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方浩提前半個小時趕到了局裡。他知道老闆有個習慣,喜歡提前上班。老闆就是局長。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很少叫單位的頭兒為經理、廠長、局長,叫起老闆來了,甚至連市委書記、市長也有喊做老闆的。
方浩的老闆五十二三歲的年齡,這個年齡的人睡眠已經不是很多,早晨6點不到就睡醒起來,弄點早點吃下,也要不了多長時間,在家待著,怕找上門的人纏住不放,乾脆提前到辦公室去,省了老伴給人敬菸倒茶的麻煩。何況辦公桌上堆積的待審、待籤的文件和報告總是小山樣高,上班前那半個多小時如果沒人打攪,可以處理一部分。
方浩進了辦公樓,直接來到老闆的辦公室門外。但門是緊閉著的,方浩想可能是自己太性急了,趕在了老闆的前頭。估計老闆很快就會到,方浩就站在門口守株待兔,一邊偏了頭,瞟著遠處的山影。
也許是昨天晚上下過雨的緣故,遠處的山色格外清明。方浩乾脆走到欄杆邊,舒目遠眺起來。於是他又看見了山影下的河流,以及河流旁的工廠。方浩驀然想起,那就是他曾待過多年的印刷機械廠,那裡曾孕育過他的夢想和愛情、青春和事業,然而後來他還是抓住一個機會離開了那裡。否則,他現在也難免要面臨工廠破產、下崗再就業的嚴峻現實。
這個機會,就是方浩現在的老闆給予的。方浩記得那個時候還沒有稱單位的頭兒為老闆的習慣,廠裡的人傳統地叫廠長為廠長,叫財政局去那裡考察投放週轉金項目的向局長為向局長。向局長那時候剛上任財政局局長,他的前任就是因為大量的週轉金投放給了不該投放的企業和皮包公司,幾乎全部成了爛賬,最後只得乖乖交出財政局局長這把交椅。前車覆,後車誡,向局長當然懂得這個古訓,所以一上任就著手清理週轉金,對每一筆將投放出去的週轉金都要過問之後才簽字。印機廠擴建生產線的週轉金申請報告在向局長手裡放了兩個月了,他因工作忙,沒親眼到廠裡看過,硬是不肯畫押。這天向局長終於有空進了印機廠的大門。看了看生產設備和生產規模,又翻了廠裡的財務報表,向局長基本滿意,這才走進廠長辦公室,洽談投放週轉金的事宜。
方浩記得,那天廠長為了增大借貸週轉金的保險係數,特意要他這個廠辦秘書拿出部優、省優產品證書給向局長過目,末了又拿出報上報導廠子的剪報冊和上星期省裡一家刊物登的關於印機廠先進事蹟的報告文學,請向局長過目。向局長看了幾段報告文學,覺得文采不錯,而且事實和數據都比較紮實,就順便讚歎道:“寫得真不錯。”這下廠長更得意了,對向局長說:“您知道這是誰寫的嗎?”向局長說:“不是作家就是記者,還能有誰?”廠長笑了,指著一旁的方浩說道:“就是本廠的筆桿子方秀才寫的。”
向局長就認真地望了方浩一眼,想起財政局能算能說的不少,就是缺一個得力的筆桿子,心下就起了意。所以臨在合同上簽字的時候,向局長半認真半嚴肅地說:“合同上的字我馬上就籤,不過如果你不盡快把方浩的檔案袋調到我局裡,那週轉金轉戶單上的字,我是不會籤的喲。”
就這樣,方浩毫不費力進了人家削尖了腦袋都鑽不進的財政局。士為知己者死,方浩當然會死心塌地給向局長幹事。全市性的財政工作會議,方浩不僅要寫局長的工作報告,還要寫市長、書記的講話稿,常加班加點沒有任何怨言,而且質量上乘。每年人代會上的預算報告都要搞鉛印,方浩除了文字精練、數據準確外,連標點符號都校對得無一紕漏,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都交口稱讚,向局長本人也很滿意、很高興。不久向局長就給方浩提了辦公室副主任的職務,儘管辦公室沒新增秘書,他的實職還是秘書,但他依然乾得很努力,得到全局上下的一致好評。有人還在他和向局長的面前讚道,向局長慧眼識英才,才選中了這麼出色的筆桿子。也不知是討好向局長,還是誇獎他方浩。
不過,儘管方浩一直對老闆心存感激,但在局裡待久了,事情遇見得多了,心裡也慢慢失去了平衡。不錯,自己是財政局的筆桿子,寫得一手拿得出去的文章,可這畢竟是太虛了。在這麼個日趨實際的年代,光會爬格子又有多大的意思呢?而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些掌握著支出大權和發放週轉金大權的科室的科長、副科長乃至一般科員,卻能呼風喚雨,要給老婆換個輕鬆實惠的單位,給親戚朋友解決個工作,給老家弄幾筆款子,簡直易如反掌,就更不用提吃請、釣請、唱請和今天在甲部門開會領誤餐費、明天在乙單位剪綵拿紀念品了。反過來,他方浩卻只有在辦公室寫方塊字和接電話的資格,老婆的廠子要破產了想換個地方,難上加難;給家鄉弄點小經費要代人向業務科室講好話、送禮物,人家高興了施捨一點兒,不高興你就白忙半天。正應了財政系統辦公室主任會上大家說的順口溜,幹辦公室的政治上是紅人,經濟上是窮人,辦起事來是廢人。
心上有了不平,自然就會思變,想進業務科室。小人不可一日無財,大人不可一日無權,更何況如今的權和財是對孿生兄弟。恰好碰上機關要實施三定方案的大好時機,方浩心中升起一線希望。三定者,定編定崗定人之謂也。三定期間機關人員自然會有一次調整。方浩趁機給老闆遞了一個報告,想在此次三定中調整到業務科室去,也好趁還年輕學點財政業務。老闆沒表態,只說了句到時再說吧。上星期據說市裡三定方案已經下達,而老闆又通知他今天上午跟他談事,莫非是關於他調換崗位的事?
可是已經過了8點,上班的人都陸續進了辦公室,還沒見老闆的影子,方浩估計他一時來不了,便兀自去了自己的辦公室。一進門,桌上的電話機就響了,拿起話筒,是老闆從市政府打過來的,說他正在開市長辦公會議,上午就不來財政局了,要方浩發個通知,下午召開全局幹部、職工大會,有重要事情佈置。
放下電話,方浩就拿了粉筆,到辦公樓前的黑板上寫通知。寫完通知,見手上沾了不少粉筆灰,便到龍頭下去沖洗。洗畢,伸手去衣袋裡翻找揩手的手絹,結果手絹沒找到,卻翻出一張紙來,竟是昨天傍晚板栗鄭重其事地交給他的要錢的報告。
方浩想,上午老闆不在家也好,先去找一下行財科的羅科長,把報告交給她,看她的口氣到底如何,自己心中也好有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