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柏松所言不虛,過了一週,果然有一個政府領導和政協委員見面會在政協召開,他代表政府出席會議。會議內容跟馮國富分管工作無關,他沒有參加。但馮國富知道張柏松到了會上,自己便什麼地方也不去,拿着劉秘書長擬好的經費報告,在辦公室守株待兔,靜候張柏松。
等到快十一點,會議還沒散,馮國富有些坐不住了,準備去探聽探聽。快到門邊,聽得走廊上響起腳步聲,馮國富心裏一喜,該是張柏松無疑了。
誰知卻是周英傑和朱崖,後面還跟了一個胖子。馮國富不免大失所望,只好轉身,回到座位上,一邊請三人落座。
屁股沒放穩,周英傑就介紹胖子,説:“這是花花公司的李總,是這次楹聯徵集活動的最大讚助商,今天特意來拜訪馮主席。”
周英傑話沒落音,李總早奔到馮國富桌前,朝他伸出雙手來。馮國富只得抬抬屁股,欠身跟他握了握。心下想,如今的人觀念真是超前,連花花兩個字都不肯放過,敢拿來冠到自己公司頭上。嘴上則問道:“花花公司是經營什麼的?我只知道有什麼花花公子牌服裝,貴公司是不是與此有關?”
李總笑着搖搖頭,説:“跟服裝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公司是生產經營肥料的。”
見馮國富一臉訝然,李總解釋道:“在下李姓,李便是花。公司生產經營肥料,肥料是肥莊稼的,莊稼人有句話,叫做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李花加莊稼花便是花花,用做公司名字,既體現公司的權屬,又表明了公司的生產經營性質。另外這個名字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容易讓客户記住,有利於產品銷售。”
馮國富覺得有些意思,説:“如此道來,貴公司的名字不僅有文化品位,而且還非常實在。看來商人的頭腦就是獨特。”
見馮國富肯定李總,周英傑一旁道:“李總確實是個人才,比一般商人有眼光。比如我們這次活動,就是他主動提出要給我們贊助的,不然活動也不可能這麼順利。”
出錢贊助你的活動,就是有眼光,沒贊助你活動的商人,豈不是鼠目寸光?馮國富覺得這話的邏輯漏洞也太明顯了點。不過他沒吱聲,任周英傑繼續往下説道:“李總因為自己是儒商,也就喜歡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見馮主席是這次活動領導小組組長,便多次提出要來拜識。今天正好我們要來向馮主席彙報楹聯徵集活動情況,便給李總打了電話,他當即就開車趕了過來。”
馮國富不知李總為什麼會對自己感興趣。商人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商業利潤,莫非你這個有職無權的二線人物身上也有利可圖?於是敷衍道:“李總有這個意思,我當然樂意跟你做朋友。過去在組織部任職,主要做些黨務工作,最多跟國有企業廠長書記打打交道,無緣得識李總這樣的民營企業新星。”
李總説:“馮主席願意視我為朋友,那我是三生有幸了。”
説了一陣子場面上的話,周英傑推推身旁的朱崖,説:“活動的事,主要是你搞策劃和唱主角,還是你給馮主席彙報彙報吧。”朱崖便笑望着馮國富,説:“也沒什麼要彙報的,主要是請示馮主席,這個星期天有沒有空閒。這次楹聯徵集活動在馮主席的正確領導下,在李總等企業家的大力支持下,在周主任等各位領導的親自指導下,在廣大楹聯愛好者的熱心參與下……”
馮國富不知朱崖還會“下”多久,擺擺手,説:“這又不是做報告,套話就別説了,要我做什麼,直説吧。”朱崖只得頓住,直奔主題:“我們初步打算,下月初在紫煙寺舉辦楹聯徵集獲獎作品頒獎儀式,懇請馮主席參加。”
馮國富説:“你看這麼多幹脆!言簡意賅。”
朱崖笑笑説:“我是這段時間跟周主任學的。他每次跟我們商量這次活動情況,都要這麼客氣一番。”馮國富説:“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當即答應下來,屆時參加他們的頒獎儀式。政協領導想找些要緊事做,並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捱到三人起身告辭。看着他們走到門邊,馮國富剛悄悄鬆了口氣,朱崖又掉頭回來,説:“真對不起,還有一件事忘記恭請馮主席了。”
馮國富只得耐着性子,説:“説吧,還有什麼好事?”朱崖説:“今日下山時,乾川住持有交待,紫煙寺裏還缺幾幅佛聯,想請馮主席費心惠賜兩幅。”馮國富説:“不可從此次活動徵集上來的楹聯裏遴選幾幅?”朱崖説:“那些徵集上來的楹聯,多數都是俗聯,有幾幅與佛法沾些邊的佛聯,也太過一般,所以還得勞馮主席大駕。”
自接觸《聲律啓蒙》以來,馮國富倒是學着做過幾幅習作,卻不曾作過佛聯,豈敢造次。忽想起一個人來,説:“你不是説過銀副部長善作對子麼,何不找他撰上兩幅?”朱崖説:“銀副部長那裏,周主任已經找過了,他答應至少給一幅佛聯。如果馮主席也作一兩幅,乾川住持面前就好交待了。”
馮國富只得答應嘗試嘗試。朱崖得話,這才歡喜而去。
這麼一折騰,已快十二點。也不知張柏松還在不在會上,馮國富忙抬步出了門。來到會議室門口,剛好有人從裏面出來,是政協負責會務的科長,説會議議題還沒完,起碼要十二點半以後才散得了會。
馮國富便踏實了,回辦公室繼續安心等待。臉上不覺浮出一絲淺笑,暗忖越是務虛的會議越講究形式,每一個程序都不肯落下。過去自己在組織部召集研究人事的部務會,把考察上來的對象基本情況一擺,問聲有沒有意見,沒意見的讓有關科室準備材料,上報常委,有意見的暫時放一邊,以後再説。想那些能進入部務會研究範圍的幹部,都是市委主要領導先決定好了,才安排人下去考察的,誰敢有意見?這有點像中學生解幾何題,考察人員能做的和要做的,就是有力而雄辯地證明領導的決定是正確的和英明的。偏偏組織部門的幹部一個個都很謙虛,知道下級不可能比上級還正確和英明,堅決和上級保持高度一致。這樣考察對象自然容易獲得通過,每次部務會時間也就不會太長。哪像政協這見面會,那協商會,沒有意見要説出意見來,而意見説了跟沒説並沒多大區別,無非圖個嘴上歡快,會議還沒結束,早就把意見忘了個乾乾淨淨。
思今撫昔,時間過得迅速,不覺已是十二點四十。聽得走廊外面人聲喧譁,馮國富知道會議已散。果然張柏松很快出現在門口,秘書小丁抱着領導的包緊隨其後。馮國富一陣驚喜,立即站起來,離開座位,上前迎住客人,説:“終於把張市長給盼來了。”
張柏松左右瞧瞧,説:“政協比政府氣派多了嘛。剛才的會議室也好,你們的主席室也罷,都這麼富麗堂皇。政協工作又比較從容,不像政府事務繁雜,我乾脆辭了這個副市長,過來做個副主席,也享享清福。”
沒説政協工作輕鬆或悠閒,而説成從容,張柏松還真會措辭。
“那行呀,咱倆換個地方,我正愁這日子沉悶呢。”馮國富説着,要將張柏松往沙發上請,見他已經到了自己辦公桌旁,也就順便迎到桌後的座位上。這樣一來,馮國富本人只好退到桌前的沙發裏去了。仰了頭,望着高高在上的張柏松,馮國富不禁心虛氣短起來。想起在組織部做常務副部長的時候,到自己辦公室去的人多,卻從沒人敢反客為主,巍然坐到你的位置上去。大概是那個時候地位比人家高,沒誰有這個膽量鵲巢鳩佔。
記得只有一次例外,下面有位副縣長到馮國富辦公室去彙報思想,坐了他的椅子。原來人有三急,那天馮國富喝多了茶水,跟副縣長説上沒幾句,上了廁所。副縣長一個人在辦公室兜了半圈,覺得無聊,一屁股坐到馮國富的座位上,拿起桌上的報紙看起來。也許是副縣長學習精神強,或是報紙內容有趣,直到馮國富小解回屋,副縣長還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裏看他的報紙。馮國富有些不高興,心想他是不是相中了這個常務副部長的位置?卻並不吱聲,只在桌前站着不動。副縣長髮覺桌邊的身影,猛然抬起頭來,見馮國富站在一旁,自己卻端坐於主人寶座,才意識到了什麼,臉上紅了紅,訕笑着下了位。這位副縣長回去後沒多久,便年紀輕輕從副縣長任上退下去做了助理調研員,再沒得到起用。有人便將他的官運與那次僭佔馮國富位置的事聯繫起來,説他的狼子野心被馮國富看透,覺得不可重用,才遭此下場。一時間竟傳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似的。其實副縣長的事與馮國富無關,是縣裏的書記把他弄下去的。估計是那副縣長不太精明,什麼地方惹惱了書記,只不過人們對馮國富位置的傳言,遠比對事實真相感興趣,大家寧肯想信副縣長倒黴是因為貿然佔據了馮國富的位置,而不是別的什麼原因。傳言是沒法澄清的,馮國富只好保持沉默。從此到他辦公室去彙報思想的人,再也不敢覬覦他的寶座。
今天馮國富卻是主動將張柏松請到自己座位上去的。張柏松那副市長的位置自然比你副主席的位置重要得多,當然不存在僭佔之説,而是人家看得起你,才降格以求,肯坐你的座位。這也是馮國富一種不自覺的行為,是潛意識裏低視了自己,高看了張柏松,才不由自主將對方讓到高處,自己甘拜下風。這人真是沒辦法,地位能改變很多東西,包括你的言行舉止和觀念意志。
馮國富當然顧不得跟張柏松攀比誰高誰低,誰上誰下。這高低上下已是鐵定事實,攀比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當務之急是讓張柏松滴兩滴墨水,給自己換來銀子。説了幾句客套話,馮國富也就躬了身子,把要錢的報告呈到張柏鬆手上。
“國富兄準備得還挺充分的嘛。”張柏松眼睛在報告上瞟瞟,見是要求解決三十萬元小車購置費,説,“我知道政協領導多小車少,國富兄坐的還是組織部帶過來的小車。究竟不再是那邊的領導,老佔着他們的小車,也不是個辦法。政協也是四大家之一嘛,其他幾大家領導都有專車,政協領導尤其是專職主席沒有專車,確實是我們政府工作的失職。國富兄小車經費的事我這裏就拍板了,不像其他大項開支,非拿到政府辦公會上去研究。”
馮國富説:“都像張市長這麼看重政協,那政協工作就有地位了。”
張柏松説:“政協工作的地位當然是不容置疑的。只是三十萬元恐怕不容易辦到。楚南的經濟形勢你也是清楚的,我這個財税副市長不好做啊。何況如今二十萬左右就可購部不錯的小車了,我先批十五萬在這裏,明年政協換屆,安排會議預算時再多打五萬進去,這樣也不至於太顯眼,免得有人眼紅。”然後動筆在報告上籤起字來。
馮國富本來就不指望張柏松真給解決三十萬元,能用這個辦法給足二十萬元,已經非常不錯了。也就不無感激地説:“那就聽張市長的。我沒有過高要求,有車坐就行了。”
張柏松的字幾下簽好,然後將報告遞給馮國富,説:“關於財政支出問題,常委早就定了個調子,除了保工作保運轉保穩定這三保外,其他開支能壓就壓,不能壓也要壓。因此就是市委書記要用什麼錢,也不隨便開口,輕易不會喚我去他辦公室簽字畫押。”
張柏松的意思很明白,他這是特事特辦,讓馮國富享受了一回市委書記的待遇。不然政府的錢就是多得沒地方擱,也沒有管錢的政府領導親自上門給人簽字送銀子的。
看來張柏松這個情,還得還確實不輕。
還了情,張柏松也該走了,説:“財政的錢永遠不夠花,這事我再跟財政局賀局長打聲招呼,叫他優先辦理。當然國富你也得迅速一點,今明兩天就把報告送到財政局去。”
簽字前馮國富還是國富兄,現在已成國富了。馮國富心裏有些不快,卻也能夠接受。人家一筆就給了你十五萬元,且承諾改日再解決五萬,直呼你的大名,實不為過。何況省去兄字,只留名字,顯得更親切。馮國富就經常聽一些小幹部背後議論市委領導,喜歡扔掉姓氏和職務,直呼其名。比如張柏松不叫張市長,也不叫張柏松同志,而是柏松柏松地叫,讓人聽去,覺得他跟張柏松關係如何特殊。這也怪不得這些幹部,領導台上作報告,提到某某領導,總是省去大姓,只叫後面的名字,親密無間的樣子。
馮國富擔心的是,下次再找張柏松,給你辦完事後,他是不是會改叫你小馮。張柏松比馮國富小了六七歲,叫國富已不容易適應,若叫小馮,不知會是什麼滋味。
張柏松親自到馮國富辦公室簽字給銀子的事,很快在政協院子裏傳開,大家無不佩服馮國富,説他有能耐。要知道除了市委書記,哪個市級領導想弄個錢,不要低聲下氣貼緊張柏松,繞上十回八回的圈?至於下面部門要錢,更不用説了,張柏松心情好時,還有句話打發你,心情不好,橫眉豎眼噴你個滿臉唾沫星子,你還要説是久旱逢甘霖。權力大的人脾氣就大,古往今來,概莫能外。
話傳到黃主席耳裏,他特意問馮國富是否屬實。馮國富拿出留有張柏松大名的報告給黃主席過目,還説了張柏松答應在來年政協會務費裏再多打五萬元預算的承諾。黃主席瞧瞧報告,直誇張柏松的字功底不錯,然後對馮國富説:“這個字簽得及時。有了自己的車,你也就用不着老佔用組織部的車了。”
還報告時,黃主席要馮國富交給劉秘書長,讓他去跑財政。劉秘書長忙得很,馮國富怕他誤事,乾脆坐上小曹的車,自己去跑財政局。見馮國富的臉色好久沒有這麼光鮮過了,向來不多話的小曹忍不住問道:“今天馮部長親自去會財神菩薩,一定有什麼好事。”
馮國富答非所問道:“過不了兩個月,就可以放你回組織部了。”
小曹便知道馮國富肯定是去財政局要購車費了,意識到自己的苦役已快到盡頭。卻不露聲色,説:“我跟馮部長跟得好好的,幹嘛要回組織部去呢?馮部長乾脆把我的手續辦到政協來得了。”
馮國富知道小曹有些言不由衷,嘆道:“我何嘗不想讓你一直跟着我?像你這樣有情有義的好同志,如今是越來越不容易找了。可我也不能太自私,老讓你為我做犧牲。你已是國家幹部,在組織部那樣的地方好進步。順利的話,上兩個台階,以後還會有所作為。在政協這邊,就是提了副科長科長,也難得有什麼出息的。”
説着到了財政局。馮國富早就給賀局長打了電話的,他正在局裏主持黨組會議。財政局長儘管是市委主要領導的人,跟組織部的關係卻一向密切。局裏中層以上幹部上台階進班子或者外放,必須通過組織部,賀局長過去沒少找馮國富。因此接到馮國富電話,賀局長便實話相告,説自己在局裏開會,到局裏後打他手機就是。若換了別人,肯定會編個藉口,不是省裏出差,就是縣裏檢查工作,三兩句敷衍過去。推不過的,就叫人家把報告什麼的放到相關科室,以後視財政情況好壞,再作計議。
走進財政大樓,馮國富就撥了賀局長手機。賀局長跟各位黨組成員招呼一聲,走出會議室,老遠伸手來握馮國富,説:“今天真不碰巧,正在開黨組會,不然老部長有事,我上門就是,怎好勞您老遠跑過來?”
這話放在從前,倒也不虛。從前馮國富要個什麼經費,總有理由讓賀局長丟掉工作往組織部跑,先裝模作樣提提班子建設,問問幹部情況,末了才拿出經費報告,叫他酌情處理。賀局長當然沒話可説,能解決的儘量解決,不能解決的也想方設法多少表示點意思,下次局裏預算科長要提拔,行財科長要重用,回頭去找馮國富,一般也不會落空。
只是此一時彼一時,賀局長現在還説這樣的話,純粹是送馮國富口水人情,他就是閒得再無聊,也斷不可能往政協那地方跑的。當然賀局長還能這麼客氣,算是他記性不差,沒全忘了過去馮國富的恩德。馮國富面子上也算過得去,忙遞上報告,笑道:“政協工作清閒,我正好趁機出來活動活動筋骨,哪像賀局長業務繁忙,工作緊迫,能放下黨組會見我一面,我已是感激不盡了。”
賀局長不必在馮國富面前裝腔作勢,看看報告上張柏松的字,説:“這事柏松市長已跟我打過招呼。老部長只管放心,楚南財政就是再窮,您這台車的購置費我們還是安排得出來的。年底就快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前,錢一定打到政協户頭上去。”
賀局長這麼在乎你的事,原來還是衝着張柏松去的,並非你的面子大。馮國富心裏又要不順了。
轉而又想,能解決問題,再不順也是順的。
購車經費有了着落,馮國富頗覺慰藉。不覺到了星期六,呆在家裏無事,電視裏又是些瘋瘋癲癲的鬧劇,不忍卒看,忽想起朱崖的約請,何不趁情緒不錯,給他作幅佛聯?可朝思暮想,欄杆拍遍,也沒想出一幅稍中意的。便暗怪自己一輩子俗不可耐,無心向佛,臨時要做佛聯,哪來的靈感?
剛好兒子馮俊不在家,上單位加班去了,陳靜如説話也就少了顧忌:“是不是多情反遭無情惱,被有情人甩了?”馮國富説:“有情人倒沒甩,天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的。”陳靜如説:“老在眼前晃動,恐怕再有情,也難免生厭,變得無情了。”
馮國富不想跟陳靜如饒舌,説了朱崖請他作佛聯的事。
陳靜如笑笑,説:“好事不可強求,悟道全在無心,哪有像你這麼挖空心思,刻意求索,作得出好對子來的?”
這話倒也不妄。許多事情都是這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何不暫時撇開佛聯,做些別的什麼,説不定一時開悟,可得佳句。馮國富於是拿把灑水壺,裝模作樣澆起陽台上的花卉來。
只是夫人的話猶在耳畔,覺得有些意味。其實何止做對子,就是為人做官也是如此。想自己當年在市直機關裏做科長,多次提副局長沒提成,不意竟被選派下去做了楚寧縣委組織部長。那時還是郝老書記他們主政楚南,儘管任人為親的現象已經不少,任人為賢的事還沒完全絕跡,運氣好的話,沒走誰的門子,通過正常途徑也上得了台階。對於一心奔仕途的人來説,縣委組織部長這樣的台階當然是再理想不過的台階,馮國富卻沒有遠大志向,只想幹滿一任走人,隨便回市裏哪個單位任職皆可。不想卻與縣委書記楊家山惺惺相惜,受到他的器重,此後水漲船高,楊家山做了市委副書記,也將馮國富調市委組織部做了副部長,接着成為常務副部長,又解決了助理巡視員待遇。這些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得來的,馮國富本人並沒花什麼詩外工夫,沒跑也沒送。只是人到得這個份上,心不再容易收住,自然還想往上走走,讓自己這個準副師成為正式的副師甚至正師。馮國富開始上下求索,積極向領導靠攏。偏偏竟被挪離組織部,到政協來充任閒職,斷了再度進步的念想。真應了另一句老話: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不過話説回來,世上無心插柳的好事究竟不多,什麼都心不在焉,好處自己跑到你門上來的可能性並不大。別的不敢妄言,官場上的事馮國富見得不少,有幾個人的帽子不是自己着力追求得來的?有後台有關係自不必説,想不進步不容易。沒後台沒關係,想辦法也要去找後台拉關係。找不到拉不上,就只剩下一條,老老實實做事,事情做得好,感動領導,也還有機會。當初做科長時,馮國富不找不拉,只知道低頭做事,才幾次被列入單位領導班子人選,雖然最終沒提成副局長,卻為下派做縣裏組織部長做了鋪墊。如此説來,自己低頭做事,沒找也沒拉,好像甘於寂寞,無意仕途,事實上冥冥中還是想着能夠進步,不然你那麼賣力做事,也就找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説無心,並不是絕對的。人非聖賢,身處俗世,總有七情六慾,得食人間煙火。尤其是浸淫官場,不在人上,就在人下,説自己完全無心進步,難免顯得太過矯情。
這麼思過來,又想過去,馮國富眼前漸漸亮堂起來。佛理原來就在這有無行止上下進退之間,只要佛在我心,也就我在佛在。何況佛有容乃大,大慈大悲,是不排除俗世情懷的。俗而能悟,俗而明心見性,那麼俗也是雅,雅也是俗,我就是佛,佛就是我。
無意間,馮國富因此得出一聯:
無心常入俗
悟道不留痕
馮國富將這佛聯寫下來,反覆玩賞數遍,覺得意思尚可,平仄也還相契,只是一時不知符不符合佛意禪心。
正在得意間,朱崖打來電話,催問佛聯做得如何,説是頒獎會議日期將至,得快些趕製出來,掛到佛堂上,到時好供與會人員觀賞。馮國富告訴他,勉強做了一副,至於能不能用,那就不好保證了。朱崖説馮主席的佛聯不能用,誰的還能用?説好星期一就到政協去找馮國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