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D.O.格雷羅神經質地用吸得差不多的煙頭又點上一支煙。儘管他在努力控制雙手的動作,他那兩隻手卻顯然仍在抖。他焦躁不安、緊張、有點着急。
就象早先裝配炸彈的時候那樣,他自己感覺到臉上和襯衫裏面在冒汗珠。
使他這樣苦惱的原因是時間,從現在起到第2次班機起飛這中間剩下的時間。時間在無情地流逝,象那沙漏計時器裏面的沙子,不少沙子,相當多的沙子已經漏走了。
格雷羅坐在一輛開往空港的大客車上。半小時之前,這輛接客車進入了肯尼迪高速公路。在正常情況之下,從這裏到林肯國際本來只要十五分鐘,車是可以開得飛快的。可是,現在這條高速公路,和這個州里面別的公路一樣,被風雪所阻,交通堵塞。有時候,所有的車全都停了下來,有時候僅僅是徐徐向前移動。
在離開鬧市區之前,車上的十二、三個乘客——都是去搭第2次班機的——得到通知説,這班飛機要延遲一小時起飛。即使是這樣,照目前進展的速度來看,很可能還需要兩小時,甚或三小時,才能趕到空港。
車上其餘的人也在着急。
他們和D.O.格雷羅一樣,是在芝加哥鬧市區環美航空公司市中心的集散點報到的。當時,時間是富裕的,可現在,看到老這樣拖下去,大家都在大聲議論,第2次班機是否會等他們這幾個人,一直等下去。
車上的司機也並不樂觀。有人問他,他説如果從市區集散點發出的接客車晚點,班機通常是會等車到以後再開的。不過,象今晚這種情況實在不妙,誰也不敢説。公司可能認為接客車還要受阻好幾個小時——這是可能的——
那麼班機就不能再等。司機還説,車上的人不多,看樣子坐第2次班機的大部分乘客大概都早已到了空港。他解釋説,這種情況在國際航線上是經常發生的,前往送客的親友,自己開車把乘客送到空港去了。
車上議論紛紛,瘦長的D.O.格雷羅弓着身子坐在他的位子上,一言不發。其他的乘客大多象是旅遊者,只有一家七嘴八舌的意大利人是個例外,他們夫婦倆外加好幾個孩子,正在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説得高興。
“老鄉們,我要是你們的話,我不着急,”司機在幾分鐘之前向他們宣佈:“前面交通象是有點鬆動了。我們也許能夠剛好趕到。”
不過,到目前為止,客車的速度並沒有增加。
D.O.格雷羅獨自佔了一張雙人坐位,在司機身後第三排。他把那個十分重要的公事包緊緊扣在自己的膝蓋上。他好幾次探身向前,眯着眼睛窺視車外的黑暗處,從擋風玻璃上面正在拍打着的擦水器刮乾淨的一對弧形空隙中望出去,他只能看到一長串象是沒有盡頭的車燈,接着又消失在飄舞的雪片裏面。他身上在出汗,可是那沒有血色、薄薄的雙唇是乾的,他用舌頭舐舐濕。
對格雷羅來説,“剛好趕到”空港坐上第2次班機就是不行。他需要十到十五分鐘額外的時間,至少要有買飛行保險單的時間。他罵自己沒有早點去空港,留出足夠的時間去買他所需要的那份飛行保險單。照他原來的計劃,到最後一分鐘才去買保險單看來是個好主意,這樣可以把人們調查研究的機會減少到最低程度。現在這樣的天氣,卻非他始料所及。雖然他應該預見到這一點,應該想到現在正是個什麼樣的季節。正是這類事情——忽視某些重要的、多變的因素——把D.O.格雷羅在他的企業裏拖住了,一次又一次把他的一些宏偉的方案搞垮了。他認識到問題就出在這裏,每當他作出計劃的時候,他便自己相信一切都會完全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發展;這樣,他就不能留有餘地,應付意外發生的事情。更確切一點説,他傷心地在想,看來他從來沒有能從過去的經驗中間吸取教訓。
他在盤算,等他到了空港,假定第2次班機還沒有開走,他可以到環美空運櫃枱講一下,就説自己已到。於是他可以堅持在飛機起飛之前給他時間買飛行保險單。不過,這就會牽涉到一項他説什麼也要避免的一件事:引起人們對他的注意,情況就和他已經引起過旁人對他的注意完全一樣——因為他非常愚蠢地忘了做一件他應該做的事。
他隨身沒有攜帶任何行李,只有那隻不能算數的小小公文包,裏面裝着那個炸彈。
就在市區報到櫃枱那裏,那個票務員就問了:“這是您的行李嗎,先生?”
他指了指排在後面的一個人的一大堆提箱。
“不是。”D.O.格雷羅遲疑了一下,接着把那隻小公文包舉了舉。“我……哦……沒有別的,就這一件。”
票務員的眉毛豎了一下。“先生,去羅馬不帶行李?您真是輕裝出門。”
他指了指那公文包問:“您要交運這一件嗎?”
“不要,謝謝你。”D.O.格雷羅此時此刻什麼都不要,就要他的那張飛機票,趕緊離開這個櫃枱,在空港派來的接客車上找個不顯眼的座位。可是,那個票務員再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格雷羅心裏有數,從現在開始,人家會記住他。他在那個票務員的頭腦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全都因為他忘了帶只提箱,這本來是很容易就可以辦到的。自然,他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一種本能。D.O.格雷羅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第2次班機將永遠不會抵達目的地,所以不需要任何行李。不過他應該帶行李以掩人耳目。而現在,飛機失事以後必然會引起調查,在這調查過程中,會有人想起有這麼一個旅客——他自己——上飛機不帶行李,並引起議論。到那個時候,這會加深調查人員對D.O.格雷羅的任何其他的疑竇。
但是如果找不到飛機的殘骸,他提醒自己,他們又能證明什麼呢?
什麼也不能證明!飛行保險公司的人還得給賠償費。
會不會客車永遠也到不了空港?
那家意大利人的孩子們吵吵鬧鬧地在客車的通道里來回奔跑。坐在後面幾排的那個母親正在用意大利文喋喋不休地和她的丈夫説話;她手裏抱着的嬰孩正在拚命地哭。夫婦兩個誰也沒有理會孩子的哭聲。
格雷羅的神經緊張而又粗暴。他真想把孩子抓過來卡死,想對車內所有的人大喝一聲:住嘴!住嘴!
難道他們就沒法理會?……難道這些傻瓜蛋不知道現在不是瞎聊天的時候?……這不是時候,因為格雷羅的整個前途——至少是他家裏人的前途……這一苦心孤詣想出來的計劃的成敗……這一切,一切,全在到達空港時能否有多餘的時間。
這些來回奔跑的孩子裏面,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長着張可愛、聰明的臉,在過道里絆了一下,從一旁跌進了D.O.格雷羅旁邊的空位子上。在平衡自己的時候,這個孩子的一隻手往前伸出來,打在格雷羅膝蓋上放着的那隻公文包。皮包往旁邊滑下去,格雷羅把它一把抓住。他總算把它抓住了,沒有掉在地上,他然後轉過頭來對着那個孩子,把臉扭成一團,大聲呵叱,舉起手來要打。
那個男孩子傻了眼看着他。孩子輕輕地説:“Scusi.”(意大利語:對不起。譯者注)格雷羅竭力剋制自己。車上別的乘客可能都在旁邊看着。如果他不留神,可能再一次引起別人對自己的注意。過去他搞建築工程的時候,有一些意大利人在他手下工作,他曾從他們那裏學來幾句意大利語。現在他搜索了一下,勉勉強強地迸出幾個字:“Etropporumorosa.”(意大利語:是太鬧了吧。譯者注)孩子嚴肅地點點頭。“Si.”(意大利語:是。譯者注)他在原地站着。
“好啦,”格雷羅説。“沒事啦。走吧!Senevada!(意大利語:如果你要走的話。譯者注)”
“Si,”孩子又説了一聲。他的一對眼睛直着瞧人,令人不快。格雷羅一下想到這個孩子,還有其他一些人都要乘上這第2次班機。算了,也顧不得許多了。沒有必要感情用事,事到如今,任何情況都無法改變他的意圖。
而且,在這樣的事發生的時候,當他拉動公文包上的那根線、飛機炸裂的時候,一切很快就完事,誰都來不及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特別是孩子們。
那個小男孩轉過身去,回到他母親那邊。
好不容易!客車走得快些了……現在車在加速前進!通過擋風玻璃,格雷羅看到前面的車輛在逐漸稀疏散開,前面其他一些車燈很快地往前移動。
他們可能……僅僅是可能……趕到空港還剩下足夠的時間讓他去買飛行保險單,不致於引起別人對他的注意。不過,時間還是很緊。他希望出售保險單的攤子不會那麼擁擠。
他看到那份意大利人家的幾個孩子都已回到他們的座位上去,他慶幸方才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要是他方才打了那個孩子——他差一點要動手——
人們是會嘖有煩言的。他至少算是避免了一場風波。遺憾的是在報到的時候,他暴露了自己,但是再一想,這也沒有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危害。
但是,是不是真沒有造成危害?
一種新的顧慮又纏上了他。
那個票務員對他沒帶行李曾表示好奇,在接客車開走以後,此人會不會重又想起這件事呢?格雷羅自己知道當時他的神情是緊張的。那個票務員會不會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事後發生懷疑呢?那個票務員可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也許是一個主管人員,這個主管人也許已經打電話通知空港。就在此刻,有人——是警察吧?——可能在等着這輛接客車,等着盤問D.O.格雷羅,等着要打開檢查他那隻唯一的小公文包,裏面放着確鑿的罪證。格雷羅開始琢磨如果被發覺將是什麼下場。那將是逮捕、坐牢。於是他又想:在這樣的事發生之前……如果有人走到他的跟前找他,如果事情馬上就要敗露……他就把公文包外面的線圈一拉,把自己,還有就近的每一個人,炸得身首異處。
現在,他把手伸過去,摸了摸公文包把手下面的線圈,捏在手裏。這樣可以安心一點……好了,現在他要考慮一下別的事情。
他不知道伊內茲有沒有發現他留下的字條。
她發現了。
伊內茲·格雷羅疲憊不堪地走進第五十一號街上那套淒涼的公寓房子,脱下了那雙把腳壓得好痛的鞋子,脱下了被融雪浸透了的大衣和頭巾。她覺得要感冒了,渾身不得勁。今天,她這份當飯店服務員的工作特別的艱苦,顧客們比往常更難侍候,小費也比往常少。此外,她對這個工作至今還沒有適應,這就感到更加勞累。
兩年前,格雷羅夫婦在郊區有幢愜意的房子,住得很舒適。那時候的伊內茲,雖然從來也不是個美婦人,卻也長得討人歡喜的,保養得也不錯。隨後,歲月催人,命途多舛,很快就在她的臉上表現出來。結果是她曾有一個時期看上去比她的歲數年輕,而現在又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要是她還是住在自己原先的房子裏面,今夜她就會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在她感到不如意的時候(在格雷羅夫婦的婚後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這樣就可以輕鬆一下,現在這幢房子的大廳旁邊有那麼一個浴室,是三家公用的,裏面沒有暖氣,四壁透風,牆上的油漆斑離剝落,一個煤氣熱水器要放進幾個兩角半的硬幣才能出熱水。想到這裏,她放棄了洗澡的念頭。她決定在這間破舊的起居室坐着休息一下,然後上牀睡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哪裏去了。
過了一些時候,她才發現起居室的桌上留着一張字條。
我這幾天不回家了。我要出門去。我盼望不久會有好消息,讓你感到意外。
就她丈夫而論,很少有什麼事會使她感到意外的。他經常是個不可捉摸的人,最近變得理智有點失常。好消息當然令人感到意外,可是她沒法相信會有什麼好消息。她丈夫的許多宏偉的設想全都靠不住,最後失敗,她在這方面看得多了,沒法相信還有這麼一次有成功的希望。
字條的前兩句使她大惑不解。D.O.要出門“幾天”,到哪裏去?同樣神秘的是:他哪來的錢?前天晚上,夫婦倆把他們僅剩的一點錢都湊在一起。
一共是二十二元,另外還有幾分錢。除了這一點錢,他們就剩下唯一的一件東西還能典當幾個錢。那是屬於伊內茲的,她母親的一個戒指,至今她一直不捨得弄掉。但是看來也快了。
伊內茲從這個二十二元零幾分裏取走了十四元,用來付伙食,同時象徵性地交點房租。在D.O.把餘下的八塊錢和一些零頭裝進口袋的時候,她看到他臉上一副窮極無聊的神氣。
伊內茲決定不再傷這個腦筋,照原計劃去睡覺。她困得都沒有心思去牽掛兩個孩子,不知道他們的近況如何,她有一個多星期沒有收到她在克利夫蘭的姐姐來信了,孩子正住在她姐姐那裏。她把起居室內唯一的一盞燈關了,走進那間狹窄、破破爛爛的卧房。
她一下找不到她的睡衣。那個歪歪斜斜的衣櫃裏的一些東西象是有人翻過。最後她在一個抽屜裏找到了那件睡衣,和D.O.的三件襯衫放在一起。這是他僅有的三件,這樣看起來,不管他是去什麼地方,他並沒有帶替換衣服。
在一件襯衫下面,有一張折起來的黃顏色的紙片映入她的眼簾。她取了出來把紙打開。
這黃顏色的紙片是一張印好的表格,是用打字機填寫的。伊內茲手裏的是一份複寫紙印的副本。她看了以後,坐在牀上,無法相信。為了肯定她沒有弄錯,她把這份表格重又看了一遍。
那是一份分期付款的合約,當事人是環美航空公司和D.O.佈雷羅。她注意到這個名字的拼法有錯。合約上説明“佈雷羅”收到了一張去羅馬的經濟艙來回票,他已先付現金四十七元,餘款四百二十七元準在二十四個月內分期加息償還。
這個表格有點莫名其妙。
伊內茲茫然地對着這份黃紙表格出神。在她頭腦裏,許多問題一個一個接踵而至。
D.O.究竟要這張飛機票幹什麼用?為什麼是去羅馬的票?錢是哪裏來的?他不大可能分期撥還,雖然這一點,至少還是可以理解的。D.O.格雷羅在其他方面已經積欠了許多他無力清償的債務。而他從來不為欠下的債發愁,發愁的是伊內茲。不過,除了這一筆債之外,他那事先交付的四十七元是打哪裏來的?表格上寫明錢已收到,已經付訖。可是兩個晚上以前,D.O.還説他除了兩人湊在一起的那一點點錢之外,別無分文。而且伊內茲知道不管他會在別的方面幹些什麼,他是從來不對她説謊的。
那末這四十七元總有個來路的。哪裏來的呢?
突然間她想到了那個戒指,一隻黃金戒指,上面用白金鑲着一顆單粒的鑽石。直到一兩個星期之前,伊內茲還是經常戴着的。最近她的手發腫,她就把它取了下來,放在卧室內一張抽屜裏的一個小盒子裏面。今天晚上,她又一次把抽屜找了一遍。那個盒子還在,裏面卻空空如也。顯然,D.O.為了弄這四十七塊錢,把這個戒指典了。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懊惱。對伊內茲來説,這個戒指有它的意義。這是她和她的過去以及星散的孃家、她那尊崇的去世的母親之間最後一個薄弱的聯繫。另外還有一個比較實際的意義:雖然這個戒指不是異常貴重,但一直是件最後可以依靠的東西。有了這隻戒指,心裏就覺得不管情況有多糟,它總還能用來多過幾天日子。現在戒指沒有了,連這一點點小小的保證也沒有了。
可是就算弄清楚了買這張飛機票所付的現款是從哪裏來的,仍然不能替另一個問題找到答案。為什麼?為什麼要坐飛機?為什麼要去羅馬?
伊內茲依舊坐在牀上,開始仔細地尋思。她一時間忘了自己的睏倦。
伊內茲不是個非常聰穎的女子。如果聰穎的話,她就不會熬了近二十年和D.O.格雷羅保持婚姻關係。即使在眼前,如果她有較強的智力的話,她就不會去當一個咖啡鋪的服務員,拿那麼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工資。不過偶爾通過慢慢的、仔細的分析,加上自己的本能,伊內茲也能夠作出正確的結論。
特別是有關她丈夫這方面的問題。
現在,她的本能超過她的理智在向她發出警告:D.O.格雷羅要出事,比他們已經碰上的麻煩事要嚴重得多。有兩件事使她這樣相信。一是他最近有點失常,二是他打算出遠門。按照格雷羅目前的境遇,除非有某一個十分重要、迫不得已的事要辦,他是不會去羅馬的。她走到起居室,把那張字條拿回卧房重又讀了一遍。這些年來,他留過不少字條。伊內茲感到這一張字條寫的不是他的心裏話。
她的分析能力到此為止,無法再分析下去了。不過她有個感覺,有個念頭,這個念頭一分鐘一分鐘在加強。那就是:她必須、她應當採取某種行動。
伊內茲並沒有想到完全撒手不管,不管他現在在搞些什麼新的傻名堂,她不能聽任D.O.去吃這個新的傻名堂的苦頭。她基本上是個單純的女人,性格不那麼複雜。十八年前她許身格雷羅,願意“甘苦與共”。後來,事實證明婚後大部分是“苦”,但是,在伊內茲看來,這並不能改變她作為妻子的責任。
她繼續進行小心慎重的分析和思考。她認為第一件要辦的事是弄明白D.O.是否已經坐飛機走了。如果還沒有走,也許還來得及攔住他。伊內茲不知道D.O.走了有多久了,也不知道留給她的字條是幾個小時以前寫的。她又看了看那份分期付款的黃表格。上面沒有説明是哪一天的班機、什麼時候起飛——不過她可以打電話問環美航空公司。她趕緊把幾分鐘以前脱下的衣服重又穿上。
她出門穿的那雙鞋又在壓痛她的雙腳。她那件大衣仍然是濕漉漉的、穿着很不舒服。她從公寓樓裏面狹窄的樓梯往下走,向街口走。在樓下簡陋的過道里面,雪從大門下面的空隙往裏吹,灑滿了那光禿禿沒鋪地毯的地板。
伊內茲看到外面的積雪比她回來的時候又高了一點。等她走出樓房的掩體,陰冷的風向她身上撲來,把更多的雪打在她的臉上。
格雷羅家住的公寓房子裏面沒有電話。伊內茲本來可以在樓底層賣飯的鋪子裏打公用電話,但是她想躲開飯鋪的老闆,他還是這一幢樓的房東。他已提出過警告,説如果格雷羅夫婦不全部付清積欠的房租,明天就趕他們搬家。這是伊內茲今天晚上置之度外的另一件事,要是D.O.到明天早晨還不回來,她就只得獨自對付這件事。
一家雜貨鋪裏有公用電話,離開她家一個半街區。伊內茲踩着未經清掃的人行道上的厚厚的積雪往那裏走。
時間是十點差一刻。
雜貨鋪裏的公用電話給兩個十幾歲的姑娘佔着,伊內茲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鐘,電話才空下來。當她撥了環美的電話號碼,電話裏的錄音告訴她定票處所有的電話都佔線,請她等着。她等着,電話裏的錄音重複了好幾遍,隨後是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説她是楊格小姐,有什麼事?請吩咐。
“勞駕,”伊內茲説,“我要打聽一下去羅馬的班次。”
就好象有人按了一下電鈕似的,楊格小姐回答説,環美航空公司每星期二、五有從林肯國際直飛羅馬中途不着陸的班機。從紐約走,每天可以接上去羅馬的飛機,您這位來電話的是否現在想要訂票?
“不,”伊內茲説。“不,我不去羅馬。是關於我丈夫的事。你方才説每星期五有一次……一次班機……今天晚上?”
“是這樣,夫人——那是我們公司的第2次班機,‘金色巨艇’。當地時間十點開,不過今晚因天氣關係,這次班機要延遲一小時起飛。”
伊內茲可以看到雜貨鋪裏的鐘,現在將近十點零五分。
她很快地説:“你是説飛機還沒有走?”
“沒有,夫人,還沒有。”
“勞駕……”伊內茲説話經常要想一想要用的字眼。“勞駕,我想查一查我丈夫是否在這班飛機上面,這對我事關重要。他的名字是D.O.格雷羅,還有……”
“請原諒,上級不准我們提供這種情況。”楊格小姐是既有禮貌而又堅決。
“我看你大概沒有弄明白,小姐。我問的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我明白,格雷羅太太,我很抱歉,不過這是公司的規定。”
楊格小姐和其他象她這樣的工作人員一樣,對這條規定非常熟悉,並且知道不讓講的原因。有許多生意人坐飛機出門,帶着女秘書或情婦,在名單上把她們填為妻子,這樣可以享用家庭計劃減價優待。過去,曾有一些犯有疑心病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查詢這樣的事,給航空公司的顧客——男人們,招來麻煩。後來,就是這些男人不滿地抱怨公司方面違反信用,以致各公司目今定下了這個方針,不讓公開乘客的姓名。
伊內茲開始問:“有沒有別的辦法……”
“確實沒有。”
“唉,天哪。”
“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楊格小姐問,“你以為你丈夫可能要乘第2次班機走,而你又不能肯定?”
“對,是這樣。”
“那麼你唯一的辦法,格雷羅太太,是到空港去。這次班機可能還沒有上人。要是你丈夫在,你可以看到他。即使班機上了人,有人可能在進出口那裏幫你找。不過你得快。”
“好吧,”伊內茲説。“如果這是唯一的辦法,我看就這樣試試看。”
她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內趕到空港——離家有二十英里,又是這樣的風雪天。
“稍等一等。”楊格小姐的口氣有點遲疑不決,聲音比前近乎人情,好象伊內茲的一些愁苦已經穿透了電話似的。“格雷羅太太,我確實是不應該這樣做的,不過我可以教給你一個小小的辦法。”
“請説吧。”
“你在空港,找到了進出口,不要説你以為你丈夫是在飛機上面。你説你知道他在上面,要找他説話。如果他不在上面,你就可以知道。如果他在上面,這就更加好辦,你可以設法讓門口的工作人員告訴你想要知道的事。”
“謝謝你,”伊內茲説,“太謝謝你了。”
“完全不用客氣,夫人。”楊格小姐的口氣又一次變得象是一台機器。
“晚安,感謝你打電話給環美航空公司。”伊內茲掛上電話以後,想起她進門的時候看到一輛出租汽車停在外面。現在她看到了車子的司機。此人頭戴黃顏色的高頂帽,站在這家雜貨鋪裏的冷飲櫃旁和另一個人在聊天。坐出租汽車要花錢,不過如果她想在今晚十一點以前趕到空港,這大概是唯一的辦法。
伊內茲走到冷飲櫃那邊,碰了碰那個司機的手臂。“勞駕。”
那司機轉過身來。“哦,有什麼事?”他滿面私慾,麪皮鬆鬆的,長滿鬍髭沒有刮。
“我想問一下坐出租汽車去空港要多少錢。”
司機眯着眼睛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從這裏走,表上大概要九、十塊錢。”
伊內茲轉身走開。這太多了,要花掉她剩下的這一點錢的一半以上。而且她根本還不能肯定D.O.是否在那次班機上面。
“嗨,你!別走!”司機把一瓶可口可樂一飲而盡,向伊內茲趕來。他在門口趕上了她。“你身上有多少?”
“問題不在這裏。”伊內茲搖搖頭。“主要是……我出不起那麼多。”
司機哼了一聲。“你們有些人以為坐汽車花不了多少錢。路那麼遠。”
“我知道。”
“那幹嗎想坐?你不會坐公共汽車去?”
“有急事。我必須……我應該……十一點以前趕到那裏。”
“我説,”司機説,“也許今天晚上是大賤賣。我收你七塊得了,公平交易。”
“哦……”伊內茲還在猶豫。七塊錢佔去她計劃給房東的絕大部分,她打算用這點錢來消消他的怒氣,因為她積欠了房租。咖啡鋪要到下星期底才會給她工資。
司機不耐煩地説:“這是出給你的最好的價錢。你坐不坐?”
“好吧,”伊內茲説,“好吧,我坐。”
“這不得了,咱們走。”
沒有人扶她,伊內茲自己鑽進了那輛汽車,司機一面傻笑,一面用一把象掃帚那樣的刷子清除擋風玻璃和車窗上的雪。伊內茲在雜貨鋪裏找他的時候,他早就下班了,由於他住在空港附近,他得放空車回家。現在他要到手一筆車費。而且他還説了個謊,騙她表上到空港的車費要九至十塊。實際上連七塊也不到。他這樣説謊可以讓乘客以為佔了便宜。而現在他可以不用把計程計費表上的牌子往下推就開他的車,把這七塊錢放進自己的腰包裏去。
豎上計費表上的牌子拉客人是違法的,不過那個司機心裏在想,反正象這樣一個晚上,天氣那麼壞,不會有警察捉住他的。
那出租汽車司機想得很樂胃,這一下他可把這個蠢老太婆乘客和他那個王八蛋僱主都冤了。
等他們啓程以後,伊內茲擔心地問:“你肯定能在十一點以前趕到嗎?”
司機回過頭髮狠説:“我説了,我不是説了嗎?讓我開我的車。”
説是這樣説,他心裏承認,他也不能肯定能否準時趕到。路不好走,其餘的車走得慢。他們也許可以趕上,不過時間很緊。
三十五分鐘後,這輛載着伊內茲的出租汽車令人厭煩地沿着被雪蓋住的、仍然堵塞的肯尼迪高速公路上向前爬。伊內茲坐在後面,心情緊張,手指神經質地動着,她在尋思這段路還要走多久。
與此同時,空港的那輛接客車,載着搭乘第2次班機的旅客,竄到林肯國際的離港機坪的門口。這輛客車,在甩脱了市區附近的緩緩前進的車輛以後,不斷往前趕。現在,候機大樓上面的時鐘是十一點差一刻。
車一停,D.O.格雷羅第一個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