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了下去。
我依然,天天穿過馨園,穿過天橋,穿過律園。
我依然,天天經過那個大操場。
我依然,天天去那個教室上自修。
我依然,天天晚上,靜靜立在他們宿舍樓下,抬頭看着那盞燈光,儘管我知道,那盞燈光下,沒有子默。
……
是的,我的生命中,已經不再有子默。
而且,我生命中,最快樂最開心的那段似水年華,也已經被他帶走了。
但是,我又何嘗不期盼,何嘗不幻想,子默,終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於是,我打電話回去,我對媽媽説,暑假裏,學校有活動,我要晚點回去。
我仍然抱着一線希望,我在等。
我在等子默回來。
沙沙也沒回去,她什麼都不問,就那麼陪着我。
終於有一天,當我又站在男生宿舍樓下,看着那盞熟悉的燈光,我看到,向凡走了出來。
當時的他,已經留校讀研。
我只是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半天,滿臉無奈,又過了半天,他嘆了口氣:“林汐,不要再等了,子默,已經去了加拿大,今天剛走。”他頓了一下,“子默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恍若未聞,我依然定定地站着。
又過了半天,他一直看着我,那麼多天以來,他是第一次,像以前那樣看我,帶着同情,還有着,深深的無奈。
他開口了:“林汐,找個地方,我有話跟你説。”
我們又來到了那個竹林。鬱鬱葱葱的竹林,在我眼裏,卻比冬天那時候更加蕭索。
他輕輕扶着我,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
他淡淡開口了:“子默,可能跟你説過他家裏的事……”他轉身看我,“但是,子默,一定沒有跟你説過,他的爸爸。”
我低着頭。
“子默的爸爸和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子默跟媽媽姓。他媽帶着他來到杭州,從初中起,我就跟他同學。”他彷彿在追憶着什麼,“在我印象中,子默,一直就是一個沉默的人,他剛轉學來那陣子,過得並不好,雖然老師和同學,特別是女生們都很喜歡他,但也經常有一些壞男生找他的麻煩,當時,他為了不讓他媽媽,還有姨父姨母擔心,從來不告訴他們,他也從不輕易跟別人説自己的事……”
“那些男生經常在路上攔住子默,合起夥來欺負他,有一陣子,子默的臉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但無論老師怎麼問他,他一律沉默以對,後來,有一次,我剛巧碰上子默又被他們圍住,就上前去幫他,本來我們寡不敵眾,後來,不知誰罵子默,説他是沒有爸爸的野種,他立刻就衝了上去,將那個人狠揍了一頓,把那些男生都嚇呆了,我從來沒看到他那麼失控過……”
“因為這件事,我跟他成了好朋友,這麼多年來,我大概有幸是子默唯一交心的朋友,”他看了我一眼,“直到他遇到了你。其實,説實在的,我們暗地裏都有些奇怪,論相貌,論才藝,論……,就很多東西而言,你都不是子默的上佳之選,只要他願意,他還有很多可選擇的餘地。”
“但是,他實在是固執得無藥可救,一旦他認定的事,就百折不回,而且,我們都清楚看到,在遇到你的那段日子裏,子默從沒那麼開心過,你善良,你開朗,你純真,你帶給子默無數的快樂。”他看着我,輕輕地,“無論子默再怎麼優秀,再怎麼出色,他心底最深處,始終有個缺口,既無法彌補,也無從探測,後來,子默有了你,他心底的空洞,才開始慢慢癒合。”
“因為,你用笑容,在他心底種下了陽光和温暖。”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終於出現了一個人,無論歡喜哀傷,都與他心心相印。”
“只可惜……”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只是默默地聽着,彷彿他説的,是別人的事,與我毫無關係。
“子默的爸爸,原來是T省W市的領導,原本年輕有為,但因為一時糊塗,犯了經濟錯誤。子默上初三那年,他專程到杭州來找過子默一次,在之前,他們已經幾乎整整三年沒見了,子默當時的驚喜而想而知。那天,他留給子默一堆禮物,承諾過陣子再來給他過生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但後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不僅子默的生日他沒有來,後來,就連子默的媽媽去世,他也沒有出現,因為就在那一天,他逃到了澳洲。”
“他爸爸欺騙了他,所以,子默一直不能原諒他。但無論如何,那畢竟是他爸爸,而且,他爸爸早就託人帶信回來過,説自己在澳洲生活很穩定,很想見他這個兒子,他姨父姨母也一直在幫他聯繫出國。事實上,原本子默一直計劃着畢業後直接出國,到那時……,但後來,子默遇到了你……”他看了我一眼,我瑟縮了一下,“他爸爸實在太想他了,想在兒子大學畢業時候,來看看他,留個紀念。子默一直不肯,一方面,他恨他,他學的是法律專業,他清楚地知道,他爸爸是個法理不容的逃犯,另一方面,不管怎樣,他身上都流着他爸爸的血,他不想他回來送死。”
我明白了,那段日子裏,那些陌生的電話,子默的狂躁……
原來如此。
“他一直站在情與法的邊緣搖搖欲墜着,他一直都在苦苦掙扎,一直都在猶豫,但是,他爸爸和你,始終是他心目中最無法替代的兩個人,他也想讓他爸爸見你一面,”向凡嘆了口氣,“所以,最終,他終於勉強答應,讓他爸爸遠遠地看你們一眼。”
最後,親情終究佔了上風。
所以,他才要帶我去看電影。
其實,他是完全可以不帶上我的。
他之所以執意要帶上我,我想,是想讓他爸爸看看我,讓他放心,讓他不再牽掛。
可是,我帶給他的,卻是……
原來,老爸那天的電話,是早有預謀,他在公安戰線上工作了將近三十年,向來將他的工作看作天職,視若生命。
而子默的爸爸,想必是他們追蹤已久的獵物。
所以,他提議我去動物園。
原來,我一直被矇在鼓裏。
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什麼都不知道。
應該,怪爸爸嗎?那是他的工作,他有他的立場。
應該,怪子默嗎?那是他的爸爸,到底,血濃於水。
那麼,蒼天啊,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我應該怪誰?
應該怪誰?
應該怪誰?
……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聽到那個聲音,那不是我的聲音,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喃喃地:“向凡,謝謝你告訴我,可是,”那個聲音越來越低,“我寧願我,什麼都不知道……”
一瞬間,我失去了一切知覺。
從此,我很少回家,而且,每次都來去匆匆。
我和爸媽,從此很少交談。
偶爾回家,我總是很沉默。
我始終無法面對這個現實。
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沙沙,在我暈倒的那天,得知了全部詳情,她守口如瓶,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沒有沙沙,那段時間,我無論如何都支撐不下去。
每每看着沙沙忙前忙後地照顧着我,她的臉上,有深深的憐惜,更有着幾分痛楚,我的心裏,就撕裂般地疼痛。
如果,當初是沙沙和秦子默在一起。
如果,我沒有奪走沙沙的那份幸福。
如果……
那麼,今天的這一切,或許……
我的淚水濕透了枕巾,一遍,又一遍。
那段時間裏,向凡也時不時來看看我,嘆着氣,坐一會兒,再離開,毫不知情的木蘭,也來看望我幾次,但是,那時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來跟他們説哪怕一句話。
夏言和少麒已經畢業離開G大了,少麟已經去了美國,子默……子默,那個曾經説過要陪我一生一世的子默,也離我而去了。
只有向凡,還有沙沙,還有木蘭,依然還關心着我。
他們時不時地,有些小心翼翼地來陪伴我,照料我。
只是,我們從此不再提到秦子默這個名字,從來不提。
彷彿這個名字,彷彿這個人,從來都沒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
三年後,我報考了本校的研究生。
我沒日沒夜,不眠不休地拼命努力,終於,我順利考上了。
沙沙畢業了,英語頗佳的她,應聘到J省省會城市C市電視台,做了一個電視人。
而木蘭,早就在一年前,衝破重重阻力,和少麒去了新加坡。
向凡繼續留校攻讀博士。
偶爾,我們路上相遇,會淡淡打個招呼,説上幾句話,再揮手道別。
再後來,我也畢業了,終於,我也要走了。
七年,彈指一揮間。
終究有那麼一天,我也要離開G大了。
臨走前,已經留校當老師的向凡請我吃了一頓飯,還是在當年那個小小的飯館,算作餞行。
那時,他已經有了一個温文善良的女朋友,他們坐在我對面,我微笑着看着他們説話,間或相視一笑,偶爾竊竊私語,或時不時地,做一些小小的動作。
我就那麼一直微笑地,微笑地,看着。
走出了那個小飯館,淡淡的月光下,我和他們揮手道別。
然後,我獨自一個人,又走到了律園裏的那個大操場。
在那個夏夜,我坐了整整一夜。
因為,這是我留在G大的最後一夜。
那麼,請容許我,盡情地去想,去回憶,去懷念。
我要把我所有的回憶,都留在G大,一絲一毫,都不要帶走。
明日,明日,又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