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下午,秦時月在辦公室備課,有人喊他接電話。
秦時月一年四季待在學校,跟外界幾乎是絕緣的,沒有幾個人與他有往來,如今聽説有電話找他,想破頭也想不出是誰。不過他還是放下教案,去了校辦。
電話是東方白打來的。
秦時月説:“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東方校長。”東方白説:“給你打電話就緊張了吧?”秦時月笑道:“我緊張什麼?領導心中有我,才找我呢。”東方白説:“秦老師也學會説漂亮話了,看來這時代的確在進步啊。”秦時月説:“校長別誇我了,是不是要我埋單?”東方白笑道:“秦老師不愧為知識分子,不言自明。我跟你説吧,我已經在通天樓訂好包廂了,你快來‘放血’。”
放下電話,秦時月就飛速下了樓,往校門口直奔。到了那棟新建的圖書館樓前,才發現口袋裏只有200元零花錢,只得轉身走回頭路。到家裏後,曾桂花聽説要請東方白,自然很支持,把存摺給他,要他多取些錢。秦時月説:“取多少?500元夠了吧?”曾桂花説:“你真是沒見過世面,500元錢請得了什麼?你至少得取1000元。”秦時月説:“吃頓飯要不了1000元吧?”曾桂花説:“有備無患嘛,你一年到頭也沒請幾回客,人家東方校長給你幫那麼大的忙,1000元算什麼?”
秦時月覺得曾桂花的話有道理,便到銀行裏取了1000元,匆匆趕到通天樓。東方白已在門口等着了,笑道:“怎麼這個時候才來,是不是給曾桂花交家庭作業去了?”秦時月説:“老夫老妻了,交什麼家庭作業?哪像現在的年輕人?”東方白説:“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嘛,你這個年紀正在火候上。”
説笑着,兩人就到了東方白預訂的包廂門口。服務小姐先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繼而把門推開,同時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把他倆讓進去。秦時月這才看見包廂裏已坐了一個人,竟是個漂亮女人,還有些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
就在秦時月遲疑之間,那女人站了起來,説:“秦老師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陳小舟,你的學生呀。”秦時月這才依稀想起十幾年前教過的一位漂亮的女生,忙説:“你就是陳小舟?”東方白在一旁説:“你的學生已是市教育局政工科科長,我們的頂頭上司哪。”秦時月説:“我一年到頭不去教育局一回,真是孤陋寡聞,學生已是頂頭上司了還渾然不知。”陳小舟説:“別聽他瞎説,什麼頂頭上司不頂頭上司的,老師永遠是老師,學生永遠是學生。”説着,大大方方把手伸給秦時月。
秦時月先是一愣,接着忙把手伸出去,跟陳小舟握了握,便感覺陳小舟的手很細膩、柔軟,彷彿沒有骨頭一般。秦時月身上某一根神經竟不自覺地顫了顫,心下不免暗想,當年這個陳小舟在自己班上讀書時,只覺得她漂亮,卻不知她的手這麼細軟,要不也找些藉口多握幾回。
就在秦時月神思恍惚之際,門外又進來幾個人,東方白一一作了介紹,都是市教育局的,一個就是職改辦的鄧主任,另外還有兩位副科長、副主任之類的,官雖然不大,卻都是實權在握的,説句話都毒得死魚。
大家坐到桌邊後,酒菜就上了桌。都是東方白事先就點好了的,酒是瀏陽河,菜是鰻魚、王八、基圍蝦之類。秦時月哪見過這陣勢,生怕自己錢帶少了,忍不住就要去腰間的錢袋裏摸一摸。
服務小姐把酒斟好後,東方白舉杯發話道:“感謝大家一貫對儒林中學和我本人以及秦老師的關照,今天秦老師做東,邀大家一聚,請各位一齊喝了這一杯!”説着,東方白先幹了,其他人都説:“東方校長真是痛快!”跟着喝乾了杯中物。
酒過三巡,喝酒的速度放慢了些,各自捉對説起閒話來。東方白覺得氣氛有些沉悶,拿出手機,説:“最近我手機裏常常收到一些短信,我給大家念兩段,怎麼樣?”陳小舟附和道:“這個主意不錯,不過要先説好規矩,念得聽的人開心了,聽的人喝酒,聽的人不開心,唸的人自己喝。”
大家都很贊同,紛紛説:“陳科長説得很對,就聽陳科長的。”東方白説:“保證讓你們開心。”於是他打開手機,找了一條,念起來,“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只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使用。”
東方白念畢,鄧主任説:“這條好,真是一針見血,官場上就是這麼回事。來來來,乾了這一杯,我再給大家念一條。”大家便響應着喝了酒。鄧主任打開手機,唸了一段帶色的短信,話音才落,眾人便笑得東倒西歪,一個個自動端酒喝了一杯。
一旁的秦時月沒有手機,平時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教科書,哪裏聽過這樣的段子,這天也算是大開了眼界。畢竟是當語文老師的,教課文時,經常總結時代特徵、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什麼的,秦時月一下子就看出這些段子的一個特點:都是説的官場上的事,沒有一條説到他們這些教書匠或是工人、農民的。看來如今教書匠和工人、農民已難得引起人們關注,連流行一時的段子都把他們排除在外了。
秦時月還體會出了這些段子的另一層意味,忍不住插話道:“各位領導説的段子棒是棒,但單個來看,卻不免形而下了點,如果把它們聯繫起來分析,就更有意思了,那簡直就是一幅濃縮了的當今社會的世俗風情圖,不知各位看出這一點來沒有。”
見不太開口的秦時月説出這番話來,大家就停了手中杯,要聽聽他的下文。東方白來了勁,對眾人説:“大家看清了,秦老師可不是等閒之輩。你們知道他的大名嗎?秦時月,多麼有意思,多麼不同一般!那可是從一句古詩裏得來的。”陳小舟接話道:“是呀,就是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大家肯定讀過。”大家就説:“原來秦老師的名字都這麼具有書卷味,肚子裏的學問肯定高深,秦老師快給我們説説你的高見。”
眾人這麼捧場,秦時月底氣更足了,他端了桌邊茶杯淺飲一口,不慌不忙道:“你們看好了,剛才東方校長的段子説的都是跑和送兩個字,實際上就是權錢交易;接着鄧主任的段子説的是小姐有了小費才提供服務,這無疑是錢色交易;後來陳科長的段子呢,説的是局長用副處換取女部下的性回報,這當然便是權色交易了。”
大家一聽,覺得還真是這麼回事,就稱讚秦時月獨具慧眼。秦時月又説:“如果把這三個段子擺在一起,那麼權錢色都全了,權錢色之間的關係也清清楚楚了,也就是説,有了這三個段子,當今社會和官場的世俗風情的濃縮圖就歷歷在目了。”
秦時月一番謬論,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都説:“我們只知道胡説八道,哪裏看得出其中奧妙!還是秦老師高明,能透過現象看本質。”東方白接口道:“秦老師這樣的高水平,大家説説,他有沒有資格上個高級?”大家都説:“怎麼沒資格?早就有資格了,我們這些負責職改和政工的,如果連秦老師這樣有水平的老師,都沒給他搞個高級,那簡直就是我們的失職,我們再待在教育局都不好意思了。”
一個晚上,喝了那麼多酒,説了那麼多話,也就這幾句説到了正題上。
東方白於是高高舉起杯子,大聲道:“感謝大家的美意,我們為秦老師乾了這一杯!”
這麼吵吵鬧鬧喝了兩個多小時,大家慢慢就有了醉意。秦時月因為喝得少,還有幾分清醒,免不了老去數桌上的菜碗和桌下的酒瓶,越數心裏越沒底,暗暗思忖道:“口袋裏的這1000元恐怕是鳥槍打飛機,難得夠得着了。”
捱到散席,秦時月搶先出了包廂,去服務枱結賬。不想東方白從後面走過來,在他肩上拍拍,説:“節目還沒完哩,你急什麼?等會兒再結賬。”秦時月就有些心虛,囁嚅道:“還有什麼節目?”東方白説:“通天樓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三樓、四樓還有保齡球、足浴、按摩等節目,你想一頓飯就把他們打發走,恐怕沒那麼容易!”
秦時月直覺得腿肚子抽筋,背上早滲出了冷汗,他在心裏暗暗叫苦道:“這麼搞下去,別説1000元,再帶個三五千的,也下不了台啊!”但這話又不好在這樣的場合對東方白明説,只得硬着頭皮跟在東方白後面往三樓走。
三樓是保齡球場,幾個人分成兩組進入球道旁的座位。秦時月本來就沒打過這球,又想省兩個錢,忙退到一邊去。偏偏東方白硬要拉他上場,秦時月無奈中把球抓到手上,一用力拋了出去。誰知那球卻鬼使神差飛到了他的頭上方,他還東張西望四處找球,不曉得那球正往下掉,向他的腦袋砸去,驚得一旁的人都快要背過氣去。好在東方白眼疾手快,猛地將他推開,才免去一難。
陳小舟久在機關,見的世面多,知道她在場,有些節目男人們放不開,打完球后,便找藉口要走。東方白讓小姐們將幾個男人帶上四樓後,跟秦時月去送陳小舟,一直送到樓下街道旁。東方白對着大街揚揚手,立即就有一輛的士靠過來。就在陳小舟向的士邁過去的時候,東方白拽住她肩上的坤包,往裏面塞了一個紅包。陳小舟正要推讓,東方白已把車門打開,將她一推就推了進去。秦時月這一下也機靈了,開了前排的車門,給了司機10元錢,説:“到教育局宿舍區,夠了吧?”司機忙説:“夠了夠了。”按聲喇叭,一踩油門,將的士開向街心。
兩人對着的士揮揮手,看着的士尾燈閃幾閃,轉入另一條偏街,這才轉身進了通天樓。秦時月腦袋裏還晃着東方白給陳小舟的那個紅包,忍不住問道:“紅包多大?”東方白沒吱聲,向他伸出兩個指頭。秦時月説:“200?”東方白説:“看你人到中年了,還這麼涉世不深。”秦時月説:“2000?哪來的錢?”東方白説:“你的錢呀,我剛才在總枱預支的,你埋單時統一結算。”
秦時月就傻站在地上,直覺胸口發悶。
東方白斜秦時月一眼,嘲諷道:“心疼了吧?我跟你説吧,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一下還要象徵性地給其他人紅包哩。”又説,“你知道陳小舟是什麼角色?”
秦時月已經聽不到東方白的話,腦袋裏嗡嗡直鳴,好像是東方白剛才塞給陳小舟的那個紅包變作黃蜂,鑽進了他的腦袋。
東方白見秦時月沒反應,又説:“你知道陳小舟和薛徵西是什麼關係嗎?”秦時月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東方白説:“過去薛徵西追求過陳小舟,陳小舟並沒把他放在眼裏,但薛徵西卻一直沒能忘記那段舊情,曾私下對人説過,他至今一見到陳小舟和陳小舟那雙葱白一樣的手,他心情就無法平靜。”
秦時月抬頭望一眼東方白,想起剛才跟陳小舟握手時的感覺,心裏説,天下男人的感覺原來都是相通的。
到了四樓,那幾個男人早已各就各位。秦時月又要回避,想省一個是一個,東方白還是不肯放過他,讓小姐強行把他拉進一間幽暗的包房。先是泡腳修腳,接着是按摩。小姐問秦時月按什麼式,是中式、泰式還是日式。秦時月從沒來過這些場合,哪懂這式那式是什麼式,便説:“小姐愛怎麼就怎麼吧。”小姐説:“那就日式吧,日式温柔。”
可小姐再温柔也沒啥用,秦時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老想着今晚怎樣才能走出這個通天樓,聽任小姐怎麼在身上拿捏,他橫豎體會不出温柔和樂趣來。
就這樣迷迷糊糊過了兩個多小時,秦時月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包廂,又見東方白正給那幾個剛快活完的男人塞紅包。秦時月沒過去摻和,主動跑到總枱去結賬。收銀小姐在計算器上撳了一陣,給他報了一個數:8888元。
秦時月頓時傻了眼,彷彿開了裂的氣球,只覺得整個身體都癟了下去。他結結巴巴道:“8888?小姐你沒算錯吧?”小姐瞥他一眼,説:“本來是9000的,四個八吉利,才要了這個數。”説着從吧枱裏拿出一張清單,遞給秦時月,補充説,“先生你放心,不會錯的,我這可是計算器算的。”
秦時月一看,其中開餐多少、打保齡球多少、按摩足浴多少、預支的現金多少,一五一十都記錄在案,就不好説什麼了。
這時東方白走了過來,説:“秦老師結賬沒有?不貴吧?”
秦時月心裏罵道,莫非要十萬八萬才算貴?我這又不是公款消費。忙把東方白拉到一邊,説:“沒想到會這麼多,所以……”東方白看了看小姐寫的數,説:“這個數也不大嘛,今晚我們可是例行節約,沒搞什麼鋪張浪費,才沒給你太大的負擔,要不然恐怕還不是這個數。”秦時月一籌莫展,無奈道:“你説得倒輕鬆,可我……”
秦時月話音沒落,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匆匆來到總枱旁,對東方白抱歉道:“東方校長對不起了,讓您久等了。”東方白説:“哪裏,領導們也才做完。”
秦時月回頭一瞧,是承建儒林中學圖書館的楊老闆。
楊老闆二話不説,拿過桌上的單子,只粗粗瞟一眼,就從身上掏出一把票子,放到了吧枱上。
見吧枱裏的小姐點鈔如飛,秦時月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好久都沒有合上,彷彿不知那鈔票為何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