾身無力,頭重腳輕。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完之後他才離開會場。他不甘心就這麼被範辰光摔了一跤,但是冷靜地想想,範辰光的觀點和做法,又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倒是他自己,因輕率而失重,自己把自己打倒了。這件事情絕不是小事,這對於他在266團的威望,對於他的政治前途,都將有着深遠的影響。
晚飯岑立昊胡亂扒了幾口,叫上孫曉農上大堤。
大堤上現在比較安靜了,上游的天從前天開始就放晴了,第四次洪峯從莽山水庫走了一部分,省市防汛部門通報也顯示,第五次洪峯勢頭有所減退,岑立昊分析,就是強弩之末。從進入情況到現在,已經是二十多天了,部隊師勞兵疲,指揮員心力交瘁。即便彰河之水天上來,晾他也不能把天下幹了。
山野雨後的天空清新透明,半塊月亮懸掛在偏南的天幕上,堤壩上有黑黝黝的人影走動,警惕地查詢聆聽異常情況。路過宿營地,帳篷裏的鼾聲此起彼伏。部隊實在是太疲勞了,從第一次洪峯通過那天起,大壩下面的土石又被扒了一層皮,全是官兵們用雙手雙腳運送,開始是虎虎生風健步如飛,幾天下來,喊聲沒了,編織帶小了,戰士們的腰也佝僂了,最較勁的時候,連病號也上來了,跑不動了就爬。不少人患了肺水腫和瘧疾,僅266團就有一百三十二人被送到了103醫院。
岑立昊又想起了馬新的話,這個被人稱作快嘴女人的人,這幾句話讓岑立昊心痛,讓他感到羞愧。“就這麼肩挑背扛,人堆土擁,何時是個了啊?”是的,這個問題應該是上級思考的,不是他岑立昊力所能及解決的,但是,他還是感到了心痛和羞愧。還有幾個年頭就進入二十一世紀了,還讓戰士們用這樣原始落後的方式與天鬥與地鬥,他覺得無論如何自己也有一份責任。不能因為我們的戰士有奉獻精神就一味讓他們奉獻,不能因為我們的部隊能吃苦就一直讓他們吃苦。
下午的黨委會擴大會他沒能力排眾議,反而被範辰光打下馬來,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他想他是太掉以輕心了,太自信了而又太輕信了,太不重視範辰光了。黨委委員們無言的態度就是對他無聲的反對,至少也是不支持。難道真的是我錯了?是的,我有缺點,有錯誤,有可能在平時對有些同志有傷害,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們可以給我提意見,可以找我談心,可以在民主生活會上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可是你們平時沒有一個人説,全都是對對對是是是,好像我是毛主席,好像我是常勝將軍。就算我有不民主的地方,也是你們造成的,是你們的點頭哈腰畢恭畢敬把我推到了盲目自信的地步。你們為什麼不批評,為什麼不能善意地指出來?為什麼不能心平氣和地找我談談?你怕什麼怕,共產黨人光明磊落大公無私,有什麼好怕的?難道我岑立昊能把你吃了不成?然而到了今天,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們倒是沆瀣一氣,暗送秋波,心領神會,給我來個措手不及。這簡直是一股逆流,是不正常的,是絕對不能容忍的。鍾盛英説,什麼是團長,團長就是一塊銅錢,那意思他明白,銅錢內方外圓,是先圓後方,但岑立昊偏偏要逆着思考,沒有方哪有圓?權威一旦受到挑戰,何以談方圓?
岑立昊停住了步子,抬頭看了看月亮,再掃視一遍大堤,對孫曉農説,“通知一營營長教導員,立即到指揮所受領任務。”
孫曉農有點意外,説,“團長是不是……”正説着他突然閉嘴了,月光下他看見團長的臉色冷峻如鐵。
岑立昊像是對孫曉農説,更像是自言自語:“嘿嘿,前漢亡了有後漢,他們不干我們幹。”
孫曉農捉摸不透團長的意思,稀裏糊塗地應道:“是。”
一營營長趙亭慶和副教導員黃阿平不一會兒就趕到了。
在臨時指揮所的大帳篷裏,岑立昊又打開了那張地圖,對趙亭慶和黃阿平説,“我剛才和劉政委通了電話,把下午黨委擴大會的主要情況彙報了,我和劉政委分析認為,同志們的擔憂不無道理。但是,扒小鋼軌在洗劍大壩築起第一道防線,也是出於長遠考慮。鑑於今明兩天相對水位相對穩定,一營方向壓力相對輕鬆,我和政委商量,抽調一營一半兵力,連夜卸載小鋼軌。”
趙亭慶的眼睛瞪得雞蛋大,説:“團長,這可能嗎?”
岑立昊強壓怒火説,“你以為我是跟你開玩笑嗎?我什麼時候跟你開過玩笑?”
孫曉農也覺得眼前的一幕似真似幻。電話站就在指揮所的樓下,就一台總機值班,剛才通知趙亭慶和黃阿平,他一直都在電話站,根本沒聽説團長掛長途,而全團僅有的兩部移動電話,一部在皇崗4號地段範副政委那裏,另一部就在孫曉農自己的挎包裏揹着,岑團長是何時同劉政委通話的,只有天知道了。一句話衝到了孫曉農的嘴邊:“團長,咱可不能意氣用事一意孤行啊!這樣做可是鋌而走險啊!”但是他沒有把這句話説出來,喉結動了兩下,他又把話嚥了回去。
黃阿平顯然也是思想準備不足,問道,“團長,要不要司令部下個正式通知?”
岑立昊冷笑一聲:“我親自下達還不行嗎?而且這是我和劉政委兩個人的命令,懂嗎?”
黃阿平一個立正:“懂了。”
趙亭慶説,“只是鐵路部門……”
岑立昊一揮手把他的話截住了:“這個不是你考慮的問題,我馬上向於副市長報告。你們要做的,就是馬上組織隊伍,搞好分工,同時嚴密注意大堤,兩個方向都要組織好。孫副參謀長,你馬上通知張處長和修理所長,叫他們把蔡工和修理所全部技術人員動員起來,帶上工具,做好岸上焊接準備。”
孫曉農沒有遲疑,應聲答道:“是!”
洗劍大壩又騷動起來,經岑立昊同意,一營動用兩個建制連,加上教導隊和特務連,幹部分工由副教導員黃阿平帶隊卸載小鋼軌。
派黃阿平帶隊,是趙亭慶為自己留的一條退路,因為按照業餘觀察家的看法,黃阿平是岑立昊的人。這件事情弄好了自然皆大歡喜,如果搞砸了,團長和範副政委那裏也用不着他去交代了。
黃阿平指揮十幾輛卡車向洗劍火車站進發的同時,岑立昊已經得到於副市長的口頭承諾,彰原市機務段路線維修隊一百多名工人也火速趕到車站幫助拆卸。
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個夾生飯,儘管幾年後岑立昊嘴裏仍然堅持説,這鍋飯在最需要高温的時候,恰恰有人在灶下撤火,因而導致夾生,但在內心,他也不能不承認,其夾生的真正原因的確是他缺乏調查研究憑想當然瞎指揮。當然,為什麼會如此不理智如此不冷靜,除了他自己説的,他是急於改變抗洪搶險全靠肩馱背扛水來土掩的原始操作方式,實際上,這裏面到底有沒有賭氣並藉此檢驗和顯示個人權威的意思,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夜裏兩點,黃阿平帶領第一批鋼軌回來了,岑立昊一看心就涼了,派去的卡車根本沒有用上,而是靠十幾輛臨時徵集的小板車組成了一個土火車,每個土火車上只有兩根小鋼軌,而這些平板車的輪胎基本上都報廢了。兩百多號人折騰了大半夜,全部成果就是這兩根小鋼軌。好在卡車能裝枕木,但有枕木沒有鋼軌,還不如水泥預製板,無論是捆綁還是焊接,投進水裏浮力太大,完全不是岑立昊當初想象的那種效果。
恰在當天夜裏,2號地段出現管湧,一營方向告急,範辰光拉出兩個連隊火速增援,範辰光以身作則,親自潛入水下組織填充,奮戰五個小時,至天明才將管湧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