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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就在埃利奧特·弗里曼特爾躊躇滿志的時候,有個名叫D.O.格雷羅的原建築承包商,飽經憂患、失意之餘,正在向失敗低頭。
格雷羅目前離開空港大約十五英里,把自己反鎖在市內南區一座破舊的公寓樓上的一個房間裏面。這幢沒有電梯的公寓樓離屠宰場存放牲口的地方不遠,在第五十一號街一家喧鬧蹩腳的飯鋪樓上。
D.O.格雷羅是個瘦削的細長個子,雙肩微溜,面有菜色,突出的尖下巴。
眼睛深凹,薄薄的嘴唇,全無血色,鬍髭稍帶茶色。細脖子,大喉結。頭髮在往後禿。雙手有點發抖,手指難得是穩定的。他老抽煙,經常一支接一支,用一個煙頭點上另外一支。目前,他需要刮一下臉,換件乾淨襯衫。雖然他把自己鎖在裏面的那間屋子是冰冷的,身上卻在出汗。他今年五十歲,但看上去要老得多。
格雷羅結婚已有十八載。從某些標準看,婚後生活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美滿,也還不錯。D.O.(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人們都用他名字的縮寫來稱呼他)和伊內茲·格雷羅兩人相敬如賓,誰也沒有想過要另覓新歡。而且,不管怎麼樣,D.O.格雷羅對女人從來不大感興趣;他更多的心思是用在做生意和理財上面。但是,在過去的一年裏,格雷羅夫婦之間在思想上出現了鴻溝,伊內茲雖曾設法填平這個鴻溝,卻沒有成功。買賣上一連串的厄運,把他們這個小康之家弄得瀕於貧困,最後迫得他們數次搬家——先是從他們那舒適、寬敞的近郊住家(已經抵押了不少錢)遷到另外一些不那麼闊氣的地方去,最後又遷到如今這個陰暗、到處透風、到處都是蟑螂、兩間一套的公寓裏來。這是兩人之間出現鴻溝的一個原因。
雖然伊內茲對他們的處境並不滿意,但她還是可以根據目前的情況張羅過去的,只要她丈夫不再變得喜怒無常、脾氣不再變得如此兇惡,有時甚至無法和他説話。幾個星期以前,他在盛怒之下,打了伊內茲,把她的臉刮破了一大塊。她倒是願意原諒他的,他卻既不賠禮道歉,事後又絕口不提此事。
她怕他以後還要動手,所以,不久就把他們的兩個十來歲的孩子——一男一女——送到她住在克利夫蘭的已婚的一個姐姐那裏去住。伊內茲自己留在家裏沒有走,她找了個工作,在一家咖啡館當女侍。儘管工作重,工資少,但至少可以餬口。她丈夫似乎很少理會孩子們或者她本人在不在家;最近他的情緒是心灰意懶得厲害,而且總是一個人生悶氣。
伊內茲目前正在上班。D.O.格雷羅獨自一人在家。他不必把這間小卧室鎖上,雖然他在房間裏耽不長,但為了切實保證不受打擾,他還是把門上了鎖。
D.O.格雷羅和今晚還有一些人一樣,很快就要離開家門去空港。他已在航空公司訂了座,有一張今夜有效的飛機票,是環美去羅馬的第2次班機。
票子就在他的大衣口袋裏,大衣就在這間鎖着的屋子裏,搭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椅上。
伊內茲並不知道有那麼一張去羅馬的飛機票,對她丈夫取得這張票的動機更是一無所知。
這是環美的一張旅遊的來回票,一般要花四百七十四美元。D.O.格雷羅撒了個謊,用賒欠的辦法把票弄到手。他先付了四十七元定洋,這是典當了他妻子最後一件值錢的東西——她母親的一個戒指(伊內茲還未發現丟失)
——弄來的錢。他答應餘下的欠款,加上利息,在今後兩年內每月分期拔回。
這一諾言大概是永遠也實踐不了的。
沒有一家正經的金融公司或銀行會借給D.O.格雷羅去附近皮奧里亞的一張公共汽車票錢,更不要説是去羅馬的飛機票錢了。他們會徹底調查他的背景,並發現他有長期無力償付債務的歷史,長期積欠一大筆私人債務,而他開設的住宅建築公司——“格雷羅承包股份有限公司”——早在一年以前就被宣告破產。
如果對格雷羅的一團糟的財務情況作進一步的調查,將會發現在過去的八個月中,他用他妻子的名義曾試圖籌集資金搞一項投機性的地皮交易,但沒有成功。在失敗過程中,他又欠下更多的債。目前,由於他曾編造了一些弄虛作假的財務報告表,同時又是個沒有償付債務的破產者,事發以後(看來不久就要敗露)將要捲入刑事訴訟,而且幾乎可以肯定是要坐牢的。還有一件事,雖然沒有這樣嚴重,但也是馬上就要發生的:這套房子雖然破舊不堪,他已有三個星期沒交房租,房東揚言明天就要趕他搬場。如果被逐,他們將無處可去。
D.O.格雷羅已是走投無路。他的財政信譽掃地,是零負。
不過航空公司對賒賬是非常松的;而且,即使有人逃債,它們在追索欠款的手續方面往往沒有別的企業那樣雷厲風行。這是一個特意制定的方針。
它的依據是:近幾年來,買票坐飛機的乘客是社會上一種異乎尋常地誠實可靠的典型,大多數公司很少吃過倒賬。很少有D.O.格雷羅那樣打算賴賬的人去麻煩它們,所以它們沒有采取措施來專門挫敗格雷羅耍的那種花招,因為不值得這樣做。
通過兩個簡單的辦法,他躲過了一次非常草率的信用調查。首先,他拿出一份“職工介紹信”,這是他自己用打字機打的,信紙上印的是他一度經營過的一家不復存在的公司名稱(不是那家宣告破產的公司),這一公司的地址用的是他個人使用的郵政信箱。第二,在打這封信的時候,他故意拼錯自己的姓,把第一個字母“G”打成“B”。這樣,如果要搞例行公事的用户信譽調查,“佈雷羅”這個姓氏不會提供任何情況,而在他那真實的姓氏下面是載有對他不利的記錄的。在進一步提供身份的時候,他使用了他的“社會保險”卡和汽車駕駛執照,事先仔細地把他姓氏的第一個字母同樣加以塗改,事後又重新把它改回來。他在付款合同上面簽字的時候,還故意把名字簽得不易識別,看不清他籤的究竟是“G”還是“B”。
昨天有個職員也繼續使用這個錯拼的字,替他在飛機票上面寫上“D.O.佈雷羅”。D.O.格雷羅根據自己目前的計劃,對這件事仔細權衡了一下。他的結論是毋須擔心。如果以後有人提出疑問,在那份“職工介紹信”和飛機票上就只錯了一個字母,似乎是個真正的筆誤。一點也證明不出他是故意這樣做的。不管怎麼説,他打算今天晚上在空港報到的時候,把環美客艙清單和他的飛機票上的名字拼法改正過來。重要的是,在登上飛機以後,必須做到他的名字確切無誤,不致引起混亂。這也是他的計劃的一部分。
D.O.格雷羅計劃的另一部分是把這第2次班機炸燬。他將和飛機同歸於盡。這一因素並不使他生畏,因為他自己作了盤算,他的生命對己對人都不再有什麼價值了。
但是他的死倒可以產生價值,他決心要使他的死亡產主價值。
在環美這次班機飛出之前,他打算去保七萬五千美元的飛行險,寫上他妻子和孩子的名字作為受益人。他有他的理由:直到目前為止,他沒有帶給他們什麼好處,但是最後這一行動將是為他們着想而作出的一項不平凡的姿態。他認為他正在完成一項愛和犧牲的業績。
在他乖戾失常的腦子裏——這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逼出來的——他根本沒有考慮到乘坐第2次班機的其他旅客、它的機組人員,所有這些人全都要和他一起喪生。他象精神病患者一樣,天良已泯。在他想到別人的時候,只是考慮他們會不會破壞他的計劃。
他認為他對各種可能發生的問題,都已經考慮在內了。
飛機一經上天,他那張飛機票的問題就變得無關緊要的了。沒有人能夠證明他無意執行合同上分期付款的規定。即使那張偽造的“職工介紹信”敗露——很可能要敗露——除了説明他是用欺詐手段取得賒賬之外,再也不能説明什麼別的問題。這件事本身對隨後索取保險金毫無影響。
他還故意買了一張來回票,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即他不但打算完成這次出國的飛行,還打算回來。至於為什麼選擇去羅馬,那是因為他在意大利有個遠房兄弟,雖然從來沒有見過,有時也曾説起要去看看他——伊內茲知道這一件事。所以他作出這一抉擇,至少看上去是合乎一點邏輯的。
在D.O.格雷羅每況愈下的時候,這個計劃在他頭腦裏已經打轉了好幾個月。在這期間,他仔細研究了飛機空中失事、飛機被人毀掉旨在從飛行保險中撈一把的史料。在有案可查的飛機失事史料中説,在毀機的動機調查清楚之後,對那些還活着的同謀者就被控以謀殺罪,和他們有關的飛行保險單作廢。
當然還有其他許多飛機失事原因不明,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有人破壞的結果。關鍵在於飛機殘骸是否存在。如能找到殘骸,訓練有素的調查人員有辦法把殘骸湊在一起,設法找到其秘密所在。這些調查人員經常總能解決問題。如果是一次空中爆炸,留下殘跡,就可以斷定爆炸的性質。D.O.格雷羅據此認為他的計劃必須排除找到殘骸的可能性。
這是他選擇環美直飛羅馬的班機的原因。
第2次班機“金色巨艇”大部分的航程是在海洋上空,所以根本就永遠不可能找到一架支離破碎的飛機殘骸。
環美航空公司有一本印發給乘客的小冊子,裏面標明瞭飛行路線、航速,一看便知,裏面甚至還有一組報道,教給乘客如何“自己查明飛行中的方位”。
格雷羅根據這本小冊子,算出在飛行四小時以後——把一般的風速計算在內——第2次班機將飛臨大西洋中部上空。他打算在飛行開始後,再核對一下,如有必要,再把目前的計算結果加以修正。他的設想是:首先記下起飛的確切時間,然後注意聽取關於飛機進程的報告,這是機長經常會通過客艙裏的擴音機向旅客宣佈的。有了這樣的情報,就可以很容易地判斷飛行是落後於或是走在原定的時間前面,落後了多少或提前了多少。最後,就在他已經決定了的地點上空——約摸在紐芬蘭以東八百英里——觸發爆炸,讓飛機或它的殘骸墮入海底。
這就再也找不到它的殘餘。
這第2次班機的碎片將永遠留在大西洋海底,藏在那裏成為一個謎。這就不會進行檢查,隨後也沒有人能揭示飛機失事的原因。活着的人也可能會有迷惑,產生疑問,進行猜測。他們甚至猜對了,但永遠也弄不清真相。
由於缺乏有人進行破壞的任何證據,飛行保險的賠款必須如數付給受益人。
現在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如何爆破。顯然必須把這架飛機毀掉,同樣重要的是,爆破的時間必須對頭。為了解決這時間問題,D.O.格雷羅決定把爆破裝置帶上飛機,親自動手。目前他正在這上了鎖的房間裏把它裝配起來。雖然他作為一個建築承包商對炸藥也很內行,他身上還是在冒汗,從他十五分鐘前開始裝配的時候,就一直在出汗。
這個裝置有五個主要部分:三格炸藥,一個小小的雷管接上電線,一節半導體收音機使用的電池。炸藥盒是杜邦公司紅十字加強型的——體積小,威力特大,含有百分之四十的硝化甘油,每盒直徑是一又四分之三英寸,長八英寸。用電工的黑色橡皮膏粘在一起,為了掩蓋其用途,被放在一個餅乾盒子裏面,一端是開着的。
格雷羅小心翼翼地還在破爛的牀罩上面攤開了另外幾樣東西,他就在牀罩上面工作。這裏面有一個木製晾衣夾,兩隻圖釘,一方英寸的透明塑料皮,一段短短的繩子。這個用以炸燬一架價值六百五十萬美元的飛機的裝置價值還不到五美元。所有這些東西,包括炸藥——是D.O.格雷羅當年做承包商時用剩的,是在五金店裏買來的。
牀上還放着一個扁扁的小皮包,是人們出門辦事坐飛機時裝文件和書本用的那一種。格雷羅就把這個爆炸設備安裝在這裏面。稍後,他就帶上這個皮包上飛機。
一切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地簡單,簡單到格雷羅自己也承認:多數人事實上由於對炸藥不懂行,決不會相信這東西能行。不過,它就是管用,具有破壞性極大、致命性的效果。
他把這個裝有炸藥的餅乾盒牢牢地粘在皮包裏面,把木頭夾和電池捆在一旁。用電池為炸藥點火。衣夾是開關,在適當的時候能把電池內的電流釋放出來。
他的手在顫抖。他自己感到襯衫裏面在流汗珠。雷管已經安上,稍一失誤,一不小心,此時此地就可以把他自己,這間屋子,這個建築物的大部分炸得四分五裂。
他屏住呼吸,把雷管和炸藥上面接出來的第二根電線和衣夾的一端接上。
他等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用手帕擦去手上的汗水。他的神經和神志緊張異常。他坐在牀上能感到身子下面薄而凹凸不平的牀墊。在他動彈的時候,這張老掉牙的鐵牀架子就發出吱吱的聲音表示抗議。
他繼續他的工作。他以極為靈巧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把另一根電線接上。
現在全靠那一方英寸的透明塑料皮來隔斷電流,防止爆炸。
這塊塑料皮還不到十六分之一英寸厚,在它的邊緣附近有一個小洞眼。
D.O.格雷羅拿起牀上剩下的最後一個配件——繩子,把它的一頭穿進那塑料皮上的洞眼,然後把它牢牢拴住,防止塑料皮移動。他把繩的另一頭穿過皮包上一個已經鑽好但並不顯眼的小孔,引到皮包外面,正好在皮包把手的下面出來。他把皮包裏面這部分繩子弄得鬆鬆的,把露在皮包外面的那段繩子又打了個結,結的大小正好不讓繩子縮回去。最後,也是在皮包外面,他又打了個手指可以放進去的圈套,就象執行絞刑的人用的絞索,具體而微,然後把多下來的繩子剪掉。
一切就是這樣。
把手指伸進圈套裏去,繩子一拉!只要接通電流,爆炸立地發生,就可以把四周的人、物摧毀殆盡。
一切就緒,格雷羅感到一陣輕鬆,點上一支煙。他再一次想到一般人——包括寫偵探小説的人——總把製造一個炸彈想象得比這複雜得多,不由冷笑一下。在小説裏看到的,總是些精心設計的機關啊、鍾啊、導燃線啊,發出滴滴答答或者絲絲作響或者劈劈啪啪的聲音,而且據説如果把這些東西泡在水裏就可以防止爆炸。實際上,並不需要這繁瑣的一套——象他剛裝配好的、簡單、平常的部件就行。而且只要一拉繩子,不管是水、槍彈、人的勇敢都不熊制止他這種炸彈的爆炸,任何東西都將無濟於事。
D.O.格雷羅咬住煙捲,在冒出的煙霧中眯着眼睛斜視着,他小心地把一些紙張放進皮包,把炸藥、衣夾、電線、電池和繩子全部蓋上。他設法做到這些紙張不會來回移動,但是紙張下面的繩子卻可以隨便移動。即使有必要把皮包打開,裏面的東西看上去也全都是沒有什麼危險的。他把皮包關上鎖好。
他看了看牀頭那隻蹩腳鬧鐘。八點過幾分,離班機起飛兩小時不到一點。
是時候了,該走了。他打算坐上住家附近的地鐵去航空公司的接客站,在那裏搭上空港的專車。他身上剩下的錢,剛夠坐地鐵和購買飛行保險單。想到這裏,提醒他還必須留出足夠的時間,到空港去買保險單。他趕緊穿上大衣,摸了摸口袋,檢查一下那張去羅馬的飛機票是否還在裏面。
他把卧室門上的鎖打開,走進那間簡陋、破爛的起居室,帶上那隻皮包,戰戰兢兢地拿在手裏。
最後還有一件事要辦!留張條子給伊內茲。他找了張紙片,一支鉛筆,想了幾秒鐘,寫道:
我這幾天不回家了。我要出門去。我盼望不久會有好消息,讓你感到意外。
他簽了D.O.兩個字母。
他猶豫了一下,心裏軟了下來。這不象一張結束十八年夫妻關係的字條。
接着他又決定只能如此,言多必失。因為出事後,即使找不到第2次班機的殘骸,調查人員也會徹底檢查乘客的名字。這張字條,還有他留下的其他一切紙張,也將受到周密的檢查。
他把字條放在伊內茲肯定能看到的桌子上面。
下樓的時候,D.O.格雷羅能聽到那家蹩腳飯鋪裏傳出來的人聲和投幣自動電唱機裏放出來的音樂。他翻上大衣領,另一隻手緊緊握住那個皮包。皮包把手下面是那個活象絞刑人用的絞索繩圈,它就在他彎着的手指旁邊。
在他離開南區的房子、走向地鐵的時候,外面還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