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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爾的弟弟基思·貝克斯費爾德在空中交通控制中心的雷達室裏值班,八個小時的監視工作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
在雷達控制方面,今天晚上的風雪正在產生一種深刻的影響,雖然它不直接影響人的肌體。基思是這樣想的:有的人並不懂得這一大堆雷達鏡所能説明的事物的複雜性;對這樣一個作壁上觀的人來説,這場風雪雖然就在外面肆虐,卻好象是遠在千里以外似的。
雷達室就設在這指揮塔裏面,位於四壁全是玻璃的頂層的下面一層。空中交通管制台就在那頂層——指揮塔艙——對飛機在地面的移動和就近空中的飛行進行指揮。這個雷達部門的管轄範圍超出了空港的範圍,它的管制人員一直管到空港之外,起到填補當地的調度和最近的空中交通控制地區中心之間的空隙這一作用。地區中心和任何一個空港一般總是相隔好多英里之遙,負責控制主要的空中航道以及進入或飛離這些航道的飛機。
雷達室裏沒有窗户,這和塔頂部分剛好相反。這間屋子一直是半明不暗的,在這裏林肯國際,日日夜夜,有十個雷達管制人和管理人員在微弱的月色也似的光線下面工作。他們處在擠得滿滿的各種設備之中,這裏面有雷達鏡、有控制儀器、有無線電通訊板,四壁都是。為了保護這些精緻靈巧的電子裝置,無論冬夏室温總是保持在華氏七十度,穩定不變,所以工作人員總是穿着襯衫工作。
雷達室內總是保持着平靜的氣氛。可是任何時候,在這個平靜的氣氛後面,神經總是處於緊張狀態之中。今天晚上,這場風雪增加了這份緊張,而在過去的幾分鐘之內,這種緊張狀態又更加劇。其效果就象是在拉開一個個已經繃得很緊的彈簧。
造成這份額外緊張的原因是雷達鏡上出現了一個信號,這個信號旋即在控制室裏觸發了一個紅色的閃光燈和一陣陣嗡嗡的警報聲。這嗡嗡聲現在已被切斷,停了下來,可是那雷達鏡上的信號依然存在,清晰可見。人們把這樣的信號稱之為並蒂花,它在那半明不暗的屏幕上開花,就象是一朵微微抖動的綠色康乃馨,它意味着有架飛機出了問題。在目前的情況下,出問題的是美國空軍的一架KC-135型飛機,它處在空港高空的風雪之中,尋求馬上緊急着陸。基思·貝克斯費爾德一直在出現這個緊急信號的扁平的雷達鏡旁工作,一個管理人員從信號出現那個時候開始,也已參加進來和他並肩工作。
兩人目前正在發出緊急、迅速的決定——用內部通話機通知鄰近崗位上的管制人,用無線電通告其他的飛機。
就在上面一層的指揮塔值班主任已經及時地收到關於這個求救信號的通知。他旋即宣佈進入第三類緊急情況,要求空港的地面設施進行警戒。
這個目前受人矚目的扁平的鏡屏是一塊平放着的玻璃圓片,大小象自行車輪胎,嵌在一個落地支架的枱面上。它的表面呈暗綠色,上面有許多發亮的綠色光點,展示半徑四十英里之內上空的飛機。飛機在上空移動,這些光點也跟着移動。在每個光點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塑料標記以資識別。這些標記俗稱“蝦船”。工作人員隨着飛機的行進和它們在屏幕上的位置變化,用手挪動這些標記。在更多的飛機出現的時候,就通過無線電呼叫來識別它們,掛上類似的標籤。新的雷達系統不再使用蝦船,而是使用字母數字組成的識別電碼(包括飛機的高度),直接呈現在雷達屏上。不過這個比較新穎的方法還沒有被普遍使用,它和一切新的系統一樣,還有需加解決的缺陷。
今晚屏幕上的飛機數目特別多,有人在早些時候説過,這些越來越多的綠色點點象是繁殖力很強的螞蟻。
基思坐在最最靠近這個扁平面的地方,他那頎長瘦細的個子坐在一張灰色鋼椅上面,彎身向前。他的身軀直挺挺的,兩腿盤在椅子下面,和椅子一樣的硬繃繃。他全神貫注,形容憔悴,這已有好幾個月了。在鏡屏上的綠色反光下,他眼睛下面陷得很深的黑圈圈更為明顯怕人。任何熟識基思而又有一年左右沒有見過他的人,看到他的這副樣子和舉止的變化準會大吃一驚。
他本來是個熱情洋溢、從容不迫、隨和的人;現在已經完全變了樣。基思比他哥哥梅爾小六歲,可是現在看上去比梅爾老得多。
同事們都注意到基思·貝克斯費爾德的變化,其中有些人今天晚上也在雷達室的其他控制崗位上工作。他們也非常清楚這一變化的原因,真心地同情他。不過這些人都是注重實際的人,乾的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工作。由於這個緣故,雷達主管人韋恩·德維斯目前正在暗中注意着基思,對他愈來愈緊張的神情已經留心多時了。德維斯,細長個子,是個講起話來慢條斯理的得克薩斯州人。他坐在雷達室的正中一張高腳凳上,這樣他可以從操作人員的肩膀上面往下探視那幾台為特種功用服務的雷達鏡。德維斯曾親手在高腳凳下面配上幾個小軲轆,不時象騎馬似的坐在上面,誰需要他的時候,他就用他那雙手工做的得克薩斯皮靴猛踢那些軲轆,推動凳子前進。
在過去一個小時內,韋恩·德維斯一直沒有遠離基思。原因是他隨時準備在必要時把基思從雷達觀察的崗位上調下來。他的直覺告訴他隨時都有可能作出這樣一個決定。
儘管這位雷達主管人稍微有點裝模作樣,他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對他可能不得不採取的行動有點擔心,他知道這樣做會嚴重地影響基思的情緒。不過,如果迫不得已的話,他是會這樣做的。
德維斯兩眼盯在基思的扁平鏡面上,慢吞吞地開腔了:“基思,小老弟,那架勃拉尼夫的班機正在向東航的飛機靠近。你如果讓勃拉尼夫向右轉彎,東航就可以保持原來的航道。”基思自己應該已經看到這一點,但是他沒有看到。
現在的問題是要為空軍的KC-135讓出一條道來,雷達室內大部分工作人員正在緊張地設法解決這個問題。這架飛機已經從一萬英尺高空開始下降,準備用儀表進行着陸。麻煩的是,在這架巨型空軍噴氣機下面,還有五架民航班機,在上下一千英尺的間隔分層盤旋,在有限的空域裏繞來繞去。它們都在等着挨次着陸。在幾英里外的兩側,另外還有好幾路飛機,同樣在分層盤旋,在更低層,還有三架飛機已在着陸進近。在這些飛機之間,又全是些繁忙的飛離空港的空中走廊。不管怎樣,這架下降的軍用機必須穿過這些分層盤旋的民航機羣,而又不能發生碰撞的事故。這樣一項任務,在正常的情況下,對神經最最健全的人也會是一個考驗。而現在的情況卻又進一步複雜化了,因為這架KC-135的無線電失靈了。因此無法同那個空軍駕駛員取得通話聯繫。
基思·貝克斯費爾德按了一下他的話筒。“勃拉尼夫821,馬上右轉彎,面向○一九一○。”在這種時刻,即使壓力已經高到無以復加,話聲仍然應該保持冷靜。而基思的話音卻高而尖,這就暴露了他的緊張心情。他看到韋恩·德維斯在警惕地看着他。但是勃拉尼夫的機長執行了指示,雷達屏上原來近得令人難受的尖頭信號開始分開了。在現在這樣的時刻,空中交通的管制員是會感謝上帝的——不管他信的是哪一個上帝,——因為航空公司的駕駛員敏捷地、機靈地作出了反應。這樣做,駕駛員可能會抱怨,事後多半是要抱怨的,因為要求他突然改變航道,他必須來一個難度較大的急轉彎,把乘客晃得前仰後合。但是當一個管制員發出命令説是“馬上”,駕駛員總是立即照辦,過後再爭。
大約一分鐘後,勃拉尼夫的班機還必須再轉彎,東航的也要轉彎,兩架飛機是在同一的高度上面。在這之前,還需要給一些飛機提供新的航道。其中有兩架環航的——一架稍高一些,一架稍低一些,——加上一架中央湖的康伐爾,一架加航的先鋒型機,還有一架剛在屏幕上出現的瑞士航空公司的客機。在那架KC-135脱險之前,必須讓這些飛機以及另外一些飛機走之字形的航道,但是又只能是短距離的,因為不能讓它們中間任何一架誤入鄰近的空域。這倒有點象是一次錯綜複雜的棋賽。不同的是,所有的棋子是在不同的高度上面,而且在以每小時幾百英里的速度移動着。同樣,作為這場棋賽的一部分,這些棋子還在移動着的時候,必須要它們升高或降低,而又不許任何一架在橫裏和另一架靠近到三英里之內,在上下垂直的距離靠近到一千英尺之內,不許任何一架越出棋盤的邊緣。而就在這一切情況發生的時候,數千名乘客在焦急地希望結束他們的旅程,但是又不得不坐在他們懸空的座位上等着。
基思偶爾也還能偷閒尋思,那個空軍駕駛員要在困難之中穿過風雪和擁擠不堪的空域下降,不知道他目前作何感想。大概感到很孤獨吧。就象基思自己這樣的孤獨,就象人生總都是孤獨的那樣,哪怕其他一些人的身體就緊挨着你。那個駕駛員一定還有一個副駕駛員和其他機組人員和他在一起,一如基思也有其他工作人員和他在一起那樣,這些人眼前就近在咫尺,伸手就碰得着。但是這樣的接近實在算不了什麼。當你獨自一人躲在你心田的底裏、沒有什麼人能進得來的地方,當你與世隔絕、形單影隻,生活在心裏有數、回憶往事、良心責備和恐懼之中的時候,這樣一種人與人的接近也算不了什麼。從你出生的那個時候開始,直到你老死的那個時候為止,生活就是孤獨的。總是而且永遠是孤獨的。
基思·貝克斯費爾德懂得一個人能有多麼的孤獨。
基思挨次為瑞士航空公司的飛機、兩架環航中的一架、中央湖和東航的客機提供了新的航道。他聽到韋恩·德維斯在他身後設法和空軍的KC-135恢復通話聯繫。仍然沒有反應,只有那KC-135駕駛員造成的求救雷達尖頭信號依然在儀表屏上出現。信號的位置表明他做得對頭,是在正確執行無線電出毛病之前發給他的指示。他在這樣做的時候,準知道空中交通控制枱能夠猜到他的動態,他也準知道地面雷達能夠看到他的位置,並且相信會把其他的飛機趕開,為他開路。
基思知道這架空軍飛機是從夏威夷飛來的,在西海岸上空加油以後直飛此間,它的目的地是華盛頓附近的安德魯空軍基地。但是在落基山的大陸分水嶺的上空,有一台發動機發生故障,接着電路上又出了毛病,機上的指揮官於是選擇了肯薩斯州的煙山,打算在那裏作事先未經安排的着陸。可是煙山跑道上的積雪還未清除完畢,這架KC-135又轉來林肯國際。空道控制枱為這架軍用飛機導航,讓它往東北飛越密蘇里州和伊利諾斯州。然後,在三十英里外,西頭進口控制枱,通過基思·貝克斯費爾德,把導航的任務接了過來。剛接過來不久,這個駕駛員禍不單行,無線電又出了毛病。
如果飛行條件正常,軍用飛機多半總是避開民用航空港的。但是象今天晚上這樣的風雪天,沒有疑問,總要求助於民用航空港,而且準是有求必應的。
在這間光線調得暗暗的、儀表擠得滿滿的雷達室內,其他管制調度人員和基思一樣,滿身是汗。但是他們在和空中的駕駛員們説話的時候,話聲中不許流露出感到壓力或緊張的痕跡。駕駛員們自己隨時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操心。今天晚上,受到風雪的襲擊,駕駛艙外的能見度是零,完全依靠儀表飛行,對他們的技術要求也在接二連三地增加。由於交通擁擠,引起晚點,他們中間大部分人已經多飛了許多時候,現在還必須在空中耽得更久。
一連串迅速而又沉着的無線電指令從每一個雷達控制的方位上向外發出,要求更多的班機不要進入危險區。這些班機都在等待挨次着陸。而每隔一兩分鐘又有更多的飛機飛離空中航道前來參加等待着陸的行列。有一個調度員用低而急迫的聲音找另一個幫忙。“老夥計,我這裏真傷腦筋。你來處理一下但爾泰73,行不行?”這是調度表示他碰上了麻煩,忙不過來的一種説法。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唉!——我也忙得夠嗆……等一等!……行,我有辦法啦。”片刻之後:“林肯進近管制呼叫但爾泰73。左轉彎;面向一二○。保持原高度,四千!”調度們在能互相幫忙的時候就互相幫忙。也許那個人幾分鐘後自己也需要別人幫忙。“嗨,留神西北航空公司的那架飛機;他正從另一邊飛過來。天啊!這倒有點象上下班時候的外圈車道了。”……
“美航44,保持目前的方向,你在什麼高度?”……“那架離港的漢莎客機大大偏離了航道。把他媽的趕出進近區!”要飛走的班機正被趕離這個麻煩地區,但是進港的飛機又被卡住了,失去了寶貴的着陸時間。隨後,就在緊急狀態過去之後,大家知道得花上一個小時或更多的時間才能解除這空中的交通阻塞現象。
基思·貝克斯費爾德竭力使自己保持精神集中,要在自己頭腦裏記住他這一個區內的圖像以及區內每一架飛機的動態。這就需要快速的記憶力——
要記住這些飛機屬於哪些航空公司的,記住它們的方位、機型、航速、高度、着陸的次序……腦子裏要有一幅詳盡深入而又是在不斷變化着的圖解……一個從來也不是處於靜止狀態的佈局。即使在比較平靜的時刻,精神上的緊張也是無休止的;今天晚上,這場風雪讓人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對一個調度來説,最可怕的是“失去這幅圖像”,也就是説,腦子使用過度,不聽使喚,腦子裏成了一片空白。這樣的情況有時也曾發生過,即使是頭腦特別好的人也會出現這種情況。
基思本來是個頭腦特別好的人。直到一年以前,同事們在壓力高得無法忍受的時候,總是找他這樣的人來幫忙。基思,我實在忙不過來了。你能幫着管幾架嗎?他經常總是接過來的。
不過,最近這幫人忙和找人幫忙的角色倒了過來。現在是他的同事盡力幫他抵擋,雖然任何人在做自己份內事的同時,還能幫別人多少忙畢竟是有限度的。
現在需要用無線電發出更多的指示。基思目前是全靠自己獨立工作;主管德維斯把他坐着的高腳凳挪到室內另一頭去查看另一個管制調度的工作去了。基思的頭腦裏作出了一些決定。通知勃拉尼夫向左轉,加航向右,東航轉一百八十度。這些都辦到了;雷達屏上的尖頭信號正在改變方向。那飛得較慢的中央湖的康伐爾在一分鐘之內可以不去管它。對瑞士航空公司的噴氣客機可不能不管,它正在和東航的班機匯合。必須給瑞航一條新的航道,可是怎麼個給法?快想!向右轉四十五度,就一分鐘,然後再向右。得留神環航和西北航空公司的飛機!有一架新來的正以高速從西邊飛進來——得弄清楚它是哪一家公司的飛機,要另外再找空域。思想要集中,集中!
基思下了死決心:他不能失去這個圖像;今夜不能,現在不能。
他下這個決心是有原因的;這是一個他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的秘密,即使對他的妻子納塔利也沒有説過。只有他基思·貝克斯費爾德自己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對着雷達屏值班監視。今天是他在空中交通控制枱工作的最後一天,這一天的工作行將結束。
這也是他的生命的最後一天。
“休息一下吧,基思。”這是指揮塔值班主任的聲音。
基思沒有看見主任進來。他進屋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現在站在雷達主管韋恩·德維斯的身邊。
在這之前,德維斯悄悄地告訴值班主任:“我看基思沒事。我為他擔心了好幾分鐘,看來他是闖過來了。”德維斯很高興他沒有必要採取他早先打算採取的斷然措施,但是值班主任輕輕地對他説道:“不管怎樣,讓我們把他撤下來一個時候。”他想了想又説:“我來辦。”
基思對這站在一起的兩個人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要把他撤下來的原因。
危機仍然存在,他們對他沒有信心。離開他的休息時間還有半小時,讓他休息一下是個藉口。他是否應該抗議?對象他這樣一個資歷頗高的管制調度員來説,這是一種侮辱,誰都看得出來的。接着他又想:何必在這個時候爭起來呢?不值得。而且休息十分鐘會使自己安定一些。休息以後,等緊急情況緩和一些,他仍然可以回來工作,值完這一班。
韋恩·德維斯探身向前説:“基思,讓李來接替你。”他對另一個管制調度員打了個手勢,此人按規定的時間剛休息完回屋。
基思點點頭,沒有出聲。但他仍然留在原處,繼續通過無線電對一些班機發出指示,好讓接替他的人掌握目前的情況。兩個管制調度交接工作一般需要幾分鐘。接替的人必須先研究一下雷達上的圖像,在自己頭腦中確立情況的全貌。他還需要在精神上進入緊張狀態。
有意識地、自覺地進入緊張狀態是這項工作的一部分。管制調度員們稱之為“把刀口磨快”。在基思十五年來搞空中交通管制的生涯中,他看到他自己和別人都是經常這樣做的。這樣做是因為在接班的時候,就象目前這樣,有必要這樣做。在其他的時候,譬如説,在調度員們集體坐車——有些人就是集體坐車的——上班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條件反射。在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彼此的交談是輕鬆的、正常的。在途中,有人會隨隨便便地這樣問另一個人:
“星期六你去看球賽嗎?”回答也是隨隨便便的:“當然去。”或者,“不,我這個星期沒空。”可是快到工作地點的時候,彼此的交談就變得緊張起來。
同樣一個問題,在人們離開空港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時候,回答就變成一個簡短的“去”或“不去”,再也沒有別的可説了。
除了精神上保持緊張、敏鋭之外,還要求這些人在值班期間有控制地、有意識地保持頭腦冷靜。這兩個條件就人的天性而論是有矛盾的,它們把人的精神弄得疲勞不堪,久而久之,就產生後患。許多搞管制調度工作的人得了胃潰瘍,為了怕丟掉飯碗,還得瞞着。為了不讓別的人知道,他們採取的措施之一就是自己掏錢找私人醫生看病,不去免費就醫,而他們這項工作本來是可以享受這一待遇的。工作的時候,他們就在存放私人衣物的櫃子裏藏着一瓶瓶“麥阿樂克斯”,用來消除胃酸過多症——不時偷偷地啜着那帶有甜味的乳白色液體。
還有其他的後果。有些調度——基思·貝克斯費爾德就知道有那麼幾個——在家裏變得討人厭,性情急躁,或者動輒暴跳如雷,這是工作時候感情受到遏制的一種反應。再加上工作時間和睡眠時間不正常(這就很難調節家庭生活),其後果是可想而知的。空中交通管制員中家庭發生破裂的名單長,離婚率高。
“行啦,我已經掌握情況了,”那個接替他的人説。
基思從椅子上騰出身來,在接替他的那個調度坐下工作的時候,他摘下了戴在頭上的送話受話器。那個新來的人在他坐下之前,就已開始對上空那架高度較低的環航班機發出新的指令了。
指揮塔的值班主任告訴基思:“你哥哥説他可能要到這裏來轉一下。”
基思一邊點頭,一邊走出雷達室。他並沒有生值班主任的氣,主任有他應盡的責任。基思沒有因為自己被提前撤下來而抗議,對此他感到高興。此時此刻,他最需要的是來一支煙,來點咖啡,獨自一人清靜一下。他也為自己能從這個緊急局面裏脱身出來——別人為他作出了這個決定——而高興。
他過去在這方面的經歷是夠多的了,所以錯過那麼一次也並不引以為憾。
這樣或那樣的空中緊急情況,在林肯國際一天就能發生好幾起,任何一個主要的航空港都是如此。這類情況可能在任何一種氣候條件下發生——在最最晴朗的天,在今夜這樣的風雪天都會發生。一般來説,只有少數人知道這些情況,因為幾乎所有這些情況都安全無事地得到解決,即使在上空的駕駛員也很少知道要他們推遲降陸時間或者突然指示他們要這樣或那樣轉向的理由。原因之一是他們沒有必要知道,另一個原因是根本沒有時間在無線電裏聊這些事情。至於空港的高級管理人以及地面的應急人員如失事飛機救援人員、救護車的隨從人員和警察,則總是得到進行警戒的通知的。這些人根據所宣佈的緊急狀態的類別來決定所要採取的行動。一類情況是最嚴重的,但很少這樣宣佈,因為這表示有飛機實際出了事。二類情況是通知危及生命的事迫在眉睫,或者有物質上的損傷。三類就是目前這種情況,是一般的警報,要求空港的應急設施作好準備;也許有需要,也許沒有。不過對調度員來説,任何一類緊急情況都會產生額外的壓力和它的後果。
基思踏進毗鄰雷達控制室的調度更衣室。現在他有幾分鐘的時間來安靜地進行思考。他是在為大家着想,希望空軍KC-135的駕駛員和其他所有還在上空的人今天晚上都能平安地在風雪中着陸。
更衣室是個隔出來的小房間,只有一扇窗,有三面牆壁全都是存放衣物的金屬櫃子,房間正中放着一張木頭條椅。靠窗有一塊佈告板,上面雜亂無章地貼着一些官方通告,還有空港社交團體的一些通知。誰要是剛從半明不暗的雷達室裏走進這間屋子,天花板上那個沒有罩子的燈泡就顯得很耀眼。
更衣室內別無他人,基思伸手摸到開關把燈滅了。指揮塔外面有強烈的照明燈,透進室內的燈光足夠使他看見東西。
他點上一支煙。然後打開他的存衣小櫃,從裏面取出一個裝飯的提盒,那是今天下午納塔利在他離家之前替他裝好的。他一面從熱水瓶裏倒咖啡,一面在尋思納塔利有沒有在他的飯食旁邊放上一張字條,或者,如果沒有字條,放上一些她從報紙或雜誌上剪下來的無關緊要的新聞報道。她經常總會放上那麼一張字條或剪報,希望能讓他高興高興——他認為是這樣。從他開始感到苦惱以來,她一直在努力這樣做。剛開始,她留的字條或剪報用意都很明顯,基思也一直是懂得的,知道納塔利的用心或者希望能達到這個目的。
對此他卻一直採取一種毫不動心、無所謂的態度。最近,字條和剪報比過去少得多了。
大概納塔利最後也灰心了。最近,她話也説得少了,而且他知道,她有時候曾經哭過,因為她的眼睛老是紅紅的,一望便知。
基思看到她眼睛紅腫的時候,也曾想勸勸她。可他自顧不暇,又怎能勸她呢?
在基思的存衣櫃裏面,釘着納塔利的一張照片——是基思拍的彩色小照。這是他在三年前拿到這裏來的。眼前,外面的亮光模模糊糊地照在這張照片上。不過他對這張照片看得太熟了,不管有沒有燈照在上面,他都能看到照片上的一切。
照片上的納塔利穿着上下兩截的游泳衣,坐在一塊岩石上,滿面笑容,一隻纖細的手放在眼睛上面遮住陽光。她的淡棕色頭髮在後面飄着;在她那小巧、活潑的臉龐上有點點雀斑,這些雀斑一到夏天就在她臉上出現。納塔利·貝克斯費爾德具有一種冒冒失失、調皮搗蛋的性格,還有堅強的意志,相片把二者全都抓住了。照片的背景是個碧波盪漾的湖泊,參天的樅樹,還有一塊平地而起的岩石。當時他們倆正在加拿大開着汽車度假,在哈立勃登湖區野營。那一次他們的兩個孩子——勃裏安和西奧——留在伊利諾斯,住在梅爾和辛迪那裏,沒有一起去。那次度假是基思和納塔利所經歷過的比較快活的一次。
基思心裏在想,今夜回憶起那次度假也許是很有意思的。
有一張摺疊着的紙片就塞在這張照片後面。那是納塔利有時放進他飯盒裏、眼下在他頭腦裏打轉的許多字條中的一張。這還是幾個月前在飯盒裏發現的,由於某種原因,他保存了下來。雖然他知道字條的內容,他還是把它取出來,走到窗前再看上一遍。這是從一份新聞雜誌上剪下來的,下面有幾行是納塔利的筆跡。
納塔利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興趣,有一些觸及的範圍很廣,她鼓勵基思和兩個兒子和她共享。這張剪報講的是美國遺傳學家們一直在進行的一項實驗。剪報説,人的精液現在可以快速冷凍。精液放在低温冷藏箱裏貯存,永遠保持良好。把它融化之後,在任何時候——早些時候或者幾代以後——
都可以用來使婦女受精。
納塔利在報道下面寫道:
方舟可以小百分之五十,如果諾亞知道關於冰凍精子的話;(《聖經》上載,古代諾亞因躲避洪水,刳木為方舟,上置各種動物,舉家上船。譯者注)
看來只要把冰箱門打開,你就可以得到孩子好幾十胎。
我高興的是我們已有我們的配給量,因為我們倆相親相愛。
納塔利在寫這張字條時就在作出努力;還在拚命設法使他們……他們倆的生活,他們一家……恢復到象過去那樣。相親相愛。
梅爾也曾參預其事,和納塔利一起企圖誘使他弟弟擺脱已經把他全部吞沒了的苦惱和意氣消沉之潮汐。
即使在當時,基思也多少願意響應。他從意識的深處引來了精神的火花,試圖從他自己身上找出一些力量來配合他們的力量,用自身的愛來響應人家向他奉獻的愛。但是這番努力失敗了。之所以失敗——他早就知道是會失敗的——是因為他內心裏已經再也沒有什麼感覺和激情,再也點燃不起温情、愛情,甚至連怒火也點燃不起。有的只是悽惻、悔恨,還有無所不包的絕望。
納塔利現在知道她和梅爾是失敗了;這一點基思是肯定的。他猜想這就是她揹着人啼哭的原因。
那麼梅爾呢?梅爾大概也放棄了。不過也不盡然——基思想起指揮塔的值班主任方才曾對他説:“你哥哥説他可能要到這裏來轉一下。”
如果梅爾不來,事情可能還簡單一些。基思覺得他辜負了梅爾的這番努力,雖然他們哥兒倆有生以來一直是親密無間的同胞手足。梅爾到這裏來,可能會把事情弄得複雜化。
基思是太衰竭、太疲乏,再也經受不起什麼錯綜複雜的干擾了。
他重又在想納塔利今晚有沒有在他的飯盒裏放進字條。他小心地把裝在提盒裏的食品取出來,希望看到她的字條。
提盒裏有火腿和水芹夾在一起的三明治,一包用酸奶做的軟乾酪,一個梨,還有包食品的紙。再也沒有別的。
他已經知道沒有什麼字條,卻拚命希望能夠看到她的留言,哪怕是完全無關緊要的片言隻語也好。接着,他又意識到這要怪他自己,根本沒有給她這個時間。由於他要做些準備工作,他今天離家比往常早。事先也沒有通知她,弄得納塔利手忙腳亂。他也説了乾脆不用帶飯了,他可以在空港的任何一家自助餐廳吃一頓。但是納塔利知道基思不喜歡這種地方,因為那裏又擠又鬧。她説別,接着就徑自盡快地把飯食趕出來。她沒有問他提早走的原因,不過他知道她有點納悶。納塔利沒有問,基思鬆了一口氣。如果問的話,他還得捏造一個理由,而他並不希望他和她訣別的時候還要説謊。
就這樣,他有充裕的時間。他先開車到空港的商業區,在奧黑根旅社登記了一個房間,這是今天早些時候他先用電話定好的。他對一切都規劃得非常周到。根據幾個星期前就作出的計劃行事。在實施他的計劃之前,他曾先等了一段時間,讓自己先能多想一想,看看有沒有這個決心。他在開好房間以後,就離開這家旅社,準時到空港上班。
奧黑根旅社到林肯國際坐汽車只要幾分鐘就到。幾個小時以後,等基思這一班一結束,他就可以很快回旅社。房間的鑰匙就在他衣袋裏。他把鑰匙取出來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