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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這是一本日記,記錄了我親身越野數萬公里考察人類各大文明遺蹟的經歷。

    目的是去尋找人類古代文明的路基,卻發現竟然有那麼多路段荒草迷離、戰壕密佈、盜匪出沒。吉普車的車輪緊貼着地面一公里、一公里地碾過去,完全不知道下一公里會遇到什麼,所知道的只是一串串真實的恐刁飾故事:這裏,宗教極端主義分子在幾分鐘內射殺了數十名外國旅行者;那裏,近兩個月就有三批外國人質被反政府武裝綁架;再往前,三十幾名警察剛剛被販毒集團殺害……以前我在實地考察中國現存原始文化、寫作《文化苦旅》和《山居筆記》的時候,也曾一次次地投入過肢體歷險和精神歷險,但與這次相比,那時總還能轉彎抹角地找到幫助和保護。而這次,小小的車隊就像幾隻螞蟻在荒原.七蠕動,任何一種不知來由的暴力都能把它們捻得粉碎。.不僅僅是荒原。荒原深處有斷壁廢堡、幢撞黑影、閃閃目光。硬説自己沒有恐嗅,是不真實的,但我的恐俱有一大半被震驚所掩蓋,震涼人類文明的巨構崩坍得如此淒涼。它們究竟是如何崩坍的?歷史書提供過一些猜測性的答案,多數也是大而化之、語焉不詳。其實,一切摧殘都是具體的,一切委屈都是難以表述的,因此那些答案也是值得懷疑的。不必懷疑的是結果,衰草瓦礫,承載着一個個從古到今的災難。

    我甘願在毫無保護機制的險境中去面對這一切,就像脱去手套去撫摸老人的傷痕。

    這種撫摸經常會引發苦思:作為我們的生命基座,中華文明也傷痕累累,卻如何避免了整體性的崩坍?這種避免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哪些代價是正面的,哪些代價是負面的?過去的避免能否擔保今後?

    更重要的是,現在世界上生龍活虎的年輕文明,過多少時間,會不會重複多數古代文明的興亡宿命咚整部日記,都貫穿着這種疑問。

    在這樣一個歷險過程中每天寫‘篇日記,不太容易。我是隨香港鳳凰衞視的越野車隊進行這次歷險考察的,起初誰也沒有指望我能堅持把這些國家一個個走完。每天行車十幾個小時,沿途買不到什麼像樣的東西下肚,找到旅館後還是飢餓不敵睏倦,倒頭便睡,但夥伴們人睡前都會關切地看我一眼,大家知道我還要熬夜寫作。我不會抽煙,要提神只能靠喝茶,但沿途十個國家的旅館客房都沒有開水供應,同車的趙維便每天端着自己的保温杯,滿面笑容地到餐廳向侍者討半杯剩餘的紅茶,討來後就倒給我。另外一些夥伴知道我喜歡吃蘿蔔,每到一座城市便滿街找,終於在伊朗買到一種黑蘿蔔送來,可惜這種黑蘿蔔實在戈漢生吃了。

    很多住地無法寫作,我只能趴在車上寫,蹲在路邊寫,所以多數字跡都歪歪扭扭。這些字跡當天就要通過衞星傳送萬里,接收者看不清,便造成海內外各家報刊發表時的很多錯訛。我把原稿放在一個塑料洗衣袋裏隨身帶着,直到進入伊拉克前幾分鐘才想起,那個洗衣袋上印有以色列的希伯來文,趕快停車換下,要不然如果被伊拉克海關查到,不知會產生多麼嚴重的後果。我怎麼能夠説得清,這厚厚一大堆裝在敵國口袋裏的象形文字,居然是什麼“日記,在穿越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邊境這個目前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段時,我把這包書稿放在離身體最近的揹包裏,連每天做夢也都是抱着這包書稿奔逃的狼狽情景,而且每次奔逃的結果都一樣:雪花般的紙頁在荒山間片片飄落,匪徒們紛紛去搶,卻不知是什麼。

    為此,我對這樣的寫作方式珍惜起來,願意小心冀冀地保存它的原生狀態和粗糙狀態,只等春節那天車隊進北京後就把這包書稿交給出版社,基本上不作整理修改。這種做法有點像現代的行為藝術,一切只在行為過程中完成,不再在行為之外進行塗飾;也有點像中國書法,大筆一揮總有諸多遺憾,卻不宜在收筆之後東修酉描。根根攀攀、泥污水漬都留着,圖個真切。這也是一種有關寫作態度的邊緣試驗。沒有資料可供查證,沒有時間琢磨文句,未及修改便已經傳送出去發表,比較徹底地阻斷了“做學問”或“做文章”的任何企圖。我早?期的散文還有一點“做”的痕跡,容易碰擦到我已經離開的某些領域,這次終於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表白了。與筆端相比,我更看重腳步;與文章相比,我更關注生命;與精細相比,我更傾晴糙析。荒原上的嘆息總是糙析的,如果要把它們調理成書齋裏的柔聲細氣或沙龍里的尖聲尖氣,我如何又引導起自己多年前就開始的辭職遠行?時間越長,越慶幸自己的選擇。支持我選擇的,是廣大沉默的讀者,因此只管安心走路,神清氣爽。

    這篇自序,寫於二千年一月三十一日深夜,時在黃河壺口,隔窗俯視,見萬千激浪全被凍住,無風無雪,無聲無息,卻嚴寒徹骨,吐氣呵手,方可執筆。離“千禧之旅”結束還有五天。

    二千年一月三十一日夜―二月一日晨寫,二千零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再版時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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