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
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我繼續愣在那兒。
我還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門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那個依然和六年前一樣英挺瀟灑的男子正露出潔白的牙齒看着我笑。
大概是看着我一臉痴呆回不了神的樣子,唐少麟故意嘆了口氣:“完了完了,原來這麼多年沒見,你的智商和年齡仍然還沒開始出現正相關。”
我“啊”地一聲尖叫,不顧自己沒洗臉沒刷牙蓬頭垢面睡眼惺忪的,還穿着厚厚的小熊泰迪的棉睡衣,一把上前抱住他。
我真是太意外了,而且,我的心中一陣驚喜。好久好久,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他抱緊我,有意無意地,又嘆了一口氣:“林汐,你這麼高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一直以為你不在乎呢。”
放開我,他掃視一下我的全身:“呃,不過,你還是先去換一下衣服比較好,我倒是無所謂,但是,這兒有兩個國際友人,你現在這樣,實在有損中華民族廣大女同胞的國際形象。”
我恨恨地,要上前去撕他的嘴,這個唐獅子,這麼多年不見,講話還是這麼毒。
不過,心裏真的真的很開心。
兩個小時後,我們已經坐在城南一家環境優雅的小咖啡館裏。
現在的我,終於可以平靜下來了。
因為,我想起來要問他一個問題,我瞪着坐在我對面的他:“昨天和我在MSN上聊天時,你已經到C大了對不對?”
他一徑笑,不回答我。
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一臉絡腮鬍的高高大大的洋鬼子不甘被冷落,晃動着手指,用蹩腳的中文抗議:“嗨,汐汐,我要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雷尼爾,你可以叫我雷。”他衝着我裂開嘴笑。
顯然是個憨厚老實的大男人。
我忍不住笑着回應:“你好,雷尼爾。”
坐在我旁邊的異國美女大力瞪我,中文説得可就標準得多了:“你好,我叫莫妮卡,我是LION的同學。”
那種眼神我太太太熟悉了,彷彿一把淬過劇毒的飛刀,在我身上千刀萬剮又萬剮千刀,誓要將我凌遲處死。
從十六歲到十九歲,在和唐少麟常常呆在一起的那幾年時間裏,這種“他是我的,識相就給我滾遠點”的無聲警告,我隔三岔五就得領教一番。
只是,抱歉,我已經千錘百煉,百毒不侵。
呵呵,沒想到獅子的魅力無屆弗遠,居然跨越了國界,嘖嘖嘖,實在是不可小覷。
於是,我笑眯眯地朝她眨了眨眼:“嗨,莫妮卡,你可能還不知道,”為照顧和體恤國際友人的理解力,我好心地儘量挑淺顯的白話文,“我是LION的表妹,表妹你知道嗎?就是他姑媽家的女兒。”看她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我頓時有些口不擇言,“Mymotherishisaunt”,標準的中式英語,只求大力洗刷嫌疑,以圖全屍。
至於到底是幹表妹還是親表妹,她一個老外,分得清才怪。
坐在我對面的雷尼爾眼中,立刻浮現出令人恐怖的笑意,我直覺有些不妙,果然,唐獅子下一句話就把我打入深淵:
“no,no,no,sheisjustjoking,”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sheismyfiancée.”
我眼裏兩把刀子颼颼颼飛過去,死小孩,想害死我啊,你沒看到她越來越像五毒教教主了嗎!
他也擠眉弄眼地看着我,為怕旁邊兩隻豎着耳朵的獵犬聽懂,一把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説:“她是我們導師的女兒,我們之間根本就不可能,我也不想耽擱她,就説我在國內有女朋友了,她不信,一定要跟我回來看,我實在被她纏怕了,幫兄弟我一把,大恩大德以後再報。”
哦,我想我明白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多麼老套的劇碼,都這個年頭了,居然還樂此不疲地輪番上演。
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而且,對她而言,唐獅子也不過是塊雞肋,早點斬斷孽緣,回去找一個相稱的如意郎君,早日開始幸福美滿的新生活,絕對是好事一樁。
這點小事難不倒我。我很阿莎力地拍拍他的肩。死獅子,好像又長高了,得踮起腳。
剩下的時間段,在我重新粉墨登場之後,我讓莫妮卡充分知道了什麼是小鳥依人、柔情似水等等等等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在我和唐獅子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二人轉表演面前,她有點黯然神傷。
莫妮卡回國後果然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還是中國人。這是後話。
中午,我們四個人浩浩蕩蕩去吃了一頓標準的中餐,雷尼爾和莫妮卡這兩人對筷子的駕馭能力應該不會超過三歲稚兒,偏偏還興致勃勃得很,不屈不撓地在杯盤之間飛砂走石,唐少麟倒是熟視無睹,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讓服務員送上刀叉,任由他們在古老肉、油燜大蝦、香菇青菜等等等等上面戳來戳去。
吃完飯,我們先送兩位外賓回去休息,相約晚上再一起出來逛逛。
我和唐少麟終於有時間坐下來好好聊聊了。
在我宿舍,我給他泡上一杯清茶,拉過兩個椅子,我們兩個,沐浴着午後的陽光,靜坐在大大的窗台邊。
我仔細地看看他,六年不見,他長得更加高大俊逸,當年神采飛揚的跳脱之氣少了一些,他的身上逐漸散發出一種成熟瀟灑的感覺。
但是,他身上還是充滿了陽光般的感覺,甚至,還有着陽光特有的清香。
他就像一首悠揚輕靈的大提琴協奏曲,而那個人呢,永遠有着淡淡的哀傷,低低的婉轉的夜曲般的哀傷。
我猛地回過神來,林汐啊林汐,有點出息好不好,如今的那池春水,即便吹皺,又,與你有何干?!!
唐少麟看着我,眼裏是暖暖的笑意,他帶有些微戲謔地:“林汐,六年多不見,變漂亮了啊。”
我也笑:“你也是啊,大帥哥,越來越帥了,呵呵。”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你回來的工作定了沒?”
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又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林老師,作為一個新時代知識女性,國家大事也就不勞你多加操心了,但是,你平時連校報,學校新聞都不看的嗎?”
我有些心虛,最近實在太忙,再加上……
慢着,我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大叫着指向他:“你,你,你的意思是説……”
他只是微笑,這頭死獅子,六年多不見,的確沉穩多了。
我飛快地撲到大姐那邊的書架上去。
大姐一向有收集整理任何東西的好習慣。
以往塞到我們門縫裏的校報,我只是大致瞄一眼就隨手一扔,最近,則連瞄都懶得瞄了。
但是,大姐一定會整理得好好的。
果不其然,在書架的二樓,有一沓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校報,我飛快地找到最新一期,然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在頭版頭條,赫然列着一個大大的標題:
“留美學者唐少麟博士被聘為C大物理系教授兼學科帶頭人”。
然後,底下詳細列舉了唐獅子在美國的豐功偉績,譬如,寫了多少多少PAPER,做了多少多少PROJECT,得了多少多少PRIZE,如何不受國外高薪誘惑,毅然回國,並婉拒Q大B大的盛情相邀,來到C大,甘為C大的學科建設盡綿薄之力,學校表示熱烈歡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簡直難以想象,這篇新聞稿的主人公,就坐在我身旁。
顧不上去探究那篇顯然是官方文件式的措辭,我先抓住主要矛盾:“你――為什麼來C大?”
就他目前所研究的學科而言,向來是Q大、B大、G大分庭抗禮,各有千秋,就算他不去那兩個學校,回到母校不也是皆大歡喜的一件事?畢竟,當年他在那兒所創下的記錄,至今仍然無人能破。
而C大,一向以來,都以人文科學類見長,説到物理學科,至少跟這三個學校比,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為什麼要來C大?
我心裏有些難過。
唐少麟彷彿瞭解我心理似的,安撫地拍拍我的手,收起笑容,正正經經地説:“林汐,你聽我説,我已經不是六年前那個衝動的小毛孩了。這次回國,選擇學校,我是經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的,從表面上看,目前的C大,我所在的學科還不夠強,但是,就我目前做的研究方向來講,這裏很適合,而且,我和這裏的領導談過,他們給我充分的學術自由,所以,我把雷尼爾請回來做兩年的外籍專家,和我一起努力,我有信心,三年內,一定會出成果的,相信我。”
我看着他,釋然而由衷地笑,我當然相信他。
唐少麟,永遠是最優秀的。
他又是微微一笑:“當然,能經常看到你,我還是很開心。”
我沒料到他會殺一個回馬槍,一愣,又看他笑得有點捉狹的眼,不禁發自內心地一笑。
有朋若斯,夫復何求。
半個月後,莫妮卡怏怏地回國了。
儘管她在一開始的時候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神情口氣都不甚友善,也對我有點愛理不理的樣子,但禁不住我百忙中抽出寶貴時間,利用沒課的時候和週末,陪她出去離得比較近的蘇州、無錫等地遊山玩水,一路上為她精彩解説,還替她賣力侃價買了無數迷得她一愣一愣的布藝刺繡、字畫、木雕、剪紙、中國結等等手工藝品,再加上在她不慎感冒時及時地噓寒問暖,上竄下跳忙前忙後地,一直忙到她康復,關係倒也不由得逐漸融洽。至少,莫妮卡漸漸開始跟我有説有笑了,儘管絕大部分時候,還是雞同鴨講,連手勢帶比劃半天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因為後來我才發現,她就自我介紹那句講得很遛,估計下狠勁好好練過,其他的,都不太靈光。
莫妮卡終究也是個善良明理的小女子,所以,伊人在上飛機前,抱着我久久不放,眼中一直淚光閃爍,並殷殷囑咐我以後有空,一定要跟唐少麟一起去美國看她。
嘿嘿,我就是有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
回到校去,我突然意識到,我成了C大近來風頭最勁,也是最最新鮮出爐的校園新聞人物。
我早就認命了,早八百年我就説過,只要和唐獅子沾上哪怕一丁點邊,即便我是一頭豬,都一定是一頭雙眼皮的不同凡響的豬。
還有好事者孜孜不倦地挖出我曾經和他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同學,大學還曾是校友的陳年往事,籍此作為八卦依據。
於是,我就是眾人眼裏那個成長在新時代紅旗下的王寶釧,苦守寒窯數載,終於撥得雲開見明月,修成正果。而那個薛仁貴,雖然身處蠻夷之地多年,也算過盡千帆,但是,始終還是覺得伊人最好,於是,破鏡重圓。
我還是蠻佩服有些人豐富的想象力,誰説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滔滔歷史長河不是埋沒了無數的民間藝術家呢!
八卦可以不理,某些女教師的白眼也可以笑納,但有些人,就不那麼好對付了。
首先,有一天,童妙因氣呼呼地,跑到教研室來找我:“林汐,虧我還把你當最好的朋友呢,那麼重要的事你居然瞞着我!”
我正忙着備課,嗯,市場的類型,完全競爭、完全壟斷、壟斷競爭、寡頭,正在思考着怎麼多舉一些巧妙的例子,既調動學生積極性,又能貼近生活,苦思冥想中,被她突如其來的話一驚。
我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望着她:“小的不知,望大人提點。”
一向婉約温柔的她居然也用一副賊忒兮兮的表情,曖昧地看着我:“林汐,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説你和那個天才的唐教授……是不是真的呀?”
我鄭重地點點頭:“真的。”
她一呆,彷彿被我的話嚇住了:“你……你不是開玩笑的吧?”
我嘆了口氣:“瞧,連你都不敢相信了吧,假的,同學而已。”無意多説,我的眼光,又回到了書本上。
她如釋重負地:“我就説,你怎麼會瞞着我呢。”説着,又煞有介事地,“其實,説真的,那個唐教授那麼厲害,你要能抓住他,後半輩子,就真的不用愁了。”説着,兩手惡狠狠凌空一抓,好似九陰白骨爪一般。
近墨者黑,這個童妙因,被我薰陶得是越來越沒什麼淑女風範了。
我又嘆了一口氣,看着她:“美女,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心裏微微有一陣輕風掠過。
她好似在想着什麼,沒回答我。
小妙因還算是好對付的,後面,還有更高難度的。
沒過幾天,系主任緊急召我去見她。
一見面,她就眉頭緊鎖表情嚴肅地:“怎麼搞的,林汐,虧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居然還騙我!”
聽聞此言,我嚇了一大跳,我有幾個膽啊,敢騙她,我們繼往開來英明神勇的領頭人?
我略帶迷惑地看着她,有點心驚膽戰。
她神色仍然非常不豫地嗔怪我:“明明有那麼好的男朋友,幹嘛不説,害得我一直把你的事放在心上,還得罪不少人。”
我儘管有些感動,還有些歉疚,但心裏仍不免嘀咕,又不是我讓你去幫我介紹的,得罪別人也不能全怪我嘛。
這種話,打死我都不敢當着她的面説。
骨子裏,我還是很畏強權的説。
最後,在她心靈的天平上,終究還是善良的因子稍稍佔了上風,於是,她還是微微有那麼一捏捏笑意地説:“唔,不過,有唐教授那麼好的男朋友,看不上那些人,也是很正常的。”
我一言不發地陪笑。在這個非常時刻,沉默是金。
在放我出去前,她彷彿讓我將功贖罪般的口吻:“什麼時候讓唐教授來我們系做做報告,談談他的學習經驗,也好給他們這些本科生學習學習。”
聽一個學物理的人作報告,八竿子打不着吧?
但是,我從善如流,搗頭如蒜。
而且,我幾乎不敢想象,當我睿智無雙的師母知道這件超級大八卦後,臉上的表情該有多麼的精彩紛呈。
既然大家不約而同地,都跑到這麼小的舞台上來,迎頭撞見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因為唐獅子突如其來地介入了我的生活,在最近的忙忙亂亂中,我一直都還沒來得及去南山拜佛,老天爺不肯幫我,也是意料中的事。
於是,某天傍晚,當我和唐少麟相約去學校後門吃飯時,走在路上,迎頭撞見的是童妙因情侶倆。
説來也怪,最近那個人在學校出現的幾率還真高,簡直就應了那句廣告詞:大寶啊,天天見。我都暗地裏奇怪,按他這種工作效率,那家事務所怎麼就不倒呢?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這一天,早晚都要來。
我暗中掐了唐獅子一把,神色自若地跟他們打招呼:“嗨。”
以唐獅子的聰明伶俐,一定會和我配合得天衣無縫。
果然,他什麼都不説,靜等他們開口。
童妙因照例朝我笑笑:“同學,呵呵。”顯然是嘲笑我那天對她解釋的那番話。接着,她對旁邊的人説:“子默,這位是唐少麟教授,剛從美國回來,是林汐的……同學。”很曖昧的樣子,然後,對唐少麟説,“唐教授,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律師。”
我低了低頭。
果然,還是那麼沒有表情的聲音:“久仰,在本市報紙上見過你的名字,你好。”
唐少麟顯然有點意外,他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淡然一笑,他也很會隨機應變地:“你好,我也在本省新聞中看到過貴事務所的介紹,業務蒸蒸日上,恭喜恭喜啊。”
真的假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妙因身邊的那個人,還是那麼不動聲色的樣子:“過獎。”
好容易寒暄了幾句不關痛癢的話,應付完了之後,看着他們走遠,我只覺得我的手逐漸逐漸地發涼。
唐少麟皺起眉頭,朝我問:“林汐,我一直跟夏言有聯繫,他跟我説過,秦子默現在也在C市,我也有心理準備會遇到他,但是,”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他會是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呢?”
我淡淡地,略帶苦澀地一笑:“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現在的他,連我,都不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