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黃主席將馮國富找去,説:“工商聯報上李總名字後,統戰部已做過考察,李總完全符合委員的條件。”
這是預料之中的,做個政協委員,能有什麼不符合條件的?但馮國富還是用感激的口氣説道:“讓黃主席費心了。”
“馮主席的事,費費心也是應該的。只是……”黃主席看看馮國富,欲言又止的樣子。
馮國富以為哪裏出了偏差,有些訝然。他是在黃主席一再催促下,才將李總推薦上去的,黃主席已表過硬態,李總又符合條件,那還有什麼可“只是”的呢?馮國富説:“政協委員又不是權重如山的肥缺,難道有人從中作梗不成?過去我見得多,一些實權部門有了好位置,組織上剛定下人頭,着手考察,關於考察對象的舉報信就雪片般飛向常委領導和組織部門,常常鬧得沸沸揚揚,甚至無法收場。莫非李總要做委員,有人不服氣,舉報到黃主席這裏來了?”
黃主席直搖頭,説:“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得遠了。若政協委員果如你所説的,如此受人關注,那政協工作也就有地位了。”馮國富笑道:“在我心目中,政協工作可是很有地位的,不然我也就不會跑到政協來做黃主席的副手了。”
“政協工作的地位問題,下次我們召開專題會議進行討論,今天還是商量一下李總這個委員的事吧。”黃主席笑着説道,“李總的材料摸上來後,我特意調去看了看,覺得他是個非常不錯的私企業主,對楚南的經濟建設貢獻很大。市委政府正在加大力度支持私人企業的發展,我想我們也應該跟市委政府協調一致,拿出實際行動來。所以對李總有了更多瞭解後,我就產生了一個想法,覺得讓他做一個普通政協委員,有些不夠似的。”
不做普通政協委員,那就是政協常委了。黃主席的意圖已經非常明朗。這個李總,工作做得挺到位的嘛,竟然讓黃主席下得了這樣的決心。馮國富也就笑道:“黃主席覺得李總做個普通委員還不夠,那李總肯定就普通不了。”黃主席説:“李總最後普不普通,並非我一個人能定得了的事,否則也就不找你來商量了。”馮國富説:“找我商量有用嗎?我可不是分管副主席和統戰部長。”
黃主席撓撓禿頂,説:“憑李總這個條件,讓他做政協常委,誰也不會有異議的。只是常委名額非常有限,而且早已分配到各個界別,安排到個人,想叫誰讓個常委名額出來,恐怕不太容易。”馮國富説:“李總屬於經濟界人士,經濟界別是個大界別,常委名額也相對多些,難道都落實下去了?”黃主席説:“經濟界別的常委多不假,可經濟界人士都是很有份量的,誰做常委都響噹噹的一個,經濟界別的常委名額也就比其他界別落實得更早。想從經濟界別騰出個常委名額來,根本沒有這個可能。”
沒有可能,就讓李總做個普通委員得了,何必這麼煞費苦心呢?這當然是馮國富肚子裏的話,他知道黃主席另有想法,説:“你是想從別的界別挪個名額過來?”
“我叫你來,就是跟説這個事。”黃主席微哂了。他早盯上了社科聯的政協常委名額。社科聯有一個副主席是政協常委,因到齡退休,他的常委將由同單位的馬副主席繼任。黃主席的想法是,將常委的名額用在社科聯那樣無足輕重的地方,實在有些可惜,還不如挪給李總,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馮國富一下子明白過來,黃主席是叫他去做馬副主席的工作。
黃主席還真沒找錯人。
説起馬副主席,還曾在組織部做過正科級副科長,也算是馮國富的老部下了。照理在組織部呆過,應該深諳官場遊戲規則,懂得藏頭縮尾的道理,不想馬副科長卻因能寫兩句文章,常常一副恃才傲物的樣子。有才可恃,有物好傲,也無可厚非,還不失文人本真。可惜的是馬副科長才並不高,文章寫得也平常,組織部比他有才的筆桿子不乏其人。偏偏他又愛貪點小便宜,給下面單位弄篇材料,寫個報道,也伸手朝人家要好處,有時甚至搞得部裏領導沒有面子。組織部那樣的地方,説沒有任何好處,難以令人置信,只要不太打眼,別人主動送上的好處適當收一些,也算不了什麼。伸手要好處,那就不同了,説明沒素質。組織部的幹部都是有素質的,領導只好把沒素質的馬副科長弄到社科聯去做了副主席,表面算是提拔,實際上卻有點明升暗降的味道。
叫馮國富做別人的工作,他心裏確實沒底,叫馬副主席讓出常委頭銜來,還多少有些把握。倒不是過去做過馬副主席的上級,兩人關係如何,主要是馮國富知道馬副主席的軟肋在哪裏。君子愛財,終是君子,愛貪小便宜,往往只能算是小人。這世上對付小人的辦法,總比對付君子多。
馮國富先聯繫了李總,要他出血請社科聯的馬副主席。李總自然早從黃主席那裏得知讓他做常委的事,明白請馬副主席的意圖,滿口答應下來。接着馮國富又給馬副主席打去電話,説有位老闆請客,要他露露面。
這面也不是誰想露就有露的。得有面子,得夠面子,不然你拿什麼去露?像馬副主席呆在社科聯,沒什麼可跟人家交換的,不好説沒有一點面子,至少這面子不是很夠。也就年頭到年尾清水洗牙,人家請吃請喝的電話撥錯號撥到了火葬場,也不可能撥到社科聯去,今天猛然接到馮國富電話,説有老闆要他露面,馬副主席還不答應得飛快?
電話沒打完,秘書科長進了辦公室,手上拿着一個電話記錄本。馮國富跟馬副主席説過再見,問科長有何貴幹。科長指着本子上的記錄,説明天下午市委中心學習小組組織理論學習,請馮國富參加。
這個中心學習小組是以市委常委成員為主要成員,四大家領導和其他在職市級領導參加的學習形式,兩個月左右進行一次。馮國富記得二十多天前才學過一次,這麼快又要學習了,估計這次不僅僅是學習,還有別的重要內容。組織部金部長離開了楚南,新任的孫部長已經到位,也許是要讓他早些跟市級領導見面,才將這次學習提前了一個月。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下午的學習多了一個陌生面孔。不用説就是才到楚南的孫部長了。年紀輕輕,不到四十歲的樣子。
一個地方的班子成員,只要看年齡大小就大體能知道其來歷,年紀大的絕對來自下面,年紀小的往往是從上面下來的。一般來説,下面的幹部從科員到科長到局長,或從股長到鄉長到縣長到縣委書記,總得有個二三十年吧,若五十左右能熬個市級領導,已是官運亨通了。在上面卻完全不同了,三十出頭弄個副處正處,純屬家常便飯,被人看中,外放提個副廳,自然小菜一碟。所以地方上幹部常説,乾的不如叫的,跑的不如泡的,爬的不如跳的。在下面爬幾十年,辛辛苦苦爬到市一級,沒威風兩年就要下去了,哪像人家,從上面往下輕輕一跳,彈回去就是省級高官。
馮國富正這麼想着,吳書記開始介紹孫部長。説他雖然很年輕,才三十八歲,卻已是省直某部門多年的老處長,本來要提副廳長的,只因對楚南感情篤深,主動要求下來,要為楚南的建設事業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然後將在座各位領導介紹給孫部長認識。介紹到馮國富面前,孫部長特意點頭道:“組織部的同志已給我説過,馮主席曾是咱們部裏的老部長。”馮國富拱拱手,感謝他這麼知根知底。
介紹完畢,吳書記補充説:“在家的市級領導今天都已到場,只有人大楊主任帶人下縣搞執法檢查去了,今天趕不回來。不過孫部長剛下來時,跟幾大家一把手吃過一頓飯,已見過楊主任。”然而宣佈開始學習。
楊主任就是楊家山。馮國富這才想起好久沒見這位老上級了。過去因為工作關係,隔山岔五就要碰個頭,或打個電話。如今一個人大,一個政協,工作沒有聯繫,有意約個地方見面,難得花這個心思。何況都是落魄之人,見了面無非發發牢騷,説説氣話,意思也不大。馮國富想,下次抽空,一定去看看這位老領導。
這天主要安排孫部長跟大家見面,學習內容較少,五點不到就結束了。馮國富跟着大家往門外走時,孫部長過來説:“馮主席是不是回孃家坐坐?”
難得孫部長如此熱情,馮國富不便推辭,來到組織部,走進部長室。這是金部長原先的辦公室,裏面的擺設和格局依然如故,沒有什麼變動。馮國富在組織部的十多年裏,這間部長室已數易其主。各地都一樣,組織部長是個不錯的跳板,能下來做組織部長的,都是上面的紅人,提拔起來快,部長室的主人在這個位置上自然呆不久。
孫部長給馮國富倒杯茶,回到桌子後面的高背大椅上,親切地問起他的情況來。家庭子女,工作身體,幾乎問到了。這是一種上級對下級,長輩對年輕人説話的口氣,過去馮國富也是用這種口氣對比自己年齡小的部下説話的。孫部長雖然暫時只是副廳級,行政級別跟自己一樣,卻是市委常委領導,説是你的上級,是無可厚非的。可他年齡究竟比你小了十多歲,説是你的長輩,邏輯上不容易講得過去。馮國富心裏有些不太舒服了。可你不舒服也得舒服,這是中國官場,官在你上,那麼知識也好,能力也好,品德也好,威望也好,便都在你上,甚至實際年齡比你小,也可以做你的長輩。為什麼只有小官見了大官要裝孫子,就是這個原因。想那皇帝小兒,哪怕只有三兩歲,大臣就是七老八十,屬於他老爺爺輩,也得五體投地,趴在他面前山呼萬歲。
馮國富意識到自己想得遠了,趕忙收住意念,倒看孫部長找自己來,到底想説什麼。憑直覺,馮國富覺得孫部長不是找自己來閒聊的。
偏偏孫部長遲遲沒轉到正題上,東一句西一句的,説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話。馮國富以為自己生產了錯覺。也許是你在組織部工作多年,孫部長剛做組織部長,視你為老同行,才請你來小敍,並沒別的意思。
又聊了幾句,馮國富覺得該走了。孫部長到楚南不久,要熟悉各方面情況,時間自然是非常寶貴的。馮國富站起身來,説:“孫部長忙,以後我再來拜訪您。”
孫部長跟着起了身,一邊説道:“不忙不忙,還坐會兒吧。”馮國富説:“我已經耽誤您不少時間了。”孫部長説:“跟你這位老部長説話,也是一種學習嘛。”馮國富説:“這麼説,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要出門時,馮國富轉身去攔孫部長,不讓他再送。孫部長握住馮國富的手,説:“金部長跟我交班時,説過你的情況。安排你去政協,你是做出犧牲的。政協條件又差,連專車都保證不了,才讓你繼續用原來的車。馮主席你放心好了,金部長雖然走了,我做部長也一樣,你不嫌棄,車子你仍然留着,除非政府給你安排了小車經費。”
馮國富頓時明白過來,孫部長説了大半天,真正要説的,其實就是這句話。是呀,小車你都用了快一年時間了,政府已給你安排了小車經費,也該物歸原主了,不然把你叫到組織部來,特意提車的事幹什麼呢?孫部長看來真是塊做組織部長的料子,善於正話反説。馮國富還只能感謝他的關懷,心裏有什麼想法,一時不容易説出口。
來到樓下,馮國富還悻悻的,心裏有些不大痛快。
走近坪裏的紅旗,彎了腰正要往裏鑽,不知從哪裏冒出一位白髮飄飄的老人,手拄如意棍,篤篤篤,敲了過來。
馮國富不可能不認識老人,他就是十多年前市委的郝老書記,當年馮國富外放去楚寧做組織部長,還是他老人家在常委會上點的頭。馮國富也沒上車了,忙伸直腰,笑着迎上前去,要跟老人打聲招呼。
郝老也許已不認識馮國富,或者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一直抬着頭,挺着胸,目不斜視的樣子。馮國富吱聲不得,尷尬地笑笑,讓過老人,看着他往市委大樓方向直奔過去。別看郝老書記拄着如意棍,年紀早過古稀,可背後看去,腰桿卻還挺直的。
就在馮國富正要轉身上車的時候,大樓裏走出一夥人來,為首便是今天主持中心組學習的吳書記。照理吳書記應該認識郝老的,官場中有慣例,誰入主哪個地方,總會先去拜訪當地的老領導,穩住他們情緒,以免少惹是非。估計這天吳書記心裏有事,又被一夥人簇擁着,沒注意到郝老,從台階上走下來後,便匆匆往停着皇冠的柏樹方向走了過去。
郝老顯然是被激怒了,也不往台階上邁了,回身健步朝吳書記追過去。那些緊隨吳書記之後的下屬們心思全放在領導身上,竟然沒誰發現郝老氣勢洶洶跟了上來。就在吳書記到得車前,低頭正要往下屬打開的車門裏鑽時,郝老手上的如意棍呼一聲揮舞過去,直接插進車門裏面,同時吼道:“姓吳的,你給我悠着點!”
吳書記這一驚非同小可。楚南地面上,他可是地地道道的第一人,何況又在堂堂市委大樓前,身旁還有好幾位下屬護衞着,誰吃了豹子膽,竟敢如此放肆!偏了頭往後一瞧,才發現是怒目圓睜的郝老。吳書記雖已全身血滾,卻又不太好發作,忙豎起身來,陪了笑臉,問郝老書記有何指教。
郝老的如意棍已從車門裏抽出來,舉到高處,狠狠敲着車子頂棚,冷笑道:“我敢指教你大書記?我要指教的是這台小車,它的造價到底能抵多少失業工人的活命口糧!”隨着嗓門的提高,手上的力氣也在逐步加大,車棚被敲得咚咚亂響。
簇擁着吳書記的人當然不會袖手旁觀,有的插到郝老和吳書記之間,做捨生護主狀,有的捉住郝老的如意棍,苦口婆心勸解起來。
馮國富遠遠見了,知道不便看領導熱鬧,過去解圍幫腔,又有那麼多人勇敢地保衞着吳書記,自己也解不着,幫不上。只得趕緊上了車,一邊想郝老今天也許就是衝着吳書記去的,心裏一定早窩了一團火,不然也不至於這麼激動。在顯位上呆過的人好像都一樣,身子退下去,火氣竄上來,誰的氣都敢發,誰的娘都敢罵,甚至像郝老今天這般舞棒動棍的,説不定怒氣高了,還真會打人。倒是在位的領導一個個不温不火的,什麼氣都受得了,就是被人唾一臉的唾沫星子,抬手輕輕抹掉就是,就如剛才吳書記那樣,修養好得很。
這麼思忖着,車子早出了市委大院。小曹放慢速度,問是不是回水電局,馮國富這才想起要去陪馬副主席吃飯,説了酒店名字。幸好才五點過一刻,沒有誤事。
趕到酒店,離約定時間還差十分鐘。李總不認識馬副主席,馮國富是中間人,自然不能落在後面。不想馬副主席積極得很,馮國富下車時,他已在酒店門口站了二十多分鐘了。馮國富暗暗好笑,這個馬副主席為今天的飯局,昨晚怕是連覺都沒睡好。
剛好李總也趕到了,馮國富將兩位作了介紹。李總趕緊道歉説:“我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趕到的,哪裏知道領導們比我還準時。”他當然不好説兩位比他還性急。
包廂和菜譜是李總事先電話定好的,幾位坐下沒兩分鐘,菜就上了桌。三杯過後,馮國富開始給馬副主席戴高帽,説他如何有才氣,文章不説千古一絕,至少在楚南市範圍內,目前還難有出其右者。李總也一旁附和,説過去雖然沒跟馬副主席直接打過交道,卻久聞其才名,今天得以相識,真是三生有幸。
大凡才高學富之人,自有底氣,並不在乎別人的褒貶,不論聽到的是諛詞還是壞話,都能處之泰然,不為所動。相反那些有才卻不高,有學卻不深的半桶水,底氣不足,最在意人家的評説,有人誇上兩句,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馬副主席正好屬於後者,馮國富和李總揀些優美詞彙,往他身上一貼,他早禁不住心花怒放,以為自己確如兩位所言,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文名遠播,差不多可在市中心廣場鑄造銅像,以昭後人了。
見火侯已到,馮國富跟馬副主席碰碰杯,説:“今天李總慕名前來拜會馬主席,是有一事相求,不知你願不願意幫忙?”
正值酒酣耳熱之際,馬副主席自然渾身都是豪氣。才放下喝乾的杯子,又從面前的碟子裏抓一隻雞尾蝦,兩下剝開,往嘴裏一扔,很響地拍着胸脯道:“李總的事就是我馬某人的事,有什麼開口便是。”
馮國富先不提政協常委帽子的事,轉了個彎子,説:“有句話不是叫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麼?李總想請你幫忙搭搭台。”
馬副主席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停住鼓動的腮幫,望定馮國富説:“搭台?搭什麼台?”
馮國富指指李總,再指指馬副主席,説:“你們兩位,一位做老闆,是唱戲的;一位寫文章,是搭台的。今天將兩位叫到一處,就是想讓你們攜起手來,一個搭台,一個唱戲,為咱們楚南的經濟和文化建設事業,發揮出你們最大的能量。”
馬副主席明白了馮國富的意思,腮幫又繼續鼓動起來,説:“你是叫我給李總寫篇文章?”馮國富説:“馬主席不愧是文化人,我才提頭,你就知尾。”馬副主席得意地説:“別的事情我不敢打保票,給李總寫篇文章,應該還能信任。”
李總知道馮國富醉翁之意不在酒,忙插話道:“馬主席儘管是文章高手,但寫文章得費腦子,還要耽誤時間,這文章我不會讓馬主席白寫的。”
現在有不少馬副主席這種所謂的文人,寫出的稿子能在地方小報發表,每次領上幾塊十幾塊的小稿費,已非常了不起,若想鬻文為生,甚至發家致富,以文揚名,還沒到那個份上。於是轉而去找有錢人,給他們寫點吹捧文章,以分一杯羹。以前有錢人還樂意花錢換文,擴大點知名度。後來意識到所謂的知名度是個虛東西,不僅不能帶來任何實惠,弄不好還會招來各路逐臭蒼蠅,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一聽有人要寫文章,也就躲避麻瘋病人一樣,逃得不知去向。
不想今天卻天上掉餡餅,李總主動找了來,請你寫文章,那又何樂而不為呢?馬副主席一臉喜色,問李總怎麼給文章定調子。李總隨便談了幾點想法,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材料,遞給馬副主席。馬副主席隨手翻翻,表示儘快把文章寫出來。
讓馬副主席寫文章只不過是個藉口,並非這次請客的初衷,又喝了兩杯,馮國富便將話題往政協委員上面引:“下屆政協會議籌備工作已經啓動,我們都開過好幾次碰頭會了。我的印象中,馬主席好像是這屆政協委員人選吧?”
沒等馬副主席答腔,李總就接住道:“我跟政協和統戰部的朋友在一起時,也聽他們説起,馬主席就要做委員了,而且不止是普通委員,還會進常委呢。”馮國富點頭道:“沒錯沒錯,確實有這回事。”
馬副主席的眼睛已開始發紅。他盯着桌子中間的碟子,用不屑的口氣説道:“政協常委算什麼囉,又不是市委常委。”
虧得馬副主席聯想豐富,人家説政協常委,他竟然扯到市委常委上面去了。莫非他還有如此遠大的理想,企圖哪天也做上市委常委不成?若真是這樣,那也太自不量力了。馮國富不覺笑道:“馬主席,儘管我倆都是主席,但我要批評你了,這話可不像未來的政協常委説的。”馬副主席也笑道:“馮主席真會説笑話,我這個所謂的主席怎麼能跟你的主席比?你是大主席,市級領導;我是小主席,小單位的小蘿蔔頭一個。”
馮國富心想,這傢伙忽然又懂得謙虛了,説:“什麼大主席小主席的,你我是多年的同事和兄弟嘛,我才有話不瞞,當你面説出來。”馬副主席説:“馮主席有什麼教導,我洗耳恭聽。”馮國富説:“你洗不洗耳,我可管不着。我是説,政協常委雖然不是實權職位,卻是一種政治權利和政治待遇,並非隨便哪個都有資格擁有這種權利和待遇的。讓你做政協常委,你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李總也附和道:“能做上政協委員,特別是能做上政協常委的,都是一地的精英和知名人士。馬主席如果不是德才兼備,文名卓著,像我一樣只會搞些小本經營,恐怕想做政協常委還做不上呢。”
這馬屁拍得夠露的了,馬副主席不可能聽不出來。可馬屁就是用來拍的,沒人拍還有什麼意思呢?馬副主席很是受用,笑問李總道:“你是不是很想做政協常委?”
李總説:“當然想。可想也是白想,我哪有這個資格?”
馮國富搖起頭來,説:“從目前情況看,李總做個政協委員,勉強夠格,做政協常委還得努力創造條件喲。”
馬副主席接過李總剛才的話,説:“李總最缺的是政治待遇,我最缺的是經濟待遇。如果李總真想做政協常委,我把我的常委賣給你,這樣我們也就各取所需,你有了政治待遇,我有了經濟待遇,算是實現了雙贏。”李總説:“如果可以的話,只要你賣,我就買。”
馮國富咳了兩聲,説:“你倆也太不像話了,我就坐在這裏,也敢叫賣政協常委,要我這個政協副主席的面子往哪裏擱?”
馬副主席説:“開個玩笑,馮主席別有意見。説買説賣,實在難聽了點,不過如有可能,叫我將這個常委名額讓給李總,我肯定非常樂意。我一個社科聯的副主席,做不做政協常委,都是一回事。李總不同,當老闆的有個政協常委的頭銜,也許多少有些意義。”
李總給馬副主席打打拱手,説:“馬副主席還真夠朋友。那你先開個價吧。”馬副主席説:“你看着辦就是,給個千兒八百的,足夠了。”
不想李總還真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放到馬副主席面前,説:“這裏有五千整,算是定金,請馬主席先收下。”
馬副主席的酒還沒喝到這個份上,不可能糊塗到真以為政協常委的頭銜能賣錢,李總不過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不想打開信封,裏面確實是一疊亮花花的百元大鈔。拿幾張放燈下去照,裏面都有金線,又用力甩過,譁然有聲,看來不會是假鈔。人為財死,錢既然能讓人赴湯蹈火,總有它動人之處,馬副主席的紅眼頓時瞪大了,兩粒眼珠子彷彿羊屁眼裏的屎,隨時都會蹦出來似的。
馬副主席這鳥樣,讓馮國富想起見錢眼開四個字來,心裏不禁暗自好笑起來。馬副主席的目光就這樣粘在票子上,半天不肯挪開。説話的調子也有些走樣:“李總真有這個想法,這錢我就笑納了。”
李總説:“就是拿來讓你笑納的嘛。”
像油快熬乾的燈,馬副主席的眼睛還是漸漸暗淡下去。他將錢推到李總面前,説:“李總你別逗我開心了,我那政協常委真這麼值錢,我怕是做夢都要笑出聲來了。”李總將錢重新推回到馬副主席面前,説:“我可不是逗你開心的,這錢真真確確是給你準備的,不信你可以問馮主席。”
馬副主席便偏了頭去瞧馮國富,想在他臉上找到真實答案。馮國富説:“李總還真沒説假話,這錢確實是給你的。”馬副主席還是不太相信,説:“你們真會捉弄人。”一邊拿了調羹,伸手挖一匙紫菜湯喝下,潤潤有些乾渴的喉嚨。
“誰敢捉弄你馬大主席?”馮國富説:“不過需要補充的是,這錢可不是用來換你的政協常委的。若政協常委的帽子也能換錢,那就太搞笑了,我們做主席副主席的,也不用天天坐班,只管拿着常委帽子上街賣錢,賺他個盆滿缽滿。這是李總希望你能妙筆生花,寫好他的文章,預支給你的定金。”
馬副主席怦然心動了。真是財運來了,門板都擋不住。想想看,稿子還沒動筆,五千元定金就擺在了面前,這樣的好事到哪裏找去?馬副主席給不少老闆寫過文章,沒一個不摳門的,一篇兩千字左右的文章給個千兒八百的,還要保證能見報。偏偏報紙編輯都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一看就知道這類文章的來歷,沒有三五百的打點,根本不會理睬你。來來回回花上一個多星期,一篇文章搞定,自己也就四五百元的收入。這還是走運的,有時文章寫好了,也見了報,老闆的手機卻再也打不進去,弄不到一分錢好處不説,還會得罪報社編輯,以為你吃了獨食。也有不摳門的老闆,一篇文章可以上萬的給。不過那是大老闆,得有重要人物打招呼,或是自己碼頭站得好,可以給人辦事。過去在組織部,馬副主席還真揀過兩回這樣的財喜,現在呆在社科聯,自然再沒人買帳。
行情如此,馬副主席才越發覺得李總這把票子的可愛。不過究竟是寫文章的,多少有些悟性,他很快意識到李總出手這麼慷慨,絕不僅僅是要你給他寫文章。肯拿大錢買文章的老闆早死光了,不會像李總還活在這個世上。一定與自己未來的政協常委頭銜有關,雖然馮國富強調這錢不是用來換自己政協常委頭銜的。
心裏這麼嘀咕着,馬副主席一雙眼睛斜斜桌上的票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説:“兩位也太開心了,吊我胃口。有話直接説吧,看你們轉彎抹角的,多傷神。”
這傢伙並不笨,終於明白過來。馮國富説:“誰吊你胃口了?李總確是想借你的大手筆,為他公司提高知名度。”李總也説:“是呀是呀,我最仰慕的就是馬主席的文筆。剛才説過,這筆錢僅僅是定金,文章寫好後,還另有薄酬,這請你放心好了。也不用你聯繫發表,報紙尤其是地方報紙,發不發表無所謂,我有更重要的用處。”
這薄酬二字讓馬副主席眼睛又是一亮,説:“馮主席和李總如此關愛,別説寫篇文章,就是赴湯蹈火,赴生入死,我也在所不辭。”
説着話,酒已喝得差不多。服務員撤下碗碟,倒上熱茶。馮國富喝口茶水,説:“話説回來,馬主席真的覺得做政協常委沒有意思,還要耽誤你寫文章的寶貴時間,我倒有個建議,乾脆把難題推給李總算了。”
馬副主席想,這個馮國富,終於道出了這頓飯的真實意圖。有五千元現金於前,又有李總薄酬許願在後,讓出這個政協常委有什麼關係呢?馬副主席也就非常爽快地説道:“我當然有這個想法,只是這好操作嗎?”
馮國富笑道:“事在人為,這有什麼不好操作的?你出個面,給政協黃主席和統戰部長説一聲就是。”馬副主席説:“沒問題,我堅決按馮主席指示辦。”
馮國富説:“我可沒指示過你喲。”
説着大家出了包廂。旁邊有個娛樂中心,李總還要安排活動,馮國富説:“馬主席天天在家裏加夜班,難得出來一次,今天換換口味,在外面加一回班吧。”馬副主席説:“要加班,馮主席也要一起加。”馮國富説:“那行啊,年輕人先上,我老傢伙跟着上。”
等李總叫來小姐,將馬副主席叫進按摩室後,馮國富坐上小曹的車回了水電局。要下車時,馮國富説:“小曹,組織部在催你了吧?”小曹説:“沒有啊,沒有誰催我呀。”
馮國富伸出一隻手,説:“又有好多油料費了?給我吧,我給你解決。”小曹説:“不用你操心了,我找龔主任。”馮國富説:“我知道姓龔的是什麼貨色,你還是別指望他。”小曹只好拿出發票,遞給馮國富。
馮國富收好發票,拍拍小曹肩膀,説:“小曹,我想過調你過政協來,可你已經是個幹部,還是留在組織部,以後進步起來快些。”小曹説:“能跟馮部長在一起,進不進步,我無所謂。”馮國富説:“你無所謂,可我有所謂。我已經耽誤你一年時間了。見了姓龔的,告訴他開完政協會後,你就開着這個車回組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