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跟着男爵穿過許多房間,這些房間都佈置得極其豪華,又俗不可耐,最後他們終於到了騰格拉爾夫人的會客室。
那是一間八角形的小房間,掛着粉紅色薄綾和白色印度麻紗門簾和窗帷。椅子的式樣和質地都是古色古香的,門上畫着布歇[布歇:專畫鄉土裝飾畫的法國畫家——譯註]的牧童和牧女的風景畫,門的兩旁每邊都釘着一張圓形的彩粉畫,和房間裏的陳設顯得很協調。這座住宅的建築師是當時最負盛名的人物,但這個房間的裝飾卻完全沒有按照他和騰格拉爾先生的意見。騰格拉爾夫人會客室裏的裝飾和佈置完全出於她自己和呂西安-德佈雷的心意。騰格拉爾先生不喜歡他太太心愛的這間起居室,因為他非常傾心於督政府[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皇室傾覆,根據一七九五年憲法成立立法團,組成督政府,在一七九五——一七九九年內,共有三屆督政府執政,稱為督政府時代——譯註]的好古風氣,最瞧不起這種質樸高雅的佈置,可是,這個地方並不是他可以隨便闖進來的,他老想進來,非得陪着一位比他自己更受歡迎的客人來才行。所以實際上並不是騰格拉爾介紹客人,倒是客人介紹了他。而他所受到的接待是熱情還是冷淡,則全看男爵夫人對陪他來的那個人的是喜歡還是厭惡的態度了。
騰格拉爾這次進來的時候,看到男爵夫人(雖然她風華正茂的青春時代已過,但卻依舊很美麗動人)正坐在那架鑲嵌得極其精細的鋼琴前面,而德佈雷則站在一張小寫字枱前面,正在翻弄着一本紀念冊。呂西安在伯爵未到之前已講了許多有關他這個人一些奇特的事給騰格拉爾夫人聽了。讀者還記得吧,在阿爾貝-馬爾塞夫的早餐席上,基督山已在全體來賓的腦海裏留下了一個生動深刻的印象。德佈雷雖然不是一個易於受感動的人,但那個印象卻一直留在他的腦子裏久久不去,他對男爵夫人講伯爵的事,就是根據那個印象來敍述的。騰格拉爾夫人已經聽馬爾塞夫詳詳細地講過,現在又經呂西安這麼一説,便極大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鋼琴和紀念冊是社交上的一種欺騙手段,藉此可以掩飾一下他們的注意力。騰格拉爾蒙賜到了一個最和藹難得的微笑;伯爵則一派紳士風度地微微欠身,文雅地行禮致意;呂西安和伯爵客氣的打了個招呼,面對騰格拉爾只隨隨便便地點了點頭。
“男爵夫人,”騰格拉爾説道,“允許我介紹您認識基督山伯爵,他是由我羅馬的往來銀行熱忱地介紹給我的。我只得提到一件事實就可以使全巴黎的貴婦們都以認識他為榮,他準備到巴黎來住一年,並準備在那期間花掉六百萬。這就等於説要舉行很多次舞會,慶祝宴,大請客和野餐,在這一切熱鬧的場合中,我相信伯爵閣下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的,正如他可以相信我們在舉行大小宴會時一定不會忘記他一樣。”
這一番恭維話雖然説得粗俗,但騰格拉爾夫人對於一個能在十二個月裏花上六百萬而且選中巴黎作為他如此揮霍的地方的人,也禁不住很感興趣地盯着他看了看。“您是什麼時候到這兒的?”她問道。
“昨天早晨,夫人。”
“我想,大概也象往常一樣,是從地球的盡頭來的吧?請原諒,我聽説您老是喜歡這樣做的。”
“不,夫人!這一次我只是從卡迪斯來。”
“您第一次來訪問我們的都市,選的時間太不湊巧了。夏季的巴黎是一個可怕的地方!舞會,宴會,慶祝宴都過時了。意大利歌劇團現在在倫敦,法國歌劇團到處都有,就是巴黎沒有。至於法蘭西戲院,您當然知道,那是根本不值一看的。我們現在唯一的娛樂,只是馬爾斯跑馬場和薩陀萊跑馬場的幾次賽馬。你準備出幾匹馬去參加比賽,伯爵閣下?”
“我,夫人,不論巴黎人幹什麼事都願意參加,假如我的運氣好,能找到一個人把法國的各種風俗習慣都告訴我的話。”
“您喜歡嗎,伯爵閣下?”
“夫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光陰是在東方度過的,而您一定知道,那些地方的居民只看重兩樣東西——名馬和美人。”
“啊,伯爵閣下,”男爵夫人説道,“假如把女人放在前面,那就更能討好太太們了。”
“您瞧,夫人,我剛才不是還説需要一位老師來指導我學習法國的風俗習慣嗎?我説得多正確啊。”
這時,騰格拉爾夫人所寵愛的侍女走進房間裏來,她走到女主人的身邊,低聲説了幾句話。騰格拉爾夫人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她大聲説道:“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
“我發誓,夫人,”那侍女答道‘我這是千真萬確的。”
於是騰格拉爾夫人急忙轉過去問她的丈夫:‘是真的嗎?”
“真的什麼,夫人?”騰格拉爾顯然很着急地問道。
“我的女僕告訴我的那件事。”
“她告訴了你什麼?”
“就是當我的馬伕正要去給我備車的時候,卻發覺那兩匹馬已不在馬廄裏了,他事先一點都不知道。我很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請夫人息怒,且聽我説。”
“噢!我聽着呢,我倒很想知道你要對我説些什麼。這兩位先生可以做我們的見證人,但我得先把這事講給他們聽聽。
二位,”男爵夫人繼續説道,“騰格拉爾男爵閣下的馬廄裏共有十匹馬,其中有兩匹是專歸我用的,那是全巴黎最漂亮最英俊的兩匹馬了。至少對您,德佈雷先生,我是不必多加形容的,因為您對於我那兩匹美麗的灰斑馬是非常熟悉的。嘿!正當我已經完全應了維爾福夫人明天把我的馬車借給她到布洛涅森林去的時候,一看,那兩匹馬卻不見了。一定是騰格拉爾先生為能在這筆交易中賺上幾千法朗而把它們給賣了。噢,投機家是多麼卑鄙下賤啊。”
“夫人,”騰格拉爾回答説,“那兩匹馬給你用實在是不安全,它們還不到四歲,它們使我很替你擔心。”
“呃!”男爵夫人反駁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上個月我已經僱用了一個巴黎最能幹的車伕,你不見得把他和馬一起賣了吧?”
“寶貝,我答應給你買兩匹和它們一樣——要是可能的話,買兩匹更漂亮的——但總之要比它們安穩些的。”
男爵夫人以一種極輕蔑的神色聳了聳肩膀,她的丈夫假裝沒有看見,轉過身來對基督山説道:“説實話,伯爵閣下,我很遺憾沒有早點知道您準備到巴黎來久住。”
“為什麼?”伯爵問道。
“因為我很高興是把那兩匹馬賣給您的,我幾乎是按原價讓給人家的。但是,我已經説過,我急於想擺脱掉它們。它們只有給象您這樣的年輕人用比較合適。”
“閣下,”伯爵説道:‘謝謝您,今天早晨我也買了兩匹非常出色的馬,相當好,而且不太貴,就停在那兒。來,德佈雷先生,我想您是位鑑賞家,讓我來聽聽您對它們的看法吧。”
當德佈雷向窗口走去的時候,騰格拉爾走近他的妻子身邊。“我在外人面前不便告訴你賣掉那兩匹馬的理由,”他低聲説道:“但今天早晨有人出極高的價來向我買。他不是個瘋子就是個傻瓜,大概是唯恐傾家蕩產得不夠快吧,竟派他的管家來,無論如何要向我買那兩匹馬,結果,我從那筆買賣上賺了一萬六千法郎。好了,別再生氣了,你可以從中分到四千,這筆錢隨便你怎麼花,瓦朗蒂娜也可以分到兩千。”騰格拉爾夫人輕蔑地瞟了她丈夫一眼,但神色已沒有剛才那麼嚴厲了。
“啊!我的天!我看到了什麼?”德佈雷突然喊道。
“什麼事?”男爵夫人問道。
“我沒看錯,那不正是您的馬嗎!就是我們剛才所説的那兩匹,配在伯爵的車子上了!”
“我的灰斑馬?”男爵夫人大喊了一聲,就奔到了窗前。“正是它們!”她説道。騰格拉爾一下子呆住了。
“竟會有這樣的事嗎?”基督山問道,故意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騰格拉爾夫人在德佈雷的耳邊低聲説了幾句什麼,德佈雷就走過來向基督山:“男爵夫人想知道您為了那兩匹馬付了多少錢給她的丈夫?”
“我也不大清楚,”伯爵答道,“這是我的管家經手的,他是想使我吃一驚的。我想,大概三萬法郎左右吧。”
德佈雷把伯爵的答話轉達給了男爵夫人。騰格拉爾此時的神色簡直沮喪和狼狽極了。基督山裝出一種憐憫的神情。
“瞧,”他説道,“女人真是不知好歹呀!您好心好意地為男爵夫人的安全着想才弄掉了那兩匹馬,可她似乎一點都不理解您的好意。這也沒辦法,女人往往容易任性而不顧安全,自願去冒危險。依我看,親愛的男爵,最好和最方便的辦法還是讓她們去隨心所欲吧,她們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那樣,要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至少,她們沒法怨別人而只能怪自己啦。”
騰格拉爾雖沒有回答,但他心裏已經預感到自己將和男爵夫人大鬧一場的,男爵夫人這時怒氣衝衝的,眉頭緊鎖,象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之王,這預示着一場暴風雨就要到來了。
德佈雷看看勢頭不妙,他不願目睹騰格拉爾夫人的盛怒爆發,就推辭説有事要辦,告辭了。而基督山也不願再多耽誤時間了,那樣怕破壞他所希望得到的效果,便鞠了一躬,也告辭了,只剩騰格拉爾一個人去受他妻子的怒罵了。
“妙極了!”基督山一邊向他的馬車走去,一邊心裏説道“一切都如我的所願。這一家的安寧從此以後就掌握在我手裏了。現在,我要再施個妙計,把他們夫婦兩人的心都贏過來,這真太有趣了!不過,”他又説道,“這次會面中,還沒有把我介紹給瓦朗蒂娜-騰格拉爾小姐,我倒很高興認識一下她。但沒關係,”他帶着他那種奇特的微笑繼續説道,“將來總會認識她的。我已經打下了基礎,時間還很充呢。伯爵這樣想着跨進了他的馬車,回到了家裏。兩小時之後,騰格拉爾夫人收到了一封動人心絃的信,信是伯爵寫來的,信裏説明決不願意在剛剛踏入巴黎的社交界時就使一位可愛的女人生氣。把那兩匹馬送回來了,原封動地套它們早晨時的鞍具,但在馬頭上所戴的每一朵玫瑰花結的中央,都已按伯爵吩咐鑲上了一顆顆鑽石。
基督山還寫了一封信給騰格拉爾,請他收下一位怪富翁所送的這種怪禮物,並請男爵夫人原諒他以這種東方方式的禮儀送還她的馬。
當在傍晚,基督山由阿里陪着離開巴黎到歐特伊去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左右,銅鑼一響,阿里被召到了伯爵的面前。
“阿里,”那黑奴一走進房間,他的主人做説道,“你以前常常對我説,你很擅長套馬。”
阿里驕傲地挺直了身子,做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好極了。你能套住一頭牛嗎?”
阿里又作了一個肯定的手勢。
“一隻老虎呢?”
阿里點頭表示能行。
“一隻獅子呢?”
阿里作了一個拋繩索的動作,然後模仿繩索勒緊的聲音。
“但你自信能套住兩匹狂奔的馬嗎?”
那黑奴笑了。
“很好,”基督山説道。“待會兒有一輛馬車要經過這兒,拉車的是兩匹灰色有斑紋的馬,就是昨天你看見我用的那一對,現在,你必須冒着生命的危險,在我的門前拉住那兩匹馬。”
阿里走到街上,在門前的走道上劃了一條直線,然後他回來把那條線指給在一旁的伯爵看。伯爵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總是用這種特有的方式來稱讚阿里的,阿里很喜歡這項差使,他鎮定地走到房子和街道相接的拐角上,在一塊界石上坐下來,開始抽他的長筒煙,而基督山則回到了屋裏,不再管這件事了。快到五點鐘的時候,伯爵顯出異常的焦躁和不安,原來他算定那輛馬車馬上就要到了。他走進一間面對着街道的房間,不安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時不時地站住聽聽有沒有車輪漸近的聲音,然後用焦急的目光看看阿里,但見那黑奴依然含着他的長筒煙悠閒地在吞雲吐霧,這至少證明他是正全神貫注地享受他心愛的玩意兒。突然間,他隱約聽到了車輪急速滾動的聲音,立刻一輛馬車出現了,拉車的那一對馬已野性大發,簡直無法控制,只見它們拚命地向前衝,象是有魔鬼在驅趕着它們一樣,那嚇呆了的車伕竭力想控制住它們,但沒有用。
馬車裏有一個少婦和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孩子。他們嚇得連喊都喊不出來了,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象是決定至死都不分開似的。馬車喀啦啦地叫着在粗糙的石頭路上飛奔着,要是它在路上遇到了一點兒障礙,就一定會翻車的。它在街中央飛奔着,凡是看到它過來的人都發出了驚恐的喊叫聲。
陡然地,阿里放下了他的長筒煙,從口袋裏抽出了繩索,巧妙地一拋,那繩圈就套在了離他較近的那匹馬的前蹄,然後忍痛讓自己被馬向前拖了幾步,在這幾步的時間裏,那條巧妙地投出去的繩索已逐漸收緊,終於把那匹狂怒的馬的兩腳完全拴住了,使它跌倒在地上,這匹馬跌到了車轅上,折斷了車轅,使另外那匹馬也無法再向前跑了。車伕利用這個機會急忙從他的座位上跳下來,但阿里這時已敏捷地抓住了第二匹馬的鼻孔,用他的鐵腕死命的抓住不放,直到那頭髮瘋的牲畜痛苦地噴着氣,軟癱在它的同伴旁邊。這整個的過程還沒有我們現在講話的時間長。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一個人帶着幾年僕人從屋子裏衝出來,奔到了出事地點。當車伕打開車門的時候,這個人就幫忙把那個少婦抱了下來,這位太太此時仍一隻手痙攣地抓住椅墊,一手緊緊地把她的兒子摟在她懷裏。那小孩子已嚇暈了過去,基督山把他們都抱進客廳裏,放在一張沙發上。“放心吧,夫人,”他説道,“一切危險都已經過去了。”
那女人聽到這幾句話,就抬起頭來,帶着懇求的目光,指了指她那依舊昏迷不醒的孩子。
“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伯爵説道,並仔細把那孩子檢查了一遍,“我向您擔保,您絲毫不必擔心,您的小寶貝一點也沒有受傷,他只是嚇昏了,一會兒就會好的。”
“您這樣説只是想安慰我是嗎?瞧他的臉色多白!我的孩子!我的愛德華!對媽媽説話呀!啊,閣下,快去請一位醫生來吧!要能救活我的兒子,我願意把全部家產都送給他!”
基督山向那驚恐萬狀的母親示意,請她不必擔心,然後他打開放在旁邊的一個小箱子,從箱子裏抽出了一隻波希米亞出產的玻璃瓶,瓶子裏裝着一種紅色的液體,他把那種液體滴了一滴到那孩子的嘴唇上,藥水剛剛滴到嘴唇上,那孩子,雖然臉色依舊很蒼白,卻睜開了眼睛,急切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這種情形,那母親簡直高興得發昏了。“我這是在什麼地方呀?”她大聲説道,“誰使我們這樣大難不死,這樣走運啊?”
“夫人,”伯爵答道,“我能把您從危難中救出來,自覺極其榮幸,您現在就在敝舍。”
“這件事都怪我的好奇心作惡,”那貴婦人説道。“全巴黎的人都稱讚騰格拉爾夫人的馬長得漂亮,而我也太傻了,居然試試它們。”
“難道,”伯爵故意裝出很驚奇的神色大聲説道,“這兩匹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閣下,您認識她吧?”
“騰格拉爾夫人嗎?我認識的,現在對於您能脱險我的確更覺得高興了,我想不到您這次遭險竟是我無意中造成的。昨天我向男爵買了這兩匹馬,但由於男爵夫人很後悔把它們賣掉,所以我就冒昧地送還給了她,算是我的一件禮物,請她賞光收下。”
“咦,那麼説您就是基督山伯爵了,愛米姆對我講過許多關於您的事呢!”
“是的,夫人。”伯爵説道。
“我是愛洛伊絲-維爾福夫人。”伯爵鞠了一躬,看起來他象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似的。“您的義舉,維爾福先生將會感激不盡的,當他知道是您救了他妻子和孩子的性命,他會多麼地感謝您呀!真的,要不是您那個勇敢的僕人及時趕來搭救,這可愛的孩子和我必死無疑啦。”
“真的,想到您剛才的危險,我現在還有點後怕呢。”
“噢,我希望您允許我適當地回報一下那個忠誠勇敢的人。”
“夫人,”基督山答話,“我求您別寵壞了阿里,別給他太多的稱讚和報酬。我不能讓他養成每次出點力就希望能得到回報的這種習慣。阿里是我的奴隸,他救了你們的性命只是在為我效勞,而為我效勞是他的職責。”
“但他是冒着生命危險的呀!”維爾福夫人説道,伯爵這種威嚴的態度給她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
“夫人,他的生命,不是他的的,而是屬於我的,因為我曾親自教過他的命。”維爾福夫人不出聲了,也許她在尋思,為什麼這個奇人初次見面就能給她留下這樣深刻的一個印象。在這短暫的沉默期間,基督山以一種極親切的神色仔細地觀察着那蜷伏在她懷裏的孩子,觀察着他的體貌。那個孩子長得很瘦弱臉色特別蒼白。頭髮直而黑,雖然曾燙過但還是鬈曲不起來,有一大綹頭髮從他那凸出的前額上掛下來,直垂到他的肩頭,那一雙充滿了狡猾陰險和頑皮執拗的眼睛顯得十分機靈活潑。他的嘴巴很寬大,嘴唇極薄,還沒有恢復血色;從這孩子的臉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個性深沉而詭譎,他的相貌很象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而不象個八歲的孩子。他醒來的第一個動作是猛地一下子掙脱了他母親的懷抱,向伯爵裝救命良藥的那隻小箱子衝過去然後,在沒得到任何人的許可下,開始把藥瓶的塞子一個個地撥出來,這充分顯示出他是一個從不受約束的、怪癖任性的、被寵壞了的孩子。
“別碰這些東西,我的小朋友,”伯爵急忙説道,“有些藥水不但不能嘗,就是聞一聞也是很危險的哪。”
維爾福夫人的臉色陡變,抓住她兒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看到他沒出事,她自己也向那隻小箱子瞟了一眼,這一眼雖短,卻意味深長,當然沒有逃過伯爵的慧眼。這時,阿里走了進來。一看到他,維爾福夫人臉上立刻露出一種興奮的表情,並把那孩子摟得更緊了一點,説道:“愛德華,你看到那個好人了嗎?這個人剛才非常勇敢,剛才拉車的那兩匹馬發了瘋,差一點把車子撞得粉碎,是他冒着生命危險拖住了它們。快謝謝他吧,我的孩子,要是沒有他,我們倆可都沒命了。”
那孩子撅起了嘴唇,以一種厭惡和藐視的態度轉過頭去説道:“他長得太醜了!”伯爵看到這種情形心裏感到很滿意,當他想到這個小孩子也可以使他的一部分計劃有希望實現的時候,一個微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臉;維爾福夫人對兒子叱責了幾句,但非常温和,誰看了都知道不會起什麼作用。
“這位太太,”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里説道,“因為你救了他們的命,想叫她的兒子謝謝你,但那孩子不幹,説你長得太醜了!”
阿里把他那聰明的腦袋轉向那孩子,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的鼻孔在痙攣般地一張一縮,基督山知道那句不知好歹的話已使那個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維爾福夫人站起來準備告別的時候説道,“您經常住在這兒嗎?”
“不,夫人,”基督山答道,“這是新近買的一個小地方——我的寓所在香榭麗舍大道三十號,我看您已經復原了,您一定是想回家了吧。我已吩咐把那兩匹拉您來的馬套在了我的車子上,並叫阿里,也就是你認為長得太醜的那個人,”他面帶微笑對那孩子説道,“趕車送你們回家,而您的車伕則暫時留在這兒,照料修理您的車子。車子修好以後,我會用我自己的馬直接送回給騰格拉爾夫人的。”
“可我不敢再用那兩匹可怕的馬拉我回去了。”維爾福夫人説道。
“您一會兒就會知道的,”基督山答道,“一到阿里的手裏,它們就象羔羊一樣馴服的。”
阿里的確證明了這一點。他走近那兩匹被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扶起來的馬,用浸過香油的海綿擦了擦它們那滿是汗和白沫的前額與鼻孔,於是它們幾乎立刻就呼嚕呼嚕地喘起粗氣來,並且渾身不停地顫抖了幾秒鐘。然後,也不管那圍觀在馬車周圍的人羣多麼嘈雜,阿里靜靜地把那兩匹馴服了的馬套到了伯爵的四輪輕便馬車上,把繮繩握在了手裏,爬上了車頭的座位,然後他“羅!”地喊了一聲。使圍觀者極其驚訝的是:他們剛才還目睹這兩匹馬發瘋般狂奔,倔強難治,但現在阿里卻得用他的鞭子不客氣地抽打幾下它們才肯向前邁步。躑躅而行,這兩匹有名的灰斑馬現在變得遲鈍愚笨,死氣沉沉的了,它們走得是這樣的艱難,以致維爾福夫人花了兩個鐘頭才回到了聖-粵諾路她的家裏。
她一到家,在家人的一陣驚歎平息之後,立刻寫了下面這封信給騰格拉爾夫人:“親愛的愛米娜:我剛才從九死一生的危險中奇蹟般地逃了出來,這全得歸功於我們昨天所談到的那位基督山伯爵但我決想不到今天會看見他我記得當你稱讚他的時候,我曾怎樣無情地加以嘲笑,覺得你的話太誇張了,可是現在我卻有充分的理由來相信:你對於這位奇人的描寫雖然熱情,但對於他的優點説的卻遠遠不夠。我一定竭力把我的這次奇遇講得清楚一點。你必須知道,我親愛的朋友,當我駕着你的馬跑到達蘭拉大街的時候,它們突然象發了瘋似的向前直衝,以致只要有什麼東西在前面擋住它們的去路,我和我那可憐的愛德華一定會撞得粉身碎骨,當時我覺得一切都完了,突然一個相貌古怪的人,或者説一個阿拉伯人或努比亞人,總之,是一個黑人,在伯爵的一個手勢之下(他原是伯爵的僕人),突然上前來抓住了那匹暴怒的馬,甚至冒着他自己被踩死的危險,使之免於死,實在是一個真正的奇蹟。那時,伯爵急忙跑出來,把我們帶到了他的家裏,用一種奇妙的藥水迅速地救活了我那可憐的愛德華(他當時已嚇昏了)。當我們已完全恢復過來的時候,他又用自己的馬車送我們回了家。你的馬車明天還你。我恐怕你得有好幾天不能用你的馬了,因為它們好象是變呆了,象是極不高興讓那個黑人來馴服它們似的但伯爵委託我向你保證,只要讓它們休息兩三天,在那期間,多給它們吃點大麥,而且以大麥為唯一的飼料,它們就會象昨天一樣活蹦亂跳的,也就是説,象昨天一樣的可怕。再見了!我不想為今天這次驅車出遊多謝你了,但我也不應該因為你的馬不好而來怪你,尤其是因這事使我認識了基督山伯爵,我覺得這位顯赫的人物,除了他擁有百萬資財以外,實在是一個非常奧妙,非常耐人尋味的迷,我打算不惜一切來解開這個謎,假如必要的話,即使冒險再讓你的馬來拖一次也在所不惜。愛德華在這次事件中表現得非常勇敢。他一聲都沒哭,只是暈了過去,事後,也不曾掉一滴眼淚。你或許仍舊要説我的母愛使我盲目了,但他是這樣的脆弱,這樣的嬌嫩,確有着堅強的意志。瓦朗蒂娜時常唸叨你們可愛的歐熱妮,託我向她致意,祝她和你安好!我依舊是你永遠真誠的——愛洛伊絲-維爾福又及:務請設法使我在你府上見見基督山伯爵。我必須再見他一次,我剛才已勸服維爾福先生去拜訪他,希望他會來回訪。”
當天晚上歐特伊的那件奇事成了眾人談話的主題。阿爾貝把它講給他的母親聽,夏多-勒諾在騎士俱樂部把它當作了談話的資料,而德佈雷則在部長的客廳里長篇大論地詳詳細細把它敍述了一遍,波尚也在他的報紙上用了二十行的篇幅恭維了一番伯爵的勇敢和豪俠,使他在法國全體貴族女子的眼裏變成了一位英雄。許多人到維爾福夫人的府上來留下了他們的名片,説他們會在適當的時機再來拜訪,以便聽她親口詳述這一件傳奇式的奇遇。正如愛洛伊絲所説的,維爾福先生穿上一套黑禮服,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帶上最漂亮的僕人,驅車直奔伯爵府而去,於當天傍晚到達了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房子門前。
(第四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