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近湯森·哈利斯高中的校門附近時,我忽然想起外國人阿吉的事。正確地説,我是在想,當下田的官員把阿吉當土產一樣送給哈利斯時,哈利斯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雖然這是個通俗的故事,但是前往東方神秘的國度增廣見聞,是任何美國人都會感興趣的事。我也見過阿吉的照片,她可以算得上是美女。做為一個藝妓,經常有機會出席當地權貴的酒宴,所以這位阿吉應該是一位有魅力的女性。
但是,即使收到了這樣的美女當作禮物,當他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有情人的時候,他還能毫不在乎地接受這個女人嗎?他不希望別的男人因此仇恨自己,應該也不會接受硬被拆散而送到自己面前的女人吧!萬一他真的喜歡上一個雖然整天待在領事館裏,心卻在領事館外的情人身邊的女人,那就是在自討苦吃,只會讓自己更痛苦而已!當然也可以自我安慰地説只是玩玩而已,可是畢竟很難那樣説服自己,所以讓她回到她的情人身邊,才是聰明的做法。
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完全沒有發現到潔走得很慢,已經落後我許多。發現到這一點後,我趕緊回頭,走向他,並問:“收到阿吉這個禮物時,哈利斯會有什麼樣的心情呢?”
突然被問這樣的問題,潔皺起眉頭,一臉嚴肅地説:“什麼?你説誰?”
“阿吉呀!那個日本女人阿吉。”
“誰?”他説。
“下田的官員送給哈利斯的禮物呀!”我説,並且用手指着旁邊的高中。
潔的意識這才被喚回來,就好像已經飛到火星的靈魂趕緊飛回紐約一樣。
“阿吉?下田的阿吉?咦?為什麼突然提到阿吉?”他説。
“因為正好經過哈利斯高中。”我説。
於是潔回答我:“我現在沒有時間想這個。現在要想的事情是五十年前的曼哈頓,不是一百年前的日本。”
“我想,從日本來的你,一定有一些想法。”
“什麼想法?”
“看到被當作禮物送來的阿吉時,哈利斯會有什麼樣的心情。”
“啊,我很瞭解。”潔説。
“什麼樣的心情?”
“給我女人還不如給我牛奶。”
“牛奶?”
“對。因為牛奶能夠快速地緩和胃酸的濃度。我們都知道哈利斯有胃潰瘍的毛病,所以比起女人,他更需要牛奶。當時的日本人是不怎麼喝牛奶的,這一點讓他很訝異。”
“哦?真的嗎?”我説。
“真的。傑米,這件事在日本很有名。你住在哪裏?”
“唔?啊!我住在五十街。”
“那麼,我們在四十二街的車站分手吧!我想獨自一個人慢慢想。”潔很快説。
“看來只好這樣了。我好像打擾到你了。”
“我現在要想的事情不是阿吉或哈利斯,而是和沙利納斯小姐事件有關的事情。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啊!”
潔突然叫了一聲,並停下腳步,抬頭仰望着天空,所以我也跟着抬頭看天空。從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的黑色天空中,降下了一滴、一滴的水珠。
“是雨。”我説。
“下雨了,不快點走的話,就會淋濕了。”我大聲地説。
因為我住的公寓就在地下鐵五十街的出口,所以只要馬上進入地下鐵車站的話,就不怕淋濕了。
“潔,快一點。”我叫道。
但是潔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樣子。他的腳好像被釘在地上一樣,整個人也好像被凍僵了般,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怎麼了?潔。”
我本來已經往地下鐵的方向跑了,但是看到潔這個樣子,只好轉身向右往回跑。雨滴開始打在我的肩膀和頭上。
“你想得重感冒嗎?”
我説這句話時,潔説了一句我想像不到的話:“你説沙利納斯小姐的房子要賣掉了?”
“我是説了。”我點頭説。
“有很多人想買嗎?”
“嗯,可以這麼説。”我説。
“現在誰在那個房子裏?”
“麗莎·瑪利可能會在那裏吧!她在那裏整理傢俱,有些傢俱要賣掉,有些要留下來。她説要拍照給傢俱收購業者,還要做清單。”
“不得了了!”潔説。
“什麼事?”
“麗莎·瑪利很想要賣掉那裏嗎?”
“唔……是吧!”
“傑米,你一點也不會打擾我,我需要你的幫忙。”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説。”
“你好像説過你有槍,是嗎?”
“嗯。是斯普林菲爾德(Springfield)的自動步槍。怎麼了?”
“我們現在就繞去你家拿吧!”
“好呀!我正好有很好的咖啡……”
“現在沒有時間喝咖啡!趕快拿着槍去沙利納斯小姐家。快!現在一分一秒都很重要。”
“為什麼這麼突然……”
“因為麗莎或許會有危險,不快點不行了。”
潔馬上快步往地下鐵的樓梯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好像又想到什麼似的看着我的臉。
“‘拒絕之門’!你有那個走廊的欄杆鐵門的鑰匙嗎?”
“我沒有。菲利浦或麗莎·瑪利才有。我沒有房子的鑰匙。”
“嘖!那麼,我們繞到菲利浦住的地方吧!他住的地方和你的公寓很近吧?”
“走路就可以到。可是為什麼要鑰匙呢?麗莎·瑪利在屋子裏呀!”
“我知道。但是為了謹慎起見,還是帶着鑰匙比較安心,因為那可是能不能拯救麗莎的關鍵。”
“喂,喂,事情有那麼嚴重嗎?”我説。
“有,有那麼嚴重。傑米,去找公共電話,找到電話以後,打給菲利浦。叫他帶着鑰匙,趕快去中央公園高塔。”潔非常匆忙地説。
2
麗莎·瑪利在喬蒂·沙利納斯寢室裏,正在拍攝靠着窗户放置的北歐傢俱。就在閃光燈亮起的時候,一聲尖鋭的叫聲也同時響起。麗莎·瑪利往後跌了個四腳朝天,因為她看到窗户上的怪物。
麗莎記得非常清楚,那正是沙利納斯小姐臨終時出現在窗邊的怪物。怪物的頭有一半已經變成骸骨,剩下的一半是臉。但即使是臉,那也不像是人類的臉。怪物有肉的那一邊的臉上,眼睛睜得老大,正在注視着室內的自己。
麗莎·瑪利雙手掩着臉,拉長了聲音尖叫之後,慢慢冷靜下來,再看一次窗户。怪物已經不見了,只看到對面摩天樓羣的燈光。
是幽靈!幽靈又出現了。麗莎·瑪利這麼想。她的身體抖個不停,雖然幽靈已經消失了,但是她的顫抖與恐懼卻愈來愈嚴重。因為剛才她所看到的絕對不是幻影,而是她已經看過兩次、確實存在的東西。之所以認定他是幽靈的理由,就是他的身體是透明的。因為透過他的胸部一帶,可以看到對面摩天樓的燈光。
揮之不去的恐懼感不斷在體內擴張,無限高漲。麗莎因為恐慌而哭泣了一陣子。藉着流淚的發泄,她的情緒稍微鎮定了一些。心理的壓力可以隨着眼淚慢慢減輕,這種減壓的方法是她早就知道、也曾經有的經驗。
夜深了,實在不適合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做這樣的事情。那個就是沙利納斯小姐死前所説的幽靈嗎?是她口中所説的,在她的人生中給她幫助,死後會在黃泉之路相會的幽靈嗎?
他的樣子實在太可怕了,在自己的眼中,他只是一個惡靈,但沙利納斯小姐卻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俊美的人了。這是多麼諷刺的差別!幽靈都是長那個樣子的吧?想到這裏,另一種恐怖感襲上心頭。幽靈説不一定還在這附近飄蕩着!快點去和沙利納斯小姐碰面吧!不要再來這裏了!麗莎在恐懼之中這樣祈禱着。
她聽到沙沙的雨聲。她的情緒在雨聲之中稍微平靜了一點。她想,為了自己,為了菲利浦,要打起精神才可以。振奮起精神後,她的手慢慢地離開臉上,在胸口畫了十字,然後從皮包裏拿出手帕,擦掉眼角與臉頰上的淚水。
我不能輸,麗莎這麼想着。自己必須努力籌錢,才能快點搬到紐澤西的房子。到時就可以和菲利浦過着兩個人的生活,接下來一切就會順利了,一定會那樣的。指揮園丁整理花圃、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清潔池水等等,都是接下來要做的工作。將來可以在大池塘上泛舟,讓尚未出生的孩子們擁有快樂的童年。孩子們可以邀請朋友來家裏玩,這麼一來,孩子們就可以和同伴們相處得更愉快。
啊,真想快點開始大房子那邊的工作,麗莎想着。但是,在開始那邊的工作之前,必須先處理完這邊的事情。等家整理好了,就要辦一個派對,邀請朋友到大房子來玩。到時也可以招待朋友組成的樂團來表演,辦一個户外派對,晚上的時候還可以把整個派對移到大廳,進行一場化裝舞會。她已經想好要怎麼裝扮自己,也找到面具了。
期待那一天已經很久了。為了那一天,麗莎日夜跟着沙利納斯小姐,盡心照顧她,完全犧牲了自己的生活。回想起來,截至今日為止,她從來沒有從沙利納斯小姐那裏得到一丁點的好處。她像女傭般被沙利納斯小姐使喚着,讓朋友們都很同情她。不過,那樣的日子終於結束了,從此以後,她可以為自己而活了。長時間的忍耐,終於換到了今日的幸福,以後就可以過着輕鬆、愜意的生活了。
她坐在地板上,猶豫着要不要打電話給菲利浦,讓他來這裏陪伴自己。可是菲利浦説過今天晚上有事情,所以大概不能來吧!既然不能來,那就沒有辦法了,不過至少可以打個電話給他,把剛才自己看到的事情説給他聽。説説話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也是好的。她想打起精神,趕快處理完這裏的工作,想趕快離開這個住着幽靈、讓人心裏發毛的公寓;離開這個讓自己過着女傭生活,讓自己有着屈辱回憶的地方。
她雙手環抱住自己的上半身,用力剋制不停發抖的身體,可是一直沒辦法平撫下來。連環抱着身體的雙手,也加入了發抖的行列,和身體一起不停地發抖,簡直就像來到北極一樣。莫非是氣温有變化?還是肚子餓了?自己是誰?在這裏做什麼……這一類的思考功能已經消失了。這是因為過度的恐慌而造成的嗎?自己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麼事情?以後會怎麼樣?她完全搞不清楚了。她只是發抖,只是害怕。
應該要回去了嗎?這個蓋在半空中的房子裏,充滿了各種人的憤怒、怨恨,這裏已經不是普通的房子,或許不應該在晚上的時候來這個地方。可是,實在有太多要收拾的東西了,而且又有很多事情不能假手他人。什麼東西要留,什麼東西要丟,都要逐一判斷,還要列表出來。這些事情如果慢慢做的話,大概要花上半年的時間。
麗莎手拿着照相機,慢慢地從地板上站起來。上半身的發抖狀況跟隨着身體的動作,往下移動到膝蓋,使得她的膝蓋也開始發抖了。牀還在原位沒有移動,她想挪動身體到牀上坐,便慢慢地轉動身體。但是才轉到一半,抬起頭的時候,尖叫聲便從她的嘴巴里迸了出來。
房間的角落裏站着一個死人,那是已經腐爛、發臭的死人。他的皮膚、肌肉都已經腐爛、剝落了,要很仔細很仔細地看,才可以看出這個腐爛、發臭的東西曾經是人類。
接着她還了解到一件事,眼前的死人就是她看過的、窗邊那個容貌怪異的惡靈。惡靈已經移動到室內,並且像古怪的前衞雕塑作品,悄然地站在房間的角落。
麗莎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慘叫的聲音無法控制地從她的嘴巴里脱口而出。她連想讓聲音停下來的能力也沒有,她的身體像一具只能持續發出尖叫聲的機器。
怪物的模樣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日光燈的白色光芒下,連細微的部分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即使是站在房間裏的現在,怪物的身體也沒有停止發臭與腐爛。麗莎聞到臭味了,那是埋在泥土深處、在棺木中悄悄腐爛的屍體所發出來的臭味。死人從棺木裏甦醒,並來到這個房間裏。因為無聲無息,所以直到近在眼前她才發現。
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麼醜的東西呢?為什麼這麼醜的東西會站在自己的面前呢?這個醜怪的東西出現在這裏的意義和理由是什麼?麗莎完全不能瞭解,她甚至無法想像造物的神創造了花和樹木,竟然也創造了這樣的怪物。
怪物的右半邊臉像骨骼標本一樣,只看得到頭蓋骨,那是帶着淡淡肉色和暗灰色球狀的顏面骨頭,上面沒有肉。但是好像有着皮膚的顏面骨頭上,附着像肉一樣的粉紅色斑點,那些斑點是正在腐爛的肉的色澤,讓人聯想到地球儀上浮在大海上的黑色陸塊。
非常薄的皮膚覆蓋着頭蓋骨,皮膚薄膜的下面是蜿蜒起伏的血管,那些血管像攀附在石頭上的細細樹根,緊緊地抓着頭蓋骨。眼睛的部位看起來就像突然裂開的黑暗洞穴,洞穴深處有圓圓的眼球。因為沒有眼瞼的關係,所以可以看到黑洞中的眼球。或許那只是一顆玻璃珠,因為它一動也不動。
沒有頭髮的頭頂因為黏液而濕答答的,還發出油亮的光澤,那種光澤很像人體解剖時所看到的內臟光澤。有肉的左半邊臉上佈滿了非常細的皺紋,表面很像亂捏成一團後,再攤開來的暗灰色紙張。佈滿皺紋的左半邊瞼上,也是到處都有一塊一塊的黑色斑點,所以無法判斷出嘴唇或鼻子的位置。
頭部左半邊像塗累黏土的骨骼標本,看起來非常悽慘。不只臉如此,死人的身上的衣服也和皮膚或肉一樣,破破爛爛的無一處完好。他身上像黑色燕尾服般的服裝,已經看不出原形,像破布條一樣掛在他的身上,胸口的襯衫也到處是破洞。那原本應該是一件白色的襯衫吧?但現在已經腐朽又骯髒,變成黑色的了。那副模樣相當奇怪,就像一張破爛的舊報紙。
麗莎·瑪利一秒鐘也沒有停下來地尖叫。除了尖叫之外,她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想,她沒有辦法平靜下來。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了,她無法理解自己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連想像這是個惡夢的能力也失去了,只能夠發瘋似的尖叫。
走廊那邊的門是鎖着的,電梯廳通往房子的走道上的鐵門好好地上鎖了,窗户也是緊閉的,這個怪物到底是怎麼進入這個房間裏的呢?
怪物臉上像裂縫般的嘴唇慢慢地張開了。意識逐漸消失的麗莎茫然地看着那個裂縫。怪物張開的嘴巴里,有好幾顆黑色的牙齒,牙齒後的喉嚨深處發出嘎嘎嘎、像機器發出來的刺耳聲音。那只是聲音,沒有語言意思的聲音。因為麗莎的尖叫實在太大聲,所以就算是怪物發出來的,是有語言意思的聲音,也聽不出他在説什麼。
怪物慢慢舉起右手,他右手握着一個銀色發光的金屬物體。死人張開嘴巴,又説了什麼,但他的聲音仍然被麗莎的尖叫聲掩蓋了,不知道他到底在説什麼。
一個轟然巨響之後,麗莎的尖叫聲突然消失了。她的身體往後彈起,腰部撞到了牀,整個身體再反彈起來,往前飛出,最後撞落在地板上。麗莎趴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房間裏變得一片死寂,黏稠的血液從麗莎的身體下流出來,慢慢地在鋪着木板的地板上擴散開來。
死人走到麗莎的身體附近,低頭看着麗莎,接着他再度舉起右手,拿好槍,準備在麗莎的背部開第二槍。就在這個時候,搖晃鐵門的聲音從走廊那邊傳來,其中還夾雜着呼喊的聲音。
“麗莎!”一個男人的聲音喊道:“你沒事的話,就快回答一聲!”
接着響起好像把鑰匙插入鎖孔中,急着要打開門的動作所造成的聲響。
幽靈倒退幾步,慢慢地離開了屍體。
沒多久,門鎖被打開了。
麗莎!不斷叫喚麗莎名字的男人聲音此起彼落,腳步聲也在屋內到處響着。寢室的門開了,三個男人蜂擁而入。
“麗莎!”
一看到倒在地上的麗莎·瑪利,菲利浦馬上大聲叫喚,很快地跪在她的身邊,抱起她的上半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慢慢來!”潔説。
我也很快地跪在菲利浦的身邊。麗莎·瑪利已經昏迷,失去意識了。她身上的罩衫和對襟毛衣沾滿了血,而且還在繼續擴散當中。
“潔,快想點辦法!”菲利浦叫道。
“OK。菲利浦,動作輕一點,先讓她躺在地上,臉朝上,然後拍打她的胸部。可惡!傷口是在左邊嗎?”
潔説着,然後左右拉開麗莎·瑪利身上的對襟毛衣,再依次解開罩衫上方的鈕釦,染滿了鮮血的胸罩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菲利浦,我撐着她的背,你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鬆開胸罩的鈎子。傑米,你去叫救護車。電話在那邊,叫救護車儘快趕來。因為剛剛才中槍,爭取時間的話或許還有救。”
得到潔的指示,我立刻飛奔到電話前,撥打九一一。
“麗莎,麗莎,振作一點!張開眼睛!”菲利浦叫着。
“還好,Rx房擋住了子彈!幸好麗莎的胸部夠大。還有,兇器如果是故障的骨董槍的話,或許就有救了。很好,掐住了,子彈差一點點就射進心臟裏了。菲利浦,這個房子裏有小鉗子嗎?”潔大謦地説。
此時,麗莎也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小鉗子?什麼小鉗子?”菲利浦慌慌張張地説。
“急救箱!急救箱在哪裏?快去找!現在一分一秒都很重要!”
但是,菲利浦要衝出房間時,潔又叫住他。
“菲利浦,你離開房間時要特別小心,因為不知道房間外面有什麼。傑米,把槍借給他。”
於是我把斯普林菲爾德槍放在牀上。此時有人來接電話了,所以我很快地報了這裏的住址,並日説有一個女子剛剛受到槍擊,要求立刻派救護車來。
“菲利浦,你負責保護這個房間。現在我們的武器只有你手上的那把槍,如果敵人帶着槍進來這裏的話,麗莎就完了。”菲利浦往隔壁的房間走去時,潔這麼喊着。
我聽到菲利浦應答的聲音。隔了一會兒後,菲利浦抱着急救箱回來。他蹲下來,把整個急救箱倒翻過來,讓箱子裏的東西散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找小鉗子,但是沒有看到。
“糟糕,沒有小鉗子!”菲利浦近乎絕望地叫着。
潔一手按着麗莎的傷口,一手幫忙找小鉗子。
“沒有嗎?”潔問。
“這是什麼急救箱呀!除了紗布和消毒藥水以外,什麼也沒有!”
“啊!被幽靈拿走了吧!”
“你説什麼?”
“沒辦法了。菲利浦,用筷子。這個屋子的吧枱那裏有筷子吧?快去拿過來。”
菲利浦站起來,拿着槍又飛奔出去了。
潔轉向對我説:“傑米,你過來幫忙。用紗布沾消毒藥水。快!”
我連忙照着潔説的方法做。潔接過沾了消毒藥水的紗布後,很快地用紗布清潔麗莎身上傷口的周圍。我看着麗莎,她那豐滿的胸部完全被血染紅了。潔的手指所按壓的那一帶,有一個像小洞一樣的傷口,血不斷地從傷口冒出來。
菲利浦拿着黑色的日本筷子回來了。
“很好,菲利浦。現在你來按着這裏。”潔説。
菲利浦用右手按着麗莎的Rx房。此時麗莎恢復了,她大聲慘叫,並且激烈地掙扎。
“麗莎,麗莎,是我。不要亂動,我們正在幫你治療。”
“傑米,你來壓着麗莎的肩膀。用力!不過,要注意那邊的門,萬一歹徒跑進來了,你要負責應戰!”潔叫道,
“怎麼會有歹徒進來?窗户是緊閉着的,房門和走廊上的鐵門也都鎖得好好的。”
“那麼,對麗莎開槍的人是誰?”潔問。
我回答不出來。
潔拿着筷子,強行插入還在冒血的傷口洞。麗莎大聲叫痛,並且用力地掙扎着。
“麗莎,麗莎!拜託,你一定要忍耐,不要亂動。”菲利浦叫道。
但是,他的叫聲進不了麗莎的耳朵。麗莎像是失去控制了一樣地叫着,兩隻沒有被壓住的腳,拚命地亂踢。
“再一下子就好了。傑米,按着她的肩膀,讓她動不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也叫道。
我根本無法直視滿身是血、又哭叫個不停的麗莎。潔強行把筷子刺入傷口,像噴泉一樣的血,從左邊胸部的傷口噴出來。
但是,很快的,潔的筷子從傷口內夾到什麼東西,慢慢地伸出來。那是滿布血跡的一顆子彈。他隨意地把子彈放在地上,拿起紗布,很靈巧地擦拭傷口。
麗莎的叫聲變小了,接着叫聲變成細微的哭泣聲。
“子彈已經取出來,傷勢暫時穩定了,接下來就是要止血。救護車馬上就會來了嗎?”潔問我。
“啊,對方説會馬上來。”我回答。
“潔,麗莎有救嗎?”菲利浦滿臉憂慮地問。
“嗯,她已經沒事了。子彈沒有打進肺部。”潔點頭説着:“如我所想的,那果然是骨董槍,子彈比較大,沒有太深入身體裏面。”
“是嗎?”
“否則子彈就沒有這麼容易取出來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把槍大概和殺死卡里耶夫斯基醫生的槍一樣,是提拉茲·凱特曼槍。”
“可是醫生死了,麗莎能獲救嗎?”
“菲利浦,這要感謝麗莎有豐滿的胸部。”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沒有豐滿的胸部的話,就會死嗎?”
“有可能。還有,她的情形和醫生當時的情形也不太一樣,這是有點距離的射擊。”
“你怎麼知道?”
“從麗莎身上的衣服看出來的。因為是有點距離的射擊,所以麗莎的衣服上沒有目視得到的煙煤。另外,那把槍是骨董槍,火藥已經變質了。”
“再加上有豐滿的胸部……”我説。
“真的是那樣嗎?”菲利浦打斷我的話,“真的有那種事嗎?”
“還有,子彈稍微偏離心臟,這是雙重的幸運。”
“啊!感謝神的保佑。”菲利浦蹲跪下來,親吻還在呻吟着的麗莎。
“菲利浦,麗莎是什麼血型?”潔問。
“O型。”
“你呢?”
“一樣,我也是0型。”
“很好,等一下救護車來了,你就跟着救護車去吧!可能需要輸血。不過,你沒有肝炎吧?”
“沒有。怎麼了嗎?”
“之前我們説過了。沙利納斯小姐的肝癌,有可能是輸血時被傳染到肝炎的病毒所引起的。”
“是嗎?什麼時候被傳染的?”
“這裏不是曾經發生過歹徒入侵的事件嗎?那時沙利納斯小姐被抓去當人質,還受了重傷,結果有大量的戲迷輸血給她,大概是那個時候被傳染的吧。”
“是嗎……”菲利浦低聲説。
“所以你也要小心。傑米,她已經沒事了。你留意那扇門,槍擊麗莎的壞蛋或許還在屋子裏。”
不過門已經不會打開了。至少在我們的警戒下,歹徒不會開門進來,我們只會讓醫護人員進來。
醫護人員來了以後,他們利落地把麗莎放在擔架上。潔走過去,很快地把麗莎的狀況告訴他們。
麗莎要被抬走時,菲利浦按照潔的指示,跟麗莎一起去醫院。暴風雨過去了,房子裏只剩下我和潔,空氣靜得十分詭異,地板上有麗莎·瑪利的血,和被血液染成暗紅色的子彈。水花飛濺的沙沙雨聲,好像甦醒了一樣,又在我們的耳邊響起。
“果然如此。潔,你的判斷是正確的。”我深感佩服地説。
“什麼?”
“找菲利浦一起來的事呀!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來,沒有鑰匙,根本進不來,那樣的話,麗莎現在已經死在我們的眼前了。”
潔默默地點頭。
“剛才你説要感謝麗莎有豐滿的胸部,可是我覺得麗莎和菲利浦最幸運的一件事,是因為有你。”
“還有要感謝我很習慣吃日本食物。如果我不擅長使用筷子的話,就無法拿出那顆子彈了。”
“所以説,如果有人中彈,又沒有小鉗子的話,就趕快去找一個日本人。不過,到底是怎麼一同事?在這個層層上鎖的房子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那個歹徒是誰?從哪裏來的?跑到哪裏去了?”
“傑米,借我槍。”潔説:“我要巡視一下這個房子,你跟我來吧!”
於是我們便在屋子裏巡視了一遢,可是沒有看到任何人影,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也沒有隱藏式的門。至少在我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範圍裏,這個屋子裏沒有任何異狀。
“沒有人呀……”巡視一遍,回到客廳的吧枱旁邊後,我一邊放鬆肩膀,一邊説道。
潔往安藤忠雄設計的玻璃陽台走去,我也跟着走過去。
走到整片都是玻璃的牆壁前,看着在三十四樓的半空中飛舞的白色細雨。對面是被雨水模糊的摩天樓羣燈光,和黑暗的中央公園長方形空間。
“呼,戰爭終於結束了吧?”我説。
我終於可以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拭額頭、脖子上的汗水,以及剛才在外面淋到的雨水。進入這個房子以來的一連串緊張心情,一秒鐘也沒有被放下來過。
“麗莎為什麼會遭受攻擊呢?到底是誰想攻擊她?”我問。
潔從剛才就一直站在玻璃前面,看着窗外的雨,一句話也不説。
聽到我的話後,他慢慢地轉身,面向着我説:“傑米,戰爭還沒有結束。”
“你説什麼?”我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停止擦汗的動作。
“現在才要開始。”
“現在才要開始?戰爭嗎?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長達五十三年的故事,終於接近尾聲了。傑米,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一起去?去哪裏?”
“遙遠的黑暗那一邊的最後一章——解決篇。”潔説。
“我去得了那裏嗎?”
“因為是你,我才會邀請你一起去。”他説。
“不是我就不行嗎?為什麼?因為如果我死了,也不會有女人為我感到哀傷嗎?”
“有人會為了沒有好劇本而感到悲傷吧?”
“嗯……不過,那裏到底是哪裏?”
“總之,對你或對我而言,這都是一趟危險之旅。”
“那麼……你説的地方,是那個嗎?像沙利納斯小姐在一瞬間從這裏到一樓、莫名其妙地被載到中央公園的水庫湖那樣的……”
潔點點頭,然後説:“嗯,那裏是地獄的第一街。傑米,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