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世事
長相鎖憶輕夢飛
夜已經很深了。
我告別了楚翰偉,又在醫院大樓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出醫院。
走到醫院的拐角處,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頓時一暖。
昏黃的路燈下,是少麟的身影,靜靜站在那兒。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大姐説你還沒回去,我就知道你來這兒了。”他審視了一會兒我的眼睛,伸出手來,牽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來,”他的聲音,淡淡地熨貼着我的心,“他會沒事的,別太擔心。”
我默默點頭。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臉色:“林汐,還沒吃晚飯吧,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我略帶疲憊地搖搖頭:“不,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東西。
他了解地點點頭。
我又回頭,看了看二樓走廊瀉出的燈光,片刻之後,轉過頭來:“走吧。”
我們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高聲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轉過身去。
是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楚先生。
他從大樓的方向朝我奔來:“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腦子裏“轟”的一聲,以至於我根本沒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應就是返身,飛快地沿着來時路一路衝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聽不清後面匆促的一疊連聲的喊叫,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我腦海裏只有一個聲音反覆在轟鳴――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當時是多麼狼狽不堪。
曾經一度,我以為,經過了當年,生或死,都沒有珍惜現在來得重要。
我也一直勸説自己這麼以為。
可是現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死亡的恐懼。
窒息般的恐懼。
我衝上了二樓。
我衝到了那扇門前。
裏面那個人仍然靜靜地躺着。
他還在。
裏面仍然很安靜。
我愣愣地看着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複雜的儀器。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些沒有生命的儀器,卻決定着一個人的生,或死。
現在,病房裏,所有的儀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燈仍然一閃一閃地亮着。
沒有熄滅。
沒有熄滅。
那麼……
後面,有一個人輕輕拍我。
我轉過頭去。
是那個我不知道姓名,但經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護士。
她看着我。
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滿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醫生剛才來檢查過,説病人儘管仍然處於昏迷狀態,但是,已經基本脱離了危險,所以從明天起,會轉到普通病房繼續觀察治療。”她繼續微笑,“你應該高興。”
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臉,投向不知名的某一處,若有所思地:“車禍這麼嚴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腦子裏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淚光,“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氣,看到自己心底的那個人死裏逃生的……”
她轉過眼去,將手插到白大褂的兜裏,輕輕地:“我真的,很羨慕……”
她靜靜走遠。
我慢慢地,癱坐在那扇門前。
我的手中,仍然緊緊地攥着那枚印章。
我模模糊糊地,看着兩道人影飛快地向我跑來。
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一道焦急的聲音:“林汐,你先彆着急,聽我説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來,截斷他的話:“他活過來了。”
他終於,活過來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經,不完全是當年的那個秦子默了。
七年後的他,不會那麼脆弱。
一個多月過去了。
冬天已經提早來臨。
滾滾紅塵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繼續。
我跟妙因繼續上課,詹姆斯接過了子默手頭的工作,少麟和雷尼爾天天加班,而自從那晚之後,略帶神秘的楚翰偉,幾乎消失不見。
除了病牀上安靜睡着的那個人,每個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軌跡前行。
但我知道,這只是表象。
事實上,有些東西,有些屬於內心的東西,已經回不去了。
這段時間以來,不知不覺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會中相遇,她也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離我最遠的角落裏,低頭不語。
每一次,都是最晚來,最早走。
而且,去醫院探視的時候,她總是能找到避開我的時間段,我幾乎從沒見到過她。
偶爾,我的眼神與她相遇,她總是很快移開。
而且,她的眼睛裏,有着一種我看不懂,也從來沒見過的深深的感傷。
還有淡淡的複雜。
至於少麟,他仍然很關心我,經常來看我,打電話問候我,或是陪我去醫院。
但是,在我們之間,總有些東西,是不能觸及的。
我與他,明明知曉,但無能為力。
而且,這段時間以來,他作為骨幹力量,一直在為國家重點實驗室的申報而竭盡全力,我不忍心佔用他已經所剩無幾的空暇時間。
所以,我依然經常一個人,去醫院探視。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牀前,我碰到一個人。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妙因的父親。
那是一個看上去充滿威嚴的中年男子,舉手投足頗有氣勢。
他走進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牀上安睡的子默,輕輕嘆了口氣。
然後,轉過身來,打量了我幾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陣子一直出差在外,這一次,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絕地,“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説。”
十五分鐘之後,我們面對面地,坐在醫院對面一個幽靜的茶座裏。
他燃上一支煙,沉吟了片刻之後,緩緩開口:“韓誡跟我説起過你。”他看着我,“所以,從頭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沒有告訴小因。”
我低頭。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韓誡,思嵐是大學同學。韓誡跟我上下鋪,他是班長,我是團支書,思嵐是文娛委員,我們仨經常在一起。當年的思嵐,穿着長長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歡唱歌,愛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樣子,真的很美很美。那個時候……”他的臉,半隱在煙霧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後,他重又開口,“後來,韓誡跟思嵐開始談戀愛,再後來,畢業的時候,思嵐沒有回杭州,想方設法跟韓誡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個城市。”
“聽説韓誡工作後,還是跟念大學的時候一樣,做什麼事都敢説敢闖,講義氣,又碰上一個賞識他的領導,發展得很順利,再後來,他們結婚,有了子默。我們都很忙,離得又遠,很少見面,偶爾寫寫信,通通電話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嵐突然打電話給我,説已經跟韓誡離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過問他們之間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機會,去探望過思嵐,那時候她的身體,因為長期辛勞,已經不太好。”
“那個時候,我也見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歡子默這個孩子。從樣貌氣質上,他更像思嵐,再後來,韓誡出逃,沒過多久,思嵐病逝,我去奔喪。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喪禮上,子默沒哭,反過來安慰他的姨媽。他在有些方面,實在比同齡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這樣,當年那樣的打擊,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韓誡跟我談起過,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那件事,説到底,是造化弄人。”
塵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開來,我的心底,一陣一陣的疼痛。
他觀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轉換了話題:“小因念大一的時候,跟同班的一個男孩朦朦朧朧的,感情不錯,但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兩人突然就疏遠了。一年多以後,那個男孩子跟着爸媽出了國。”
“後來,小因一直不肯談戀愛,我跟她媽催過她,她總説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順聽話,但……,我們一直有點擔心。”
我的腦海裏突然一閃,彷彿掠過什麼,但是,又抓不住。
“再後來,子默回來了,小因很喜歡他。子默很像當年那個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爾雅品貌出眾。”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層意思和當年的事説了一遍。畢竟,我們就妙因一個女兒,只要她喜歡,只要她能開心,什麼都好。子默那麼聰明的孩子,又怎麼會聽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沒有仔細去想,子默當初對我説的那句話,‘童伯伯,我會盡力,但是,很多事,不會重來,沒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覺得,感情的事,會隨着時間流逝慢慢痊癒,沒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執。”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會重來,沒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樂,正幽幽唱着――
我這裏天快要亮了
那裏呢
我這裏天氣很炎熱
那裏呢
我這裏一切都變了
我變的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
我們是不是還是深愛着對方
像開始時那樣
握着手就算天快亮
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
明知道你沒有錯
還硬要我原諒
……
我們都沉默着。
過了半天,我抬起頭來,有些艱難地:“童伯伯,對不起,有關妙因,我……”我低低地,“我沒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斷了我的話:“該説對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強。為了自己的女兒,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當時……,事情也不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子默説得對,很多事情,沒有如果。”
我眼眶驀地一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過了半天,才慢慢地:“工作關係,我以前見過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沒想到,林遠東精明一世,會生了你這樣一個傻女兒。”
他站起身:“還有,不要再記恨你爸爸,韓誡被判刑、坐牢、生病就醫,從頭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費的心力,不見得比我少。説到底,他也只是個一心想要保護女兒的普通父親而已。”
我默默地,獨自一人坐在那兒。
我的心裏,突如其來的一陣難過。
爸爸,爸爸……
他略帶閃躲的眼神,他鬢間的白髮,他小心翼翼的話語。
從小就對我管頭管腳,待到我長大後,卻永遠温和縱容對我的爸爸。
一直以來,他為我操的心,應該比我想像的,還要多得多。
不知不覺中,學期已經臨近結束。
生活仍在繼續。
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氣色,已經一天好於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靜地睡着,不用理會塵世的一切喧囂。
我們每個人,都在等待。
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沒過幾天,我剛上完課,走出大樓,對面的樹蔭下,靜靜站着一個人。
是這些天來一直迴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過去。
她看着我,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過了半晌,她淡淡地:“林汐,我帶你去看幾樣東西。”
我們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裏。
自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來過。
但是,聽詹姆斯説過,在子默住院期間,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餘,取了他的鑰匙,給他送一些必備的東西。
就算現在這樣的情形,她還是很細心。
最後,詹姆斯還補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過於固執,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無奈。
妙因牽起我的手,走到那間佈置得很典雅的書房內。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緩緩地:“林汐,子默的書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打開一個抽屜,輕輕放到我面前,“我想,對你不是。”
我看着那個被打開的抽屜,一瞬間,我的眼淚充盈眼眶,撲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輕輕觸摸着。
那年校園林蔭道上飄落的楓葉,保存完好的展覽會門票,我送他的鑰匙扣,我的髮卡,我自修時的隨手塗鴉……
還有,那套靜靜躺在抽屜深處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顫抖着,打開那套書。
那張紙,已經微微泛黃,卻仍然牢牢地夾在裏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氣地,略帶頑皮和茫然地,隔着漫漫時空凝視我。
我下意識地翻到那頁紙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勁瀟灑的字跡,略帶凌亂地: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子默的書房,是不讓任何人隨便進的。有一天,他在外面接電話,我一時控制不住好奇,假裝進來找個東西,看到這個抽屜半開着,我打開那本書,看到了那張紙,”她略略抬頭,“儘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發現,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覺好像……”
“子默很快就進來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麼也沒説,看着我出去……
她側過臉去,看向窗外的夕陽:“很久以前,我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我們一起長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牙刷。我們上了同一所大學,我們約定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什麼都不能改變,但後來……,她讓我很失望,她讓我失去了很多,失去了……,所以,”她轉過臉來看我,“林汐,對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對你有戒心。”
“我知道,為了我,你犧牲和忍讓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很蠢,總是要等到事情無可挽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錯誤。”
她低低地:“子默有他的固執和驕傲,我又何嘗,沒有我的?”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很晚。
但是,畢竟來了。
放寒假前,我打電話回去,説學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過年了。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媽媽聽到後,只是沉默了片刻,什麼也沒問。
在放下電話的瞬間,爸爸的聲音有點沙啞:“汐汐,不管怎樣,要記得保重身體。”
隔着長長的電話線,我點了點頭。
然後,慢慢地,昂起了頭。
淚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號,春節。
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條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學的,朋友的,還有學生的。
其中一條,是少麟發來的,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希望與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與生命同在。
並且,今天還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
他二十九歲的生日。
我坐在病牀前,看着那張睡臉。
然後,我絞了一條熱毛巾,仔仔細細地給他擦臉。
他的臉有點瘦削,他的呼吸平順,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麼地長,和當年一樣,安安靜靜地闔着。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熱,但佈滿了一層薄薄的繭,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細細地摸着,一點一點,劃過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潤如玉。
我把臉貼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過了今天,你就二十九歲了……”一股熱熱的液體蔓延過我的臉,“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才十九歲,站在那個小小的書店裏。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我討厭你跟我搶東西,我討厭你挖苦我,我討厭你又自大又驕傲,我討厭你打電話給我卻什麼都不説,我討厭你……”
我哽咽着:“就算現在,我還是討厭你,我討厭你一走就是那麼多年,留下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討厭你回來後卻不認我,我討厭你什麼都悶在心底,我討厭你躺在這兒,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那麼多人擔心你,你卻什麼都不知道,你還是跟當年一樣讓人討厭……”
我把臉完全埋進了那個手掌裏,低聲慟哭。
突然間,我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彷若從天邊傳來,幾乎遙不可聞:“……真……的……嗎……?”
我渾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頭。
我怕,我怕這一切,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動了一下。
這一次,不是我的幻覺。
我驀地抬起頭去,看向病牀。
我看到一雙微微睜開的,疲憊的眼睛,我聽到那個微弱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你……真的……很……討厭……我……?”
跟當年一樣,有些委屈,咕咕噥噥的聲音。
我猛地衝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地:“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來的鬱積,讓我放聲哭泣。
哭得幾乎不能自己。
突然間,我醒悟過來,連忙擦淚,抽身開來。
他的身體還很虛弱,經不起這麼折騰。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皺起眉:“汐汐……別哭……,你哭的……樣子……還是……”他微微嘆氣,“……很醜……”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可是……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夢一樣……我寧願……不要醒……永遠……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來越渙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喚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讓我……再睡一會兒……”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卻仍然緊緊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後,凝神屏息,看着他闔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顫動。
我鬆了一口氣,放下心頭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牀頭,微微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