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脱脂牛奶、吐司、餡餅、果凍、餐具洗滌劑——還有別的東西,但是,我無法看清自己寫了些什麼。我早上9點站在超級市場的購物區,手裏拿着自己寫的購物單不知所措。這時耳邊想起一個人的聲音:“嘿,傑克。你好嗎?”
我抬起頭來,看見了裏基·莫斯,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的一位部門經理。
“嗨,裏基。你好嗎?”我和他握手,見到他我真的很高興。我總是樂意見到裏基。
他皮膚曬得黢黑,金色的頭髮修剪成浦蟹,笑容滿面;假如不是因為他穿着一件印有SourceForge3.1字樣的T恤杉,他很可能被人當成衝浪運動員。裏基只比我小几歲,但是擁有副永葆青春的模樣。在他大學畢業時,我為他提供了第一份工作,後來他很快進入了管理層。裏基性格開朗,處世樂觀,是一名理想的項目經理,儘管他往往淡化問題,在完成項目的時間上給管理層許下脱離現實的諾言。
根據朱麗亞的説法,那一點有時在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裏造成了麻煩;裏基往往輕諾寡信。而且,他有時候並不完全講實話。但是,他的性格開朗,充滿魅力,大家總是原諒他。至少,當初他在我的領導下工作時,我總是原諒他。我後來非常喜歡他,幾乎把他當做自己的弟弟對待。我推薦他去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工作。
裏基推着一輛購物車,裏面裝着用大塑料袋包裝的一次性尿布。他家裏也有一個嬰兒。
我問他為什麼在這時購物,而沒有去上班。
“瑪麗息了流感,保姆在危地馬拉。所以,我告訴她我來買些東西。”
“我看見你買的是好奇牌尿布,”我説,“我自己一直買幫寶適牌。”
“我發現好奇牌的吸水性好,”他説,“幫寶適牌的外緣不太柔和,會弄傷孩子的腿。”
“但是,幫寶適牌使用了去濕夾層,能夠保持屁股皮膚乾燥,”我説,“我的孩子使用幫寶適牌後沒有起什麼疹子。”
“無論我什麼時候使用,粘貼帶總是脱落。要是孩子尿得多,它又漏出來流到腿上,給我添了不少麻煩。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好奇牌的質量更好。”
一個女人推着購物車從旁邊走過,看了我們一眼。我們大笑起來,覺得我們的對話聽起來一定像是在做廣告。
裏基對着在購物區裏慢慢走遠的那個女人大聲説“喂,巨人隊的比賽結果如何?”
“棒極了,除了他們還有誰更好了?”我搜索枯腸地説。
我們哈哈一笑,然後一起推車往前走。裏基問:“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嗎?瑪麗喜歡好奇牌,這就是我們談話的最後結論。”
“那種我懂。”我説。
裏基看了我的購物車一眼,然後説:“哦,你買的是全天然的脱脂牛奶?”
“行了吧,”我打斷他的話頭,“辦公室的情況怎麼樣?”
“你知道,他們做得很好,”他説,“我可以這樣説,這項技術的開發很順利。我們幾天前給那些有錢的傢伙做了演示,整個過程一切順利。”
“朱麗亞幹得不錯吧’”我問,儘量使自己顯得漫不經心。
“嗯,她能幹極了,就我所知是這樣的。”裏基説。
我看了他一眼。他怎麼突然變得言語謹慎了?他是否板着臉,控制着面部表情,他是否在隱瞞什麼?我説不上採。
“實際上,我很難見到她,”裏基説,“她最近很少露面。”
“我也很少見到她。”我説。
“對,她在裝配大樓那邊待的時間比較多。主要工作在那裏進行。”裏基掃視我一眼,“你知道,因為那裏在搞新裝配流程。”
考慮到那幢裝配大樓的複雜程度,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在它的修建時間上創下了記錄:裝配大樓是他們用單個原子裝配分子的地方。他們將分子碎片粘接起來,就像拼積木塊一樣。這種工作大都是在真空狀態下完成的,要求有非常強大的磁場。所以,那幢大樓裏安有巨大的真空裝配殘,配備了功率強大的冷卻裝置來給磁體降温。但是,據朱麗亞説,大量的設備是專門為那個大樓製造的;以前從來沒有類似的設備。
我説:“他們這麼快就蓋起了大樓,真是令人驚歎。”
“我們一直要求他們加快工程進度,分子動力公司在我們後面緊追不魯,逼着我們趕快行動。我們建好了裝配大樓並且使得它投入運行,我們遞交了大量專利申請書。但是,分子動力公司和納米技術公司的研發進度不可能差我們的太遠。僅僅幾個月的差距。如果我們運氣好,可能領先半年時間。”
“這麼説,你們正在工廠裏進行分子裝配?”我問。
“叫你給猜着了,傑克。全量分子裝配。我們已經搞了幾周了。”
“我不知道朱麗亞對那樣的東西感興趣。”考慮到她在心理學方面的背景,我一直認為朱麗亞喜歡與人打交道。
“她對這項技術真的感興趣,我可以告訴你,而月,他們還在那裏搞了大量的程序設計工作,”他説,“你知道。他們在改進製造工藝過程中出現了迭代循環。”
我點了點頭。“什麼樣的程序設計?”我問。
“分佈式處理程序,多智能體網絡。那就是找們使單個元件相互協作、共同作用的方式。”
“這就是製造醫學攝像頭的全部技術?”
“對。”他停頓片刻,“還有其他技術,”他不安地掃視了我一眼,好像他可能會違反他簽訂的保密協議。
“你不必説了。”我説。
“不,不,”他立刻説,“那有啥説的,你我是老朋友了,傑克。”他拍了拍我的肩頭,“況且你的配偶是管理人員。我是説,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他仍舊顯得不安。他的表情與他的言辭不一致,但是,當他説出“配偶”兩個字時,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了。
談話就要結來了,我覺道自己渾身緊張,那是你認為別人知道什麼內情但不告訴你時那種不自在的緊張——因為他覺得尷尬,因為不知道如何説出來,因為他不想把自己牽連進去,因為即使提及這樣的事情也非常危險,因為覺得你自己應該去弄個水落石出;在事情關係到你妻子的情況時尤其如此。比如,她到姓處招蜂引蝶。他看你的目光似乎在説,你是一個活生生的受害者,這是你這具行屍走肉的悲傷時刻;但是,他不願意告詳你。根據我的經驗,男人知道別人的妻子的隱情時是絕對不會告訴所涉醜的男人的。但是,如果女人知道某位丈夫的不忠行為時,總是要告訴別的女人的。
事實就是如此。
但是,我感到非常緊張,我希望——
“嘿,你瞧時間,”裏基説着衝着我咧開嘴一笑,“晚了,瑪麗會殺了我的,我得抓緊時間。我得在裝配大樓待幾天,她因為這個已經很不高興了。你看,我得出差,保姆又不在……”他聳了聳肩膀,“你知道會有什麼麻煩。”
“對,我知道。祝你好運。”
“好吧,夥計。保重。”
我們相互握手,再次輕聲道別。裏基推車拐過購物區的角落,他的蹤影便消失了。
有時候,你無法思考痛苦的事情,你無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你的大腦想到別的事情——拜託了,換一個題目吧。現在,我面臨的正是這樣的情況。我無法考慮朱麗亞的事情,所以,我開始考慮裏基告訴我的他們的裝配計劃。而且,我斷定它還可能是有意義的,儘管它有悖於關於納米技術的常規看法。
長期以來,在納米技術研究者中存在着一個異想天開的觀念:一旦有人能夠掌握原子層面的微製造技術,整個問題就會像4分鐘跑1英里那樣容易。人人都會開工製造,神奇的分子製品就會像開閘放水一樣,從全球各地的裝配線上流出來。只需數天時間,人類生命的進程將會被這一神奇的新技術完全改寫,關鍵的問題在於得有人去掌握這一技術。
但是,那樣的情形永遠不會出現。他們的觀念本身就是無稽之談。因為從本質上講,分子製造與計算機制造、閥門製造、汽車製造以及任何其他東酉的製造,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需要花費一定時間才能技術成熟。實際上,裝配原子來構成新分子與用單行代碼編制計算機程序非常類似,計算機代碼初次根本不能正常工作。程序編制員總是得回過頭去整理那些單行代碼。而且,即使在程序編好之後,一種計算機程序在第一次運行時都不可能正常工作。第二次運行,甚至第100次運行都有問題。必須反覆排除程序中的錯誤,一次又一次地進行修改。
我一直認為,這種製造出來的分子也會出現類似的問題——必須反覆排除錯誤之後,它們才能正常工作。因此,假如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希望“成羣結隊的”分子一起產生作用,他們就得反覆排除那些分子之間信息傳輸方式中的錯誤——無論那種傳輸是多麼的有限。因為巳一旦分子開始互相傳輸信息,實際上就形成了一種原始網絡。為了對它加以組合,可能就必須編制出一種分幣式網絡。那樣的網絡程序與我在電子媒體公司開發的類似。
所以,我完全有理由判定,他們在製造分子的同時也在編制程序。但是,他們在進行這一工作時,我無法經常見到朱麗亞。裝配大樓離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的總部很遠。它真的是在茫茫荒野之中——遠在內華達州託諾帕鎮附近的沙漠裏。現在的問題是,朱麗亞不喜歡身處茫茫荒野之中。
給小女兒進行第二輪免疫注射的時間到了,我這時坐在兒科醫師的候診室內。房間裏有四位母親,她們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抖着,年齡較大的孩子在地板上玩耍。幾位母親相互交談,根本不理睬我。
我對這樣的情形已經逐漸習以為常了。一個待在家裏的男人,一個出現在兒童診所這種場合中的男人並不是一種常見景觀。但是,它也意味着出了什麼問題。可能是男人出了問題:他無法找到工作,或許他因為酗酒或吸毒被炒了魷魚,或許他是遊手好閒的懶漢。無論是什麼原因,一個男人大白天出現在兒童診所裏總是不正常的。因此,那些母親裝出一副沒有看見我的樣子。
不過,她們偶爾也以充滿焦慮的目光瞟我一眼,似乎在她們轉過身時,我會偷偷地搶劫她們,即使那名護士格羅里亞也面帶狐疑。她看了一眼我抱在手裏的孩子——小女兒沒有哭泣,也沒有鼻塞症狀。“看來是什麼毛病?”
我告訴她,我們來這裏是為了進行免疫注射。
“她以前來這裏看過病嗎了?”
看過,她出生之後一直都是到這裏來看病的。
“你是家屬嗎?”
“對,我是她父親。”
後來,我們終於被領了進去。大夫與我握手,態度非常友好,根本沒有問為什麼我帶着孩子,太太或者保姆卻沒有來。他給孩子注射了兩針。阿曼達嚎啕大哭。我把她放在肩上抖着,不停地安慰她。
“她可能會出現輕微腫脹,局部皮膚髮紅。如果48小時後那些症狀仍沒有減退,給我打電話,”
我隨即回到了候診室,忙着掏出信用卡來付賬,孩子仍在號啕大哭。這時,朱麗亞打來電話。
“喂。你在幹什麼?”她一定聽見了孩子的尖厲哭聲。
“支付兒童醫院的費用。”
“難受吧?”
“有一點……”
“好的,聽我説,我想告訴你,我今晚可以早點下班——感謝上帝!——所以,我要回家吃飯。你覺得我回家時帶點什麼?”
“那太好了。”我説。
埃裏克的足球訓練搞得很晚。運動場上已經漸漸黑了。那位教練上訓練課總是遲到。我在邊線上踱步,考慮着是否該表示自己的不滿。很難知道何時是在溺愛孩子,何時是在合理地保護孩子。尼科爾用手機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的彩排已經結束,問我為什麼沒有去接她?我在什麼地方,我説,我和埃裏克在一起,問她是否可以搭別人的車。
“爸爸……”她惱怒地説。別人會覺得,我是要她爬回家去。
“嘿,我被耽擱了。”
她的語氣非常尖刻:“隨你説吧。”
“注意説話的語氣,小姑娘。”
但是,過了幾分鐘之後,足球訓練突然又停止了。一輛綠色的大型維護車駛進了運動場,下來了兩名頭戴防毒面具、套着橡腔手套、身背噴灑器的男子。他們要噴灑殺蟲劑之類的東西,每個人當天晚上都被要求遠離運動場。
我給尼科爾回了電話,告訴她我們去接她。
“什麼時候呀?”
“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從小討厭鬼練球的地方嗎?”
“別説了,尼克。”
“為什麼他老是佔先呢?”
“他並不想佔先。”
“不,他就是想。他是一個討厭鬼。”
“尼科爾……”
“對——不起。”
“我們很快就到。”我停止了通話。如今的孩子成熟得更早了。青少年階段從11歲開始。
1點10分,孩子們回到家裏,打開冰箱一陣洗劫。尼科爾抓着一塊奶酪開始大嚼。我叫她別吃了;奶酪會使她吃晚飯時沒有胃口。接着,我回頭擺放餐具。
“晚飯什麼時候吃呀?”
“很快。媽媽會要回來的。”
“噢。”她離開片刻,然後又回來了。“她説對不起,她沒有打電話,但是,她要晚點回來。”
“什麼了我正往擺放在餐桌上的杯子裏倒水。
“她説對不起,她沒有打電話,但是,她要晚點回來。我剛和她通了電活。”
“真討厭。”這樣的事情真使凡來氣。我一直努力不當着孩子們的面發脾氣。但是有時卻控制不住自己。我嘆了一口氣。“好吧。”
“我現在真的很餓了,爸爸。”
“叫你弟弟,然後上車,”我説,“我們去汽車餐館。”
那天夜裏晚些時候,我抱着小女兒去睡覺,胳膊碰着了放在起居室書櫥裏的一個相框。它嘩啦一聲落在地上;我俯身拾起它來。
那是埃裏克四歲時和朱麗亞在太陽谷拍攝的照片。他們兩人都穿着滑雪服;朱麗亞正在教他滑雪,笑得很開心。
在它旁邊是我們結婚11週年時在科納拍攝的照片:我穿着色彩鮮豔的夏威夷式襯衣,她的脖子上套着五顏六色的花環,我們在夕陽中親吻。那次旅行棒極了;事實上,我們很有把握阿曼達就是那時懷上的。我記得,朱麗亞有一天下班回家後問我:“親愛的,你還記得你説麥太飲料有毒的情形嗎?”我回答説:“記得……”於是,她説:“好吧,讓我這樣説吧。我懷上的是一個姑娘。”我大吃一驚,含在嘴裏的汽水一下子衝進了鼻子,我們兩人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接着是一張朱麗亞和尼科爾一起做杯形蛋餅的照片。尼科爾當時很小,坐在餐枱上時兩條小腿還伸不到餐枱的邊緣。她那時不會超過一歲半。尼科爾皺着眉頭專心觀看,手上的大勺子裏全是濕乎乎的麪糰,弄得一團糟,而朱麗亞在一旁強忍着笑容。
還有一張我們在科羅拉多州徒步旅行的照片,朱麗亞手裏牽着六歲的尼科爾,我的肩上扛着埃裏克,我的襯衣領子被汗水弄得黑糊糊——如果我能準確記得當時的情況的話,或者還要更糟,埃裏克一定是兩歲左右,他仍然裹着尿布。我記得,他覺得在我抱着他在林間小道行走時,他捂着我的眼睛很好玩。
那次徒步旅行的照片滑進了鏡框裏,它卡在角落裏。我輕輕拍了拍鏡框,試圖把它擺正,但是,它卻一動不動。我發現,其他的幾張照片要麼已經褪色,要麼被感光乳劑粘在了玻璃上。沒有人費神去管這些照片。
小女兒躺在我的懷抱中,用拳頭揉着眼睛。睡覺的時間到了。我把那些照片放回書櫥。它們是記錄幸福時光的老照片。記錄的是另外一種生活。它們現在似乎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昔日不再,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現在,整個世界都完全不同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動已經擺好了的餐具,那是一種無聲的批評。朱麗亞在10左右回家時一眼就看見了。“對不起,親愛的。”
“我知道你忙。”我説。
“我是很忙。請原諒我好嗎?”
“我原諒你。”
“你是最棒的。”她從另外一個房間給了我一個飛吻。“我要洗一個澡。”她説。於是,她轉身進了走道。我看着她的背影。
在走道里,她探頭看了一下小女兒的房間,然後快步走了進去。過了片刻,我聽見她逗孩子的聲音,聽見女兒的格格笑聲。我從椅子裏起身,然後也進了走道。
在光線暗淡的嬰兒房裏,她把孩子抱起來,用鼻子觸着孩子的鼻子。
我説:“朱麗亞你把她吵醒了。”
“不,我沒有吵醒她,她本來就是醒着的。你沒有睡着,對吧?噢,小乖乖?你醒着的,對吧?噢,我的小乖乖。”
稿子用小拳頭揉了揉跟睛,然後打了一個哈欠。她看上去肯定是被吵醒的。
朱麗亞在黑暗中轉身對着我。“我沒有。真的,我沒有吵醒她。你幹嗎以這種方式看着我?”
“什麼方式?”
“你心裏明白是什麼方式。指摘的方式。”
“我沒有指摘你任何事情。”
孩子弄始嗚咽,接着哭了起來。朱麗亞摸了摸她的尿布。“我覺得她撤尿了,”她説着把孩子遞給我,然後走出了房間,“你來做吧,完美先生。”
現在,我們之間出現了緊張關係。我給孩子換了尿布,把她放回牀上,然後聽到朱麗亞洗完了澡,砰的一聲關上門。無論何時朱麗亞開始用力關門,那就是我前去撫慰她的信號。但是,今天晚上我沒有那樣的感覺。我感到惱怒,因為她吵醒了孩子;她説話不兑現也使我感到惱怒——説了要早點回家,但是出現變化之後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我感到害怕,因為她被情人弄得心神不寧,已經變得非常不可靠了。要麼,她現在根本就不再關心她的家庭了。
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一切,但是,我不想去緩和我們之間的緊張狀態。
我讓她去砰砰砰地關門。她非常用力地猛碰衣櫥的推拉門,連木頭都被撞得嘎嘎地響。她咒罵。那是另外一個應諺趕快跑去的信號。
我回到起居室裏坐下,拿起我剛才正在閲讀的書,兩眼們着書頁。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是卻做不到。我怒火中燒,聽着她在卧室裏乒乒乓乓地發火。如果她一直這樣下去,就會吵醒埃裏克,到那時我就得去面對她,我但願她不要走到那一步。
她發出的噪音最後終於停了下來。她可能已經上牀了,如果這樣,她將會很快入睡。朱麗亞在我們吵架時也能入睡。我絕對做不到;我設有去睡,心裏怒火直冒,在房間裏踱步,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當我後來睡覺時,朱麗亞已經睡得死死的。我溜上了牀,側身轉向我的一邊,離她遠遠的。
凌晨1點,小女兒開始尖聲矍叫。我伸手去摸電燈開關,不小心碰翻了鬧鐘,觸動了鬧鐘的收音機開關,頓時響起了高聲的搖滾音樂。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終於找到了牀頭燈開關,然後關掉了收音機。
小孩仍在號啕大哭。
“她究竟怎麼啦?”朱麗亞睡眼蒙隴地問。
“我不知道。”我下了牀,搖了搖頭,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
我走進嬰兒房,打開電燈。房間顯得非常明亮,印有小丑圖案的黃色牆紙泛着光亮。我腦袋裏冒出一個問題:她把整間嬰兒房都裝飾成了黃色,為什麼卻不喜歡黃色餐具墊,
小孩站在兒童牀上,兩手抓住欄杆號啕大哭,嘴巴張開,一聲長聲短地喘息,臉蛋上掛着淚珠。我伸出手,她的手向我伸來,我哄着她。我想她一定是做了噩夢,我哄着她,輕輕地搖着她。
她繼續大聲哭叫,沒有緩解的跡象,或許她身上有什麼地方疼痛,或許她的尿布使她覺得不舒服。我查看了她的身體,發現她的腹部上有一片正在腫大發炎的紅色疹子,它們呈條狀蔓延到背部,接着向上延伸到頸部。
朱麗亞進了房間,“你可不可以讓她別哭了?”她問。
我回答説:“她病了。”我説着讓她看那些疹子。
“她發燒嗎?”
我摸了摸阿曼達的額頭。她滿頭大汗,腦袋發熱,不過那可能是哭叫的結果。她身體的其餘部分摸上去冷冰冰的。“我不知道。我看她沒有發燒。”
我現在看見了她大腿上的疹子。那是剛才出現的嗎?我幾乎覺得,它正在我眼皮底下慢慢擴大。事實可能正是這樣,難怪小孩的哭叫越來越兇。
“糟糕,”朱麗亞説,“我去給大夫打電話。”
“嗯,去吧。”
這時,我讓孩子平躺在牀上——她哭得更厲害了——然後仔細地檢查她的全身。疹子正在擴散,這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她顯然非常痛苦,尖叫的聲音撕裂人心。
“哦,寶貝,哦……”我哺哺道。
疹子肯定在擴散。
朱麗亞回到房間,告訴我她給大夫留了話。
我説:“我不會再等下去了。我要送她去看急診。”
“你覺得真的有必要送她去嗎?”她問。
我沒有搭理她,徑直走進卧室,穿上衣服。
朱麗亞問:“你讓我和你一起去嗎?”
“不,你留下來照看孩子。”我説。
“你確定嗎?”
“對。”
“好吧。”她説。她慢慢向卧室走去。我伸手拿上汽車鑰匙。
孩子繼續號啕大哭。
“我知道,這不好受,”實習醫生説,“但是,我覺得給她使用鎮靜劑並不安全。”
我們在急診室一角用簾子圍成的小隔問裏。實習醫生俯身用儀器檢查正在哭叫的女兒的耳朵。這時,阿曼達渾身的皮膚紅腫發亮,好像被煮過似的。
我感到害怕。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説過類似的病情——孩子渾身腫得發亮,不停地哭叫。我不信任這位實習醫生,他的模樣太年輕,難以勝任。他不可能有足夠的經驗,看上去甚至還沒有開始刮鬍須。我非常緊張不安,不停地挪動着腳步。我的女兒在1個小時裏一直沒有停止哭叫,我開始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失控了。這樣的情形使我難以承受。那位實習醫生卻不以為然。我不知道他怎麼能做到這點。
“她段有發燒,”他一邊説,一邊記錄,“但是,就這麼小的兒童而言,是否發燒並無決定性意義。一歲以下的兒童可能根本就不發燒,即使出現嚴重感染也可能不發燒。”
“她得的就是這種病嗎?”我問:“感染…’
“我不知道。因為出現了疹子,我目前認為是病毒性的。可是,我們應該很快見到初步的驗血結果——哦,好的。”一位護士遞給他一張小紙條。“嗯]嗯……”他停頓片刻。“這個……”
“這個什麼?”我問,兩條腿焦急不安地挪動着。
他兩眼盯着紙條,搖了搖頭。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這個什麼?”
“不是病毒感染,”他説,“白血球數量全是正常的,蛋白質化驗結果正常。她體內的免症系統根本沒有啓動。”
“那是什麼意思?”
他的表情非常鎮靜,站在那裏蹙眉思考。我覺得那是否説來他只是愚鈍。一流人才現在並不學醫,保健組織包攬了一切醫疔事務。這個小夥子可能就是新一代庸醫的一員。
“我們得擴大診斷範圍,”他説,“我已經要求搞一次外科會診,一次神經科會診,皮膚化驗結果很快就會出來,感染檢查結果很快就會出來。那意味着,很多人將會和你談話,反覆提出同樣的問題,可是——”
“那沒什麼,”我説,“我不介意。只是……你覺得她得的是什麼病?”
“我不知道,福爾曼先生。如果它不是傳染性的,我們會考慮引起皮膚症狀的其他原因。她沒有出國旅行吧?”
“沒有。”我搖了搖頭。
“最近沒有接觸過重金屬或有毒物質吧?”
“比如説什麼樣的東西?”
“到過廢氣物品傾倒處、工廠,或者接觸過化學物品……”
“沒有,沒有。”
“你能夠想到任何可能引起這種反應的東西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等一等,她昨天接受了免疫注射。”
“什麼疫苗?”
“我不知道,就是她這個年齡段接種的疫苗……”
“你不知道是什麼疫苗?”他問。他的記錄本已經打開,筆尖在頁面上停下。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氣急敗壞地説,“我不知道是什麼疫苗,她每次到那裏去都挨一針。你是倒黴的醫生——”
“算了吧,福爾曼先生,”他用安慰的口吻説,“我知道這給你的壓力很大。如果你能告訴我那位兒科醫師的名字,我給他打電話,你覺得這樣如何?”
我點了點頭,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抹了一把。找渾身是汗。我把那位兒科醫師的名字拼出來,他寫在記錄本上。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我努力使自己冷靜地進行思考。
在整個過程中,我的孩子不停地號啕大哭。
過了半小時之後,她開始出現驚厥。
當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會診醫師正在俯身檢查她的身體時,驚厥突然出現。她幼小的身體開始抽搐和痙攣。她開始噁心,好像快要嘔吐了。她的雙腿陣發性抽搐。她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息,直翻白眼
我記不清自己當時説了什麼,也記不清做了什麼,但是,一名身材壯如足球運動員的大塊頭男性護工衝了進來,把我推向小隔間的一側,然後拖住我的雙臂。我從他的巨大肩頭向後看,發現六個人圍在我女兒身邊,一名身穿印有巴特·辛普森圖案的T恤衫的護士正把針頭刺入女兒的前額。我開始叫喊,拼命掙扎。那名男性護工叫着:“透皮接麥書頁,透皮接麥持頁,透皮接麥書頁。”一直重複了好幾遍。我最後才發現,他説的是“頭皮靜脈輸液”。他解釋説,只是準備實施靜脈輸液,孩子已經脱水了。那就是她出現驚蹶的原因。我聽到他們談到了電解質鎂、鉀。
感謝上帝,驚蹶在幾秒鐘後總算停止了。但是,她仍在號啕大哭。
我給朱麗亞打電活。她沒有睡着。“她怎麼樣?”
“還是那樣。”
“還在哭嗎?那是她的哭聲嗎?”
“是的。”她可以聽到我身後阿曼達的哭聲
“哎喲,上帝。”她呻吟了一聲,“他忙説是什麼病?”
“他們還不知道。”
“噢,可憐的孩子。”
“這裏大約有15位醫生在會診。”
“我能做點什麼?”
“我看不能。”
“好吧。隨時告訴我情況。”
“奸吧。”
“我沒有臃覺。”
“好吧。”
離拂曉還有幾個小時,那一羣參加會診的醫生宣佈,她得的病可能是腸梗阻或者腦腫瘤——他們無法確定,決定進行核磁共振成像檢查。當她被推進核磁其振成像室時,天空開始漸漸發白。一架巨大的白色機器位於房間中央。護士告訴我,如果我能幫助她進行準備工作,對小孩的情緒可以起到穩定的作用。她把孩子頭皮上的針頭拔出來,因為在進行稜核磁共振成像時孩子身上是不能有任何金屬的。鮮血沿着阿曼達的臉龐往下淌,流進了她的眼睛。護士把它擦乾淨。
現在,阿曼達被固定在白色板子上,慢慢送入了機器。我的女兒盯着那台核磁共振儀,兩眼充滿恐懼的神色,仍然在號啕大哭。
護士告訴我,我可以在隔壁房間裏和那位技師在一起。我走進那間用玻璃分隔開來的房間,可以觀察到核磁共振儀工作的情況。
技師是一個外國人,黑人。“她幾歲了。是女孩吧?”
“對,是女孩。9個月。”
“雙肺不錯。”
“是的。”
“開始了。”他開始擺弄那些旋鈕和調節控制器,幾乎沒有看我的女兒。
阿曼達的身體全部都在機器之內。她抽泣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顯得細弱無力。技師扳動開開關,機器上的泵開始工作發出了大量噪音。但是,我仍然可以聽到女兒號啕大哭的聲音。
這時,她突然停止了哭聲。
她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糟糕!”我叫道,轉眼看了技師和護士一眼。他兩人的臉上呈現出震驚的神色。我們都有同樣的感覺,出現了某種可怕的情況。我的心裏開始咚咚地猛烈跳動。技師急忙關了電源,我們衝進檢查間。
我的女兒躺在那裏,仍然被捆綁着,呼吸急促,但是看上去沒有什麼問題。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被射花了眼。她的皮膚的粉紅色已經來顯減退,局部出現了正常顏色。疹子在我們的眼前漸漸褪去。
“要是出了問題,我就倒黴了。”技師説。
回到急診室後,他們不讓阿曼達回家。那些外科大夫們仍然認為,她要麼患有腫瘤,要麼是有急性腸道毛病,因此要她留院觀察。但是,她身上的濕疹繼續穩定地消退。過了一個小時,粉紅色慢慢減弱,然後完全消失了。
沒有人能夠解釋眼前出現的情況,那幫醫生們顯得侷促不安。在她前額的另外一側重新插上了靜脈輸液管。但是,阿曼達躺在我的懷裏,十分飢餓地在狂飲一瓶嬰兒奶。她盯着我,兩眼露出她在進食時常有的那種有催眠作用的神色。她看上去真的平安無事了。她在我的懷中進入了夢鄉。
我在那裏站了一個小時,然後開始提出:我得回家去照料其他孩子,我得送他們去上學。
過了片剝,那些醫生們宣佈現代醫學又一次取得了勝利,把我和女兒打發回家。
阿曼達一路上安穩睡覺,直到我把她從座位上抱起時才醒了過來。夜空漸漸轉為灰色,我抱着她走上門前的車道,然後進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