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2
泰坦尼克號於一九一二年四月十日從英國的南安普敦港出發,當天下午到達法國的塞爾布爾港,次日到達了愛爾蘭的昆士敦港,此後朝着紐約方向開始了橫渡大西洋的首次航行。四天裏一直順風順水,船長愛德華·J.史密斯經驗豐富,曾經在大西洋上往返了數百次之多。
英國的推理作家傑克·沃德貝爾不慌不忙地走上輪船前部的躍層大廳。
大廳的上部,尤其是A甲板附近,精雕細刻,可謂精緻至極。
天花板是白色的圓頂,便於白天的採光。牆壁和立柱基本都以上等櫟樹為材料精製而成。台階的正面,在精美的雕刻中間鑲嵌有一個大鐘。扶手下邊的通透部分採用金屬材料進行裝飾,在第一級台階旁,是一尊舉着照明燈的少年青銅雕像。
總之,這裏體現了倫敦最昂貴的建築裏也看不到的精湛工藝。沃德貝爾想,有朝一日,這艘大船功成身退之時,毫無疑問會被大英博物館作為二十世紀前期英國最重要的美術工藝製品收藏。
一等吸煙室也是如此,一進去,立刻讓人以為是闖進了倫敦最高級的會員制富翁俱樂部。
紅木壁板上是繁複的喬治王朝風格的雕刻,上面鑲嵌着珍珠貝,中間是彩色的玻璃和鏤空的大鏡子。
地板鋪着阿拉伯風格的亞麻油氈瓷磚,天花板塗成白色,懸掛着別具匠心的燈具。
這裏隨處可見高級的真皮沙發,配置了金屬桌腳的茶几,衣着考究的紳士淑女手持煙斗或香煙,坐在那裏談笑風生。樂團演奏的卡爾·博特的輕快曲調不時從對面的一等娛樂室裏傳來。
傑克·沃德貝爾四處找尋,沒有發現沃爾特·赫瓦德的身影,但他卻被室內巧奪天工的雕飾吸引住了。與其説他在找那位考古學者,倒不如説他不禁信步欣賞一九一二年堪稱英國一流的美術工藝。
突然,從沃德貝爾身後,傳來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原來,一等吸煙室裏走進了兩位紳士,其中一人看上去年輕英俊,但兩位應該都年過四十了。一位是泰坦尼克號的船東J.布魯斯·伊斯梅伊,另一位相貌年輕英俊的,是泰坦尼克號的設計師托馬斯·安德魯斯。伊斯梅伊留着八字鬍,而托馬斯·安德魯斯則沒有蓄鬚。只要是在泰坦尼克號上,這兩個人不論走到哪裏,都會贏得熱烈的掌聲,然後是與眾人熱情握手。他們將英國的驕傲具象化,是泰坦尼克王國裏的英雄。
兩個人的周圍人頭攢動,女性高亢的讚美之辭不絕於耳,充滿敬意的問候此起彼伏。沃德貝爾最初只是遠遠觀看,後來開始好奇他們談話的內容。或許大多數只是索然無味的諂媚之辭,但其中可能不乏一些對於大英帝國鼎盛繁榮的幽默諷刺。
接近前面的人牆,只見兩個人笑容可掬地面對着周圍的紳士淑女,習以為常的表情,讓人覺得他們是來到倫敦俱樂部裏的美國電影明星。
“伊斯梅伊先生,請問您知道美國作家摩根·羅伯遜的小説《愚行》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人羣裏傳出。
“對不起,請再説一次。”
伊斯梅伊轉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人羣逐漸從中間閃開,以便他們對話。只見連鬢鬍子的沃爾特·赫瓦德身着西裝,臂彎裏抱着一冊厚書。
“摩根·羅伯遜的《愚行》,四年前在美國發表過。”
“對不起,是小説嗎?”
“是小説。”
“講了什麼故事呢?”
托馬斯·安德魯斯微笑着問道。
“您果然不知道那本恐怖小説。但我就是再不合時宜,也不願在這樣眾多的紳士淑女面前講述那樣掃興的故事。”
“噢,請您一定要講一講。”伊斯梅伊興高采烈地説,“今天聚集在這裏的都是有遠見卓識的大人物,就是英國沉沒於大西洋中,各位也會一笑置之。”
人羣果然發出了笑聲。
“小説描述了一艘名叫‘泰坦’的英國豪華客輪……”
“哎喲,這名字我們好像聽説過。”人羣依然在笑。
“這艘客輪四月進入北大西洋,開始了它的首次航行。但它撞上了冰山,就沉沒了。”
“啊!”
“這還不要緊。可令人驚異的是,這艘耗資巨大的泰坦號並沒有根據乘客人數準備足夠的救生艇,於是,載着兩千多名乘客的豪華客輪沉沒了,儘管過程緩慢,但是仍有一千人以上死於那次海難。
“泰坦號長八百多英尺,寬八十多英尺,加上艦橋將近一百英尺高,建造費用一百五十萬英鎊,與這艘泰坦尼克號簡直如出一轍。當然……救生艇的數量也相近。”
一等吸煙室裏立刻人聲鼎沸。
“這艘船載有兩千兩百多位乘客,原來救生艇只夠一千個人的啊!”
“説得有意思!”伊斯梅伊爽快地説,“但那小説裏的船和我們的不一樣,首先,泰坦尼克號是一艘不沉的船。”
“但我聽説冰山很多。我們這艘船也幾次收到了在附近航行的船隻發來的無線電警報。”
推理作家説道。這是他從乘務員朋友那裏得到的消息。
“四月的冰山並不少見。動點腦筋的小説家就會把它寫成客輪的衝撞對象。”伊斯梅伊仍然對答如流。
“真正的不同在於,泰坦尼克號就是撞上冰山也不會沉沒。”此時設計師安德魯斯從旁插嘴了,他説,“輪船如果和障礙物正面衝撞,就算船頭向後凹陷五十英尺,我們的設計結構也可以擋住浸入的海水。我們船底的密閉區間,是十五道防水屏壁隔成的十六個封閉空間。第一層進水了還有第二層,第二層進水了還有第三層,海水浸入幾層後就再也不會滲漏了。即使第四層進水,船也不會沉沒。和冰山正面相撞,充其量也就是第一層進水。所以坊間傳説泰坦尼克號永不沉沒,我個人不會對此説法提出反對意見。”
設計師接着説:“並且在大西洋上航行的,並非只有我們這一艘船,周圍還有眾多船隻和我們保持着頻繁的無線電聯絡。如果船被撞開了一個大洞,這是最極端的假設了,對吧?當然這只是在萬一的情況下,在我們沉沒之前,附近的船隻會立即趕來救助我們。您所謂的一千人沉入海底,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好,如果真的那樣了,我就在船上守到最後。等我獲救後,一定和那位小説家談一談如何把能乘坐兩千人的大船設計得難以沉沒。用不了很久,那位美國人就會改寫自己的小説了吧!”
人們鬨堂大笑。
“並且這一歷史上偉大文明的象徵,以及代表這一時代的各位精英人物,怎麼會被輕易拋棄到大西洋裏?神靈也不會答應嘛!”
船東充滿自信地斷言。
“那麼,讓我們還是談論一些適合於這次愉快航行的話題吧!我作為船主感謝大家光臨。現在我們倆還有些其他工作不得不失陪……”
船東摟着設計師的肩膀,慢慢地離開了一等吸煙室,剩下沃爾特·赫瓦德與傑克·沃德貝爾暴露在眾人嗔怪的目光裏。於是,兩個人只好灰溜溜地躲到吸煙室最偏僻的角落裏坐下。
“唉,又搞砸了。我實在是難以適應這種上流社會的社交規矩,在學術領域裏就不必這樣謹小慎微。”
“我能理解。就像埃及豔后克婁巴特拉儘管要取悦凱撒,也沒有必要謊報年齡啊。”
“言之有理。但是,我如同得到某種暗示,從南安普敦港開船以後就心神不寧。四月十日上午,我和夫人在港口候船室裏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衣着寒酸的老太婆,當時她東張西望,最後認準我們走了過來。”
“你們認識嗎?”推理作家問道。
“素昧平生。她為什麼沒有選擇別人而單單找準了我,我想也許是我的外表和她的內心能夠產生某種共鳴,畢竟以她的打扮和上流階層難以搭話,而我卻給人一種安全感。總之她來到了我面前站住,直接問我是否是泰坦尼克號的乘客,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後,她勸我不要乘船。
“我們十分驚訝,我的夫人告訴她已經無法變更了,她顯出非常遺憾的神情黯然離去。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就追上前叫住她,騰出旁邊的座位讓她坐下,詢問她阻止我們乘船的原因。她問我是否知道占星術。
“我雖然不能深解其意,但那是流行於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流域的學問,我因為研究工作而掌握了一點皮毛。老太婆告訴我,從占星術上看,泰坦尼克號的這次航行非常不吉利。”
“噢!”
推理作家坐直了身子,興致勃勃地問:“這麼説她是占星師了?”
“應該是的。”
“她態度還嚴肅認真吧?”
“我認為她是足以信賴的。雖然她外表寒磣,但目光如炬,惜字如金,和那些為幾個小錢而信口開河的人完全不同。”
“那麼,老太婆是怎樣看待這艘泰坦尼克號的呢?”
“她稱這艘船是神靈對奢糜文明的制裁對象。”
“呵呵!”
“也許對她的言辭,還有這種神靈附身傳話的類型,一笑了之也沒有什麼,但從我至今為止的研究考慮,我感到其中一定暗藏着真相。”
“為什麼?”
“我畢生鑽研的學問,就是尋找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流域、阿拉伯半島以及埃及曾經的文明果實。這部分地域目前被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所佔有,而我們大英帝國也對這片廣闊的阿拉伯地區有着極大的野心。”
作家點點頭。這種趨勢他早就注意到了。
“我們的帝國正想把這片土地從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手中奪過來。這片甚至可以稱之為母親的土地,提供給我們學術思想的無限源泉,而大英帝國正要為自身的利益血洗沙場,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就發動殘酷的戰爭。淺薄地認為能夠凌駕於阿拉伯的民眾之上,就是我們文明的驕傲,這種傲慢自負對逝去的文明缺乏敬意。剛才船主提到了神靈,而神靈不會單單眷顧我們,他的説法只不過是一種歷史長河中唯我獨尊的自大想法。我認為老太婆的話語和我長久以來的想法相吻合,內心已經接受了。”
“她是否做了具體的説明呢?”
“當然。她説,一九一一年五月三十一日,泰坦尼克號離開哈蘭德沃爾夫公司的四○一號船塢,入水的瞬間,火星與其上升點相沖,而水星與土星相合,兩個行星卻恰好與木星相沖。”
“相沖與相合説的是……”
“相沖指的是行星的軌道形成一百八十度的位置關係,是最不吉利的,相合指的是行星非常接近甚至重合,上升點指的是行星的軌道與東方地平線上的交點,代表輪船本身。”
“原來如此。”
“並且,四月十日正午,泰坦尼克號離開英國出海的時候,正是天王星和月球與其上升點相沖的時刻,天王星是表示‘劇變’的行星,月球則有‘旅行者’的含義,加上那時支配大海的海王星恰好進入了代表‘不幸和藏身暗處的危險敵人’的十二星宮,與太陽軌道形成九十度角,形成了僅次於相沖的凶兆角度。”
“啊?”
“並且,泰坦尼克的船長愛德華·J.史密斯出生的天宮圖上,海王星進入了第八星宮這一死亡區域,天王星進入了第九星宮這一表示長期航海的區域,它先與月球相沖,然後與太陽相合,那麼太陽與月球也是相沖的關係。”
“我沒有占星術的知識,聽不太懂啊……”推理作家説道,“總之,這不是好兆頭對吧?”
“對,這是非常不吉利的暗示。”
“啊!”
“而且,有幾個已經發生的事實可以證實這一暗示。史密斯船長不久前還是泰坦尼克號的同型船‘奧林匹克’號的船長,去年九月二十日,這艘相對簡樸得多的奧林匹克號不幸與英國海軍巡洋艦‘霍克’號相撞。”
“真的嗎?”
“是事實。因為奧林匹克號的修復耽誤了時間,泰坦尼克號本來預定於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日的首航,不得不推遲到了四月十日。”
“怎麼這麼複雜……但您最終也沒有聽從占星師老太婆的忠告,還是上了船啊。”
“我夫人説已經訂購的船票無法返退,這也是實際情況。再説,我也在説服自己,這種占卜術很常見,也常有事先帶有凶兆的船隻安全抵達目的地、而吉星高照的人們和船隻不幸遇難的例子。”
“是嗎?”
“當時的確是這麼想的。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沒有進行過充分調查,當時考慮問題有些想當然,可是登船之後我很快就後悔了。”
“為什麼呢?”
“我不知您是否瞭解,四月十日中午,泰坦尼克號按計劃解開纜繩,由拖船牽引駛離碼頭,這艘大船蕩起的波浪使附近‘紐約’號船尾的纜繩脱落,紐約號因此慢慢旋轉了個半圓,險些與泰坦尼克號相撞,兩船當時的距離僅有四英尺,一點二米,真是千鈞一髮!因此泰坦尼克號的出發又晚了一個小時。”
“嗯,是有這麼回事。”
“名字也具有象徵性。我們的船前往紐約,卻因紐約號而耽擱了。”
“也有道理。”
“啊,我們又在説不吉利的話了。過幾天在紐約喝咖啡時想起來會啞然失笑的,希望是這樣吧。”考古學家笑着説。
但推理小説作家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陷入了沉思。
看到考古學者很不解,他憂心忡忡地説:“上船之後,我也遇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在頭等艙裏,有一位羅伯特·阿萊克森,是移民美國的英國富豪,顯得奇怪而陰森。邀請他參加這次旅行的朋友迪維德·米拉雖然和他始終在一起,卻也怕他三分。”
“噢?”
“羅伯特·阿萊克森似乎內心很痛苦,什麼時候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渾身散發着高級酒的酒氣,他曾邀請我到他的客房去。”
“客房?他沒有夫人嗎?”
“他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也這樣問過他,而他回答説自己的夫人總是自作主張地到處跑。看他那醉醺醺的模樣,也不難理解他夫人的行為。”
“那麼你去他房間了嗎?”
“去了。”
“後來呢?阿萊克森給你看了什麼東西了嗎?”
“是幾個玻璃瓶,細圓形的密閉容器……就如同我們在大學或高中的理科實驗室裏常見到的那種藥水浸泡的標本。”
“什麼標本呢?”
“最開始我也不明白。在發黃的液體中央,不知什麼生物的屍骸,呆呆地浮在那裏。
“我問他那是什麼,他如數家珍,這是耗子,那是豚鼠……”
“他説那是耗子和豚鼠的標本?”
“是那麼説的,但是看上去不像,怎麼説呢,那些生物都……都嚴重變形了。”
“變形?”
“直到他説,我都覺得看着不像耗子,眼球像要撐破眼皮一樣向前突出,上唇和下顎不能準確地咬合在一起。鼻子下面左右兩側高度不同,嘴角也比平常的耗子更向後咧開,牙齒奇形怪狀。其中一隻腳非常短,體表有的地方根本沒有毛。”
“畸形嗎?是個畸形的耗子嗎?”
“對。豚鼠也大致一樣。在搭乘泰坦尼克號的旅途中,他小心翼翼地攜帶着的標本中,沒有一個是我們認識的正常的生物屍骸。
“我只去過阿萊克森的頭等艙一次,傍晚,黃色的夕陽透過舷窗照射在他房間裏的紅木桌上,在那樣的光線裏,他像個孩子在高興地炫耀玩具,從黑色的大皮包裏拿出一個個纏着厚厚的紗布的大標本瓶,解開紗布後排列在那裏。”
“噢,真是奇怪的愛好,的確陰森森的。”
考古學家也不由得説道。
“標本瓶都排列好之後,他搓着手,從裏邊挑出最引以為自豪的一個向我展示,那是一個相對較大的瓶子,裏面的東西令我毛骨悚然。”
“什麼東西呢?”
“阿萊克森對我講的原話是‘這是未來人’。”
“未來人?”
“對。他説那就是我們人類未來的姿態,言語自信得如同救世主在宣示神諭。他亢奮地表示,我們這令人詛咒的文明會不可阻擋地向前發展,最後會創造出那樣的人類。”
“那麼,那到底是什麼呢?”
“是嬰兒的屍骸。可能是人類的嬰兒。裝着‘未來人’的標本瓶有好幾個,大小不一。不知是剛剛出生的嬰兒呢,還是尚在母體中的胎兒,或許二者都有吧。”
“不是普通的嬰兒吧?”
“很難説是人類的嬰兒。張着兩手兩腳,好像是普通嬰兒的姿勢,但是,只讓人覺得是怪誕畸形的肉團。”
考古學家一直表情凝重地聽着。
“有的嬰兒頭蓋骨裂開,內部的大腦組織流溢出來。有的嬰兒頭部膨脹,像氣球一樣充滿了玻璃瓶,或者是頭部變形,中間凹陷,看不出是人臉。眼睛都瞪了出來,嘴唇也呈奇怪的形狀,向左右外翻開。嘴巴大張,似乎正對我們發出無聲的怒吼。”
“他從哪裏弄來這些東西的?”
“我問過,但是他不肯説,只是反覆強調那的確是人類,是人類本來的模樣。”推理作家説到這裏停住了,“看來,不只是舊郵票和古錢幣,還有人收藏各種各樣的奇怪東西。”
尼羅河,埃及3
兩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米克爾長高了,臉龐也完全變成了大人的模樣,她已經從一個小姑娘成長為一個大姑娘,村裏前來求婚的男人絡繹不絕。
一天,外出打漁的父親沒有回來,據其他船上的漁夫説,父親的小船不幸傾覆了,他被衝到下游去了。但是母親卻對米克爾説,父親是故意逃往陸地去了。母親從此鬱鬱寡歡,愁眉不展。
米克爾把載着迪卡漂來的箱子搬回了家,當成大椅使用。她經常一個人仔細觀賞箱子表面的精彩繪畫。
成排的石造宮殿前邊,戴着頭巾的女人翩翩起舞,她們的額頭上,手臂上,還有肩膀上,都纏繞着閃閃發光的金環,腳尖向後挑起,腳踝上也有美麗的裝飾。不管是她們的衣着還是她們的容貌都非常美麗,米克爾以前從未見過。她想,這就是都市的模樣吧?
一天,一個衣着與當年迪卡同樣潔白的陌生男人前來拜訪米克爾。他帶來了迪卡的書信和金錢。
米克爾不識字,於是向那陌生男人請教書信的內容。這位從吉薩來的信使説,迪卡很想與米克爾相會,如果米克爾願意到吉薩去,這些錢可以作為旅途的盤纏。
“錢是什麼?”米克爾問。陌生的男人告訴她,只要拿出這個,米克爾就可以得到任何自己喜歡的東西。
米克爾的心怦怦地跳動起來,但最後她表示,不能把自己的母親扔在這裏不管,所以她不可能去吉薩。“這樣啊。迪卡一定會感到遺憾的。”信使説完之後,怏怏離去。
五天以後。“我要離開這個島,”米克爾的母親突然説,“我要到陸地上去找個男人結婚。”米克爾不勝驚訝,但這樣的事情在島上時有發生。
“那我怎麼辦呢?”她問。
母親緊緊地抱住米克爾,這樣回答她:“你這麼漂亮,一定會有很多男人愛上你。幸福就如同長着翅膀的小鳥,必須要趁它在眼前的時候把它捉住,不然會飛掉的。”
母親接着就乘船離去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米克爾。
從此,村裏的男人們開始了對米克爾的求婚競爭,其中兩個人還受了傷。長此以往,就算是米克爾接受了其中某個男人的追求,麻煩也不會順利了結。即使沒有這事,島上的村莊裏,年輕女性也不夠。
米克爾來到碼頭,向看船的老人打聽下一班航船到來的時間。得知次日清早會有一艘拉着玉米的航船到來,卸貨之後將立即返回下游的母港普凱。
“那麼普凱距離吉薩還有多遠呢?”米克爾追問。
“吉薩……”老人沉吟着,似乎在追尋遙遠的記憶。
“吉薩,那可是個大都市啊!世上最美麗的地方,但是還有非常非常遠的路程。順着這條河向下遊前進,直到快到大海的地方才是吉薩,比普凱遠多了。”
“我想去吉薩。”米克爾説。
“那可是遙遠的旅程,你一個姑娘根本去不了。”老人這樣説。
但是米克爾去意已決。老人告訴她,那隻能先到普凱,在那裏尋找前往吉薩方向的船隻,但老人又繼續説:“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絕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的。”
那天晚上,米克爾回到家裏,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自己是留在島上嫁人,還是選擇到吉薩的冒險旅程?
但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兩年前迪卡那英俊的相貌就浮現在腦海裏。接着村裏男人們的面孔也一一浮現,雖然哪一個都不討厭,但正如最近被人反覆提起的,要讓米克爾從他們中間選擇一人做丈夫,也實在是不可能。如果説有好感,那他們都一樣,但也僅此而已。能讓米克爾一想起來就胸口作痛,甚至想要落淚的,只有迪卡。
米克爾於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到吉薩去。去看看迪卡,然後再回村子,到那時候,無論嫁給誰,米克爾都心甘情願。
米克爾把迪卡的大藍寶石戒指戴到左手的無名指上,又拿了前幾天信使帶來的被稱為“錢”的東西,準備了香蕉和魚乾等食品,穿上了自己最喜歡的衣服,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了碼頭。
看船的老人也過來了,米克爾向他問好。
“你還是要去嗎?”老人深褐色的皮膚上滿是皺紋,憂心忡忡地問道。
米克爾點了點頭。
“外面的世界壞人很多,絕對不要相信陌生人啊!”老人叮囑道,“最好能儘早歸來,回到我們和平的小島。”老人輕輕地拍着米克爾的肩膀。
晨靄之中,一片白色的船帆正向着碼頭緩緩移來。因為是逆流而上,它的速度不是很快。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航船終於靠近了碼頭。船上拋下一根纜索,老人接住,把它牢牢地綁在了猴麪包樹的樹幹上。
“好啊,今天能有一個幫手?”頭上纏着白布的船老大看到了米克爾,這樣説道,“今天我恰好很着急。”
“幫忙把這孩子給我帶到普凱去!”看船的老人説。
“沒問題!過來幫我卸貨。”船老大説道。
卸去貨物的甲板顯得很寬敞,米克爾上了船。船老大落下了船帆。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這又將是陽光熾烈的一天。
“把纜索鬆開!”船老大毫不理會旁邊情緒緊張的米克爾,若無其事地喊道。看船的老人將纜索拋了上來,緊接着船老大撐起長長的木杆,航船很快駛離了馬蒂歐的碼頭。
船老大哼着小曲,咣啷一聲將木杆扔到船底,轉而操起了船櫓。他一定把米克爾當做經常乘船外出的人了。
可事實上,米克爾不但是平生第一次乘船,更是第一次離開小島外出。
她和岸上的老人相互揮手作別,眼看着小島越來越遠。火辣辣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在米克爾的頭頂,不知何處傳來鳥鳴,河水強烈的潮氣撲面而來。
小島向後退去,航船順流而下,不用揚帆就已經行得飛快。
看見了小島的全貌,雖然還沒走多遠,可整個小島已經盡入眼底,那裏就是米克爾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漸漸地,島越來越小,最後變得像一枚河上的浮萍。米克爾霎時感到了恐懼,對她而言,馬蒂歐就是整個世界。從孩提時代開始,她就在此玩耍,游泳爬樹、唱歌跳舞,本以為是寬闊的世界,可現在一看,居然是這麼渺小!
與此相反,河流卻變得如此寬廣。從右岸到左岸是多麼的遙遠啊!僅憑游泳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到達的。
而河流兩岸又是這樣的綿長,走啊走啊,怎麼也看不到盡頭。岸上的樹木間,時而有不可思議的東西躍入眼簾。
“那是什麼?”她問船老大。
“是駱駝啊。”
米克爾以前聽説過“駱駝”這個詞,是一種在陸地上載人旅行的東西。但米克爾頭腦中沒有動物的概念。因為在馬蒂歐,不要説駱駝,就是小貓小狗也沒有。時常看見的,只有枝頭間或屋檐下的鳥兒。
河上還有其他逆流而上的船隻,當他們錯船而過的時候,船老大就高聲喊喝,與對方呼應。對面的船隻都揚着白色的風帆。來到河流中央,風越來越強,那些船的船帆鼓滿了風,船一邊刷刷地向上遊滑去,一邊嘩嘩作響。
向上游去的船都揚着船帆,米克爾所乘坐的船隻是向下遊走的,沒有揚帆的必要。
船一接近河岸,女人的歌聲就隨風而至。定睛一望,岸邊的石頭上有一羣胖女人蹲在那裏,一邊洗衣,一邊齊聲歌唱。
遠離了生長的故鄉,米克爾立刻感到了孤單。從此就要開始令人不安的旅程了,她有點想哭泣,可外面世界裏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新鮮東西,眼淚也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米克爾已經沉迷其中,她東張西望,眼前的景象讓她目不暇給。
“你到普凱去做什麼?”船老大勞作之餘,這樣問她。
“我要去的可不是普凱。”米克爾回答。
“那你想去哪裏呢?”
“我要去吉薩。”
“吉薩?!那可太遠了,在世界的中間,大海的方向。你去那裏做什麼?”
“我去看熟人。”
“是親戚嗎?”
米克爾感到迷惘了,但她不能讓別人為她擔心,於是就點點頭。説了假話總感到心虛,她把視線移向遠方的風景,輕輕地嘆了口氣。
陽光暴曬着船舷,風兒夾帶着遠方泥土的氣息,吹動着乾燥的風帆,和腳下濕潤的水氣混在了一起。
遠方安靜的水面上,白色的鳥兒扇動着翅膀。米克爾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接觸過的空氣,這和馬蒂歐潮濕的空氣不一樣,而是寬廣的新世界的空氣。自己終於飛到了外面的世界!但接下來她又感到不安:“這樣沒事吧?我以前不曾離開過小島一步。”她曾經深信不疑,自己將永遠在島上生活,直到了卻終生。
“那還不錯,有個親戚的話就好辦了,”船老大説,“都市是可怕的地方,如果沒有熟識信賴的人,你一個姑娘還是不要去的好。”
她知道大家都這麼説。
“大叔,您去過吉薩嗎?”
“啊,我只去過一次,”船老大點着頭,“那還是在年輕的時候,少年時代。”
“那裏怎麼樣?”
“要説那裏是什麼樣嘛,是啊……”船老大突然笑了起來,“那裏在我們這些鄉下人看來,就是人間天堂,是世界的中心,是世上最美妙、最燦爛的地方。地上居然有這樣的樂園,我那時就想,自己要永遠呆在吉薩,哪兒也不去。
“但現在不一樣啦!我應該生活在適合自己的地方。人只要一出生,就已經決定了他將在哪裏生活。現在我説的這些你可能還不懂。這就好像看到最漂亮的女子,儘管心裏無限愛慕,但也不能讓她嫁給我這樣的窮鬼,否則對雙方來講都是不幸。美麗的女人,還是遠遠地看一看就行了。
“去吉薩搭什麼船你心裏有數嗎?”
米克爾搖了搖頭。
“你一個年輕姑娘這麼走可不行。好吧,我替你找一找。我怎麼也得給你選一個不會打壞主意的傢伙,搭那樣的船。”
“謝謝!”米克爾低下了頭。
在船上整整坐了一天,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普凱到了。
眾多的船隻停靠在防波堤附近,離岸越來越近,米克爾的心臟又開始急促地跳動起來。自己就要踏上馬蒂歐以外的土地了!
陸地上人來人往,大家都戴着白色、黑色或藍色的頭巾,而在馬蒂歐,沒有人在頭上纏布。還有好幾頭高大的駱駝,接近細看,它們高入雲天,令人心驚膽戰。自出生以來,她從未見過人類以外的動物。
用幾根圓木簡單搭起的框架,掛上麻布就成了小屋。這樣的屋子有好幾間,似乎是賣東西的商店。店堂裏的嘈雜聲,駱駝的嘶鳴聲和往來女人們的談笑聲一直傳到米克爾乘坐的航船上。在馬蒂歐可沒有這樣多的人,所以這也是米克爾第一次看到集市景象,她激動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船老大熟練地在船與船之間的縫隙裏穿行,“咕咚”一聲,航船靠岸了。
“哎!今天回來得早啊!”看船的男人大聲招呼着,“哎呀哎呀,還帶回一個漂亮姑娘。好!拉住我的手,姑娘!”
他猛然用力抓住米克爾伸出的右手,順勢把她拉上了石岸。
“啊!”米克爾驚叫了一聲,沒想到地面這麼硬,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站起身後,她迅速地從石岸走向沙地,沙地也同樣堅硬,米克爾的步伐都錯亂了。
馬蒂歐的地面總是很柔軟,而這裏的地面卻是硬邦邦的,每走一步,膝蓋都能感受到來自地面的衝擊。米克爾覺得這是陌生的土地拒絕自己的到來,不禁黯然神傷。
“姑娘,今晚你就住在我家裏吧,我有老婆和一大羣孩子,你不要擔心。我這就去找一艘前往吉薩的航船,明早出發,順利的話,你後天就可以到吉薩啦!”船老大拉着米克爾的手説道,“來,到這邊來!”
米克爾第一次見到這樣熙熙攘攘的人羣,不由得精神恍惚。他們穿行於喧囂的人流中,兩旁都是販賣各種各樣物品的商店。店主們好像在比賽一樣,大聲吆喝着。
人羣散發出從未接觸過的氣味,使米克爾感到窒息。腳下的感覺還是沒有變,只是腳跟似乎開始疼痛起來。
“真熱鬧啊!”米克爾問,“這裏總是這樣嗎?”
“是啊,總是這樣。這裏是各地船隻集散的港口,感覺稀奇嗎?”
米克爾點了點頭,怯生生地東張西望,“哎,大叔,吉薩比這裏還大嗎?”
船老大笑了起來:“姑娘,這裏還只是農村,根本沒法和吉薩比。”
米克爾瞪大了眼睛,穿行於人流中的她,怎麼也想像不出吉薩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