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把這些寫出來,需要勇氣——一種近似悲哀的勇氣。家裏人,尤其是我,有時候實在按捺不住對殘疾兒子的火氣,而且現在還是如此。
於是我想到醫生、護士對病人的氣惱以及他們的忍耐,想到康復中心的理療醫生、心理醫生對患者的氣惱以及他們的忍耐。我也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我也很快就要進入老年,知道自己的脾氣十分任性,到時候給家人和護士帶來麻煩,結果惹得他們對自己生氣……
光在五六歲的時候,他的身高體重超過同齡孩子的平均值,但智力還不及三歲幼童。帶他出去,往往會莫名其妙地突然停下來,有時一股勁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走。我拉着他的手,肩膀到腰部常常感覺到他的很大的力氣。
有一天,我帶他去澀谷的百貨商場。因為在家裏和妻子鬧了點小矛盾,情緒不大愉快,便帶着光出去。百貨商場的六層還是七層,有一條連接新館和舊館的通道。我正想穿過舊館的體育用品部時,光又突然改變方向——他進百貨商場以後已經好幾次這樣了。我簡直想發作,但還是強忍着,告訴他一直往前走。但是光置若罔聞,依然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突然從心底冒出一種不可思議的不負責任的衝動。這個衝動無疑是出於對倔強固執的兒子的氣惱。我一下子鬆開牽着光的手,自己到新館買完東西,又在新書專櫃前呆了一會兒,才回到剛才的地方。自然兒子已經不知去向。
這個時候,我非常驚惶失措,趕緊到百貨商場的廣播站,要求廣播尋找迷失的孩子。廣播員雖然開始廣播,但是光意識不到自己就是走失的孩子。我聽着廣播,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到處亂找,不僅在新館舊館的同一層,而且還在上面和下面一層着急地四處尋找。大約找了兩個小時,還是沒有找着,只好給家裏打電話,也顧不得妻子擔驚受怕了。
我跑得筋疲力盡,站在新館樓梯平台上歇腳,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一會兒,透過模糊的玻璃窗,我看見一個個子很矮、像狗一樣的東西正在舊館的樓梯上慢慢地、卻是拼命地爬動。我急忙跑到連接新館舊館通道的那一層,從對面的樓梯下去,只見光嚴嚴實實地戴着紅色毛線帽,身穿棉布連身服,正兩手撐在地面上,順着樓梯爬上來。光運動得滿臉通紅,肥胖的臉頰油光閃亮,只是瞧我一眼,並沒有流露出什麼特別的情緒。但是,在回家的電車裏,他一直緊緊抓住我的手……
那一天,要是沒有找到光,也許他會從樓梯平台上掉下去,也許他趴在滾梯上,雙手被夾住……我好幾次想到這裏,都覺得後怕。要是那樣的話,我出於一時氣惱,導致殘疾兒子的死亡,作為父親,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從犯罪意識中解脱出來吧。更不用説我的家庭大概也會因此而破碎。
最近,不時看到報紙報道説,有的年輕母親把夜裏哭鬧的嬰兒摔死。每當此時,我總是站在毫無育兒經驗的母親的立場上,體驗那種令人恐怖懼怕的感情。人養育孩子的最根本的感情無疑是一種本能,但是對夜間哭鬧的孩子的一時心頭怒火,不也是與本能差不多的感情嗎?
看到妻子對殘疾的兒子那種無私的奉獻,儘管已經這麼多年,我還是經常感受到新的心靈震撼。但是,我發現,妻子有時候顯然也為光的事情生氣。這個時候,家庭成員就自然而然地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我或者光的弟弟妹妹往往為光辯護。不過仔細觀察一下,態度有所差別,我和次子不分青紅皂白一味支持光,女兒首先分清是非曲直,替母親勸説光,讓其承認錯誤,但還是明確顯示出站在光的一邊的態度。
不言而喻,最近我和光之間的心理對立,與以前他天真幼稚的態度讓我棘手麻煩的情況不同。
光往來於殘疾人職業培訓福利院,每天都要接送。最近光的弟弟妹妹經常代替我去接送,我極少主動去。但有時候接送還是沒有安排好,也造成我與他的心理對立。我這麼説,雖然自己也覺得有點誇大其詞……
有時候我正在抓緊時間讀書或者寫作,卻不得不去接孩子。我家沒有車,雖然妻子有駕照——當時她考慮周到——那也是年輕時候考取的。現在即使為接送兒子買一輛車,為確保駕駛技術,恐怕還得去駕校練習一通吧。但是,坐公共汽車再換乘電車去職業培訓福利院,來回需要一個半小時。我有好幾次心裏着急,想盡快回去繼續自己的工作……
從職業培訓福利院到電車站,必須過兩次人行橫道。其中一次要橫穿甲州街道,這條路大卡車等車流量很大,我覺得等紅綠燈的時間格外長。如果在綠燈快變成紅燈之前趕過去,一旦變成紅燈,光就害怕,畏縮不前,萬一在馬路當中發病,那就太可怕了。所以每次他一個人去職業培訓福利院,我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過馬路很危險,一定要小心。其實他非常遵守交通信號,保持着甚至可以説是比神經質更固執的態度。
有一天,我帶着兒子急匆匆來到人行橫道邊上,一看是綠燈,而且行人已走到馬路一半左右,便趕緊夾着兒子的胳膊小跑過去。跑到一半時信號燈開始閃動。過馬路以後,我帶着稍微運動後的愉快心情,對兒子説:啊,終於過來了!雖然你在職業培訓福利院工作很累,可是今天走得很快啊。兒子沒有回答,掙開我的手臂,雙手抱在胸前,轉過身,叉開雙腿站着,瞪着信號燈。回家這一路上,一直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跟在後面。
於是我也一肚子氣,説起來實在可笑,在公共汽車裏我也不和他説話。一回到家裏,我就在起居室裏繼續工作,光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聽FM,我不理他。兒子認為父親不耐心地等下一次綠燈,就迫不及待地過馬路,自己本來就走不快,而且走到一半變成紅燈,讓自己心裏害怕,所以對父親生氣是理所當然的,自己沒必要向父親妥協。不過,他心裏似乎還是在意表情憂鬱、默不作聲的父親。
接着,他開始實行高超的和解方法。電話一響,他以平時未有的敏捷立即抓起話筒,妻子過來要接電話,他揮手不讓,以格外明確的聲音告訴我對方的名字,把電話拿到我旁邊。然後,他又給我拿起晚報。電視裏一出現我的朋友的鏡頭,他就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看我是否注意到電視畫面。但是,他對自己在穿過人行橫道以後所表現的反抗態度,理所當然地沒有認錯的意思。
他這麼一來,我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但為了維護父親的面子,便開始尋找至少能與兒子平等和解的機會。這時,突然發現妻子和女兒正瞧着我們倆,一臉忍着笑的奇怪模樣……
坦率具體地描述殘疾人或病人與護理人或家人之間的感情關係,並賦予普遍意義的文學家中,正岡子規就是一個。我生長在愛媛縣,從小就知道這位明治時期的短歌、俳句改革家的大名,很早就看他的著作。子規長年卧病在牀,妹妹照顧他。他卻對妹妹的護理十分不滿,疾言厲色,大動其火,從如何看護病人到女性修養教育,大發議論,使我頗感興趣。
子規躺在病牀上完成他一生最偉大的事業,為了讓他心情愉快,子規的鄰居、也是他的
生活資助者陸羯南曾讓自己年幼的女兒穿着豔麗的衣裳前去探視,也不顧子規的肺結核病是否會傳染給女兒。有關子規與陸羯南的關係,子規與始終盡心盡力照顧他的母親、妹妹的關係,以及子規的疾病觀等問題,現在還有許多值得重新研究。我經常想起子規在最後的日記《仰卧漫錄》中批評妹妹律的那段話。
律乃不通情理之女人,乃無情無義如鐵石心腸之女人。看護病人雖盡義務,卻無同情慰藉病人之心。雖遵從病人之吩咐,卻不知言語委婉……雖時常曉諭其同情之説,然無同情之心者焉知同情,徒勞無益。縱心中不快,亦無可奈何,別無他策。
我理解子規所説的“同情”,就是以發自內心的情緒積極地推測對方內心的一種力量。這樣,子規的“同情”就與像我這樣在文學領域工作的人最注重的詞彙“想像力”相近。如果把“想像力”這個詞再對照一下護理人的精神世界,我就會想起盧梭在《愛彌爾》中關於教育的那句話:“僅僅一個人的想像力就使我們感受到別人的痛苦。”
子規在日記裏記述的那些話,與其説是對妹妹護理的不滿,不如説是自己對護理病人的根本方式的見解。在那些話語裏,包含着子規對妹妹婚姻不幸的同情,也包含着對她倔強性格的些許擔心。但是,在別人的眼裏,妹妹的確竭盡全力、無微不至地照顧病中的子規。
子規在寫這則日記的前後,還寫過一篇隨筆,談論日本女性怎麼才能以積極自發的心態去照顧病人。換成盧梭的話,就是日本女性怎麼才能對痛苦的別人具有想像力。這篇隨筆具有簡潔明快的邏輯性,而且語調爽朗輕快。子規思考的結果,得出日本也需要對女子進行教育的結論。
從整個過程來看,患病的子規起先大動肝火,對什麼都看不順眼,氣惱發怒,但過後覺得不好意思。大概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對妹妹的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不對,於是寫了這篇隨筆,雖然是刊登在報紙上,但諒必妹妹不會馬上看到,文中暗示自己向妹妹伸出和解之手。
其實子規發火的直接原因很簡單:“例如病人連喊‘想吃糯米糰子’,她卻充耳不聞,毫無反應。若有同情之心,病人想吃之物,應即刻買來,然律從未如此。故若想吃糯米糰子,只得直接命其‘買糯米糰子來!’對於直接命令,她絕不敢違背。”
正岡律長期照顧卧病的哥哥,與母親一道為哥哥送終後,果真進入女子教育學校學習,似乎沒有成家,但成為教師,確立了自立的人生道路。時隔一段以後,也許她是最深刻地閲讀子規日記、隨筆的一個人。妹妹為了對死去的哥哥的回憶而實現和解,該是多麼美好啊。
我認為,積極的同情、想像力的發揮對於弱智兒,對於照顧他的家人、醫生、護士以及康復中心的護理人員,更具有特殊的含義。因為在告訴別人希望為自己做什麼之前,本人並不知道需要做什麼。
就我的長子而言,尤其小時候,根本沒到自己提出“想吃糯米糰子”這種要求的程度。然而,在妻子的精心護理下,對孩子的內心積極同情,開發他的想像力,終於發現他需要的只是音樂。我對妻子的護理特性表示感謝和敬意。
子規的心頭壓抑着病人巨大沉重的抑鬱苦悶,他一方面通過日記把這種積鬱爆發出來,但同時又寫生花草慰藉心靈。子規的母親和妹妹帶着什麼心情觀看他的寫生畫冊的呢?我的妻子一邊照顧養育光,一邊長期不停地寫生山野花草——自然遠不及子規。儘管病人、家人與患者、護理者的關係交織在一起,但當我翻閲妻子的寫生畫冊時,總會勾起種種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