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傑能得到如此重用,在政協中層幹部裏是絕無僅有的,政協上下都很高興,特意給他開了隆重的歡送會。接着組織部銀副部長親自出面,送周英傑往楚寧上任去了。
全市政協會議日期倏忽而至,各項準備工作正在井井有條地進行着。委員們早接到通知,即將啓程赴會。作為政協副主席,馮國富當然什麼都不用操心,到時坐主席台哪個位置,主持哪個界別的討論,在哪間餐廳就餐,自有工作人員具體安排,自己只管按時出席就是。馮國富要關心的是那還未曾到位的另外五萬元購車款,不知這次是否隨政協會議經費一齊撥付到了户。本來想問問張柏松的,考慮到他是分管財税的副市長,找的人多,不好老纏着他,馮國富將電話直接打到了財政局賀局長手機上。
這事張柏松打過招呼,賀局長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早已安排有關科室,隨政協會議經費撥付到位。並且當面給政協財務科長交代清楚了,多出會議預算的五萬元經費是原來沒撥足的馮主席的購車費。
得了賀局長的話,馮國富就去找分管政協經費的劉秘書長。劉秘書長開始還不肯承認,十分肯定地説:“會議經費確實撥了下來,是按會議預算撥的,並沒有多出的款子。”馮國富一聽來了火,黑着臉色道:“我剛才還給賀局長打過電話,他説隨會議經費給我撥了五萬過來。要不要再打一個,讓他親口跟你説説?”劉秘書長的口氣這才軟下來,説:“我也記不太清楚了,抽空給你去財務科看看帳吧。”
馮國富仍站着沒走,説:“別抽空了,現在就麻煩你帶我去一趟財務科。”
一個死錢,劉秘書長心裏還沒數,非得上財務科去?無奈馮國富大小是個副主席,錢又是他自己要來的,劉秘書長沒法,只得陪馮國富去了財務科。
財務科長先報了個數字,還翻出帳本給馮國富瞧了瞧。馮國富説:“我那五萬元是不是包含在這個數字裏面?”財務科長想打馬虎眼,説:“撥款通知單上沒有註明。”馮國富説:“這怎麼好註明?我只問你,賀局長是怎麼跟你説的?”
見馮國富不好糊弄,財務才説了真話,説賀局長確實給他打過招呼。
一旁的劉秘書長只好給自己找台階,故意批評財務科長道:“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沒及時報告給我呢?害得馮主席問起來,我不明不白的。”
財務科長吱聲不得,臉上紅了紅,低下頭去。馮國富知道是劉秘書長想將這五萬元經費瞞一陣子,才叫財務科長打的埋伏,現在見瞞不住了,便一板子打到人家身上。不過馮國富沒把話説穿,只説:“這五萬元,包括原來到位的十五萬元,是政府安排給我購車的專項經費,政協會議後,劉秘書長就去把車購回來,不然我讓財政再扣回去就是。”
這話馮國富説得平和,份量卻不輕,劉秘書長只得又板了面孔,對財務科長説:“專款專用是財務制度,你當財務科長的比誰都懂,可別做違反財務制度的蠢事。給我記住,馮主席這筆錢先放這裏好好擺着,誰也不能動一分一釐。”
這又是屁話。劉秘書長分管財務,你不簽字,財務科長怎麼動得了政協的錢呢?
從財務科出來,馮國富還不放心,去了主席室,想跟黃主席強調幾句,這筆錢誰也不能打主意。卻見秘書科的人坐在裏面,好像正在跟黃主席商量政協工作報告。馮國富只好知趣而退,等黃主席有空再説。
見馮國富不怎麼費力,二十萬元小車經費就全部到了位,政協裏的司機都覺得馮國富厲害,不像其他領導,難得成什麼事。給厲害的領導開車,自然比給沒本事的領導開車強得多,司機們於是紛紛來找馮國富,強烈要求給他開車。
小曹反正不可久留,馮國富也想物色一個合適的司機。卻跟政協這些司機沒打過什麼交道,不怎麼了解,暫時不便應承,只好拿小曹來敷衍。他們説小曹已經轉幹,人事關係又沒在政協,遲早要回組織部的。馮國富知道機關裏的司機見多識廣,許多事情一眼就能看穿,拿小曹説事,不足以説服他們,只得説車子還不知在哪個方向呢,到時再考慮司機的問題。反正自己不可能從孃家找人給自己開車,肯定得在政協司機裏找。
在經濟繁榮和人民安樂的大好形勢下,楚南市政協會議如期召開。
這天馮國富一早坐着紅旗來到政協大禮堂前,政協一位名叫申達成的司機接完領導,剛泊好桑塔納,見馮國富從紅旗車裏鑽出來,立即尾隨着追上台階,跟進了會場。會議時間還沒到,馮國富在台下隨便找個位置坐下。申達成趁機湊過去,往他手上遞煙。馮國富擺擺手,説已經戒煙。申達成將煙收好,説他也戒了煙。馮國富知道申達成的來意,卻故意説道:“申師傅也是政協委員吧?”
申達成訕笑笑,説:“我有資格當委員,卻不做這個司機了。”馮國富説:“又沒哪條哪款規定司機不能當委員。”申達成説:“馮主席想讓我當委員也容易,把您的委員證送我就是。”馮國富説:“那行啊。”伸手要去摘自己胸前的委員證。申達成攔住他,説:“要戴委員證,會議秘書處有的是,怎好追着馮主席,橫刀奪愛?”
開了幾句玩笑,申達成開始試探馮國富:“馮主席專車經費已全部到位,準備購台什麼車?”馮國富反問道:“你是行家,你説呢,購什麼車好?”申達成説:“現在是汽車時代,寶馬凌志,奧迪藍鳥,本田別克,好車多的是,可任意選購。”馮國富説:“好車當然多,可那得足夠的數數。”
數數就是數票子的意思。申達成説:“聽説政府給了馮主席二十萬元,今年小車降價幅度大,這個數能購部相當不錯的小車了。”馮國富糾正道:“不是給我二十萬元,是給政協二十萬元。”申達成笑道:“説給政協也行。二十萬元這個數不大也不小,若購部帕薩特,包括上户,完全可以拿下來。”
馮國富見過帕薩特,款式還算大方,説:“帕薩特是不是很時髦?市委就有一部,好像是某市委領導的專車。”申達成説:“時髦倒談不上,但在楚南這種不怎麼前沿的地方,市級領導坐這樣的車比較適合。又是德國貨,正宗西德技術,安全舒適。”
經申達成這麼一説,馮國富還真動了心,暗想購車時,確實可考慮這種車型。此時會場已被填滿,常委們也紛紛落座於主席台後排位置,只主席台前排位置還空着。有規模的會議都這樣,台下與會人員總是最先到場,接着有關人物進入後排位置,最後領導們才肯露面,到主席台前排就座。
會務負責人見時機已到,走到主席台側的話筒前,籲請領導們上台。馮國富於是一邊起身,一邊對申達成説道:“有空的時候,我還得多向申師傅討教小車知識。”申達成也站起來,説:“馮主席謙虛了,哪個領導不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何言討教?只不過我跟小車打過二十多年交道,多少知道些行情。”
馮國富笑笑,向主席台走去。申達成緊追幾步,説了最想説的話:“買了好車,馮主席可得考慮考慮我。不是我誇口,至少在政協的司機裏面,我的技術絕對不在人下。”馮國富不置可否,抬腿邁上主席台。
見馮國富從前面經過,已穩坐後排的政協常委們紛紛跟他打招呼,叫的叫馮主席,喊的喊老部長。叫馮主席的,多是來政協後認識的常委。喊老部長的,多系舊時熟人。還有出位過來親切握手的,則多為權威部門的領導,是過去在馮國富的關照下,到得那個位置的。這些人很有意思,馮國富在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任上,他們暗中跟你來往密切,公開場合卻若即若離,誰也看不出跟你有什麼瓜葛。如今馮國富離開了組織部,他們背後不再來找你,公開場合則顯得格外親密,好像你是他們的親爹似的。
馮國富應酬着,來到豎着寫了自己大名的小牌子的座位前。正要落座,李總笑嘻嘻走上前,喊聲馮主席,同時雙手伸了過來。照理李總是在馮國富的作用下,做上這個政協常委的,這樣的場合不應該表現得如此親熱。也許他是做樣子給別人看,以顯示自己與馮國富不同一般的關係。如果有這個想法,那他就膚淺了,至少説明他還不怎麼懂得官場遊戲規則。不過馮國富還是客客氣氣地遞過五個指頭,讓李總握住。李總莫名地激動起來,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豈料馮國富的手稍稍一縮,幾個指頭已經抽走了。
李總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雙手懸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又見馮國富目光飄忽,似笑非笑,像是不怎麼認識你似的,難免幾分尷尬。要知道,平時馮國富好像還算禮賢下士。尤其是在辦公室和家裏,總是那麼平易近人,沒有一點領導架子。今天到底怎麼了,忽然變得這麼不冷不熱起來?
不過李總到底不是痴人,雖然初涉官場,卻久經世故,人情練達,隨即意識到這不是私人場合,人家不可能用在辦公室和家裏的態度來對待你,不然馮國富也就不是馮國富,不會身處這個萬人矚目的高處了。
這麼一想,李總也就自在多了,返身往自己的席位挪去。
這裏馮國富已經落座,端過桌上正冒熱氣的茶杯,輕抿一口。左右瞧瞧,主席們都已入位,一個個正襟危坐,訓練有素的樣子。再往台下望去,只見整個會場黑壓壓的,座無虛席。只有過道上有人或行或止,那是會務人員正在忙碌。記者們則早架好攝像機,台上台下,前後左右,一路掃射下來,包括主席台上方的會標和會場四周的巨幅標語,都毫無遺漏地攝入鏡頭。
這當然得益於會務人員的精心組織和安排,否則會議不會這麼秩序井然,莊嚴隆重。馮國富想起組織部年年都得召開的組織工作會議,相比今天這樣的大會,規模要小得多。不僅台下人少,一般台上也就兩個人,一個主持人,一個報告人,另設一個發言席,發言人唸完稿子,立即下台而去。不掛巨幅標語,偶爾扯一個會標,也不怎麼起眼。難得有記者到場,會務人員自己動手搞點文字稿或口播新聞,發給媒體了事。這正應了有人關於會議的説法,地球上天天有人在開會,會議儘管千差萬別,其實開法不外乎兩種,一種開形式,一種開內容。開形式的,不講究內容;開內容的,不在乎形式。換言之,形式越熱鬧的會議,內容越不重要;內容越重要的會議,形式越不熱鬧。
不過有經驗的人又發現,熱不熱鬧還得看不同場合。會上熱鬧,會下往往冷靜;會上冷靜,會下説不定熱鬧無比。比如政協會議,會上自然熱鬧得不得了,可會下除了統一開餐或集體看電影,其餘時間也就私下聚在一起聊聊天,摸摸牌,靠自己打發時間。組織工作會議之類卻有所不同了,會上平平淡淡,會下卻是另一碼事,各路官員早在酒樓擺好盛宴,在賓館備下牌桌,在娛樂中心物色好小姐,只等領導賞臉前去消受了。
馮國富這麼一走神,會議早已進入正式程序。會場氣氛格外熱烈,動不動就有如雷的掌聲響起來,弄得高xdx潮迭起。馮國富不可能不有所表示,也下意識地鼓着掌。説是鼓掌,其實是右手幾個指頭在左手掌心輕輕點着,無非給台下做做樣子。馮國富覺得國人説話特別有意味,比如許多場合都少不了的鼓掌,準確説應該叫拍手或擊掌,我們卻習慣或鍾情於這個鼓字,那比拍和擊之説可動人得多。原來什麼事情一鼓,就變得了不起,比如鼓舞鼓勵鼓吹鼓動,誰能不為之怦然心動?前蘇聯時代的人就特別擅長鼓掌,往往斯大林同志在台上揚揚眉頭,台下就會鼓上好幾分鐘。以至後來這些講話發表和出版,裏面隨處都有括號標示着此處鼓掌多少分鐘的説明。據説有一次斯大林同志一出現在台上,台下就開始鼓掌,由於誰也不肯第一個停下來,掌聲連續響了數十分鐘,仍沒有停止的跡象。最後有人實在支撐不住了,兩隻手酸得再鼓不到一處,其他人才趁機跟着撒了手。有心人於是發現,這個最先停止鼓掌的人第二天就蒸發掉了,從此再沒出現在這個地球上。
馮國富想着這些舊事,又有熱烈的掌聲灌入耳朵。這回好像格外響亮和持久,都快説得上震聾發聵和經久不息了,連旁邊一位副主席也鼓得非常賣力。原來是主席台正中的黃主席剛做完重要講話。馮國富沒法不受感染,不由自主地重重拍了好幾下。
這樣大會小會,台上台下,鼓了幾天掌,會議議程不覺已經過半。這天的小組討論會移師政協三樓會議室進行,大家發言簡短,會議散得早。馮國富見提包鼓脹得都快裝不下了,順便回辦公室去卸資料。開門進屋,還沒立穩身子,有人自後面跟了進來。
原來是李總。馮國富一邊伸手掏着包裏的資料,一邊説:“李常委怎麼知道我在辦公室裏?”李總説:“咱們經濟界別的討論會放在五樓會議室,我喝多了茶水,出來方便,見馮主席辦公室開着門,進來瞧瞧。”
馮國富哦了一聲,問道:“做常委的感覺怎麼樣?”李總説:“感覺挺好的,就是一天坐八九個小時,屁股受不了。”
馮國富看一眼李總,説:“像你們做老闆的,在外面走的多,坐功自然不比我們這些常年坐辦公的,真難為你了。”李總笑道:“難為説重了,這麼好的機會,換了人家,想難為還難為不上呢。”馮國富説:“看來你還挺樂意參加這種會議似的。”李總説:“是呀,收穫還不小。”馮國富説:“什麼收穫?”李總説:“比如可結識不少朋友。”
這倒也是,政協委員來自各行各業,想在會上認識些人,得天獨厚。
馮國富還以為李總真是順便進來瞧瞧,表示一下客氣,包清理好後,便提到手上,準備走人的樣子。李總卻仍站着不動,説:“這次會上我新認識了幾位常委,還算談得來,一起多混得幾天,彼此也就變得隨便起來。見我是辦公司的,以為我的錢多得沒地方放,幾次提出要我請客。我又沒有義務請他們,所以還在猶豫。倒是一直有心想請請馮主席,如果馮主席肯賞臉,我就訂一桌,讓他們來作陪,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李總繞了個圈子,原來是這麼個意圖。馮國富心裏明白不過,李總嘴上説是請你,叫那些常委作陪,其實他要請的常委一定是權威部門的重要領導,光憑他李總,暫時還不一定請得動,才來找你馮國富,好打你的招牌。馮國富也沒説破,反正你這張招牌只那麼值錢,他愛打就讓他打去,何況吃頓飯犯不了錯誤,也就答應下來。
馮國富猜得一點沒錯,李總確實是這麼個想法。他辦公司的,好多事情都要打理,卻費這麼大勁做上這個政協常委,其真正目的還不是想通過這個途徑,能跟職能部門的人走到一處,以後遇事容易擺平?此刻得了馮國富的話,李總也就高興得怎麼似的,屁顛屁顛走了。然後以馮國富想跟大家聚聚為由,一個一個前去邀請應該邀請的人。
果然一聽馮國富的名字,這些人不怎麼好推辭,不折不扣應承下來。李總事先就摸過底,這些人過去沒有馮國富的照應,也不可能坐到現在的位置上,如今馮國富雖然離開了組織部,他們的注意力早轉移到新貴身上,沒有心思和時間再往舊人身邊靠,可有機會跟馮國富一起吃頓飯,減輕點心頭的愧疚,又何樂而不為呢?又是在政協會議期間,政協常委跟政協副主席多接觸接觸,名正言順得很。
聚餐地點定在新開業的金龍大酒家,包廂很豪華,高檔設施齊全,還帶衞生間。馮國富趕過去時,各路神仙已先抵達。究竟論級別,馮國富比他們都高,自然沒有級別高等級別低的理。進門後,馮國富一眼掃過去,發現該來的都來了,諸如工商局遊副局長,税務局賈副局長,農業局冒副局長,環保局伍副局長,質量監督局龔副局長,公安局於副局長,農業銀行龍副行長,都是李總辦肥料公司要抱的佛腳。為什麼這些人頭上都頂着一個副字?原來職能部門的正職一般是人大代表,重要副職才做政協常委。不過對於李總來説,副職負責部門裏的具體事務,有時比正職還要管用。
見馮國富邁進門來,各位都紛紛起身跟他打招呼。賈副局長坐在門口,先抓到馮國富的手,説:“馮主席,您老人家終於來了。”馮國富説聲:“各位都在,我能不來嗎?”睜眼細瞧對方,發現這個賈副局長印堂泛光,雙頤發亮,暗想這傢伙從前在人大任財經委副主任時,總是一臉的晦氣,每次上門找你,眼角都留着白色的眼屎,雞糞一樣。誰知做上税務局副局長兩年沒到,便換了個人似的,氣宇軒昂了。
緊挨賈副局長的是遊副局長。他滿面春風道:“都説如今的領導官越做越大,年齡越變越小,馮主席您顯得好年輕的,用的什麼養顏術?”馮國富説:“你別逢人減歲,看豬增肥。”大家聞言都笑。這姓遊的原來做過兩年副縣長,後受人排擠,年紀輕輕當了調研員,行政級別提了半級,卻變得手無寸權,覺得受了天大委屈,見人不是罵朝天娘,就是訴苦。後來託關係找到馮國富門下,馮國富考慮他後面的關係錯綜複雜,實在不想理睬他,送的紅包禮品通通給他退了回去,急得他兩腿一軟,咚一聲跪到馮國富前面。男兒膝下有黃金,馮國富受之不起,心裏一軟,設法將他弄到工商局做了副局長。
接下來是龔副局長。龔副局長的肚子挺得老高,不想他的調門更高:“老領導,我真想死您了!”馮國富説:“死不得,好死不如歹活着。”大家説:“馮主席還是這麼幽默。”這姓龔的原是部隊復員回來的正團級幹部,開始被安排在文化局做黨組副書記,卻連副局長都不是的,什麼事情也輪不到他頭上,天天坐在辦公室裏打瞌睡。慢慢弄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了,跑去向馮國富彙報思想時,説話像是蚊子叫,你扭着脖子,偏過耳朵,也沒法聽清他説什麼。誰知在馮國富作用下調去質監局後,嗓門竟變得這麼粗重了,像練過美聲似的。
接着又跟其他幾位常委握過手,不免又是一番調侃。他們嘴上動聽,左一個老領導,右一個馮主席,好像對你尊敬有加,實際上這種尊敬已大打折扣。過去他們跟你説話時,有意無意都帶有幾分敬畏,哪裏這麼放得開?即使偶爾打打趣,也是有所顧忌的。看來僅有尊敬是不夠的,尊敬背後沒有了敬畏,這尊敬便顯得太沒份量。
馮國富跟各位見面的當兒,服務生得了李總女秘書小魏的吩咐,開始端酒上菜。酒是五十多度的酒鬼酒,因出產地湘西過去土匪多,又名匪酒。齊喝三杯後,李總提出是不是喝點花樣。有人笑道:“什麼花樣?是不是一人安排個小姐,喝花酒?”另有人接話説:“是啊,李總的公司本來就叫花花公司,花花公司的花花老總安排我們喝花酒,那才名至實歸哩。”還有人説:“李總你就開句口,小魏好去安排。”
大家的眼睛便往小魏臉上射過去。這小魏長得確實動人,可謂眉不描自翠,唇不點自紅,真好了李總這個狗日的。還是做個私人業主強,要是像在座的單位頭兒,誰敢公開將個這麼漂亮的女孩帶在身邊?當然在權威部門掌點權,沒有一兩個女人,實在説不過去,可都是偷雞摸狗的,哪有李總這麼風光?大家笑道:“像小魏這樣美麗可愛的女孩,花花公司一定還有不少吧?是不是叫幾個過來?”
小魏嫣然一笑,對李總説道:“英雄不好色,天理容不得;好漢不風騷,不如大草包。在座各位都是英雄好漢,想喝花酒,要求一點都不過份。而且花花公司比本小姐年輕漂亮的妹子多的是,請幾個過來也容易。”
大家都樂了,哈哈笑道:“小魏這個秘書真稱職。李總你就讓我們做一回英雄好漢吧。”李總説:“在座各位都是人中之龍,誰不是英雄好漢?只是今天馮主席在場,他是幾大家領導,紀律管着,咱們總不好眼睜睜看着他老人家犯錯誤吧?”大家説:“你這話就不對了。領導也是人嘛,是人就有犯錯誤的權利。不讓領導犯錯誤,就是剝奪領導做人的權利,李總你的膽子是否也太大了點?”
這話聽去還挺有邏輯的,馮國富忍不住罵道:“你們想瀟灑,李總和小魏讓你們瀟灑就是,我又不會限制你們,怎麼老拿我説事呢?”大家説:“是李總不願貢獻他們公司的女孩,舉着您馮主席做擋箭牌,您可別把板子打在我們屁股上。”
説鬧了一陣,小魏説:“去叫公司小姐,得等時間,下次請各位相聚時,再考慮這個節目不遲。我看這樣行不?在座都是有文化有學養的領導,是不是雅俗共享,來點傳統文化的東西,以促酒興?”大家説:“什麼傳統文化,小魏快快道來。”
小魏笑笑,讓服務生拿過一幅麻將,選出八張牌,攤到桌上,説:“這是東南西北中發白萬,共八張牌。在座除我和李總,共有八位領導,我把牌翻過去,和開,然後各人摸一張,摸到什麼,就唸一句含有這張麻將字的古詩詞。比如摸着東,念句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什麼的,喝下門前杯,叫做喝月亮;念不出的,罰喝一碗,叫做喝太陽。”
這種花樣,舊時文人喝酒時常用,如今的人喜歡直奔主題,已是鮮見。好在座中大部分出身知識分子,多少有些古文學底子,覺得這麼喝酒有意思,願意一試。只有質監局龔副局長軍人出身,雖在文化局呆過幾年,文化不見得就高深,站起身來,提出退出遊戲。小魏過去攔住他,説:“離席可以,先喝三大碗太陽再説。”龔副局長只好重新落凳,指着李總説:“你是成心與我過不去吧?今天我就叫花花牌肥料成為不合格產品。”李總笑道:“那我只好讓小魏成為不合格秘書。”大家聞言都笑。
笑聲中,小魏催大家摸牌。馮國富道聲且慢,説:“麻將是俗物,古詩詞為雅事,照麻將牌説古詩詞,有點不倫不類。我建議略作修改,以這八張麻將牌分別代表八件事物,再依物説古詩詞,也許更加風雅。比如世間有八雅:風花雪月琴棋書畫;人生有八累:酒色才氣貪嗔痴妄,我們若用東南西北中發白萬代表八雅和八累,再找古詩詞,豈不為美?”
小魏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大家也表示贊同,開始摸牌。
龔副局長見李總沒動靜,説:“李總怎麼袖手旁觀?”小魏説:“李總不能參加,要跑龍套和負責買單。”龔副局長也就沒再説什麼,去看手上的牌,是張北字。北代表月,含月字的古詩詞雖然多如牛毛,可龔副局長腦袋空空,只好等着受罰。
其他人也將牌拿到手上。賈副局長摸着東,東表示風,他念道:“又有牆頭千葉桃,風動落花紅簌簌。”這是元稹《連昌宮詞》裏的句子,大家稱善,賈副局長喝了門前月亮。南在冒副局長手上,南表示花,帶花字的古詩詞多不勝數,他隨口唸道:“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喝下月亮。西被伍副局長抓了去,西代表雪,含雪的古詩詞也不少,他念道:“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也喝了月亮。接着輪到龔副局長了,他望着手裏的北字,口中念月,半日沒成句。大家就嚷嚷,要他喝太陽。
龔副局長一急,説:“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各位一愣,旋即大笑起來。龍副行長剛喝了口茶水在嘴裏,來不及下嚥,一張嘴,將來給他添茶的服務生噴了一身。伍副局長則捧着肚子縮在地上,直罵龔副局長缺德。遊副局長拿張餐紙擦着眼裏的笑淚,説龔副局長還呆在質監局幹什麼,快去跟趙本山演小品得了。龔副局長本人卻不笑,説:“這有什麼好笑的?我説的句子裏有兩個月,一句抵兩句。”
大家又笑,要小魏雙倍罰他。小魏説:“龔局長行伍出身,不比在座領導。讓他先想想,其他人説完,回頭再讓他説。”大家只好默許,要摸着中字的遊副局長説。中代表琴,遊副局長念道:“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喝了月亮。發字在馮國富手上,他念道:“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這是宋代趙師秀詩裏的句子,是詠黃梅的。大家説含棋字的古詩詞不是特別多見,虧得有才有學的馮主席摸了發字,換了別人就慘了。馮國富笑道:“這首詩太有名,是我得了便宜。”喝下月亮。
下面龍副行長摸着個白,他念道:“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從來不讀書。”裏面有個書字,喝了月亮。現只剩於副局長了,不用説手上肯定是那個萬字。他雖然也是部隊回來的幹部,卻曾搞過多年通訊,接觸過一些古詩詞,念道:“舊歡新夢覺來時,黃昏微雨畫簾垂。”畫字在裏面,也喝了月亮。
回頭小魏又叫龔副局長找有月字的古詩。大家見他雙眼茫然,估計沒轍,催他快喝太陽。龔副局長説:“你們讀了兩句古詩,就以為了不起,拿來捉弄人。我今天算是明白什麼叫文人無行了。”要小魏找碗倒酒。小魏説:“你再想想吧。小學課本里就有不少帶月字的古詩詞,比如李白蘇軾吟詠月亮的句子,都是很出名的,幾歲的孩子都能隨口成誦。”
龔副局長便抓抓腦袋,努力去想兒子讀小學時背古詩詞的樣子。想了一會兒,還真被他想起一句,高興地一拍大腿,朗聲叫道:“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不等眾人認可,端了月亮喝下,還説:“有意思,有意思,這麼喝酒有意思。”
小魏讚揚龔局長有悟性,趁機説,“既然有意思,我們接着喝人生八累吧。”龔副局長正在興頭上,説:“喝就喝,大不了喝碗太陽,還醉不死我。”
小魏於是將八張麻將牌重新和過,眾人伸手摸牌。這回馮國富摸着東字,他念道:“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這是一個叫高菊卿的詩人的詩句,詩人名氣並不大,這兩句詩卻很有豪氣,大家都説好,叫馮國富快喝月亮。遊副局長摸西於手,他念道:“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眾人都説這兩句詩挺曖昧的,色關不住,才紅杏出牆,催遊副局長喝了月亮。冒副局長手上一張西字,他念道:“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也喝了月亮。於副局長摸着北,念道:“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裏面有個氣字,同樣喝下月亮。
下面貪嗔痴妄四字原是佛家用語,古詩詞裏少見,不容易找。比較而言,貪字稍微出現得多些,拿着中字的龍副行長很快找出一句:“新歡舊恨知何限,天上佳期貪眷戀。”喝下月亮。拿着發字的賈副局長為難了,發代表嗔,到哪裏去找有嗔字的詩詞呢?在座各位都意識到這個字的難度,默默想了好一陣,也沒想出來。馮國富讀過的詩詞中,好像也沒這個嗔字,倒是近日偶爾翻閲佛經,記得這個嗔字時有出現。
沉默了一陣,賈副局長仍不得要領。一旁的龔副局長見狀,幸災樂禍道:“我還以為就我沒文化,原來賈局長的文化也高不到哪裏去。”賈副局長説:“那你替我説出來,我喝三大碗太陽,怎麼樣?”龔副局長笑道:“你喝幾大碗太陽,是你的事,我可沒這樣的險惡用心。”賈副局長沒法,只好讓小魏給他端太陽。
小魏便讓服務生拿過一隻青瓷大碗,往裏倒了酒。龔副局長説:“小魏給我也倒一碗吧,我提前喝掉算了。”小魏説:“別急嘛,這麼大的一個酒家,還怕少了你的酒?”一邊將酒端到賈副局長前面。
賈副局長喝下太陽後,龔副局長將手上的白字塞到小魏手上,説:“現在該輪到我喝了吧?”白表示痴,小魏知道打爛龔副局長的腦袋,他也沒法想出帶痴字的詩詞來。卻還是故意説道:“你再想想吧。天無絕人之路,上一輪你最後不還是想出來了?”龔副局長也就心存僥倖,説:“那讓伍局長説過,我最後説?”眾人説:“龔局長剛才是嚐到甜頭了。但這一輪不能太便宜了你,推到後面還説不出,得加罰一碗太陽。”
龔副局長想,加罰一碗也才兩碗,還對付得了,便答應下來。小魏於是回頭催伍副局長,他已有準備,亮亮手中的萬子,説:“思惟猶幻化何況詰虛妄。”喝下門前月亮。
大家的眼光於是一齊射向龔副局長。龔副局長説:“看着我幹什麼?我又沒欠你們人民幣。”各位説:“沒欠人民幣,可你欠太陽。”龔副局長説:“別説太陽,就是宇宙,我也不怕。”各位笑起來,説:“待會兒再説宇宙吧,現在先把太陽給我們喝下。”
龔副局長這才意識到痴跟月不同,也太生僻了點,古人難得拿來吟詩作詞。便央求小魏道:“是不是像上一輪那樣,給我提示提示?”小魏轉向眾人説:“你們同意給他提示嗎?”眾人説:“提示可以,但得有條件。”龔副局長説:“還有什麼條件?”眾人説:“小魏提示過你還説不出,再加罰一碗,共喝三碗。”龔副局長説:“那怎麼行?你們是等着看我熱鬧吧?”又想起剛才李白的牀前明月光,心裏發癢,暗想兩碗是喝,三碗也是喝,大不了在沙發上躺兩個小時再回家,於是咬牙道:“那小魏的提示可得説明白些。”
小魏想想,説:“你看過《紅樓夢》嗎?”龔副局長不明白這跟看沒看《紅樓夢》有什麼關係,坦白道:“《紅樓夢》書沒看過,只斷續看過幾集電視連續劇。”
小魏本來是想提醒他,《紅樓夢》開篇,曹雪芹就留了四句詩,其中便有一個痴字。現在聽他説沒讀過書,只好説:“看過電視連續劇也行。裏面有一場黛玉葬花的戲,有沒有印象?”龔副局長敲敲太陽穴,點頭道:“有些印象。林妹妹扛着花鋤,提了籃落花到山前去掩埋,同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了大半天。只是我一直不明白,花開花落是個自然現象,林妹妹吃飽了撐着沒事做,埋花玩玩也就罷了,哪裏犯得着又哭又啼的?”
這可是個紅學問題了,小魏知道跟他説不清楚,笑道:“林妹妹哭也好,啼也好,你別管那麼多。你還是先考慮考慮你的詩去哪裏找。”龔副局長説:“我正要問你呢,林妹妹葬她的花,我找我的詩,這是兩碼事嘛,你扯到一起去幹什麼呢?”小魏説:“不是兩碼事。林妹妹當時就是用詩來哭訴的。”龔副局長明白過來,説:“你是説林妹妹的哭訴裏有帶痴的詩句?”小魏説:“是呀,你就到那裏面去找便是。”
龔副局長一下子泄了氣,卻怪起林黛玉來:“我最見不得的就是林妹妹天天神經兮兮,以淚洗面的樣子,還是薛寶釵通情達理,有些逗人喜歡。因此看電視時,林妹妹葬花那場戲我也就不怎麼在意,哪裏知道她哭了些什麼?”小魏説:“林妹妹那段哭訴裏,有兩句可非常有名,莫非你一點印象都沒有?”龔副局長説:“那是不是麻煩你再説明白點?最好是説説那兩句詩開頭幾個字,也許我能拼得出來。”
兩句詩不過十幾個字,將開頭幾個字都説了,後面還用得着他來説什麼?不過小魏還是提醒道:“儂今葬花……”
大家不幹了,立即打斷小魏,叫嚷道:“哪有小魏這麼提示的?你再往下提示,三碗太陽就得由你本人來喝了。”小魏只好朝龔副局長攤攤手,説:“眾怒難犯,這我可沒法了。”
龔副局長自知理屈,不好再逼小魏,嘴裏一遍遍嘟噥着“儂今葬花”四字,就是接不上後面的詞句。原來這前人的詩詞,不知道就不知道,哪是如龔副局長剛才所説拼得出來的?大家就起鬨,説這回怕是連李白都救不了你了,快把三大碗太陽喝下去吧。尤其是賈副局長,剛才被嗔字害得喝了碗太陽,現在心裏還窩着火,藉機嘲諷起龔副局長來:“你那個痴字,小魏幾乎都脱口而出了,你還説不出來,乾脆找根索子,將自己了結了算了。”
小魏已篩好三大碗亮花花的酒鬼酒,擺到桌上。
原來龔副局長軍人出身,大半輩子了,也沒啥別的愛好,就喜歡這兩口。李總辦公司的,免不了經常跟質監局打交道,不用説早知道龔副局長就這麼個德性,今天才特意讓小魏設了個圈套,好讓他過足癮。果然見了酒,龔副局長的眼睛頓時放出綠光來,用不着催促,伸過手,端碗開喝。第一碗像喝井水,脖子一仰就下了喉。第二碗慢了半拍,咕嚕咕嚕,沒兩下也灌了進去。
兩碗酒自然還不足以放倒龔副局長,可他已耳熱心跳,紅眼惺忪。這正是酒徒最上勁的時候,誰想攔住不喝,都是沒法攔住的。只見龔副局長又端過第三碗,一口全下了肚。
這種青瓷碗至少能裝半斤酒,加上開席時拿杯子喝進去的,龔副局長肚子裏的酒快接近兩斤了。他的酒量也就一斤半左右,今天喝的匪酒,又來得猛,所以第三隻碗才鬆手,龔副局長便乾坤顛倒,雲翻霧滾,頭一歪,縮到了桌子下面。大家笑起來,説酒匪碰到了匪酒,不醉不倒,又怎肯善罷干休?
賈副局長還忘不了那個嗔字給自己帶來的羞愧,又開始貶損龔副局長,説:“今天他哪是被酒放倒的?明明是被那個痴字放倒的嘛。也是白費了小魏的苦心,將‘儂今葬花’都説了出來,他還發痴,接不下去。卻還要妄議紅樓,説最見不得林妹妹天天神經兮兮,以淚洗面的樣子,只喜歡通情達理的薛寶釵。他哪知道曹公演義紅樓,首先要寫的就是寶玉和黛玉兩玉,他塑造的大觀園裏包括寶釵在內的眾多女子,其實都是用來陪襯黛玉的。從這個意義上説,沒有黛玉在先,哪來寶釵於後?何況黛玉以淚洗面又不是沒有原由,她父母早亡,又沒兄弟,無姐妹,寄人籬下,遭人冷眼,不知日後是何結局,偏又體弱多病,除了寶玉再沒人真心疼她。因此見了落花,不免想起自己的淒涼身世,才葬花於泥,吐出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的悲訴。”
賈副局長説出這帶痴字的詩,無非要挽回自己因嗔字失去的面子。可他興猶未了,又繼續説道:“人説一切景語皆情語,看去黛玉傷的是花,哭的是花,葬的是花,其實她傷的哭的葬的都是她自己。可惜今人變得越來越世俗,每每論及紅樓,便對黛玉不屑一顧,頗有微詞。怪不得曹公紅樓開篇就説: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紅樓夢》問世那麼久了,紅學研究搞得轟轟烈烈,真正能解紅樓真味的,又有幾人?”
見賈副局長又説出帶痴字的詩句,有人就説:“剛才賈局長摸着白字就好了,免得龔大局長這麼一大把年紀,還得辛辛苦苦鑽桌子。”大家紛紛笑起來,重新開喝。
賈副局長他們高談闊論的時候,馮國富忽覺腹內翻動,悄悄起身,去了衞生間。也許是離開組織部後,吃夫人做的飯菜吃習慣了,政協會議期間在外多吃得幾頓,腸胃有些不太適應。好在衞生間裏空着坑位,救了他的急。正處愜意之間,忽聞手機鈴聲響,伸了手往衣兜裏掏去,不想隔壁坑位上傳來説話聲,原來是李總在接電話。
李總的聲音不是太高,馮國富卻聽得真切。好像是花花公司的人打來的告急電話。原來省裏最近開了個農村減負工作電話會議,各有關部門要堅決貫徹執行新出台的市場準入制度,規範農用資料的生產經營,以切實減輕農民負擔。這種會議最受政府職能部門的歡迎,因為他們又有了罰款收費的充分藉口。於是會議一結束,市質監局就由分管領導龔副局長具體負責,抽調精兵強將,組成多個專門檢查組,身穿藍制服,手拿罰款單,風風火火開赴各農用資料生產企業和經營銷售網點,進行地毯式排查過關。檢查組的人到達花花公司時,員工們正在曾副經理的調度下,忙着生產和往外發貨。見了質監局的人,曾副經理不敢怠慢,趕緊放下手頭工作,出面周旋,一面抽空電話報告政協會上的李總,要他速回公司,把陣腳穩住,不然壞了事,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要在以往,接到這樣的電話,李總早雙腿發軟,渾身哆嗦起來。可今天他從容多了,不緊不慢對曾副經理説道:“你告訴質監局的同志,説我暫時回不了公司,你代我向他們問個好。”曾副經理急得都要尿失禁了,説:“這個時候你不回來,叫我怎麼辦?他們把公司給封了,你可別怪我不中用。”
李總聲音稍稍提高些,罵道:“我話還沒説完呢,你就像死了爹媽似的。你告訴他們,我正跟他們的龔副局長在一起,他老人家喝高了,已下了桌子,我得給他去買醒酒藥。”也不等對方再囉嗦,合上了手機。
聽得悄然蹲在隔壁坑位上的馮國富不出聲地笑起來,暗忖李總這一招肯定能管些用。又想李總如果沒做上這個政協常委,沒機會請龔副局長喝這種酒,那麼今天接到公司的電話,他説起話來,怕就不是這麼個口氣了。
馮國富回到包廂後,大家又喝了兩輪,才住了杯。下午屬於提案撰寫時間,委員們不必集中,李總又安排各位到樓上的娛樂中心去洗腳按摩。只有龔副局長仍酣睡不醒,李總將他交給小魏,説:“服侍得龔副局長舒服了,這個月你的錢包也會跟着舒服。”
馮國富究竟身份不同,沒有跟他們上樓。李總也不勉強,送馮國富下樓後,又招招手,看着他的車開走了,才覆上樓去招呼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