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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723號囚犯

    一

    颳了幾次颱風,梅雨期終於結束了。轉而代之的火辣辣的太陽,又把在梅雨期中濕透了的大地中的水份蒸發出來了。

    津釜監獄位於甲府的盆地之中。這裏,冬天刺骨的寒冷,夏季又如同浴室的霧氣一樣“蒸熱”。它就座位在這樣一個自然氣候惡劣、—條南北走向的釜川河河畔。整個監獄長四千米,寬三千米。

    這座監獄的牆高達七米多,在高牆各處都設有了望台。在瞭望台上,安置着全日本只有這座津釜監獄才安置的輕機關槍,每座瞭望台都通過地道與監獄的主體建築連接着。

    這座監獄裏,共關押着兩千名四犯,最短的受刑年限為五年,還有百餘名無期徒刑的囚犯。

    在這座監獄裏,有木工、印刷、西服裁剪、編織品、皮革和竹木製品、一般電器用料、食品加工和板金、汽車維修等車間。在通向正門和道路的方向,還有一座被鐵絲網圍成的面積有三百町步(日本的面積計算單位,約合30萬平方米——譯者注)的農作物園。

    囚犯的工作時間通常規定為每天八小時。但作業收入、也就是勞動報酬,根據作業內容,成績及其態度表現有無累計行政獎懲而被分為若干“級”,平均每個囚犯的月收人也僅僅為九百日元而已。

    “級”最低為“四級”,最高為“一級”。通常,“四級”和“三級”的囚犯睡大房間,幾乎沒有更多的自由行動,連上廁所的手紙都限量發放,有時還不允許使用肥皂和毛巾。

    與此不同的“二級”或“一級”囚犯,雖然白天要求在大房間裏活動,但夜間允許睡單間。不過雖説是單間,但這也與不適應共同生活比如有擾人的癖者、愛尋釁鬧事者和重症的同性戀“患者”不同,在某種程度上自由活動多一些、個人物品允許範圍、會見親屬時間、次數以及與外部通信限制也有所放鬆。星期日還可以看電視節目。

    除此之外,“二級”和“一級”囚犯還允許做一些對下級囚犯作業的指導、輔助、也稱之為自願勞作的打工性質的工作。

    所謂自願勞作,即是指“一級”或“二級”囚犯中,在某項工作中有突出技能者,在規定的作業時間結束後,從事每天二個小時以內,收入完全歸於本人的作業。但是,每個人每月的收入不得超過二千五百日元。所以這部份作業有相當一部份被監方所收取了。

    鷲尾是累計懲罰二級囚犯,被判為無期徒刑。被關進這座津釜監獄已經三年了。他今年三十三歲。

    這時,鷲尾正在設在監獄裏邊,用鍍鋅的薄鐵板蓋成的第一汽車修整車間,鑽在一輛被千斤頂頂起的豐田牌汽車下邊、裝換汽車推進器的軸輪。

    下午的烈日把薄鐵板的車間房頂烤得火燙。車間的温度高達四十左右度。而且濕度還大,車身上還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水珠。

    滿頭大汗的鷲尾,長着一副如同刀削斧鑿面頰和一雙深遂墨黑的眼睛。他身體強壯,雙肩很寬,從被汗水最濕了的土黃色半截袖的襯衫中,裸露出一雙健壯而發達的手臂來。

    腰間掛着一隻警棍、站在車旁的中年看守森田,用一剮雞蛋裏挑骨頭的耳光死死地盯着幹活的鷲尾,看到他稍有一點不合他的意思,就嘮嘮叨叨半天。

    但鴛尾像沒看到他一樣,專心致志地幹完了裝換工作,然後乘着在車下工作用的滑車從車底下滑了出來。

    鷙尾的腦袋不光頭。他留了一副美軍士兵樣式的長髮。五、六年前,根據日本監獄法的某些新規定,囚犯的頭髮可以不必統統剃成一式的光頭了。

    在鷲尾的頭部的右側部位,透過短的頭髮,可以看到一個斑痕。這是一個子彈的彈痕。

    鷲尾從車下爬出來,慢慢地站了起來。比起普通身高的森田,他至少還高出十五英寸,他抬起手臂,用袖口擦了擦流進眼睛裏的汗水,然後打開車門,用與他那魁梧的身材不相符的敏捷速度,鑽進了駕駛室。

    他擰了一下鑰匙,打着了發動機。後車輪因被千斤頂頂着而處於空轉狀態。然後他從車上下來,彎下腰,一邊用手去推了推加速器的手擋,一邊朝車下望去。他在觀望後輪空轉的情況。

    “OK!”鷲尾關上了發動機,走對車後部把油壓千斤頂的壓力解除了,然後從車身下撤了出來,再拉上手閘,把修整車輛的作業檢驗單遞給了森田。

    皺着眉頭的森田簽完字後,抬起也是滿臉汗水的頭對鷲尾命令道:“竹田班在修發動機時遇到麻煩了,你去幫他們檢查一下。”

    “我先去洗洗臉和手行嗎?”

    車間裏共有三十台車子,一百餘名囚犯被編成小組,配備在每一台車上。聾尾環視了一下整個車間,便向森田提出了這個要求。“不行!不只是你一個人熱!”森田不加思索地拒絕了。鷲尾聳了聳肩膀,只好朝右前方的第四輛小型GT汽車走過去。森田也跟了過來。

    這輛舊式的小型1600GT型汽車的發動機蓋打開了。具有二級整修技術水平的幾名囚犯發愁地盯着發動機裏的一箇舊式而幾乎是破爛不堪的SU兩截汽化器。

    應當使用平衡管進行輸通。但這個舊式的SU型的汽化器管偏偏有好幾個彎曲,所以平衡管不能起作用。修理這輛汽車的囚犯技師班的下放長叫竹田。“拜託了!”竹田朝鷙尾輕輕地頭了一下頭,以示敬意。鼙尾便彎下腰,把這隻汽化器折下來,完全分解了,於是他發現了在汽化器的一根管子處,有一個十分微小的針眼。

    鷲尾十分小心地用包封機將這一處針眼補牢,然後又將分解的汽化器重薪維裝起來。

    鷲尾撣了撣手,讓一個囚犯試着打一下火。發動機多少有了點起色。

    這時,鷲尾看到了竹田班的奧村,瞞着看守的眼睛,把一箇中型活動板子藏進了他自己的褲子口袋裏。

    二

    這個小型車還需要裝換前後車輪的推進器。鷲尾一邊繼續幫着竹田班裝換,一邊看着剛才奧村裝進褲子口袋中的活板子從臀部突了出來。大概他的褲子口袋被撐破了吧?

    囚犯的作息時間十分嚴格。強制要求必須早睡早起。因此在這個津釜監獄裏,作業時間規定為從上午七點二十分開始,下午四點半結束。當裝換完推進器之後,收工的預備鈴響了。這時是差五分鐘四點半。因為是夏季,太陽還老高。囚犯們開始收拾各自的工具。

    因為工具可以成為囚犯之間打架鬥歐的兇器和越獄的工具。所以,一旦出現工具丟失,看守們就緊張起來,直到找到為止。如果丟失了一件帶有刃的利器,就更不得了。為了找到這種工具的下落。獄方甚至會動用私刑。

    但是,今天看守們也許被這悶熱的氣候弄昏了頭了吧,竟絲毫沒有發現少了一隻話扳手。

    鷲尾所在的整修車間的囚犯在接受例行的點名之後,就全部回到了被監視中的第五獄舍。這是一幢用水泥澆濤的堅固建築.他們站在這幢建築的水泥地板上,脱光衣服,赤身裸體地依次接受檢查。

    鶯尾也同其他囚犯一樣,脱光了衣服準備接受檢查。他那裸露着的雙腿,像一頭上等的純種馬一樣健壯,皮膚油黑,肌肉隆起。上面還有傷疤。全身上下無一不顯示着一個男子漢的雄風英姿。

    在更衣室的正中央有一架五十英寸高的屏風。依次把自己脱下的衣服放進個人專有的抽屜之後,每個囚犯都必須平伸雙手,大聲呼喚着自己的囚號,從屏風的一邊走過另一邊去。

    奧村也接受了檢查,但因他把板手的把兒部塞進了肛門裏,沒有掉出來,所以沒有被發現。

    檢查完畢、囚犯們便重新穿上衣服,排着隊在屏風對間的一排水龍下洗臉洗手。

    輪到鷲尾,他剛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想衝一下滿頭的油污,便走過來一個看守,照他的臀部踢了一腳:“快點洗!”

    鷲尾連歪都沒有歪一下,他直挺挺地站起來,用一股近乎殘忍的兇光蔑視地掃了一下比他矮一大截的這個看守。

    “你要反抗就送你去懲戒室!”

    這個看守害怕了,他雖然大聲喊着,但卻把目光看向別處。

    於是鷲尾又彎下腰,慢慢地洗了洗頭,又擦了擦主身。

    他在隔壁的房間裏換上了衣服,然後走進了門窗安了好幾層鐵格子的大食堂。

    屋子中央擺着幾個用木板條搭成的飯桌。第五獄舍的三百名囚犯就在這兒吃飯。食堂的喇叭裏播放着民謠曲。

    在由模範囚犯把飯菜端上來之前,囚犯們都一邊喝看茶一邊聊着天兒。隔壁和二層樓上的走廊上,當然都有看守在監視着囚犯們會聚的這種存在某種危險的時刻。

    鷲尾是個少言寡語的人。第五獄舍的頭兒藤本,朝鷲尾走了過來.坐在他身旁的一個男人馬上離開了板凳,讓開了。

    藤本坐在了鷲尾的旁邊。

    藤本入獄前,是被警方強制解散了的新宿暴力團三光組原組長。他因向與涉谷暴力團權堂組發生爭執的三個男人開槍,其中兩人死亡而被法院一審二審都判處了死刑,但在終審時被最高法院判處以無期徒刑。

    滿瞼絡腮鬍的藤本長相兇醜,像一頭黑熊一般。身材也矮胖。他只是嘴唇撇了撇算是笑了笑,像並不避人諱別人一樣對驁尾搭上了話,突然又壓低了聲音問道:

    “日子快要到了,你下定決心了嗎?”

    “……”

    驁尾依舊沉然不語。

    “幹什麼?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這幾的所長剝削我們,從我們幹活的收入中狠狠地撈了一把,在東高什麼地方為自己蓋了一處公寓呢!真的,這不是傳説,是事實。來探視我的部下也這樣對我説呢!”

    藤本耳語般地説道。

    三

    “這是真的嗎?”

    鷲尾終於打開了他那沉重難開的口。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就咱們一個勁地傻賣力氣養活的可不是所長一個人呢?聽説躲獄的部長們也都弄到了好幾千萬的回扣呢!連監獄的小頭目們也都弄了不少實惠,香煙一條才一千元、火柴一盒五百、威士忌酒一萬元一瓶,像他媽的賊一樣偷走我們的血汗。啊,是煙哪,真他媽的香!”説着,藤本趁着鷲尾陷入沉思之中,從他的上衣口袋時悄悄掏出了一隻“皮斯”牌香煙叼到了自己的嘴裏。

    社會上有許多中小企業主都利用監獄中的廉價勞動力進行產品生產,由於囚犯中有級之分——不完全依技術狀況而分——因而所需提供的報酬十分便宜。這一點,從這些中小企業主看來,僅此一項就可以大發其財。當然了,這所監獄的所長等一些管理官員,也都程度不同地從這些企業主身上撈到了不少回扣。

    “我就想越獄!不過,看着我這打壞了的腦袋。而且,我在這裏也呆慣了,要真出去了,可能還不習慣了呢!”鷲尾無不遺憾地説道。“你説什麼傻話,我要是你,早就這麼幹了!一旦出去,女人、酒、煙——我是説那種大煙,只又我喜歡,我就統統弄到手,那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我就不會住在這個豬窩裏似的地方,我就會住進有空調的豪華公寓裏,一邊喝着蘇格蘭威士忌或其他什麼,一邊摟着像電影明星一樣的美人。媽的!這兒真叫人受不了。”藤本大聲説道。“我的頭被打壞了後,對獄外邊的世界就像是一個遙遠的夢……喂,告訴我,我倒底是怎麼回事?我過去是幹什麼的?”鷲尾的口氣變得異常可憐地求着藤本。

    “你要是同意和我一起越獄就告訴你。雖然我的組織基本解散了。但我決心重新組建的信心很足。如果像你這樣的人在我們組織里工作,肯定能一個頂十人,頂一百人!”

    “所以説我對你的組織有用處吧?”“那是呀!怎麼樣?想不想越獄呀!”

    “你再讓我考慮考慮。”

    “已經沒多少時間了,我們都把武器準備好了!”

    “……”

    “如果你要去告密。可決不會饒了你!”

    “我難道是那種小巴狗嗎?!”

    “知道了!知道了!不管怎麼説,監外的世界是個天堂呀!就是你這樣的,不過也就是在星期日時讓你看看電影和電視什麼的嗎?沒有漂亮的姑娘陪着你,你那男人的東西不用就會爛掉的。把一生都關在這豬窩裏,我都憋出病了!”説完,藤本輕輕地拍了拍鷲尾的肩膀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一會兒,十多個模範犯把晚飯端了上來。

    囚犯的伙食,根據性別、年齡、作業強弱而有所不同。一共分為五等。主食在一日三千“卡路里”(計算熱量的單位。——譯者注)的為一等;一千八百“卡路里”的為最末一等、所謂主食都是一樣的,即都是摻有一半面粉的份飯,不同熱量的等級,不過是由分配量多少而定的。

    副食規定是每天六百“卡路里”以上。但每天伙食費僅為四十幾元,所以這是所謂副食加上主食也不過是保障監獄的囚犯不致餓死而已,根本談不上什麼營養了。

    這一天的晚飯的茶是幾片圓白菜的豆汁和煮成青花魚乾,另外還有油炸土豆絲。由於作業內容,鷲尾的等級是一等。其他囚犯們都狼吞虎嚥一般地吃着,幾乎連嚼都不嚼就送進胃裏。但鷲尾則和他們不同,他慢條斯理地咀嚼着,品着。他一邊認真地思考着剛才藤本對他所説的越獄的事。一連看着身旁早就吃完了但用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飯碗的囚犯們。

    但是,他們絕對不敢去伸手搶奪鷲尾的飯碗,因為他們知道,鷲尾這個人生性暴烈,對於不客氣的舉動,他會毫不憂豫地把膽大的打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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