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坐慣了紅旗,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馮國富最初坐桑塔納時,總覺得有些不太適應。好在申達成態度好,性格也開朗,坐他的車不寂寞。重要的是桑塔納是政協的車,馮國富是政協副主席,心裏踏實。不像紅旗車,究竟是順手牽羊,從組織部那邊勉強帶過來的,坐在裏面,總覺得是在占人家的便宜,老不自在似的。
看上去,能給馮國富開車,申達成滿心樂意的樣子。他説:“真難為馮主席了,讓您屈尊坐桑塔納。”馮國富説:“桑塔納很好嘛,又是豪華型。轉回去幾年,有這種車型的桑塔納坐,那是很有面子的。”申達成説:“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終究不比過去,別説市一級領導,就是部辦委局的一把手都不坐這種車了,最多副處級以下頭頭還偶爾坐坐。”馮國富笑道:“那我就享受享受副處級待遇。”申達成説:“可您是堂堂副師呀!得多催催黃主席,快把那二十萬元還給您,好購新車。”
馮國富覺得這是領導之間的事,用不着他一個司機操心,也就沒吱聲。
申達成不像小曹,處事低調,不顯山不露水的。他已年近四十,在機關混的時間又長,早成了機關油子,説話做事有些喜歡張揚。比如過去小曹來接馮國富,總是不聲不響,沒事人一樣。現在申達成一進水電局院子,就大聲按喇叭,又是那種政法部門配用的擴音喇叭,弄得院子裏的人紛紛將頭伸出窗外,以為檢察院抓人來了。機關裏有句話,叫做不怕鬼,不怕神,就怕檢察來上門。
馮國富覺得申達成這麼做有些擾民,卻因剛打交道,不好直言批評他,只説:“申師傅可以不鳴喇叭,反正我會按時下樓的。”申達成笑道:“我也不完全是鳴給馮主席聽的。”馮國富有些迷惑,説:“那你鳴給誰聽?”申達成説:“鳴給水電局的人聽呀。”
這就更不可思議了。馮國富問:“要水電局的人聽幹什麼?”申達成説:“您到政協去了一年多了,一直坐的組織部車子上下班,顯得政協沒能耐。現在您終於坐上政協的車,我要讓大家都知道,沒有組織部的車,政協領導也要坐車。”
這是什麼理由?簡直是歪理邪説。馮國富暗自好笑。不過又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跟一個司機較勁,也就由着申達成。
水電局的人慢慢也適應了,聽到申達成鳴喇叭,再不會把頭伸出窗户看稀奇。倒是馮國富聽慣了喇叭聲,哪天喇叭壞了,沒了喇叭聲,便不自在起來。原來人是那麼容易改變,不知不覺之間,不習慣的東西也會成為習慣。
別看申達成愛張揚,該細心的時候也算細心。只因馮國富不抽煙,申達成曾在他面前説過也不抽煙,其實他每天都會抽幾支,只是煙癮不是特別大而已。給馮國富開上車後,申達成便不再在車上抽煙,要抽都會下車去抽。過去他可沒這個涵養,車上不論坐着什麼人,包括不抽煙的副主席,他也照抽不誤,滿車雲遮霧罩的。
一次申達成送馮國富去單位調研,馮國富下車後,該單位一位司機到車上來扯談,談興正濃之際,兩人抽了幾口煙。馮國富搞完調研回到車上,聞到一股煙味,眉頭微微皺了皺。申達成剛好在後視鏡裏瞧見了,意識到自己犯了個不可原諒的錯誤,此後再不讓別人在車上抽煙。碰上太要好的朋友,賴在車上抽煙,沒法制止,事後一定大開車窗,將煙味盡行排出去,再拿清潔劑噴幾遍,直到裏面任何煙味都聞不到為止。
不過申達成再講究,也沒法改變桑塔納自身的檔次,馮國富這個身份,坐這種車,有時的確難免尷尬。這天馮國富去市委參加全市反腐敗工作大會。趕到大禮堂外面,只見大坪裏停滿各色高級小車,什麼本田藍鳥別克凌志奧迪奔馳,一部比一部豪華。坐在寒酸的桑塔納裏的馮國富覺得很是難為情,一時連下車的勇氣都提不起來了。
見馮國富沒有下車的意思,申達成不知何故,只得輕聲提醒他,到了開會的地方。馮國富還是不動,看看車頭的時間,説:“開會時間還有好幾分鐘哩。你剛才放的歌,好像是刀郎唱的吧?再放一遍聽聽。”
想不到馮國富喜歡聽刀郎的歌,申達成很得意,説:“馮主席原來還是我的知音。”立即撳下車前的按鍵。刀郎的聲音深沉而富於磁性,在車裏悠然迴盪起來:你是我的情人,象玫瑰花一樣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讓我在午夜裏無盡的消魂。你是我的愛人,象百合花一樣的清純,用你那淡淡的體温,撫平我心中那多情的傷痕。情人情人,我怎麼能夠忘記那午夜甜美的歌聲,午夜醉人的香吻。我夢中的情人,忘不了甜蜜的香吻,每一個動情的眼神,都讓我融化在你無邊的温存……
這是刀郎的名曲《情人》,大街小巷天天都有人播放。申達成搖晃着腦袋,眼睛合着,腳上還打着節拍,一副陶醉的樣子。
馮國富哪有申達成這麼投入?他一直瞪大雙眼,盯着窗外。這時又開過來十幾輛高級小車,徐徐停在車陣後面。從車上下來的人,馮國富基本上認識,除了一位副市長外,大部分是單位的頭兒。還有好幾位是事業單位的,那是具有行政職能的事業單位,儘管級別大多屬於科級,高也高不過副處,卻因手中權力大,不能排除腐敗的可能,紀委也給他們發了通知。就是這麼些級別的蘿蔔頭,搞什麼動作方便,屁股下面的車子要多豪華有多豪華,比馮國富這個副師級威風多了。怪不得馮國富一直躲在車上,不好意思下去。人在官場,要高帽子,也要好車子,然後才夠面子。僅僅腦袋上面的帽子級別高,屁股下面的車子級別低,你又哪來的面子呢?
看看開會時間快到,難得再有車過來了,馮國富才遲疑着下了車。
走了幾步,回頭見自己的桑塔納夾在豪華車陣中間,顯得那麼寒磣,馮國富又不受用了,幾步踱回去,對申達成説道:“今天的會議不到下班時間是散不了的,你有事辦事去,不要在這裏等了,開完會我再打你的手機。”
申達成不是馮國富肚子裏的蛔蟲,又哪裏明白得了他的意思?只想着剛給他開車,要表現得出色一點,忙説:“沒事沒事,司機等領導也是工作嘛,我走開了,您臨時用車,又要拖延時間。何況還有刀郎的歌聽,挺享受的。”
馮國富臉一沉,低聲吼道:“刀郎的歌不可以到別處去聽嗎?”
申達成這才將開走了。一邊心裏直犯嘀咕:這個馮主席真怪,我一心一意侍候他,他還不買帳,換了別人,我還沒這個耐心呢。
這天上午的會議議程很多,好幾個市委領導都作了重要講話,末了各單位各部門還遞交了廉政責任狀,散會時都已超過十二點。需要反腐的單位頭兒都一樣,八小時之外比八小時之內忙碌得多,主持人宣佈散會的聲音還沒落下去,大家便趕緊起身,爭先恐後往禮堂門口擠去。馮國富卻身子一踅,去了廁所。在裏面躲了十來分鐘,估計外面坪裏的車已走得差不多,這才打了申達成的手機。
好在時間是面粗礪的磨石,總有辦法將人的感覺磨平,這樣的場合經歷得多了,馮國富慢慢也就變得無所謂起來。
申達成最不能釋懷的還是被黃主席挪走的那二十萬元,不時要在馮國富耳邊嘮叨:“錢是馮主席您親自弄回來的,財政撥款單上也註明為小車購置專項經費,不早點還給您,那黃主席就不地道了。”
馮國富總是笑笑,沒吱聲。申達成又説道:“新車回來後,馮主席可別忘了我喲。”他想説要説的,就是這句話。馮國富只好説:“你技術過硬,人又熱情,我怎麼忘得了?”申達成説:“表揚使人進步,批評使人落後。謝謝馮主席的表揚!我的記性還算不錯,您的指示我會牢記心頭的喲。”
馮國富是個明白人,知道申達成願意跟你走,無非兩個原因:一是馮國富在他心目中是個有能耐的領導,可以給他帶來好處;二是黃主席把那二十萬元還回來後,馮國富就會換上新車,申達成當然不想老開這種檔次不高的舊桑塔納。
這些馮國富都能理解。身為領導司機,年紀又不小了,轉幹提拔的機會已經不多,繫念着得點實惠,開個好車,也不是什麼非份之想。又考慮到申達成天天鞍前馬後,沒少辛苦,能照顧的,馮國富總是儘量照顧。到哪裏去開會視察,人家給領導誤餐費或土特產什麼的,馮國富都會提示辦事的人,別忘了司機。有時人家疏忽了,馮國富不好開口討要,就找個藉口,把自己的那份給申達成。申達成也就對馮國富感激不盡,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領導,車子開得更用心了。
其實馮國富過去對小曹也很關心,只不過沒這麼刻意。小曹對這種小恩小惠也能淡然處之,有不喜形於色,無也不是很計較,不像申達成這麼在乎。究竟小曹與申達成有所不同,年紀輕輕就轉了幹,以後政治上多少有些奔頭。人就是這樣,不可能大利益小好處什麼都盯着,若奔着大利益而去,就得犧牲些小好處;大利益求之不得,念想着小好處,倒也無可厚非。這個觀點,過去馮國富常灌輸給組織部的幹部,言下之意,組織部的人不能受累於蠅頭小利,要着眼於人生大價值。小曹大概受此影響,才不同於別單位的司機。
讓馮國富沒想到的是,除了這些小恩小惠,申達成其實還另有意圖。
這天有一個工業園區舉行奠基儀式,市委辦給幾大家都發了通知,馮國富代表政協出了面。那是市裏的重大招商引資項目,市委政府非常重視,不僅奠基儀式搞得很規模很隆重,還在城邊的山莊裏舉辦了熱鬧非凡的盛大晚宴。馮國富好久沒這麼折騰過了,加上多年的腰肌勞損,久站站不得,久坐坐不得,實在是遭夠了罪。熬到帶着紀念品回到城裏時,已是渾身痠痛,腰都沒法豎起來了。申達成見狀,説:“馮主席累成這樣,我還是給您找個地方放鬆放鬆吧。”
馮國富以為申達成要帶他到那些曖昧場合去,説:“那是你們年輕人快活的地方,我這把年紀了,哪還有這個工作能力?”申達成笑道:“我敢帶領導去那樣的地方嗎?弄得領導晚節不保,那我就罪大惡極了。”馮國富笑道:“什麼年代了,誰還在乎晚節不晚節的?我是想早點回去休息。”
“那才是最好的休息。”申達成説,“帶您去一個非常正規的推拿中心,老闆是位推拿大師,中國推拿協會理事,收了十幾個關門弟子,個個手法了得。市裏好些領導及部門的頭兒都定期在那裏推拿,感覺都挺不錯的。”
説得馮國富心裏癢癢,暗想只要不是色情場合,前去試試也無妨。便點頭道:“你説得這麼動聽,那就去見識見識吧。”
馮國富話沒落音,申達成已打過方向盤,將車子開進一條林蔭小道。左拐右轉,不一會兒來到巷子深處。下車後,迎面一塊不大的招牌,上面幾個灰暗的霓虹字飾:楚國推拿中心。中國人就這個德性,一個小小推拿中心,也敢妄稱國字。
馮國富正覺好笑,只見兩個年輕人走上來,抖開手裏灰色車罩,鋪上車身,一左一右扯住,嘩啦一下將小車罩個嚴嚴實實。這種車罩一般只在車子維修保養,噴漆打蠟,或露天存放時才偶爾用用,他們的桑塔納又不在這裏過夜或長停,罩這車罩幹什麼呢?馮國富這麼暗忖着,抬眼望去,這才見濛濛夜色中,巷子裏已擺了一溜小車,無一例外都罩着這種灰色車罩。
見馮國富滿臉狐疑,申達成輕聲笑道:“不説馮主席也知道的,到這個地方來的會是些什麼人,把車子罩上,只管安心在裏面消費好了,不用再有別的什麼顧慮。這與權貴人家收親嫁女,用百年好合琴瑟和鳴一類紅字將迎親車輛前後牌照蓋住,原是一個道理。這就是老闆的聰明之處,懂得顧客心理。”馮國富笑道:“人家真想看你的牌照,將車罩一揭,不就一目瞭然了?”
“誰有這個膽量?”申達成抬手往車陣前邊指了指,“那是什麼,領導看見沒有?”
馮國富這才看到兩位穿着藍色保安制服的高大漢子,腰上還彆着警棍什麼的,一搖一擺地走了過來。這讓馮國富莫名地想起舊體錢字來,那是金字旁邊兩個戈,這是不是意味着財富得用武力奪取,還得武力守護?中國文化真是奧妙無窮啊。
才來到門邊,便有紅帽紅服的服務生迎出來,躬請兩位入內。進得門來,迎面牆上掛着三幅彩色人體穴位圖,從正反側三個角度,密密麻麻標示着人體各處穴位。旁邊一面寬大的玻璃廣告欄,裏面嵌着十多幅半身彩照,邊上配有文字説明。當頭彩照最大,注着中國推拿協會理事字樣,出版專著若干,推拿痊癒過哪些重症病人,看來就是申達成所説的老闆和推拿大師了。其餘照片小了一個型號,皆註明為哪一級推拿師,獲得過何種榮譽稱號,有何突出業績。
申達成顯然是這裏的常客,馮國富盯着牆上細瞧時,巴台裏的領班喊着申大哥,飛快向他走過來。兩人嘀咕了一會兒,申達成回到馮國富旁邊,輕聲道:“本來想請大師給您推拿的,不想他老人家到中醫學院搞講座去了,只好安排他最出色的徒弟為您服務。”
如今的大師也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會碰上幾位。至於大師是不是到大學講座去了,沒法追究也不必追究。馮國富也就點頭道:“隨便哪個都行,只要有效,徒弟也是大師。”説得領班笑起來,領着馮國富登樓進了一間包廂。
領班出包廂後,隨即進來一位瘦瘦高高的年輕人,先給馮國富換了寬鬆的白色套服,再把他扶上推拿牀。馮國富見他骨格清奇的樣子,倒也像是搞推拿專業的。果然年輕人那雙修長的大手往身上一推一按,一揉一拿,馮國富便覺得肌清骨爽起來。
年輕人手上用着功夫,隨便問道:“先生到咱們推拿中心來得不多吧?”馮國富説:“平時事情忙,難得來一回。”年輕人説:“越是工作忙,越要注意身體。打鐵還要本身硬,只有身體健壯了,工作效率才高。經常來推拿推拿,對身體大有好處的。”馮國富説:“這道理倒不難懂,只是不知這推拿到底管不管用。”
這話問得實在多餘,王婆的瓜怎麼樣,不問也知道她會怎麼回答。果然年輕人説:“要説這推拿,可是咱中華民族傳統的防病健身養生法,幾千年一直盛行不衰。推拿既可促進肌肉發育,健體強身,又可治病防病,醫治各種病症。長沙馬王堆出土的醫書《五十二病方》,就記載有推拿法。早在春秋戰國時期,神醫扁鵲就曾用推拿法,成功搶救過虢國太子。魏晉隋唐已有推拿醫療專科,到得宋元明清,推拿催產法,指壓避孕法,正骨推拉法,推拿美容法,已經非常普及。”
聽年輕人説得這麼有根有據的,馮國富倒也覺得有些意思,説:“這是你信口開河,用來哄顧客的,還是實有其事?”年輕人説:“我哪敢信口開河?都是師傅親口傳授給我們的。”馮國富説:“你師傅也可以信口開河嘛。”年輕人説:“師傅可是推拿大家了,有理論又有實踐,他傳授給我們的,都是典籍上有記載的。”
説着話,年輕人的大手已運行到馮國富後腰上。他稍作停頓,試探着問道:“這腰肌勞損總有三四年了吧?”
還真被他説了個準。馮國富心服了,説:“你是怎麼推斷出來的?”年輕人説:“是我的手指告訴我的。”馮國富玩笑道:“莫非你的手指上還長着X光?”年輕人也笑道:“我的手指上沒長着X光,但長着眼睛。”
這話還有些水平,馮國富説:“那加上你額頭下面的兩隻眼睛,你不是有了十二隻眼睛?這世上看來什麼都沒法瞞過你了。”年輕人又笑笑,説:“領導真幽默。”
馮國富有些奇怪,他怎麼知道你是領導?説:“我不是領導,我是進城打工的民工。”年輕人説:“領導別逗我了,到我們這裏來的,誰不是領導?哪裏會有什麼民工?”馮國富説:“莫非民工就不可以進來?也沒見門口寫着推拿重地,民工免入的牌子嘛。”年輕人説:“民工進城賺點錢不容易,不用寫牌子,也不會進來的,除非看用槍點着他的屁股。師傅早就開導過我們,我們這門技術就是專門為領導服務的,領導才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要像服侍親身父母一樣,服務好每一位前來消費的領導,不然我們就會斷了衣食之源,只能挨餓受凍,喝西北風。”
年輕人當然是在開玩笑,他的師傅未必真這麼開導過他們。馮國富卻覺得他無意間道破了世情的真相。一時也就沒了再開玩笑的興致,只在心裏暗自忖道,這世上,誰家的兒子這麼服侍過父母?
一個點推拿下來,馮國富還真受用,腰上的疼痛似乎已然消失。舒舒服服出得包廂,來到樓下,申達成已經結過帳。上車後,申達成問馮國富感覺如何,馮國富讚歎道:“感覺確實到位,這麼推拿一番,我便可挺直腰桿做人了。”
説得申達成笑起來,説:“領導能挺直腰桿,部下自然也跟着揚眉吐氣。馮主席若覺得好,以後常陪您來推拿,將您的腰肌勞損徹底治癒。”
此後申達成又開着桑塔納,送馮國富上楚國推拿中心推拿過好幾次。慢慢的,馮國富的腰肌勞損便不怎麼發作了。為表謝意,馮國富特意拿了兩瓶五糧液送申達成。申達成推讓説:“還是馮主席留着自己喝吧,我一個當司機的,不敢隨便喝酒,交警抓住,難得掏罰款。”馮國富説:“這是去年底馮俊單位發的福利,家裏還有好幾瓶,別擔心我沒喝的。”
申達成也就高高興興收下,説:“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老父親就愛這口,拿回去給他老人家,一定樂得他鬍子直翹。”
沒過幾天,申達成便回贈了馮國富兩罐龍井茶葉,説是一位朋友剛從杭州帶回來的,還挺新鮮。他是瞄準馮國富有喝茶的嗜好,特意投其所好。馮國富不好不收,心想酒和茶葉就這麼被申達成扯平了。
申達成不肯白受馮國富的五糧液,是有自己的考慮的。他想的是通過馮國富辦些別的事,而不願他的酒抵消了自己的感情投入。
政協會議結束後,提案委已將委員們的提案分門別類,一一轉達各有關單位。為督促單位辦出高質量的提案,政協還召集部分委員,由政協領導帶隊,分頭到相關單位去視察檢查。由馮國富帶隊的檢查組負責文教衞體系統,頭兩天檢查文化局和教育局,第三天上了衞生局。
去衞生局的途中,申達成信口説起衞生局的梁局長來:“強生挺不錯的,我瞭解他,我倆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強生就是梁局長。官場上有一種時髦,甲領導説起乙領導,往往不稱職務,而省去姓氏,直呼其名,以顯得親切。司機跟領導跑得多,容易受領導語言風格的影響,提到某人特別是有權有勢的人物,也喜歡用這種口氣。馮國富記得在組織部做副部長時,一次上市委去找一位領導辦事,那位市委領導正在聽單位頭兒的彙報,馮國富只好到隔壁的常委值班室去等候。正碰上幾位市委領導司機在興致勃勃聊天,其中一位司機鼻音濃重地説道:“我知道盜鈴,盜鈴挺有意思的。”馮國富怎麼也聽不明白,不知他盜鈴幹什麼,又是如何盜鈴的,是不是如古人所説掩耳盜鈴?不然盜鈴又怎麼會挺有意思呢?聽了老半天,才終於聽出他們是在談論某局的局長,原來那局長大名叫做道林。
馮國富想着那個盜鈴的舊事,心下暗自好笑起來。衞生局梁局長真該慶幸,他父親還算會起名,讓他叫了強生,而不叫強堅或強艱,不然得趕緊打110報警了。馮國富強忍住笑,問申達成道:“你跟梁局長怎麼成為老朋友的?”申達成説:“這話説來長了。好多年前強生就坐過我的車,後來又一起吃過好幾次飯,他還敬過我的酒呢。前年您還沒來政協,有一次強生到政協彙報全市食品安全情況,還是我親自把他介紹給黃主席的。”
市衞生局長去找市政協主席,還要一個司機親自介紹,這姓申的説話也不先看清馮國富是誰,好像他白做了近二十年管官的官似的。卻也不必較勁,機關裏的司機有幾個不是這麼説話的?
申達成一口一個強生地侃了一氣,又告訴馮國富,他有一個姨妹也在衞生局工作。馮國富説:“那今天你可順便去看看親戚了。”申達成説:“那是自然的。到了衞生局,連姨妹都不去看上一眼,夫人知道了,不要揪掉我的耳朵?”馮國富笑道:“你是不是經常被夫人揪耳朵?”申達成説:“有夫人揪耳朵,那可是男人的福氣。”馮國富笑道:“你的福氣一定很大吧?”
玩笑間,小車離開大街,徐徐開上通往衞生局的偏巷。申達成用認真的口氣説道:“笑話歸笑話,我姨妹還真有件正經事情,得託馮主席幫個忙。”馮國富説:“幫什麼忙?”申達成説:“我姨妹現是財務科副科長,財務科長已經到齡,正在辦理退休手續。今天馮主席要聽強生彙報工作,還麻煩您給他打聲招呼。”馮國富説:“你不是跟梁強生是多年的老朋友麼?哪還用得着我打這個招呼?”申達成笑道:“老朋友是老朋友,可我司機一個,人微言輕,他會當回事?”馮國富説:“你司機一個,我也不過政協副主席一個,既管不着他的帽子,也管不着他的袋子,我的話他未必會當回事。”申達成説:“再怎麼的,馮主席是主席,就幫我這回忙吧,我知道別人的話強生不見得會聽,您的話他絕對會在意的。”
看來申達成已知道馮國富和梁強生之間有些關係。多年前市裏搞什麼春風行動,馮國富帶着一個工作組在鄉下蹲了三個月點。梁強生那時還是市立醫院辦公室主任,正好抽調在馮國富那個組裏。梁強生雖然醫科大學畢業,當過主治醫生,但幾年的辦公室主任做下來,早已變得人情練達。一起蹲點的那些日子裏,馮國富見他辦事能幹,為人又低調,留下了不錯印象。回城後不久,市裏公開選拔副處級領導,馮國富想起梁強生來,鼓勵他參加考試,説只要筆試過關,面試和考核把握是挺大的。組織部領導有這個意思,梁強生信心大增,經過精心準備,筆試取得上佳成績,又有馮國富後面關照,終於選拔為衞生局副局長。兩年後衞生局捅出腐敗窩案,原來的班子幾乎被一窩端掉,只有梁強生後面去,沒牽連進去。於是在馮國富的作用下,梁強生主持上局裏工作,不到一年被正式任命為局長。
有這麼個背景,馮國富若肯給梁強生説一聲,申達成姨妹這個財務科長,自然不在話下。想起這幾個月來,申達成鞍前馬後的,方方面面服務那麼周到,馮國富也就覺得不幫這個忙不應該,笑道:“你姨妹叫什麼名字,一定很漂亮吧?”
申達成知道馮國富已答應打招呼,心下一喜,説:“名字老氣,叫做鄧玉花。長相和身材倒還過得去,至少比我夫人強吧,不然也不好驚動馮主席了。”馮國富説:“原來你居心叵測。我告訴你家小鄧,廢了你的武功。”説得申達成開心地笑道:“馮主席不愧做領導的,説起笑話來,比我們水平高多了。”
這天聽完梁強生提案辦理工作情況彙報後,主客一起到酒樓去吃工作餐。馮國富特意找個空隙,把梁強生拉到一旁,説了鄧玉花的名字。梁強生問道:“馮主席也認識鄧玉花?”馮國富搖頭道:“人倒不認識,是受人之託。”
梁強生想問受何人之託,考慮馮國富是市級領導,過去又有恩於己,不便追根究底,只説道:“盯着這個財務科長的人還真不少,已有好些領導給我打過招呼了,包括市委政府方面的領導。既然馮主席發了話,我當然得遵照執行。”馮國富笑道:“説得太嚴重了吧?我可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不過給你推薦個人才而已。”
梁強生自己手下的人,還用得着你馮國富來推薦麼?當然這是領導的説話藝術,言在此而意在彼。領導所謂的推薦,是不能簡單用推薦來理解的。
吃完工作餐,離開酒樓,來到車上,馮國富便告訴申達成:“我已給梁強生打了招呼,至於他買不買帳,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申達成眉頭揚得老高,樂道:“馮主席開了金口,強生能不買帳吧?”
見申達成喜不自勝的樣子,馮國富説:“看你比自己升了官還要興奮。”申達成説:“我都年過四十,還是個普通工人,這輩子哪有官升?只指望姨妹子了。”馮國富説:“你別隻自己高興,哪天也把鄧玉花召到我那裏去,讓我養養眼。”申達成説:“馮主席有這個想法,那還有的説?只我一個電話,她就會飛快跑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