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宏達帶了宣傳站李支農一夥人,乘着彩旗飄飄喇叭高掛的計劃生育宣傳車,在大街小巷裏聲勢浩蕩地轉了一天,直到下午快五點的時候,才回到市計生委辦公大樓前。方宏達現為楚南市計生委主持全面工作的第一副主任。如果不出意外,這一回他大名前邊的副字,該被刪去了。
車子才停穩,方宏達就跟正在車上清點儀器和材料的李支農幾個人打聲招呼,下車進了辦公樓。估計市委那邊的常委會也快開完了,過一會兒就會有消息傳到方宏達這裏來,他是怕萬一到時自己的手機信號不暢,覺得還是辦公室裏的電話靠得住。分管計生工作的市委副書記周時勢昨天就透了一個口風,方宏達副轉正的材料已在組織部部務會上獲得通過,並報到了常委,今天下午的常委會主要研究人事,開完會周時勢就會把結果告訴他。
上到三樓,正要進自己的辦公室,斜對面另一間副主任辦公室的門開了,只見張思仁夾了個公文包,拉着門把,低頭從裏面退出來。同是副主任,但張思仁的名字一直排在方宏達的後面。他原是計劃統計科的科長,是方宏達調進計生委的第二年提的副主任,在推薦張思仁的委黨組會上,方宏達還投過他的贊成票。
張思仁是在關上門轉過身來的時候看到方宏達的,他滿臉堆笑地説,方主任你回來啦?方宏達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忽然想起一事,就説,楊青玉跟我説了幾次了,他們科裏已將全市各縣鄉計生工作目標管理考核情況統計好了,想早點到委務會上過一下,把名次排出來,這兩天如果有空,我們碰個頭吧。
楊青玉是計生委裏的女能人,現任計劃統計科科長。計劃統計科負責全市計生工作規劃和各部門各縣鄉計生工作情況的彙總統計,根據他們彙總統計的指數排出的名次,直接標誌着各縣鄉計生工作的好壞和縣鄉主要領導政績的優劣,縣鄉非常看重,因此一到年頭歲尾,上市計生委找計劃統計科和委領導據理力爭的,大吵大鬧的,送禮説情的便絡繹不絕。這既是計生工作一種權力的象徵,也是計生委大小頭頭們頗感頭疼的事,委領導對此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必須多次開會研究討論,定出最佳方案,力求排的名次準確公平和合理,儘量少點兒意見和麻煩。由於計劃統計工作在委裏舉足輕重,計劃統計科按慣例一直歸一把手親自分管。去年市政府領導班子微調,市計生委主任升任市政府秘書長,由方宏達這個二把手主持計生委全面工作,他也就順理成章接管了計劃統計科工作。
因此現在方宏達説要碰個頭,研究一下他分管的計劃統計工作,張思仁自然沒什麼可説的,他當即表態説,辦公大樓的基建暫告一個段落,這幾天我也還有些空,方主任你説聲什麼時候碰頭,我召之即來。
方宏達覺得張思仁的態度還誠懇,説,好吧,定了具體時間再通知你。轉身準備進辦公室。不經意瞥見張思仁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方宏達腳下的步子便不自覺地泥了一下。他覺得張思仁臉上的笑跟以往不太相同,有些讓人琢磨不定的味道。
進得辦公室,倒杯熱茶飲上一口,方宏達便斜斜地躺進辦公桌前的高背大沙發裏。
方宏達主持委裏全面工作已經一年多了,他當然想在自己主持工作期間,楚南市的計劃生育工作不出至少也要少出問題,所以像剛才説的統計排名的事,他必得用點兒心才是。方宏達不會忘記年初全省計劃生育工作會議期間,市委書記郭東南給他的鼓勵。楚南市因為上年計生工作成績突出,那次會議受到省委省政府表彰,拿了紅旗,得了二十多萬元獎金,郭東南上台從省委書記手上接過紅旗時,感到很有面子,下台後就在方宏達肩上拍了兩下,然後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吻説道,宏達啊,你主持計生委工作期間,幹得的確不錯,組織上是會記得你的。方宏達想,現在到了研究人事的關鍵時刻,郭書記該不會忘了自己的話吧。
方宏達十多年前曾是楚南市三中的老師,教學上吃得苦,又肯鑽研,還時有教學論文在刊物上發表,不久就在全市教育系統有了一點兒小名氣,被教育局推上副校長的寶座。其時恰逢市裏公開招聘副處級幹部,方宏達抱着試試看的想法進了考場,不想竟考了個全市第一名,接下來的面試和考核也不錯,就被選拔到下面縣裏做了副縣長。那是一個山區縣,縣裏的老百姓甚至縣委機關裏的幹部都還抱着子多福多的舊觀念不肯放,計劃生育工作的難度也就可想而知,沒哪個領導想管這事,方宏達一去,時任縣委書記的周時勢就把這一攤子交給了他。方宏達並不懂計劃生育工作,好在他吃得苦,天天帶着計生委的人往下面跑,摸情況搞調查,漸漸就摸到了一些門道,很快扭轉了該縣計劃生育工作的落後局面,年底市裏給縣區計劃生育工作排隊時,方宏達那個縣破天荒躍至前三名,第一次成了紅旗單位。接着該縣又連續得了兩年紅旗。不久周時勢調任市委副書記,分管計生工作,就建議常委將方宏達調回市裏,做了市計生委副主任,想等時機成熟後讓他接任主任位置。只是先進廟的和尚為老大,開始方宏達的名字一直排在別的副主任後面,後來計生委幾番人事變動,主任副主任或調離或升遷,方宏達的名字才慢慢挪到前邊,去年主任升任市政府秘書長後,他這個第一副主任也就順理成章主持了計生委全面工作。也是方宏達運氣不錯,外加他工作也努力,一主持工作就拿到全省計生工作紅旗,贏得郭東南的信任,又有周時勢在後面撐着,這次扶正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
這麼浮想着的時候,方宏達不免暗自興奮起來。他瞧了瞧窗外不遠處計生委那座由張思仁主管負責,建設了三年多才封頂的辦公樓,又喝了一口已經變温的茶水,伸手在有些發熱的兩腮上搓了搓,好像要平抑一下內心的激動似的。最後方宏達的眼光落回到眼前的辦公桌上。這是一張深褚色的紅木老闆桌,寬闊的桌面上一塵不染,一隻白色電話機靜靜地卧着,像一隻乖乖地期待着主人青睞和愛撫的小貓。方宏達的心頭不覺生出一份焦慮,心想這隻電話怎麼啞巴一樣還不響起來呢?方宏達甚至把話筒拿到耳邊聽了聽,裏面的信號清楚得很,這才放心地把話筒又放了回去。
過一陣子,方宏達又不安起來,擔心周時勢忘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忘了電話號碼,還有手機號碼呀,他總不會把兩個號碼一齊忘掉吧?方宏達又從腰上把手機拿出來檢查了一下,信號有四格,電池也是昨晚特意充好的,都沒問題,這才放心地擺到了桌上。有了雙保險就誤不了事。
又過去了一個世紀,電話才突然響了起來。這一下方宏達相反不急了,目光停在震動着的電話機上,好一會兒沒伸出手去。方宏達曾列席過幾次有計劃生育工作議題的常委擴大會議,每次都要超時,方宏達想今天的常委會大概也不會散得太早。那麼該會是誰呢?方宏達滿腦子裝的是常委會,一時也想不出這個時候還會有誰給他來電話。
不想還偏偏是周時勢打來的。
周時勢説,方宏達吧?我就估計你還沒下班。方宏達沒法掩飾內心的急切,趕緊説,周書記研究得怎麼樣了?周時勢説,咳,每次常委會議題都排得滿滿的,尤其是牽涉到人事,大家意見不好統一,拖的時間更長,你看研究了一下午,還沒研究到你的頭上來呢。
方宏達的一口氣就堵在胸前,着急地問道,我的事就這麼擱下了?周時勢説,晚上八點還要繼續開會。方宏達説,那晚上我再聽您的電話?周時勢説,行行,晚上開完會後我給你家裏打電話,你等着。
二
晚上吃了飯,方宏達哪裏也不去,守在電話機旁死等,雖然他很清楚常委會沒過十二點是根本不可能結束的。把電視機音量開到最小,生怕接電話時聽不清楚。之間有人打了兩個電話進來。平時哪怕電話機響得散了架,方宏達也難得去拿電話機,常常是夫人侯玉秀和兒子去接電話。可今天晚上電話鈴一響,方宏達就彷彿貓突然發現了老鼠一樣猛地蹦過去,把話筒牢牢抓在手上。周時勢當然不會這麼早就來電話,都是侯玉秀單位同事打來的,找她説些單位的爛事。方宏達就有些煩,説侯玉秀道,你單位的人也是,有什麼事不到單位裏去説,打什麼電話囉?侯玉秀反駁道,人家打來的電話,又不要你出電話費,你着什麼急?
後來正在讀高一的兒子打電話問同學題目,由於多説了幾句,方宏達也在一邊大發雷霆,嚇得兒子舌頭伸得老長,忙扔掉話筒,躲進房裏。侯玉秀心疼兒子,也看不慣方宏達的作派,咬着牙罵道,你看你急的,一副官迷嘴臉!九點都還沒到,人家的常委會才開始呢,就怕你那狗屁主任當不上了?
侯玉秀的話音還沒落,有人敲響了房門。方宏達心裏老大不高興,嘀咕道,今晚到底是出了什麼鬼?想安安靜靜坐一會兒,不是電話亂響,就是有人敲門。走過去趴在貓眼上瞄了瞄,認出是河口縣計生委的鄧主任,這才把門打開。
鄧主任邊進屋邊説,方主任您好像是專門在家裏等我的,我還怕您不在家呢。方宏達有些不快,心裏想,你好大面子,我要專門在家裏等着你。嘴上卻説,鄧主任大駕光臨,我敢不老老實實守在家裏嗎?
説着就去關門,不想後面又躥出一個人來,一看是鄧主任手下的計劃統計股袁股長,手上還提着兩個麻袋。方宏達暗想,不是兩袋木炭吧,這樣就慘了,現在城裏早用上了管道煤氣,冬天烤火也燒的是電,誰還用木炭?不過方宏達很清楚,現在搞計劃生育工作的人常常上躥下跳,跑關係,跑領導,都賊精賊精一個,鄧主任才不會這麼不開竅呢。
果然袁股長將兩個麻袋弄進廚房後,就聽他給跟進去的侯玉秀交代,一隻麻袋裏是四隻土雞,得把雞扯出來,不然會捂死,這雞是鄉下老百姓喂的吃野食長大的,沒吃過一粒激素;另一隻麻袋裏也是從鄉下收集來的幹筍和臘肉,叫做綠色食品,城裏沒有的。
方宏達不去管廚房裏的事,陪鄧主任説話。方宏達當然知道鄧主任的來意。前不久全市計生工作目標管理考核檢查,河口縣好幾項指標都沒達標,縣委縣政府急得不得了,當着方宏達帶的檢查組的面,狠狠地批評了縣計生委鄧主任一通,當時方宏達就知道,鄧主任遲早會上來説情的。
方宏達這麼思忖着,便聽鄧主任試探着問道,方主任最近忙不?還沒給縣鄉排隊吧?方宏達説,河口有兩個鄉鎮還不錯,名次可能會往前靠一點,至於河口縣恐怕不可能排到前面去喲。鄧主任很有自知之明地説,這我知道,今年河口縣是沒資格進入紅旗單位了,但方主任也要考慮河口縣的特殊困難,至少先進單位還是給搞一個吧?如果紅旗先進都不沾點邊兒,那我就慘了。
鄧主任説的紅旗和先進,外人是聽不出什麼區別的,這是計生部門的行話。每年的考核檢查完畢後,市裏都要按縣區和鄉鎮兩個口徑排名,排在前三名的縣區或鄉鎮屬於紅旗單位,發錦旗,給重獎;三名之後也要給個先進單位,發獎狀,給一定獎金;只有最後兩到三名,什麼也不是,既無獎金也無錦旗和獎狀。排完名後,要召開全市計劃生育工作大會,全市各縣鄉主要領導都來參加,由市委書記市長親自給縣區委書記縣區長和鄉鎮領導頒獎。計劃生育工作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能得紅旗當然很榮耀,得不到紅旗能做先進也高興,如果什麼也得不到,就等於是懲罰了,臉上便很不光彩。所以每年為爭紅旗和保先進,一到要排名的時候,縣鄉計生部門甚至主要領導就會紛紛出動,來找市計生委或分管計生工作的市領導説情,搞得市計生委車水馬龍,相關人員家裏很是熱鬧。
這天晚上方宏達也是心裏掛着周時勢的電話,不願跟鄧主任久磨,強調了幾句客觀困難後,就答應儘量爭取將河口縣往先進這一檔上靠。見方宏達鬆了口,鄧主任的目的就達到了,於是喊上袁股長,出了門。方宏達只送到門口,望着他們轉過樓角,便關上門,回到電話機旁。就瞥見鄧主任坐過的沙發上放着一個信封,方宏達就在心裏無聲地説,這個鄧主任,事情做得真老道。
過一陣子,侯玉秀和兒子便各自睡下,把方宏達一個人留在客廳裏。只有電視還開着,方宏達拿起遙控器,叭一聲就把它關掉了。
客廳裏突然安靜下來,牆上的石英鐘響得格外清脆。方宏達抬頭一瞧,已經到快十一點了。心想這個常委會至少還得開上個把小時,他實在沒法再這麼熬下去,就揣上手機出了家門。樓下有擺出租摩托的,便爬上一部摩托,三分鐘不到,飆到了市委大院。抬頭一望,市委辦公大樓三樓的常委會議室燈火通明,方宏達就知道常委會開得正熱烈,説不準此時就在研究自己的事呢。
頭上的副字戴了多年了,自己要能力有能力,要政績有政績,主持計生委工作期間事事不在人後,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常委們心中個個都很清楚,那麼今晚去掉副字,修成正果,應該不在話下。可方宏達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他在官場混得久了,知道如今的官帽一定要戴到了頭上,才算得數,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這麼一想,方宏達全身都收緊了。不自覺地在身上摸摸,掏出一包煙來,點上一支。邊抽邊在地上徘徊起來,巴望三樓的常委會快點結束,也好早知結果,將一顆懸着的心放下去。
也許是方宏達嘴上的煙頭閃着火花,正在遠處巡視的幾個保安便向他走了過來。近一段時間,市委大院裏已經有好幾位婦女的耳環和項鍊被搶,搞得大院裏的幹部羣眾心驚膽顫,意見都提到了市委書記郭東南那裏,説連市委大院都沒有一個安全的角落,共產黨還怎麼代表廣大人民羣眾的利益?郭東南於是責令市委辦,立即到保安公司請來十多個保安隊員,晝夜巡邏,絕不讓劫案再度發生。
保安人員也不認得方宏達是誰,圍住他就是一番盤問,要他拿身份證出來看看。方宏達就是楚南市人,平時也沒幾個不認識的,身上揣個身份證,不是放屁脱褲麼?他當然拿不出身份證,便向保安解釋説自己是計生委副主任,到大院裏來辦點事。保安人員橫豎不信,説這裏又沒有計生對象,何況深夜十二點多了,辦事也沒誰選這麼個時候來辦。一邊説一邊來扯方宏達,要他到保安值班室走一趟。
正在急處,市委大樓前的大門晃了一下,有人走了出來。方宏達就忙對保安説,喊住那個人,他肯定認識我。
這一招還真管用,有個保安就走過去,問那人認不認得方宏達。那是常委值班室的秘書,還真認識方宏達,跟保安一説,保安這才放了人,到別處巡邏去了。方宏達給那秘書遞上一支煙,感謝他救了急。秘書説,方主任這個時候還在這裏?方宏達掩飾道,一個朋友約打麻將,剛散的火,不想被保安逮住了。
“這些保安蠻負責的。”那秘書笑笑,問道,手氣怎麼樣?方宏達説,還行吧,贏了三百多元。秘書説,行呀,比我們值一個晚上的班拿二十元值班費強多了,有空請客喲。方宏達忙説,請客請客,你定個時間。秘書説,改日吧,今晚還有點事,失陪了。方宏達説,你忙去吧,我撒泡尿就走。還一邊裝着個要撒尿的樣子,往旁邊的塔松走去,一邊説,在這裏撒泡尿,保安不會來抓吧?秘書笑道,當然不會,撒泡尿不影響社會治安。
本來方宏達這是做給秘書瞧的,免得人家見他老待在這裏不走起猜疑。誰知到了樹下,還真的有了尿意,原來今晚一心牽掛着常委會,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想起松褲頭了。於是飛流直下,一泄千里。痛痛快快撒完,又搖頭擺尾連打兩個尿顫,這才緩過勁來。
再回首,三樓常委會燈光已熄,接着大樓門口就有了人影。
方宏達忙往一旁的塔松下一躲,鼓着雙眼緊緊盯着那道大門,那樣子就像電影裏的偵察兵。就發現最先從裏面走出來的是書記郭東南,接着是市委副書記市長何向前,分管黨羣的副書記鍾守春,管意識形態和計生工作的副書記周時勢,以下便是紀委書記,常務副市長,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政法委書記,等等,官場中人一看就明白,這跟常委排名的先後次序完全相符,彷彿他們是走向萬人大會的主席台,而不是面對空無一人的茫茫夜色。
方宏達知道,領導們這麼依次往外走時,也許並不是有意為之,也不是有秘書在一旁安排和引導,而是因為他們在各種場合都遵循着這個秩序,習慣成為自然,無論在什麼時候,每人的行為自覺不自覺受到了這個秩序的規範。
方宏達當然不好直接衝過去攔截周時勢,而是掏出手機,撥了他的電話。周時勢就停下來接電話,問你是誰?方宏達説,我是方宏達,就在您的眼皮底下。
周時勢就抬了頭茫然四顧,卻什麼也沒發現。方宏達見別的領導已經走了過去,才從塔松下面鑽出來,輕聲喊道,周書記,我在這裏呢。周時勢也看見了方宏達,忙走過來,把他重新推到塔松下面,壓低聲音説,情況突然發生變化,定了張思仁。
方宏達眼前一花,差點兒就縮到了地上。
周時勢在方宏達背上扶了一把,搖搖頭説,我也沒意識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本來都是説好了的。又説,具體情況幾句話也沒法説清,以後我再跟你詳説吧。
三
張思仁的任命很快就行了文。
在市委組織部下來宣佈張思仁任命文件之前的這段日子裏,方宏達的處境有些不尷不尬。表面上他還主持着計生委的全面工作,實際上大家都清楚,他這個主持人已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在計生委廣大幹部職工的想象裏,方宏達轉正做主任應該是罈子裏摸烏龜,手到便拿的事,誰知竟被張思仁捷足先登,大家都有些愕然。也是為了表示對方宏達的同情,或是不使他感到過於冷落,有些科長還照常到他辦公室去請示工作。這更讓方宏達左右不是人,表態嘛,他的話已經不起作用,不表態嘛,又顯得他太沒出息。
最惱火的還是失眠。方宏達一向睡眠極好,上牀沒幾分鐘就能豬一樣睡死過去。可現在不行了,躺在牀上,上眼皮和下眼皮像仇人一樣,總扯不到一起。他思前想後,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竟會是這樣的結局。
憑心而論,張思仁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在計生委工作,又在計劃統計科當了許多年科長,業務上是把好手。但他的資歷沒有方宏達深,威望沒方宏達高,而且方宏達還主持了近一年的工作,把楚南市的計劃生育搞得像模像樣。怎麼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出了變故?是自己工作上的失誤,還是別的方面出了問題?方宏達一向謹慎,自認為多年來,並沒有什麼把柄握在人家手裏。
方宏達越想越不得要領,腦子裏全是漿糊。身上也就燥熱難耐,在牀上轉輾反側着,竟把熟睡中的侯玉秀也攪醒了。侯玉秀迷迷糊糊道,幾點了?伸出手臂去摟方宏達。方宏達沒有情緒,撈開侯玉秀的手,抱着枕頭爬到了另一頭。
候玉秀有意見了,嘀咕道,你有毛病是不是!
因為晚上沒休息好,白天方宏達就覺得腦袋昏沉,意識模糊,看人的時候老把一個人當成兩個人。計劃統計科長楊青玉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也好像看到了兩個楊青玉。楊青玉像不知張思仁要做主任似的,還來問方宏達,委務會什麼時候召開。
方宏達知道楊青玉這是客氣,表示她還把方宏達當工作主持人看待,並不是真的來問事。方宏達就説,別急,急什麼呢?楊青玉説,最好是快點定下來,縣鄉領導急於聽到結果,天天往我家裏和辦公室打電話。
楊青玉剛出去,宣傳站李支農進來了。他一進門就將手上的花名冊攤開來,要方宏達簽字。方宏達説,籤什麼字?李支農説,那天上街搞宣傳,大家都很辛苦,發點小補助,表示個小意思。方宏達先簽了字,同時瞥一眼花名冊,説,一天就2元,還是小意思?以後我們不待辦公室了,天天上街。
接了錢,方宏達又問,你這錢從哪裏出?李支農拿回花名冊,説,這錢不要委裏出,從我站裏的宣傳專項費裏開支。
後來連張思仁也進了方宏達辦公室。
方宏達身上就像爬了根毛毛蟲似的有些不舒服。但不舒服歸不舒服,方宏達的屁股還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彎着腰給張思仁讓坐。
人也是怪,過去兩人雖然都是副主任,但方宏達名字排前,後來又主持了工作,在張思仁面前不知不覺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現在他的心態卻完全變了個樣,儘管張思仁的任命還沒正式傳達下來。
張思仁卻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用請示的口氣對方宏達説,方主任,基建老闆又來催基建款了,今天如果沒有別的安排,我準備上審計局去一趟,看看辦公大樓主體工程的審計結論出來沒有。
過去張思仁用這種口氣跟方宏達説話,方宏達也沒覺得什麼,今天卻感到很彆扭,趕緊説,沒事沒事,你忙去吧。
方宏達這麼彆扭了幾天,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吳早生坐着小車到了計生委。
在全委幹部職工大會上,吳早生中氣十足地宣佈了張思仁的任命文件。
吳早生是組織部多年的常務副部長了。這個常務副部長的身份很特殊。組織部長都是異地為官,一般幹個三到五年就會升遷,只有這個常務副部長是個地頭蛇,在組織部裏常務着不走。因此縣區和市直各單位主要官員的情況,常務副部長往往比部長清楚得多,誰想挪個好窩,誰想有所進步,常務副部長的意見舉足輕重,組織部長、黨羣副書記和市委書記三個人都會慎重考慮,也就是説常務副部長是組織部實際的當家人,或至少是半個當家人。
據説吳早生還是市委書記郭東南和管黨羣的副書記鍾守春的親信。有一段時間,周時勢幾個常委都對吳早生有想法,幾次提建議説,吳早生在組織部乾的時間太長了點,提了不少該提和不該提的幹部,他自己也該進步了,是否到政協或人大任個副主席副主任什麼的。但郭東南和鍾守春不同意,説吳早生同志熟悉幹部情況,暫時還不能離開組織部門,不過要讓他進步也行,給他搞個助理巡視員吧。
郭東南一錘定音,鍾守春在一旁附和,周時勢他們再也吱聲不得,只在心裏恨恨地想,本是想讓他明升暗降,交出權來,結果還讓他白揀了便宜。原來助理巡視員和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一樣都是副師級待遇,吳早生級別上去了,同時還把着組織部,這樣的好事有幾個人能碰得到?
從此,楚南市的人對吳早生更是敬畏三分。
這天的幹部職工大會結束後,吳早生並沒立即離去,又召集幾個黨組成員碰了一下頭。吳早生語重心長地説,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基本國策啊,常委非常重視計生工作,對計生委的班子已經醖釀了許久了,經過多次研究,權衡各方面因素,最後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説到這裏,吳早生喝了一口水,繼續説,這次組織上確定張思仁同志來挑這個大梁,主要是考慮到他人年輕,工作能力又強,多年來在計生部門裏工作,做出了較大貢獻。但在坐各位也功不可沒啊。比如方宏達同志,就是在縣裏時計生工作幹得突出才調到市裏來的,前段時間主持委裏全面工作也卓有成效。本來組織上曾考慮過,由方宏達同志來任主任的,後來常委多數人意見傾向於張思仁同志,這次才沒有讓方宏達同志做主任。不做主任,是革命分工不同而已,並不等於不挑大任嘛,還得給方宏達同志壓壓擔子。我看這樣吧,過去計生委除一把手兼書記外,也沒設過副書記,這一次就破個例,讓方宏達同志來任副書記,協助張思仁同志主持黨組和委裏工作。這也是郭書記他們幾個主要領導同志的共同意見,我來之前他們特意交代過的。
方宏達覺得很滑稽,用這麼個副書記的虛銜安撫他方宏達,不也太小看他了?但方宏達沒説什麼,聽他們怎麼安排。
吳早生走後,黨組成員又留下來分了一下工。
張思仁提出讓方宏達繼續主管計劃統計工作。方宏達知道張思仁這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便很自覺地説,計劃統計工作向來就是一把手直管,我怎麼還好意思分管呢?張思仁就採納了方宏達的意見,自己直管計劃統計工作,而把過去自己管的法規監督工作移交給了方宏達。
這個工作分配方案又在第二天的幹部大會上作了宣佈,然後幾個黨組成員和新分管的科室負責人進行銜接,計生委的工作格局就這樣定了下來。
卸掉了頭上這個工作主持人的頭銜,雖然不免失意,但方宏達卻頓時感到輕鬆起來。他在心裏安慰自己道,少管事,少操心,清閒也是福啊。自然也沒了過去的積極性,工作上只應付應付,無所用心。權輕了,辦公室也比以前安靜多了,用一句門前冷落鞍馬稀的舊話來形容,不無恰當。
有時一個人在辦公室待久了,不免無聊,方宏達就離桌出門,想到別的科室去走走,找人説句話什麼的。
不覺得就到了計劃統計科的門口。
猛然想起自己已經不再分管計劃統計工作了,就要往後面縮。不想正拿着鉛筆在一堆表格上划着什麼的楊青玉發現了方宏達,忙叫住他。
楊青玉三十三四歲的樣子,工作能力不錯,在張德仁做計劃統計科長時就是這個科的副科長,資歷也算老的了。方宏達主持委裏工作時,計劃統計科長提拔到縣裏做了副縣長。黨組確定科長人選時,方宏達提出由楊青玉來做科長,好幾個領導都反對,説楊青玉一個女人,在委裏最重要的科室任正職,怕是難擔大任。方宏達説,我看楊青玉在計劃統計科做了那麼多年副科長,好多事情包括電腦統計都是她一手操辦,我不相信她只會做事,不會當科長。方宏達堅持,其他領導又拿不出過硬的理由否定,楊青玉最後還是做上了正科長。
方宏達進得統計科,楊青玉已放下手頭的鉛筆,過來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方宏達説,也是習慣成自然,過去往你這裏走得多了,不自覺又到了你門口。楊青玉説,這説明領導對計劃統計工作有感情嘛。方宏達就笑道,對計劃統計工作有感情是應該的,只要不對楊科長有感情就得了。
楊青玉的臉就紅了一下,半嗔道,好哇,過去你分管計劃統計科時,成天板着面孔,現在則反過來老沒正經了。方宏達説,是呀,過去對工作也好,對你們科裏的同志也好,的確是太認真了點,現在想來,那又何必呢?好啦,現在不管你們哪,大家可以隨便些了。楊青玉説,你現在儘管不分管我們了,但工作上你還是要多指導指導。方宏達説,你們有一把手親自指導,還輪得到我嗎?
“還別説,我正在給各縣排名呢。前面的好排,到了後面幾名,一時還真不知該排哪些縣為好。方主任你既然在這裏,還真的要請你給我出點主意。”楊青玉説着,就要去拿表格。
方宏達知道給縣裏排名是最麻腦袋的事,容易得罪人。過去自己分管這事,沒法迴避,現在不分管了,誰頭上沒蚤子,還抓個蚤子放上去?便忙起身,逃出了計劃統計科。
四
工作沒以前當緊了,方宏達上起班來就有些鬆鬆垮垮的。這天他在去委裏的路上碰上了兩個熟人,多聊了一會兒,趕到計生委時已經九點多了。就見辦公樓過道旁堆着一牀被子,一男一女蹲在被子前。一眼瞥見方宏達,那男的就走過來,咚一聲跪在方宏達前面,大聲哭喊道,方主任您要為我做主啊!我冤枉啊!
方宏達就皺了皺眉,沒好氣地説,寧建軍你又來鬧,到底誰冤枉你了?
寧建軍原是市建設局的一名副科長,因為頭胎生的女兒,兩年前在手續全無的情況下,強行生下第二胎,市紀委給了他雙開,即開除幹職和公職,並讓計生委安排人,給他下崗在家的老婆做了結紮手術。二胎是個兒子,寧建軍覺得雙開和結紮老婆,沒什麼不值得的。偏偏老婆的結紮手術出了問題,傷口流膿,補做了幾次引膿手術,將傷口掏了個無法長攏的酒杯大的洞,也沒能把膿止住。寧建軍就三天兩頭地帶着老婆找市紀委和計生委,方宏達也不知這是第幾次接待他們了。
方宏達讓寧建軍跪着,自己進了辦公室。寧建軍就趕忙站起身,跟着邁進門。方宏達雖然對寧建軍有些厭煩,卻也同情他的處境,不想對他過於冷酷,就説,寧建軍,計生委對你老婆也算仁至義盡了,她住院做手術沒要你出一分錢,還給了些營養補助,你還説冤枉。你要我們還能怎麼樣?
不想這回寧建軍隻字不提老婆手術的事,先從左邊衣兜裏掏出一個申請補辦生育二胎準生證的報告,又從右邊衣兜裏拿出一把關於女兒是病殘兒的醫院證明材料,一齊放到方宏達的桌上。方宏達覺得好笑,説,你的事是早就有了定論的,這個時候還要補辦什麼二胎準生證,你不想想這有可能嗎?寧建軍説,當然有可能,人家當官的可以辦二胎準生證,我卻不可以辦?你們不給我辦也行,我連鋪蓋都搬來了,我和老婆就住在計生委不走了。方宏達説,當官的辦二胎準生證的不是沒有,我也承認,可人家手續齊全,合理合法。寧建軍冷笑道,你敢保證當官的都合理合法?方宏達説,那你説誰不合理合法?
寧建軍一字一頓道,吳早生。
吳早生確實是生了二胎。不過吳早生的二胎是到計生委來辦了手續的,計生委的人都很清楚。吳早生的老婆是寧建軍過去所在的市建設局的一名科長,十多年前她就給吳早生生下一個女兒。原來也沒聽説這個女兒有什麼毛病,等到前年考上大學後,吳早生夫婦突然宣佈説,女兒得了一樣除了醫生別人都説不來的怪病,據説這樣的病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所以吳早生和老婆在省人民醫院開了證明,到計生委來批了二胎指標,生下一個兒子。對此,建設局已有不少人給市紀委和計生委寫過舉報信,紀委還責成計生委認真複查過吳早生二胎指標的相關手續。原來吳早生這二胎指標是張思仁做計劃統計科長時辦的手續,具體經辦人是當時的副科長楊青玉。後來張思仁提了副主任,分管法規監督科和紀檢室,複查又由他牽頭來搞,方宏達也不清楚具體情況,只在超生指標審查領導小組會上聽張思仁宣讀過複查結論,説是吳早生女兒病殘證明材料屬實,二胎審批手續齊全,是合法生育。接着張思仁又把這個結論報到市紀委,市紀委也表示認可,這事就成了定論,從此便不再有人舉報。
不想今天寧建軍吃飽了撐的,又把吳早生的事掀了出來,他也不想想他是誰,而吳早生是誰。因此,方宏達勸寧建軍説,吳早生的事早就查過了,他的二胎有合法證明材料和各種相關合法手續,你怎麼扳得倒他呢?寧建軍大聲説,還不是因為他是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否則早就跟我一樣雙開了。
寧建軍話音沒落,忽然門外進來兩個保安,二話不説,架着寧建軍就走。寧建軍一邊掙扎着,一邊大喊大叫道,方宏達你狗日的,文的沒理,來武的,你是共產黨的官,還是國民黨的官?方宏達我日你祖宗十八代!還沒喊完,寧建軍就被拖出了門。然後他的聲音從樓道上漸漸小下去,辦公樓裏又恢復了寧靜。
這兩個保安也不知是誰叫來的,其實方宏達還想跟寧建軍多説兩句。這幾天方宏達正找不到事情做,計生委好像已有一陣子沒人上門吵鬧了,還真讓人感到有些寂寞。
望望大開着的辦公室的門,方宏達莫名地有些不快。
後來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寧建軍留下的那堆紙片上。方宏達隨便翻了翻,便一把抓到手上,出了門。只見寧建軍老婆還呆呆地蹲在鋪蓋旁,方宏達把那把紙片塞到她手上,説,這些材料,你還是自己拿着吧。
楊青玉這個時候走了過來。楊青玉説,方主任,張主任請您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方宏達像沒聽清楊青玉的話似的,還在樓道上站着,沒有任何表示。楊青玉還以為方宏達沒聽清他説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方宏達這才遲疑着轉過身,跟楊青玉去了張思仁辦公室。
過去有什麼事情,都是張思仁跑到方宏達辦公室來向他請示,現在剛好倒了過來,要他上張思仁辦公室去了,這多少讓方宏達有些難於接受。但難於接受也要接受,這是官場上的遊戲規則,誰都改變不了的。
好在方宏達進了張思仁的辦公室後,張思仁很客氣,立即站起身,親自過來把椅子挪到了方宏達的屁股下面,這才讓方宏達面子上稍稍好過了些。
兩人坐定後,楊青玉就自覺走了出去,同時把門給輕輕帶上了。
説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客氣話,張思仁便用一種隨意的語氣説,方主任剛才被寧建軍纏住了吧?方宏達説,也沒什麼,搞計生工作的人,這樣的事經歷得還少嗎?張思仁説,我看我們對他也不要過於遷就,以後少理睬他一些。方宏達説,是的,這樣的人你越理他,他越覺得有味。
就這樣將寧建軍説了一陣,也不見張思仁還有別的什麼事情,方宏達就試探着説,張主任沒別的吩咐,那我走了。張思仁説,沒事沒事,是想跟老領導聊一聊。方宏達就起了身,説,什麼老領導,如今你才是領導。
回到自己辦公室,方宏達在桌邊呆坐着,心想張思仁叫他過去,難道真如他所説,僅僅是想聊聊?方宏達搖搖頭,覺得絕對沒有這麼簡單。他琢磨了一下,莫非是吳早生的事還有什麼蹊蹺,張思仁害怕寧建軍鬧出什麼麻煩來?可吳早生這事早已公開化了,有什麼值得這麼小心的呢?
方宏達正疑慮間,忽然手機響了,是周時勢打來的。周時勢説,宏達你到帝都來一下,給你介紹個朋友。方宏達説,什麼朋友?周時勢説,你來了就知道了。
趕到帝都,原來是省人口報的叢記者來了,方宏達也是認識的。周時勢説,本來我們要開餐了,叢記者説沒有你方主任在場,他不端杯。方宏達握住叢記者的手説,感謝叢大記者還記得我方某人。周時勢説,口頭感謝不行,得拿出行動來,敬叢記者三杯,今後楚南的計生工作還要靠叢記者多多鼓勵。
方宏達就跟叢記者喝了三杯,席上的氣氛一下子濃郁起來。
因為叢記者下午還要回省裏去,酒至半酣就停下了。方宏達主動到巴台簽了單,順便要了兩條大中華,塞進叢記者的包裏。叢記者假意攔了攔,嘴上説,方主任你每次都這麼客氣,我又沒為楚南的計生工作出過什麼力氣,真不好意思。方宏達説,楚南的計生工作過去您報道得多呢,今後還要繼續關注喲。叢記者將包提到手上,點頭説,那是那是。
送走叢記者,周時勢對方宏達説,還有話要跟你説呢。
兩人回到包廂後,周時勢謹慎地往身後那道已經關上的門瞟了瞟,説,那天晚上的常委會最先是按原來的方案要通過你的,不想要表決時,鍾守春提出了異議,對列席常委會議的吳早生説,組織部門詳細考察過沒有?除了方宏達,計生委還有沒有更適合的人選?我正要替你説幾句,不想吳早生先開口提了張思仁的名字,接着好幾個常委都附和説張思仁人年輕,業務能力強,也是合適的人選。最後郭東南表態説,既然大家都覺得張思仁不錯,我看就張思仁吧,方宏達同志以後再考慮。就這樣定了張思仁,他的材料還是過後組織部門補辦的。
聽周時勢如此説,方宏達一時吱聲不得。郭東南、鍾守春跟周時勢之間的關係比較微妙,在楚南市幹部中已不是什麼秘密了。只是方宏達沒想到,他竟然不知不覺夾在中間,成了犧牲品。
這時只聽周時勢又説道,宏達啊,這事怪我沒處理好,是我錯誤估計了形勢,看來張思仁後面的工作做得很到位,事前你我一點風聲也不知道。
五
這一天是一個什麼世界衞生組織活動日,市衞生局組織部分醫院的醫生走上街頭,為市民義診,街邊坐了一排白衣白帽的醫生護士,前邊拼着條桌,上面擺了醫療器械和宣傳資料,不少行人都停下來,讓醫生聽診或拿了資料翻看。
方宏達對這些街頭風景向來沒有多少興致,所以從街邊經過時,他只顧低了頭走自己的路,並不怎麼在意。這時忽然從人堆裏走出一個人來,喊了聲“方主任”。
方宏達駐足而瞧,是自己單位辦公室熊主任,正站在人堆裏,往下退着臂上那隻挽得高高的袖口。方宏達説,熊主任你也在接受義診?熊主任笑道,我從這裏經過時還沒幾個人,是被醫生扯過去的。反正是義診,不要掏錢,順便量了一下血壓。方宏達説,怎麼樣?還正常嗎?熊主任點頭説,正常正常,正常得很哩。方主任你也診一下吧?
“診什麼?沒病沒痛的。”方宏達説着,就要走開。
熊主任很熱心,説,沒病沒痛也不妨診一下,診個放心嘛,這裏的醫生比在醫院裏熱情得多,去享受一下在醫院裏享受不到的免費服務嘛,又耽誤不了多少工夫。説着就將方宏達往人堆裏扯。
方宏達不好拂了熊主任的盛情,只好隨他擠進去,站到一位醫生面前。
那醫生剛打發走一個人,回頭對方宏達親切地説,先生有什麼要諮詢的?方宏達想,這裏的醫生果然比在醫院裏熱情多了,看來聽熊主任的沒錯。只是一時又想不出要諮詢什麼,便看看桌上的血壓表,説,就給我量量血壓吧。醫生爽快地説聲行,伸過手幫方宏達把衣袖擼上去,然後打開表蓋,開始給方宏達量血壓。
方宏達配合着醫生,很快將血壓量完。可醫生沒有立即説結果,問方宏達近來有什麼異樣感覺沒有。方宏達搖搖頭説,沒什麼異樣感覺呀。醫生説,工作上是不是有什麼壓力?方宏達笑道,有什麼壓力?成天喝茶看報紙,比你們當醫生的可輕鬆多了。
醫生不吱聲了,皺皺眉,把目光從方宏達臉上移開。方宏達心頭不覺就有些緊,小聲問醫生道,是不是高了?醫生點點頭説,有點偏高。方宏達説,多少?醫生説12至16。熊主任忙幫腔道,這個數是高了點,正常是9到14。那醫生對方宏達説,你最好到醫院去仔細查查,適當開點藥,或住院治療一段。
方宏達向來身體不錯,平時的生活和飲食習慣因為有侯玉秀,也算是講究的,所以他不太相信自己會有高血壓。但那個醫生的話又不可不聽,加上熊主任也説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對身體負責就是對革命工作負責,切不可掉以輕心,第二天方宏達便跑到醫院做了一番檢查,果然血壓有些偏高。給方宏達看病的瞿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他不同意,瞿醫生沒辦法,只好開一大包藥,讓方宏達提了回去。
這個時候侯玉秀還沒下班,方宏達把藥往桌上一扔,坐在沙發上發了一陣呆。他搞不明白自己怎麼得的高血壓,莫非是沒當上那個狗屁計生委主任,心情不暢引起的?如果是這樣,你方宏達也太沒出息了,這麼一個小坎兒你都邁不過去。
正這麼胡亂想着,侯玉秀下班回來了,見方宏達不聲不響地縮在客廳裏,覺得奇怪,説,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竟然比我還先回家。
方宏達沒理睬她,依然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侯玉秀這時見到了桌上的藥包,就打開瞧了瞧,疑惑地説,是你的藥?這可都是治高血壓的。又低頭拿過藥包裏的病歷單,翻了翻,一邊又説道,你是什麼時候有的高血壓呢?怎麼從沒聽你論過半句?不過現在發現也不為遲,只要按照醫生的吩咐服藥,是會很快降下去的。
侯玉秀是個心疼丈夫的好妻子,從此就把方宏達當做病人來服侍,天天督促他按時服藥,還買了有關高血壓方面的醫療書籍,吃喝拉撒嚴格按書上説的進行操作。生命誠可貴,方宏達自然也愛惜自己的命,跟侯玉秀配合得很默契。
就這樣一個療程下來,方宏達再去醫院複查,血壓得到控制,還稍稍有些下降。他很高興,像是重新揀到一條命一樣。晚上躺到牀上,想起兩個多月來,總擔心身體吃不消,一心只顧治高血壓,兩夫妻也沒好好親熱一下了,就摟過侯玉秀,想有所作為。誰知到了關鍵時刻,方宏達變得不中用起來,嘗試了好幾回都不得要領。最後方宏達泄氣了,從侯玉秀身上撤下去,頓覺悲從中來。是呀,自己年紀並不大,怎麼竟變成這個熊樣?
好在侯玉秀並不怪罪方宏達,安慰他説,你的病還沒全好,身體受到影響,也是正常現象,過一段就會好起來的。
其實侯玉秀嘴上安慰方宏達,心裏卻比他還急,四處打聽治男人這病的良方妙藥,還準備託人去買正宗的偉哥。但侯玉秀究竟是有知識的女性,最後她想到了醫院,找到給方宏達看過病的瞿醫生,把丈夫的情況説了説。瞿醫生笑道,這是吃降壓藥造成的,以後停了藥,或藥量減少了,自然就會恢復的。
這樣侯玉秀才放了心,回家跟方宏達一説,方宏達那壓抑的心情才稍稍緩解了些。但方宏達並不糊塗,他慢慢便意識到,高血壓也好,那不好説出口的病也好,除了身體不如從前之外,還有別的原因。
不知怎麼的,方宏達患高血壓的事很快在委裏傳開了,大家一見到他就問長問短的,紛紛給他提供醫治高血壓的良藥和偏方,告訴他飲食起居該注意的事項。或者安慰他,高血壓也沒什麼可怕的,生活規律點,情緒放鬆點,再加上適當的藥物治療,自然就會穩定下來。或者提醒他,工作上的事不要太在乎,工作是國家的,身體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如果只顧工作,不顧身體,不免得不償失。
開始方宏達僅僅把這些當做對他的關心,沒有往別處想。這些話聽得多了,他慢慢從中覺出了一份別樣的意味,看出了某些人的用心,心裏不免有些窩火。
後來連張思仁也對他關心起來,走進他的辦公室。張思仁開始並沒提及他的高血壓,而是轉彎抹角地問了些工作上的事情,還就辦公樓基建的事徵求方宏達的意見。方宏達説,基建上的事,過去一直是張主任你在具體抓,我對情況也不太瞭解,你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吧,我不會有什麼意見。
張思仁就做出一副感激的樣子,説道,難得方主任這麼理解,基建向來是費力不討好的事,這兩三年我被這個基建拖得喘不過氣來,也想早點有個了結,一是讓大家儘快喬遷,二是御下擔子,全心投入業務工作。方宏達點頭道,張主任為基建的事嘔心瀝血,現已大功告成,大家跟我一樣,心裏是有數的。張思仁説,能有方主任這句話,我張思仁足矣。
聊了一陣,張思仁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親切地望着方宏達,説,聽説方主任近來身體有些欠佳?我也是隻顧忙工作,沒顧得上過問方主任,多有得罪。方宏達輕描淡寫地説,也沒什麼,就是血壓有些偏高,醫生説了,沒什麼大不了的,飲食注意點,吃幾片降壓藥,血壓就會下去的。
張思仁鬆了口氣,點頭説,這就好,這就好,不然我還放心不下哩。方宏達説,人上了年紀,身上有點小毛病也很正常嘛。張思仁笑道,方主任四十出頭,上什麼年紀囉?我們上下可差不了兩歲。
方宏達當然非常清楚張思仁的年齡,如今提到幹部使用提拔時不是常説,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嗎?同僚之間,誰對誰的年齡還不是瞭如指掌?但方宏達還是明知故問道,張主任還沒到四十吧?張思仁説,進四十了。方宏達説,正當年富力強啊。張思仁説,彼此彼此,我們是同齡人嘛。
説到這裏,張思仁站了起來,準備離去。同時關切地説,方主任你這毛病雖然不算什麼,但還是要多加保重,好自為之,該休息就休息,該住院就住院,反正工作是幹不完的。
方宏達也站起來,説,張主任放心,還沒那麼嚴重呢。張思仁説,那是的,不過工作上你也不要太辛苦,你管的那塊需要其他班子成員分擔點什麼,提出來我們會認真考慮的,或者讓科室多操些心,你呢還是為自己的身體多注點意。方宏達説,感謝張主任的關懷,工作本來就不重,還對付得了。張思仁説,這我心裏就踏實了。
張思仁走後,方宏達在椅子上悶坐着,感到很不是滋味。怪只怪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偏偏這個時候出了問題。不免要遷怒於熊主任,肯定是他把那天在街上量血壓的事傳了出去,才給了張思仁他們同情關心自己的藉口。方宏達拿起電話,想把熊主任叫過來訓他幾句,可想想,這又有什麼必要呢?便把電話放下了,在辦公室裏出了一會兒神。
這天方宏達在街上買了兩條煙,夾到衣服裏面,又去了醫院。他找到那位給自己看病的瞿醫生,趁一旁沒人,把煙塞進他的抽屜。瞿醫生是見慣了這些伎倆的,也不見怪,只是説,你這是幹什麼嘛?方宏達説,我想讓你給我開一張診斷書。瞿醫生説,那天不是給你寫過了嗎?方宏達説,那天是那天的,今天想讓你寫張我的血壓已經正常的診斷書。
瞿醫生不解,説,你的高血壓才搞了一個療程,明明還沒降下去,我怎麼好開已經正常的診斷書呢?方宏達只好説,單位裏的人一聽説我得了高血壓,問長問短的太多,我難得搭腔,你給一紙診斷書,説明我的血壓已經正常,好給我省去許多麻煩。瞿醫生疑惑地説,有這個必要嗎?方宏達説,有這個必要。
瞿醫生沒法,只好看在那兩條煙的份上,給方宏達寫了一紙假診斷書。
這天方宏達批完機要員送來的文件後,有意把那紙診斷書放進了文件夾裏。下午機要員就來取走了文件夾。第二天機要員清理文件時,發現了診斷書,給方宏達送回來,説,方主任這不是你的診斷書嗎?怎麼到文件夾裏去了?
方宏達拿過診斷書,故意瞧瞧,裝糊塗道,真有這事?怪不得昨天上午還見過這張紙片的,下午卻不知哪去了。機要員説,你可能是批過文件後,不小心夾進了文件裏。方宏達説,可能是這麼回事。機要員説,我看醫生在診斷書上説得非常明白,你的血壓已經趨於正常,這可是大好事啊。
方宏達把診斷書隨意往桌邊的報紙堆上一擱,用不經意的口吻説,有病沒病都是醫生的一句話,信不得那麼多。機要員説,有病沒病不聽醫生的還聽誰的?這就好比結了婚可不可以生孩子,給不給準生證,全憑我們計生委説了算一樣。方宏達説,這可是兩碼事喲。
沒兩天,全委的人就都知道方宏達的高血壓降了下來,已沒什麼問題。大家儘管不太相信高血壓這麼容易降下去,但碰上方宏達後,也就不再就他的高血壓問題,問長問短了。
六
這段時間張思仁在計生委待的時間很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審計局,不久計生委辦公大樓主體工程的審計結論就下了下來。
辦公大樓就建在計生委院子內,地皮是不要出錢的,造價應該不會太高,不想一千二百多平方米的建築面積竟然超過了一千五百萬元。這在楚南市這麼個窮地方已算是天價了,全委上下一片譁然。要知道,辦公樓始建之初,由於資金缺口大,除了向銀行貸款外,還動員委裏職工每人集資兩萬元,並説好三年後還本付息,現在期限已經過去大半年,基建已將計生委的老底子完全掏空,銀行的債務也像下雨背稻草,越背越重,哪裏還有可能償還職工的集資款?
大家於是憂心忡忡,説的話自然特別難聽。有的説,辦公大樓的工程承建老闆是市委主要領導介紹來的,那領導早就給審計局打了招呼,所以才把價格審得這麼高。有的説,張思仁在基建老闆那裏拿了不少錢去送領導,基建老闆不可能自己從腰包裏掏錢出來給張思仁,自然只能從基建工程裏打主意。有的説,不建這個辦公大樓,張思仁哪裏當得到這個主任,這一回常委領導可被張思仁餵飽了。還有的説,張思仁拿着基建款搞了什麼名堂我們不管,但他如果老拖着我們的集資款不還,我們叫他這個主任做不安寧。
議論終歸是議論,沒有誰拿得出確鑿證據,也就不可能將張思仁怎麼樣。有人就跑到方宏達這裏來,慫恿他説,計生委的錢又不是他張思仁的,是我們一分一角收罰款收上來的,這三年我們不領獎金,不拿補助,還交了兩萬元集資款,這些錢都被張思仁這麼搞掉了,我們心裏不平衡啊!計生委裏,張思仁也就畏你方主任三分,基建的事你怕要出面管一管了。
方宏達心裏清楚得很,如今什麼基建工程都有貓膩,這幾乎已是公開的秘密。搞工程的人一個個都是人精,工程還沒開始,發包方和承建方就打了聯手,最後連審計那裏也會串通好,是不會輕易留下什麼把柄的,而且還會買通大權在握的領導,萬一出了紕漏,領導在上面將保護傘一撐,那更是水潑不進。
方宏達不傻,他才不會管這樣的閒事,以引火燒身。他於是對遊説他的人説,基建工程是前任主任在計生委時拍板搞起來的,黨組開會定了張思仁具體負責,三年多來我從沒插過手,你叫我怎麼去管?
後來連離退休老幹部們也結夥兒找到方宏達這裏來了。牽頭的是多年前退休的老主任。龔老主任説,方主任啊,張思仁這樣搞太不得人心,這樣下去計生委非垮不可的。
在龔老主任他們面前,方宏達也不好説張思仁的什麼,只得説,張思仁同志政策水平高,一向處事得體,不會在基建上有什麼違紀行為吧?龔老主任説,你這個時候還要給張思仁説話,我們感到很失望。好吧,方主任你不管,我們找市委領導去。方宏達忙搖手道,龔老主任,你們千萬不要驚動上面,這樣對計生委影響就不好了。龔老主任説,他張思仁胡來影響就好?説着揮揮手,帶着同來的老同志出了門。
這夥人剛走,辦公室熊主任來通知方宏達參加委務會。方宏達連忙離開了辦公室,生怕又有人找上門,來説張思仁這事。
趕到會議室,張思仁和其他委領導以及相關科室的負責人都已到場。方宏達落座後,張思仁就宣佈開會。張思仁先説了幾句辦公大樓的事。他説,現在委裏很多人包括離退休老同志,對辦公大樓造價意見不少,這我也能夠理解,不過我這裏公開表態,大家可以去查基建檔案,從籤第一個合同開始,一直到施工到驗收到審計結論,資料都非常詳細,如果我張思仁在工程上得了什麼好處,可以查處我。
説到這裏,張思仁停頓了一下,望望在座與會人員,繼續道,普通羣眾和離退休老同志猜疑起鬨,那是正常現象,但在座的委領導和中層幹部最好先搞清了情況再説話,不要人云亦云,跟着瞎摻和。
一旁的方宏達聽得出,張思仁是衝着他來的,因為這幾天職工和離退休老同志找得最多的就是他。但方宏達不想和張思仁交鋒,免得有人誤以為他當不上主任,故意和張思仁抬槓。
張思仁發過一通議論後,見沒有誰吱聲,自覺多説也沒多少意思,便轉入會議正題。他説,今天會議主要是根據前段在下面檢查考核情況,給上年縣鄉計生工作排排隊。先由負責拉總的計劃統計科長楊青玉同志彙報,大家再發表意思。
楊青玉於是給大家彙報了有關情況和幾組數據,以及他們科裏關於給縣鄉排隊的初步方案。給鄉鎮排隊容易,全市一百多個鄉鎮,排幾十個紅旗單位和先進單位,餘下的雖然還有二十多個,卻並不顯眼,大家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很快就通過了。令人頭疼的是十三個縣市區的取捨。前三名為紅旗單位,這有硬指標擺在那裏,好掌握。中間是先進單位,模稜兩可,也好敷衍。難的是讓哪三個縣區出局,對此大家意見難得統一。
按計劃統計科的初步意見,河口、東江、大坳三個縣排在最後,可楊青玉剛説出這三個縣的名字,就有人出面予以了否定。先是考察東江縣的一位副主任站出來,陳述了一大堆理由,説是東江哪方面搞得有特色,哪方面比其他縣好,不讓東江縣拿先進,實在太不合理。
張思仁心裏清楚,東江縣的人肯定給這位副主任下足了料,便要否定他的意見。不想張思仁才説了兩句,那位副主任就起了高腔,額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楊青玉不想把事情搞僵,就勸張思仁,將東江放進先進行列算了。張思仁沒法,只得默許了。
接下來方宏達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説,東江和大坳我不清楚,但河口是我下去考察的,他們的計劃生育工作確有許多不足之處,但那是一個山區縣,天高皇帝遠,居住很分散,縣裏已經盡到了最大努力,能做到目前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我的印象,前年他們的工作還沒達到去年的水平,我們還把他們列入了先進,去年他們的工作有了非常可貴的起色,還讓他們出了局,這就會挫傷人家積極性。
方宏達管了好一段計劃統計工作,掌握全面情況,而且他剛剛交出主持人的交椅,張思仁自然不好拂他的意,這個面子不給他,也説不過去,當即表態説,方主任説的也不無道理,那就把河口列入先進吧。
大坳是張思仁自己考察的,大坳縣的人也多次找過他,張思仁一直沒鬆口。他知道如果自己考察的幾個縣區沒下去一個,別考察的是下去不了的,也就有意要讓大坳出局。現在連河口和東江都成了先進,委屈大坳也多有不妥,讓大坳也進了先進。
這樣一來,後來召開全市計劃生育工作會議時,十三個縣區便不分好歹都做了紅旗和先進單位,受到市委市政府的表彰。
這本來是皆大歡喜的好事,不想有兩個縣的縣委書記有了意見。那兩個縣的計劃生育工作比較突出,原是有希望進入紅旗單位的,結果卻被刷了下來,心裏本來就氣,現在見河口幾個計劃生育工作一塌糊塗的縣區跟自己一樣也是先進,心裏就更不平衡了,於是找到頒獎人市委書記郭東南和市長何向前,把剛從台上領下來的獎狀和獎金退給了他倆。
這事一下子傳開了,沒有意見或有意見已忍下了的縣區,也紛紛跑到郭東南和何向前那裏去發牢騷。郭東南開始還不知其中原委,一時懵在那裏,後來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氣不打一處出,找來張思仁和楊青玉,一頓臭罵道,這樣的小事都沒處理好,你們還待在計生委幹什麼?張思仁你先給我停職反省半年!還有楊青玉,有什麼意思還留在計劃統計科?計生委難道卻沒有能做事的人了!
張思仁低着頭,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他一個大男人,領導的批評又聽得多,自然能夠承受。楊青玉還從沒受過這樣的責罵,當時就委屈得流下了眼淚。
一般來説,領導遇到不滿意的事,火發過了也就發過了,事後不會太去計較的。你不是領導的人,領導還懶得對你發火呢。不想這次郭東南還當了真,會後非要張思仁就此事給個交代不可。張思仁於是帶着楊青玉多次去找郭東南做檢討。郭東南不理睬他倆,很不耐煩地説道,你們不要找我了,我這麼忙,哪有時間跟你們囉唆!
張思仁和楊青玉就有些垂頭喪氣,像剛死了娘一樣。張思仁對楊青玉説,青玉啊,這事我們真的辦砸了,看樣子老頭子這回不會善罷干休了。
事後郭東南給張思仁打電話説,下次你要來做檢討就你自己來,不要帶着楊青玉。張思仁明白郭東南的意思,領導是有話要跟他説,當天下午就一個人跑到了郭東南那裏。
此時郭東南正興致勃勃地在宣紙上筆走龍蛇,張思仁進門後,他連頭也沒抬,繼續全神貫注於筆端。為不影響領導雅興,張思仁站在門口不動了。直到郭東南書成,對着宣紙凝神自賞起來,他這才走過去,一邊鼓掌,一邊瞄着紙上“陽光娛樂城”幾個字,驚喜道,郭書記的墨寶太傳神了,今天算我運氣不錯,得以先睹為快。
郭東南放下手中狼毫,目光卻依然不肯挪離宣紙,自謙道,一個私人業主建了一座娛樂城,多次託人找我給題個字,我哪有工夫弄這玩意兒?可考慮到發展私營經濟是市委市政府經濟工作的重心,我們總不能只喊口號,沒一點實際行動吧?為了表示市委的姿態,今天特意抽空抹了幾筆,不過塗鴨而已,有辱斯文啊。張思仁説,郭書記這等上品,還説是塗鴨,那我們這些人哪個還敢提筆寫字?
閒聊了一會兒,郭東南言歸正傳,對張思仁説,思仁哪,前次給各縣鄉排隊是誰出的主意啊?張思仁説,是委務會上集體定的。郭東南説,這我清楚,你們肯定會在委務會上通過一下,我是説是誰做的初步方案。張思仁不知郭東南問這話的用意何在,只得如實説,是楊青玉做的方案。郭東南點點頭説,我猜也是她做的方案。
郭東南也就點到為止,沒再多説什麼,眼睛盯着桌上的字,説,思仁來幫幫忙,給我把這幅字挪到地上。
從郭東南那裏出來後,張思仁仔細琢磨了一下,才領會了郭東南的意思。他是要你換掉楊青玉。張思仁想想也有道理,楊青玉是方宏達提拔起來的,自然不會為他張思仁賣力,再讓楊青玉待在身邊,是要壞大事的。可真要換掉楊青玉,張思仁還有些顧慮,除了計劃統計科長按慣例都是提拔對象不説,楊青玉在這個科裏待的時間長,知道的情況那麼多,輕易把她挪開,沒有一個讓她滿意的安排,終究不太妥當。
不過張思仁就是張思仁,他很快就有了一個兩全的主意。
原來計生委一直沒有單設工會主席,由一名副主任兼任,而按外單位的做法,工會主席是可配專人的,可以享受副團級待遇。張思仁想,何不把這個工會主席的帽子挪過來,戴到楊青玉的頭上?一方面可讓她騰出計劃統計科長的位置來,另一方面也算是提拔了她,好把她的心穩住,免得生事。
只是委裏要增加一個副處的帽子,市委組織部不增加職數是不行的,張思仁就找到郭東南,彙報了自己的想法,郭東南覺得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點子,於是跟組織部打一聲招呼,立即給計生委配了一個副處的職數。
有了這個副處職數,張思仁便回過頭來找楊青玉,對她説,楊科長,市委領導為了體現對計生工作的關心和重視,最近給了計生委一個副處的職數,用來配備一個專職工會主席。我想來想去,如果直接將你提拔為副主任,也不知幾時條件才能成熟,你是不是先到工會主席位置上過渡一下再説?
楊青玉一時也沒明白張思仁的真實想法,只好把這看成是他對自己的關懷。何況張思仁説的也是事實,要想在近兩年內把副主任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的確不太現實,待遇先上去也好。於是就答應了張思仁。
楊青玉工會主席的任命很快就下來了。一下子成了副處級幹部,楊青玉好像還感到比較滿足似的。至於計劃統計科長人選,張思仁心中早就有了譜。宣教站的李支農是郭東南的遠房親戚,前一段他往郭東南那裏跑得格外勤快,郭東南要張思仁把楊青玉挪開,其意圖自然是癩子頭上的蚤子,明擺在那裏的。
就這樣,張思仁順水推舟,讓李支農做了計劃統計科長。
對張思仁的良苦用心,一旁的方宏達最清楚。他佩服張思仁的心計,這樣做可謂一舉數得啊。但方宏達沒去點破他,見了楊青玉,也不好説什麼,只開玩笑説,楊大主席,你真是少年得志啊,年紀輕輕就是團級幹部了。楊青玉説,我這個團級算什麼?虛職而已。
話雖這麼説,楊青玉臉上卻還是有幾分得意。方宏達心想,楊青玉也不傻,莫非她卻一點沒看出張思仁的用意?
七
楊青玉任命工會主席的那個週末,河口縣計生委鄧主任帶着計劃統計股袁股長到了市裏。
前一次市計生委把河口縣列入先進單位,很給了鄧主任面子,也很給了河口縣委縣政府的面子,從而讓鄧主任保住了計生委主任的官帽,他心中也就感激不盡,特意上來感謝市計生委的領導。
這回鄧主任和袁股長不再送土雞土特產,而是提了兩罐高級進口奶粉。紅包也是少不了的,七八百或千來塊一個,根據委領導官帽大小和位置主次的不同而有所區別。兩個人先找了張思仁,接着叩開了方宏達的家門。開門的是方宏達的夫人侯玉秀。一見鄧主任兩個手上提着東西,侯玉秀忙把他們請進屋,笑笑道,你看你看,鄧主任你們每次來都這麼客氣。一邊客氣地倒水上煙上水果。
鄧主任喝口水,説,好久沒來看方主任了,想念老領導啊。方宏達笑道,我什麼老領導囉?論年齡,鄧主任你恐怕還是老兄吧?鄧主任説,你是市裏領導,我在縣裏當差,我們是上下級關係,怎能論年齡呢?
調侃幾句,又順便説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方宏達瞥一眼桌上的進口高級奶粉,以及擱在奶粉盒上的紅包,直言道,鄧主任你們這麼往上面跑,開支從哪裏出?鄧主任笑道,你們不是給了我們5萬元先進獎嗎?這就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
方宏達搖搖頭,説,照鄧主任你這麼説,下回給你們發獎時,乾脆先扣下一兩萬留作我們的獎金福利,也免得你們辛辛苦苦上來跑這一趟。鄧主任説,那不行,這樣我們哪還有上來看望領導的藉口?
因為還要去跑別的領導,鄧主任看看手錶,起身準備告辭。方宏達也站起身來,説,還要跑些地方吧?
鄧主任並不隱瞞,説,還有另外幾個副主任。方宏達説,計劃統計科呢?鄧主任點點頭説,也考慮了,楊科長是我們的老朋友了,能不考慮嗎?方宏達説,楊科長現在已是楊主席了,你們還不知道?鄧主任説,聽到些馬路消息,要她當什麼工會主席,莫非這麼快就定了?方宏達笑道,中國人幹什麼事情都不急不躁,就提拔官員還算迅速。
“這是好事嘛,要楊科長,哦不,要楊主席請客。鄧主任説着,已跟袁股長走到了門邊。忽又想起什麼,回頭問方宏達説,那現在是誰做計劃統計科長?方宏達説,李支農。
鄧主任把方宏達當做知心領導,説,那今晚我們是到楊主席家裏去呢,還是到李科長家裏去?方宏達笑道,這個我可卻不知道了,這是你鄧大主任的事。鄧主任低頭做思索狀,説,楊主席是老朋友,李科長以後工作聯繫緊密,兩個地方都應該去。只是我們只准備了一份小禮,怎麼辦呢?方宏達説,誰不知道鄧大主任聰明過人?這點小事難得倒你?
從方宏達那裏出來後,兩人很快跑了另外幾個副主任。最後車上就剩下一份禮物了,兩人站在車旁,一時也沒拿清主意,到底該送給楊青玉還是李支農。袁股長説,還是按原來的計劃送給楊主席吧?鄧主任説,講感情是應該送給楊主席,可工會主席雖然是個副處級幹部,屬於委領導,可對我們縣裏的工作又有什麼作用呢?今後我們經常要拜求地可是這個計劃統計科長哪。
袁股長在縣計生委統計股當股長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自然清楚這個利害關係,説,那也是,在計生委裏,統計科長的話説一句是算一句的,不像工會主席,跟業務不挨邊。鄧主任説,給縣裏排隊都是先由計劃統計科做初步方案,再拿到委務會上去通過,在某種意義上説,這個統計科長可比一般的副主任關鍵得多。
兩人還在車旁猶豫了一陣,這時袁股長忽然想起了剛才方宏達的話,對鄧主任説,剛才方主任還説鄧主任你是聰明人,這點小事難不倒你的。鄧主任就問袁股長説,你覺得方主任會是什麼想法?袁股長想了想説,我想方主任的意思可能是要我們到李科長那裏去,不然他也就不會主動對我們提及市計生委的人事變動了。
鄧主任覺得很有道理,説,方主任一定是在提醒我們,他也是為我們着想啊。
這樣權衡來權衡去,兩人終於拿定主意,把進口奶粉和紅包送到了李支農家裏。事後鄧主任對袁股長説,我們是到上面來進行感情投入的,要投就要投準,投得有效果,有利於縣裏的計生工作,所以還不能感情用事。袁股長笑道,進行感情投入,卻不能感情用事,好像還挺有哲理的。鄧股長説,哲理不能當飯吃,我只知道自己是國家幹部,工作上不去,那可是要丟飯碗的。袁股長討好道,鄧主任是個實在人。
鄧主任和袁股長上市計生委來送禮,都是在夜幕掩護下悄悄完成的,本來做得很隱蔽,除了幾個當事人,別人並不知道。可沒兩天,這事還是傳到了楊青玉耳朵裏。楊青玉就很有氣,在心裏咒河口縣鄧主任是勢利小人,真想打個電話訓他幾句。可話筒都拿到了手上,楊青玉還是放棄了,怕自己失態。
其實楊青玉並不是個貪小便宜的角色,只是為河口縣能靠上先進,她也是説過話,出過力氣的,想不到自己離開計劃統計科沒幾天,就被他們忘到了腦後,心裏多少有些不平衡。看來自己雖然做了工會主席,行政級別是上去了,但分量就輕多了,遠不如做那個計劃統計科長那麼被人看重。
帶着一肚子的委屈,楊青玉進了方宏達的辦公室。其時方宏達正在低頭把玩着手上的小手機,見楊青玉進來了,就對她説,你收到我的短信沒有?
楊青玉正在氣頭上,一時沒聽明白方宏達的意思,只木木地望着他,彷彿不知短信為何物似的。方宏達笑了,説,你把你的手機拿出來看看。
楊青玉這才從包裏取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着一行字:牽掛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還是我,而短信上方記錄着方宏達的手機號碼和發送時間。她又羞又惱,説,你是見我心情不好,來戲弄我吧。方宏達説,誰戲弄你了?我是剛剛學會操作短信的,就給你發了一個,看效果如何。楊青玉説,發短信又不是什麼高技巧的事,用了那麼多年的手機,你這才學會。
以前我不是忙嗎?也沒時間沒耐心學。方宏達説,好啦,現在學會了,我每天給你發,聽説發一個短信才一毛錢,還發得起。楊青玉説,我不要你發,你那話肉麻。
方宏達就開心地笑了。他把手機放到桌上,望望楊青玉,想起剛才她説的心情不好的話,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故意説,當了主席啦,怎麼心情反而不好了?楊青玉罵了句粗話,説,什麼鳥主席,狗屁不如。方宏達説,你這主席可是堂堂副團級,也算是從七品,誰説狗屁不如?楊青玉搖搖頭説,從七品又如何?沒有含金量,就是正七品六品,也沒什麼意思。
本來楊青玉是要把心裏的想法跟方宏達訴説一下的,這下也許是跟方宏達説了幾句閒話,心頭的塊壘釋放了一部分,沒了訴説的慾望。又聊了幾句,楊青玉準備離去。方宏達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説,我還有一句話要跟你説,下班後你能來一下嗎?楊青玉説,現在不可以説嗎?方宏達搖搖頭説,現在還不行。
下班後,楊青玉又來到方宏達辦公室,説,方主任有何吩咐,我洗耳恭聽。方宏達説,其他人都下班走了?楊青玉説,有幾個人要等到下班時間才走的?早已人去樓空了。
確信辦公樓裏沒人了,方宏達這才打開身後的鐵皮櫃子,拿出兩桶進口奶粉,遞到楊青玉手説,這是河口鄧主任給你的,那天晚上走得急,來不及上你家去了,就放到了我家裏,託我轉交給你。
提着兩桶奶粉,楊青玉愣怔了一陣,心想:“莫非我錯怪了鄧主任?”
可楊青玉是個聰明人,晚上回家仔細一想,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因為她清楚下面到市裏來打點,原本就是聯絡感情的,託人轉達就少了接觸的機會,鄧主任當時走得再急,也不可能這麼做。就是這麼做,事後也會打個電話,討一句感謝。何況在計劃統計科時,楊青玉見得多了,下面不僅僅送禮品,少不了還要給一個紅包,鄧主任既然給她楊青玉做了安排,不可能只兩桶奶粉,而不留下紅包。這完全是方宏達的良苦用心,他是怕自己心裏不好受,特意把鄧主任給他的那兩桶奶粉給了自己,以此寬自己的心。
這麼分析着,楊青玉給方宏達打了一個電話,感謝他給的奶粉。方宏達説,感謝我幹什麼?要感謝你感謝鄧主任去。楊青玉説,你別當我是三歲孩子了,我還不知道是你把鄧主任給你的那一份給了我?方宏達説,我給的也好,鄧主任給的也好,你別想那麼多了,你孩子還小,正需要。
楊青玉就有些感動,想跟方宏達説句什麼,一時也沒説出來。
在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才聽方宏達又説道,你也別怪鄧主任了,他們本來也是考慮了你的,而沒有考慮李支農,後來聽説李支農做了計劃統計科長,猶豫再三,才改變主意上了李支農家。他們也是從工作出發啊,也有他們的難處,如果換了你,怕也會這麼做的。
楊青玉心裏好受多了,説,這道理我懂。
你懂就好,方宏達説。有些語重心長的味道。
八
河口縣送禮的事過去後,楊青玉的心情剛剛平靜下來,不想又生出另一件事來,讓楊青玉氣不打一處出,藉機鬧了一次小風波。
原來省計生委在省城召開全省計生系統工會工作會議,通知各地市計生委工會主席參加。工會主席是委領導,出公差可以享受專車待遇,楊青玉便拿了通知,去找辦公室熊主任要車。熊主任看看通知,對楊青玉道,楊主席你也是知道的,委裏包括宣教站那台雙排座宣傳車,總共才四台車子,紅旗車要保證一把手,不好另派,奧迪送省計生委一位來我市搞調研的處長下了縣,家裏就一台桑塔拿留作機動,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我一定安排給你。
熊主任説的也是實情,楊青玉不好説什麼。但楊青玉想起自己做計劃統計科長時,雖然不是委領導,沒資格享受委裏專車,可每次找到熊主任,他都不打半點折扣給予安排,現在自己做了工會主席,可以享受專車了,車還沒派,他竟説了這麼一堆廢話,心裏就不免冒火。
不過楊青玉忍住沒有發作,心想只要有車就算了,低頭出了辦公室。
不想第二天提了包要出發了,問熊主任車在哪裏時,熊主任哭喪着臉説,楊主席真對不起,桑塔拿昨晚被組織部一位科長要走了。本來我是不同意的,因為今天要安排給你,可那科長是管市直單位副處以上幹部考核任命的,委領導親自給我打了電話,我硬頂又頂不住,只好通知了司機。
聞言,楊青玉嘴都氣歪了,指着熊主任的鼻子破口大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勢利小人,當初我在計劃統計科,能給你辦事,我打個屁,你也要上前嗅嗅,如今我手中無權了,你對我卻這麼個態度了。
罵過了仍不解恨,又順手抓過茶几上的熱水瓶,舉過頭頂,恨恨往地上扔去。只聽“砰”地一聲,熱水瓶驚天動地炸響了,碎了一地,冒着熱氣的開水漫向四周,嚇得一旁的人抱了腦袋,紛紛往後退縮。
這樣好像還不過癮,楊青玉又要去取牆上省計生委頒發的寫着先進單位的鏡框。這時方宏達聞聲趕過來,捉住她的雙手,才平息了事態。
等全委的幹部職工都圍攏來,把辦公室堵得水泄不通的時候,楊青玉已經變得冷靜了,跟方宏達擠出人堆。把楊青玉叫進自己的辦公室後,方宏達就抓過桌上的電話機,給她聯繫車子。找了好幾個單位,才在教育局找到一部去省城的便車,方宏達當即陪楊青玉趕過去,送她上了車。
到得省城,趕往指定的賓館,楊青玉才發現,十多個地市計生委的工會主席就她一人沒帶專車,那稍稍平靜下來的心情難免又不平靜了。開會自然沒什麼心思,領導在台上做了半天報告,她也沒聽清兩句。聽完報告開始討論,其他的工會主席侃侃而談,就她一言不發。
就這麼悶悶不樂地開了兩天會,第三天會議安排到一處風景點參觀學習,楊青玉沒有心情遊玩,正猶豫着去還是不去的時候,手機響了,竟然是方宏達打過來的。楊青玉忙説,方主任是你呀,你在哪裏?方宏達説,你説呢?
楊青玉心頭動了動,忙説,你到了省城?方宏達説,我不僅到了省城,而且就在你樓下。
楊青玉一陣驚喜,飛快地出了房門,乘電梯往樓下奔去,果然見方宏達就坐在樓下廳裏的大沙發上。楊青玉樂不可支地説,方主任你還真到了這裏,我還以為你是騙我的呢。方宏達説,我敢騙你嗎?楊青玉説,你到省城來幹什麼?方宏達説,來看你呀。楊青玉説,你以為我是十幾歲的小姑娘,相信你這話?方宏達説,信不信由你,至少我現在跑到了這裏,除了來看你,不會有別的目的吧?楊青玉點點頭説,那倒是。
兩人在大廳裏説了一會兒話,楊青玉邀請方宏達到自己房間去坐坐。進了門,方宏達才對楊青玉説,我是到省城來檢查高血壓的,剛從醫院出來,想起你在這裏開會,就順便過來看看。楊青玉給方宏達倒了水,説,情況怎麼樣?方宏達説,有所好轉。
那就好。楊青玉説,今天本來是要到一個風景點去的,正好你來了,我就不去了,專門陪你。方宏達説,那怎麼行?你還是聽從會議安排吧。楊青玉説,遊山玩水如果沒有好伴,山水再好也沒多大意思,哪有跟方主任在一起有情調?方宏達説,你這可是真話?我還以為你不歡迎我哩。楊青玉説,人生不是有三大樂事嗎?説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今天能在省城遇上方主任,也算是我楊某人的幸運。
房間裏本來還住着另一個地區計生委的工會主席,今天她隨會議去了風景點,沒有外人打擾,兩人正好可以盡情地説説話。這兩天楊青玉寡言少語的,幾乎沒怎麼開口,這一下遇到傾訴的對象,於是再也憋不住,滔滔不絕起來,從吃穿到玩樂,從社會到家庭,從過去到現在,沒完沒了地説着,像得了話癆似的。方宏達就聽着,偶爾附和兩句,讓楊青玉説個夠。
這時方宏達才突然發現,楊青玉那兩片正在翻動着的健康紅潤的嘴唇,以及嘴唇裏面雪白整齊的牙齒,還有幾分性感,竟然讓他悄悄動了動心。
也許方宏達的目光在楊青玉的臉上停留得久了點兒,她感覺出了什麼,忽然合上嘴唇,不吱聲了。方宏達這才不好意思地低了頭,看看手錶,站起身説,這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我也該走了。楊青玉興猶未了,説,還早得很呢,你還有事?方宏達説,沒什麼事也不能老待在你這裏呀。楊青玉説,沒什麼事,那中午我請你客,到附近的小店裏吃點東西。
吃過中飯,兩人就分了手。楊青玉回到賓館,無所事事,就鑽進被褥裏睡起午睡來。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十點多,也懶得起牀,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麼名堂,只得關了電視,繼續往下睡。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上,這才起了牀,草草洗漱一下,去外面吃了早點,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楚南。忽想起方宏達也在省城,不知他今天回不回去,想打電話跟他約一下,不知怎麼的,拿起電話後又改變了主意。
出了賓館大門,站在街旁,打算要部的士到火車站去,揚了幾次手,的士上都有人。楊青玉覺得自己做了工會主席,來省城開會連車都要不到,站在街頭要的士,連的士都不理睬,不免有些失落。
楊青玉恨恨地想,姓熊的,總有一天我會揪住你的尾巴的,到時看老孃怎麼收拾你。
就在楊青玉再一次向一部開過來的的士揚起手的時候,一部本田車停到了她前面。車窗很快落了下去,有人從車裏伸出頭來説,楊主席上車吧。
楊青玉低頭一看,竟然是方宏達。楊青玉着實驚喜了,趕忙鑽進車裏。車上除了一名司機,就方宏達一個人。方宏達把司機介紹給楊青玉,説是物價局的黃司機。楊青玉跟黃司機打過招呼,回頭對方宏達説,昨天怎麼沒聽你説帶了車?害得我流落街頭,不知怎麼才回得了楚南。方宏達説,昨天也沒見你問車呀。楊青玉説,是呀,昨天我怎麼就不問你一聲呢?
回到楚南後,楊青玉才知道,方宏達帶車去省城,根本就不是去檢查什麼高血壓,而是專程去接她的。
九
楊青玉一直記着熊主任沒給她派車的事,後來終於抓到他的尾巴,覺得可以一解心頭之恨了。原來最近公安局搞了一次掃黃打非活動,抓住一批應召女郎,其中一位川妹供出了熊主任的名字。這件事是楊青玉參加同學聯誼會時,從一位在公安局做科長的同學那裏偶爾得知的,計生委裏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那位同學還告訴楊青玉,公安局已經和熊主任打了招呼,只要他悄悄去交了罰款,就可免去其他處罰和麻煩。楊青玉不想讓熊主任就這樣出點錢,輕輕鬆鬆滑了過去,她要在委黨組擴大會上把這事公開出去,讓姓熊的脱層皮。
不過事到臨頭,楊青玉又有些猶豫了,覺得這樣做多少有些欠妥。她於是想向方宏達討討主意,趁沒人的時候走進他的辦公室,説了自己的想法。
從省城回來後,楊青玉和方宏達表面上還是過去那種若即若離的同事關係,但彼此之間似乎已多了一層什麼,楊青玉心裏有話,總願意去找他説。不想在熊主任這事上,方宏達不同意她這麼做,説,姓熊的做出這樣的事,固然應該受到應有的處罰,但卻用不着把你的賬算在他的頭上,他不過是張思仁手上的一粒卒子而已。楊青玉説,這個道理我懂,可就這麼放過了他,我咽不下這口氣。
方宏達笑了,半開玩笑道,你有能耐,何不把張思仁扳倒?你想想,如果不是張思仁拿工會主席的虛銜換走你計劃統計科長的帽子,熊主任會對你如此放肆嗎?楊青玉説,誰不知道張思仁樹大根深,你方某人都敗在了他的手下,我是誰?我敢有這樣的念頭?
從方宏達辦公室出去後,楊青玉將方宏達的話反覆揣摩了好幾遍,想想自己其實跟熊主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仇恨,還真犯不着來這一手。正如方宏達所説,根子還在張思仁那裏,哪天張思仁下去了或離開了計生委,她楊青玉也許還會有出頭之日,比如換個副主任什麼的,管點實事,到那時他姓熊還不在你面前俯首貼耳,你説一,他不敢二?
正在楊青玉這麼自忖着,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時,一夥人鬧轟轟上了樓,蜜蜂一樣圍住了張思仁的主任室。原來那是委裏的離退休老幹部,這段時間天天都往張思仁辦公室跑,朝他要集資款,並揚言再不還款就到市委去上訪。
楊青玉不想管閒事,趕忙躲進主席辦,把門關緊了。聽着外面老幹部們的吵嚷聲,楊青玉就有些幸災樂禍,心想看你張思仁怎麼下得了台。她還樂滋滋地給方宏達打了一個電話,説,你聽到張思仁辦公室那邊的動靜了嗎?方宏達説,又是那些老幹部吧?我正想過去勸勸哩。楊青玉説,關你什麼事?你待在辦公室喝茶看報不省心些?方宏達説,話可不能這麼説,都是委裏的事情嘛,我還是去看看吧,如果委裏其他領導都去了,就我不去,張思仁還不會有想法?楊青玉説,要他沒有想法?
話還沒落音,方宏達那邊已經放了電話。楊青玉愣了愣,目光在手中的話筒上盯了好一陣,也出了辦公室。
來到張思仁的主任室門外,方宏達和委裏其他幾位黨組成員都到了場。張思仁和老幹部雙方情緒都有些激動,已經起了高腔,有兩個老幹部的手指都點到了張思仁的鼻子上。方宏達見狀,擔心事情鬧大,忙插到張思仁面前,對老幹部們説道,黨組已經多次開會研究了還款計劃,打算再向銀行貸些款,貸款報告都已經寫好了,只要錢一到就先還老幹部的集資款。
老幹部們還不罷休,説方主任説的不算,我們要張思仁表個態,説個具體的還款時間,我們可沒耐心天天往這個地方跑。
本來方宏達説的向銀行借錢還款的事,是他情急之下脱口説出來的,其實黨組並沒開會研究過這事。但已經出現了這樣的局面,張思仁也別無他法,只得説,估計也就一個星期的樣子吧,到時你們再拿不到錢,可以到市委去上訪,讓市委領導罷了我的職。
這樣,老幹部們才陸陸續續從張思仁的辦公室退了出來。
老幹部們一走,幾個黨組成員還有楊青玉等非黨組成員的委領導,當即就在張思仁的主任室裏開了個小會。張思仁説,剛才不是方主任解圍,也不知事情會鬧到什麼地步,哎,如今乾點事不容易啊,要不是修這個辦公樓,我張思仁會遭這樣的詛咒嗎?停了停,又説道,剛才方主任跟老幹部們説的借貸還款的事,雖然事先並沒正式研究過,但現在看來只有這唯一的路可走了,大家都出出主意吧。
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語交換了些意見,然後確定一名副主任專門去跑銀行。
從張思仁的主任室出來後,楊青玉跟進了方宏達的辦公室。她不無譏諷地説,你這個主意蠻高明嘛?
方宏達笑笑,坐到椅子上,一邊指指一旁的沙發,示意楊青玉坐。楊青玉不坐,説,如果你不提出這個還款辦法,我看今天非打爛腦殼不可。方宏達説,這又不是什麼好辦法,如今銀行的錢也不是那麼容易貸得到手的。
楊青玉壓低聲音説,貸不到手就好,到時又有好戲看。
方宏達不想説這事,瞥楊青玉一眼,顧左右而言他道,好久沒上醫院了,我得去找找瞿醫生。楊青玉也只好説,要不要我去陪你?方宏達説,行啊。
下午,方宏達還真地去了醫院。他打算血壓一降下來,便不再去服那煩心的降壓藥。自從服這該死的降壓藥後,就沒好好做過一回男人了,也許停了藥能力會恢復回去。
一檢查,血液是降了不少,但瞿醫生只讓他減輕藥量,還不能完全停藥。方宏達説,那又要到什麼時候可以停藥?瞿醫生搖搖頭説,高血壓病人就是血壓正常了,也不能完全停藥,只能把藥量和服藥頻率減少放慢。
方宏達有些悲哀,心想自己要完全恢復到從前,看來希望是不大了。
一個星期眨眼就過去了。那紙貸款的報告在銀行裏轉了一圈,又原樣回到了計生委,銀行説計生委老欠還沒還,哪有又要貸款的理?張思仁就有些緊張,擔心老幹部們又會來找他算賬。不想老幹部們此後並不露面了,一連好幾天,委裏都靜悄悄的。
方宏達也覺得有些奇怪,預感到後面肯定會有什麼名堂。他還意識到楊青玉好久沒進他的辦公室了,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麼。偶爾在辦公室門口跟她碰上了,還沒説上兩句話,她就穩不住了,説還有事情等着,然後匆匆離去。
這天方宏達在辦公室呆坐着,忽然有了一種想跟楊青玉説説話聊聊天的慾望,拿了話筒,準備撥她的手機。剛撥通,還沒等對方開口,有人敲門走了進來,竟是辦公室熊主任。方宏達只得掛了電話,對熊主任説,有事嗎?熊主任説,剛才紀委打電話來,要你過去一下,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車子,就在樓下坪裏。
紀委找總不是什麼好事,方宏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心存疑惑道,紀委要我過去?你沒聽錯吧?熊主任説,沒聽錯,紀委已經找過委裏好幾個領導了。
坐車趕到紀委,接待方宏達的是廉政辦的左主任。這位左主任是楚南市有名的左青天,他經手查辦的幾起棘手的腐敗案,在楚南市乃至全省都非常有名。方宏達和左主任常在一起開會,彼此熟悉,兩人寒暄了幾句,左主任還客氣地倒杯水,放到了方宏達前邊的茶几上。
見左主任這麼客氣,方宏達就知道今天要談的並不是自己的事。
果然左主任開口道,今天請你到紀委來,沒有別的事,是想就你們的辦公樓基建的事問些情況,近段來自你們委裏和外界的反映比較多。方宏達説,計生委辦公樓的基建是上一任委領導開的頭,後來我雖然主持了一段委裏的工作,但基建一直由張主任具體負責,我沒插手,所以情況並不清楚。左主任説,你知道多少説多少,我們慢慢來。
接下來,方宏達就根據左主任的提問,説了他知道的一些情況。因為方宏達確實如其所説,沒插手過辦公樓的基建,他説的自然都是一些表面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左主任見問不出什麼實質性的線索,只得作罷,説,今天就談到這裏吧,以後有什麼,還要請你合作。方宏達説,那是自然。然後出了廉政辦。
上車回到計生委,還沒上樓,楊青玉就打了他的手機。方宏達見周圍有人,就説,我就要到辦公室去,我給你打電話吧。收了電話。
進得辦公室,方宏達返身將門扣上,然後坐到辦公桌前,撥了楊青玉的手機。方宏達説,這幾天你在幹什麼?楊青玉説,這你就別問了,你告訴我,你跟紀委怎麼説的?方宏達説,我能怎麼説?我對基建什麼都不清楚。
楊青玉有些生氣,説,基建造價那麼高,這你也不知道?方宏達説,這還用我説嗎?審計報告都已出來了。楊青玉説,你別偏袒張思仁了,他給了你什麼好處?方宏達笑道,我得什麼好處?我得了好處,難道不跟你平分?楊青玉説,你不説也沒關係,總有人會説,紙是包不住火的。
方宏達沉默了一會兒,説,這事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你別枉費心機了。楊青玉説,我不相信,普天之下全都黑如漆桶。説完,楊青玉連聲再見都沒説,就放了電話。方宏達搖搖頭,緩緩把話筒擱到叉簧上。
紀委又在計生委找了一些人,好像很當一回事在搞。但過了幾天後,又什麼動靜都沒有了。張思仁那陰着的臉色也漸漸晴朗起來,在委務會上公開説,委裏有些人這一段活動頻繁,組織人四處告我的狀,聽説告狀信已經上了北京,告就告去吧,我張思仁身正不怕影斜。
方宏達早知此事紀委是沒法深入查下去的,對張思仁的話也就不怎麼見怪。後來他還對楊青玉説,你別幼稚了,你這樣會無功而返的。
楊青玉説,你等着吧,馬上就有好戲了。
十
這天早上方宏達待在家裏沒事,早早出門,不到八點就進了辦公室。其實在辦公室發了一陣呆,也想不出有什麼事可做,只好拿起頭天的報紙看起來。還沒看上兩行,辦公室熊主任驚惶失措地跑進來,語無倫次對他説,方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這一陣方宏達心靜如水,沒什麼事情能讓他在乎,所以他瞧都不瞧一眼熊主任,目光依然停留在報紙上。熊主任急得直搓手,説,方主任你別看報了,要出大事了。
方宏達這才悠悠放下報紙,不滿地説,什麼大事?天掉下來還有高個子頂着呢。熊主任説,委裏二十多個離退休老幹部都上了常委樓,把郭書記堵在家裏出不來了,市委辦打電話來把我們罵得狗血淋頭,要我們快去人把老幹部拉走。
方宏達還是無動於衷的樣子,故意慢吞吞道,老幹部找郭書記幹什麼?向他要官要待遇?熊主任説,他們向郭書記要集資款。方宏達皺皺眉頭,説,張主任知道了沒有?熊主任説,張主任知道了,但現在他正在省裏跑資金,一時三刻也趕不回來。方宏達説,那你把在家的領導都叫上,我們一起到常委樓去。説着跟熊主任出了辦公室。
一行人趕到常委樓時,計生委的老幹部正圍在三樓郭東南家門口,一個個血氣方剛,鬥志昂揚。郭東南則困獸一樣縮在茶几旁的沙發上,目光呆痴,垂頭喪氣。只聽有人大聲道,郭書記今天你不表個硬態,我們就吃在你家,住在你家了。
接着又有人説道,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姓郭的你不替天行道,對老百姓的事不管不問,你就回老家種紅薯去好了,你做不了這個書記,楚南還有人做得了。
其他人也都跟着起鬨道,你管不管計生委的事?你説,你説嘛。
見狀,方宏達和幾個委領導不敢怠慢,只得擠進去勸説老幹部們。老幹部們根本不理方宏達幾個,一個勁兒要郭東南表態。方宏達説,郭書記管着全市7多萬人民,事情太多,計生委的事我們回去內部解決吧。
方宏達的話也太沒力量了,老幹部們哪裏聽他的,繼續逼迫郭東南。方宏達又説,不就是基建的事嗎?郭書記又不清楚情況,找他也解決不了問題。老幹部們不耐煩了,吼道,方宏達,你説的話跟打放屁一樣,我們再不會上你的當了,你多什麼嘴!
這純粹是自討沒趣,方宏達只得退出來,找到市委辦一位秘書,把他拉到走廊的另一頭,説,怎麼不去叫公安?公安來幾個人,三兩下就把他們拖走了。那秘書説,不行,我們請示了郭書記,他不同意,説怕把事情鬧大,不好收拾。
方宏達也就沒有辦法了,在過道上低着頭繞圈。繞了兩圈,又把那位秘書叫過去,要他去找紀委書記。秘書説,郭書記解決不了的事情,紀委書記解決得了?方宏達説,你聽我的沒錯。秘書這才風快地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紀委書記就趕到了常委樓。方宏達便給他出了個主意,不過還得徵求一下郭書記的意見,如果行的話,老幹部們會離開的。紀委書記就撥開老幹部,來到郭書記的前面,把方宏達的話對他説了一遍。郭書記無奈道,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紀委書記就轉身大聲對老幹部們説,剛才我和郭書記商量好了,一是他答應親自出面做銀行工作,貸款給計生委還大家的集資款,二是馬上派專案組到計生委去查案,一定將計生委基建問題查個水落石出。郭書記也站起來説,紀委書記的話你們總該相信吧?如果銀行不貸款,我們也不派專案組到計生委去,你們再到這裏來上訪也不遲。
老幹部們想想,覺得目前也只能如此了,紛紛退了出去。
過了兩天,由市紀委牽頭,監察審計和反貪局聯合組成的專案組就浩浩蕩蕩開進了計生委。兩天後,銀行的貸款也到了計生委的户頭上,老幹部們一次性把集資款連本帶息領了回去,一場風波基本平息下來。
楊青玉後來知道這個主意是方宏達出的,就找到他説,就是你壞了我的事,否則張思仁絕不會這麼輕易躲過這一劫。方宏達笑道,這是什麼主意?誰都知道這麼做的。楊青玉想想説,那倒也是。你説這個專案組會查出什麼名堂嗎?方宏達説,你別有什麼指望。
果不出方宏達所料,專案組在計生委查查停停,停停查查,前後待了一個多月,不但什麼也沒查出來,還給計生委的基建下了一個工程造價基本合理,資金使用沒有明顯過失的結論,然後拍拍屁股走了,害得全委職工空盼了一場。老幹部們已經領走了集資款,再沒人出面去供張思仁,計生委一下子變得風平浪靜起來。
只有楊青玉想不通,問題明明擺在那裏的,怎麼專案組卻什麼也沒查出來呢?她跑到方宏達辦公室,憤憤不平道,真黑了天了。
隔牆有耳,方宏達不想在辦公室對此事妄加議論,把話題岔到別處,説,楊主席你身上這套衣服很靚嘛,是在哪裏買的?楊青玉不滿地剜方宏達一眼,説,就你處處在維護張思仁。方宏達答非所問道,時間過得真快呀,明天又是週末了,真想跟誰去約個會。
楊青玉不笨,意識到方宏達是想找個好説話的地方,便説,我約你的會,看你怕不怕侯姐擰掉耳朵。方宏達説,那好呀,能赴楊女士的約,擰掉耳朵也值得。楊青玉説,那明天上午8點,我們聽紫公園見吧。方宏達説,你不是逗我好玩的吧?我這把年紀了,感情脆弱,經不起打擊的。楊青玉撲哧笑了,説,你還脆弱?
第二天一大早,方宏達對侯玉秀説省計生委來了一個處長要去陪同,便走出家門,打的趕到聽紫公園。這時公園裏還沒幾個人,方宏達一看錶,離8點還有半個小時哩。就在心裏嘀咕道,自己是不是迷上了這個女人?要不怎麼這麼迫不及待呢?
正這麼思忖着,見楊青玉從公園門外走了進來。方宏達就躲到樹叢後面,要看看楊青玉等待他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心裏則想,看來這個女人也和自己一樣有些迫切。
楊青玉在公園門裏徘徊了一會兒,就頻頻往外張望,還不停地去看手錶。方宏達覺得有趣,卻不忍心楊青玉等得那麼着急,從樹叢裏走出來,突然站到了她前面。楊青玉一驚,捅了方宏達一拳,笑罵道,原來你早到了,害得我乾着急。
兩人信步往公園裏面走去。還沒轉上半圈,周圍的人就漸漸多起來,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不是久留之地,便從公園後門悄悄溜了出去。方宏達建議到郊外的鳳凰山去看看,那裏的遊人應該不會太多。楊青玉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還説那裏有一個尼姑庵,可進去抽一簽。兩人於是買了礦泉水和食品,低頭鑽進的士,不到一個小時就上了鳳凰山。
果然這裏行人寥寥,只偶爾在路旁碰上一兩個端着缽子要錢的乞丐。楊青玉彷彿忘記了昨天心頭的氣憤,心情慢慢舒暢起來,從包裏拿出角票和元票,往那些伸過來的缽子一路扔過去。方宏達就笑她,今天你不是來遊玩的,而是代表政府來發放救濟款的。
很快到得庵前,兩人走進去。庵裏很安靜,除了兩個坐在神龕旁邊打盹的老尼姑,沒有一個善男信女。許是聽到他倆的腳步聲,兩個老尼姑同時睜開眼睛,問他們準備求什麼。楊青玉回頭朝方宏達笑笑,説,你説呢?方宏達別有用心地説,你求愛情吧。楊青玉笑道,我不求愛情,我求仕途。
然後根據老尼姑的吩咐,對着菩薩行了跪拜禮,接着拿過紙和香,到外面的焚香爐裏燒了,再回來接過老尼姑手中的籤筒,搖出一支籤來。竟然是支上上籤,上面有四句模稜兩可半通不通的五言讖語。老尼姑於是祝賀道,這位施主,目前仕途雖然還有些小波折,但很快就會將這個小坎邁過去的,不出三個月就將吉星高照,官運亨通。
説得楊青玉喜不自勝,眼睛眉毛都是笑。
出得尼姑庵,兩人沿着後山的小道,緩緩走進一處茂密的森林。走着走着,那條小道就消失了,兩人已經到了樹林深處。方宏達説,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從包裏拿出一張報紙鋪到地上,讓楊青玉坐了,又取出礦泉水和糖果糕點,擺滿一地,一邊吃喝,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方宏達説,我好久沒到過有山有水的地方了,有時間多往這些地方走走,可以延年益壽啊。楊青玉説,是呀是呀,如果沒有你的陪同,我怎麼會到這裏來呢?
這時方宏達忽然笑了,説,早上出門前,我對侯玉秀説是出來陪省計生委的處長,她哪裏知道我陪的是一位年輕的女主席。楊青玉説,你是做賊心虛吧?方宏達説,你卻不心虛?楊青玉説,我心虛什麼?我們又沒幹什麼壞事。方宏達説,孤男寡女地往這密林深處鑽,你敢保證,卻不會幹出什麼壞事來?
你這不是自作多情麼?楊青玉説,我還沒有那樣的念頭。方宏達説,你沒那樣的念頭,難道就能説明我也沒那樣的念頭?楊青玉説,你有那樣的念頭只管有就得了,我才不會操閒心哩。方宏達説,你就不怕我將你強暴了?楊青玉説,你有那樣的色膽嗎?
開了幾句玩笑,楊青玉説,你説今天我抽的籤會不會應驗?方宏達説,抽籤本來就是一種遊戲,莫非你還當了真?楊青玉略有所思道,計生委只要不是張思仁把持着,我楊青玉走官運,也並不是一句空話喲。方宏達説,事實是張思仁還待在計生委裏,而且他最近又取得了一個重大勝利,看來一時三刻也不可能離開計生委的。
楊青玉略有所思的樣子,説,這也是怪,辦公大樓的基建造價那麼高,明擺着他張思仁在中間作了手腳,怎麼專案組卻查不出來,相反給他下了個那樣可笑的結論,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方宏達説,你是真的不懂此中奧妙,還是裝蒜?楊青玉説,我裝什麼蒜?
見方宏達還沒説出要説的話,楊青玉又説道,你是不是以為我跟你跑到這鳳凰山上來,真的是來與你談情説愛?方宏達笑道,我沒這份痴念。
接着兩人沉默了,好一陣也沒誰吱聲。方宏達喝了一口水,又咬了一口蛋糕,望着樹林外面尼姑庵的屋頂,幽幽道,其實這裏面的奧妙一眼就能看穿。張思仁很聰明,沒把錢全部裝進自己的袋子,而是拿這錢織了一張密密的網,讓自己成為這網中的一個結,所謂環環相扣,唇齒相依。為了共同的利益,這張網決不會讓這個結出現什麼麻煩的。
將方宏達的話琢磨了一下,楊青玉似有所悟道,你的意思是,那個聲勢浩大開進計生委的專案組,其實也受着這張網的控制?方宏達笑了,説,你並不笨嘛。楊青玉説,這樣看來,張思仁是進了保險櫃裏,萬無一失了?方宏達説,那也不見得,他張思仁可不是聖人,基建這件事上撕不開缺口,他還有別的痛處。楊青玉説,還有什麼痛處?方宏達説,這個嘛,你比我更清楚。
楊青玉就不吱聲了。她聽懂了方宏達的意思。她確實知道張思仁的痛處。只是要把張思仁的痛處揭去,她楊青玉也要跟着脱一層皮。楊青玉無奈地搖搖頭,嘆了一聲。
一旁的方宏達側首瞧瞧楊青玉,意味深長地笑了。
就這麼無言相對了一陣,方宏達瞥了瞥空中已經偏西的太陽,緩緩站起來,拍拍屁股,説,可以下山了吧?楊青玉還在地上坐着,説,不要走了,今晚就在這裏過夜算了。
方宏達想起一句俗話,戲謔道,人家的老婆過不了夜,我敢嗎?楊青玉説,你壞!誰跟你過夜?順手揀了身旁的一塊小土塊向他扔過去,竟不偏不倚打在方宏達額上。方宏達哎喲一聲,把眼睛捂住,蹲到了地上。
楊青玉嚇了一跳,説,是不是打着眼睛了?趕忙走過來,掰開方宏達的手,對着他的眼睛吹起來。
方宏達就聞到了楊青玉身上一份特殊的體香,這香味兒讓他莫名地衝動起來,他那沉睡了好幾個月的地方,忽然變得昂揚挺拔了。
方宏達欣喜若狂,雙手一伸,把女人緊緊地攬入懷抱。
傍晚兩人回到城裏後,沒有回家,住進一家豪華賓館。方宏達雄風大振,痛痛快快做了一回男人。
暴風驟雨過去後,是清風麗日,楊青玉懶懶地偎在方宏達懷裏,顯得柔情萬種。她喃喃道,宏達,在你面前我已經毫無保留了,我什麼都聽你的。
方宏達聽得出楊青玉話後面的意思,但他不想讓雜念破壞心頭這份温馨,用嘴巴堵住那兩片性感的紅唇。
温存了一會兒,方宏達忽然想起下午説過的那句話,忍不住笑起來。楊青玉問,你笑什麼?方宏達説,還説人家的老婆過不得夜,我不正在和人家的老婆過夜嗎?楊青玉罵道,你得了好處,還説這樣的話,真無恥。一邊舉起兩隻拳頭,在方宏達胸膛上擂起來。
方宏達手一撈,把楊青玉摟緊,讓她使不上勁,順勢又瘋狂了一回。
十一
方宏達為自己又重新成了男人,也為自己完完全全得到楊青玉而興奮不已。這興奮自然要寫在他的臉上,計生委的人都看出來了,對他説,方主任看你印堂發亮,是買體育彩票中了大獎吧?方宏達説,那還用説?中了一支牙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也是好事成雙,有天晚上週時勢把方宏達叫到家裏,向他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原來楚南市委的人事很快會有一次調整,市委書記郭東南要去省人大做副主任,市長何向前將填補他市委書記的空,接下來的幾個主要領導都將跟着動一動,比如黨羣副書記鍾守春就有可能到政府那邊去做市長。
説到這裏,周時勢轉了口鋒,對方宏達説,宏達啊,這還是個小道消息,我也是前天在省裏開會時偶爾聽到的,不知準不準確,你還不能到外面去隨便説。方宏達忙説,那是那是。
不過方宏達是個明白人,知道不是準確消息,周時勢也不可能告訴他。他心裏暗想,在幾個常委裏,周時勢的名字緊挨在鍾守春後面,鍾守春去了政府,按慣例周時勢會順理成章成為黨羣副書記。這大概已成為定局,周時勢雖然嘴上沒這麼説,但從他那舒展的眉眼之間是完全看得出來的。
方宏達還想,鍾守春和周時勢一向互有牴觸,周時勢來管黨羣,過去很為郭東南和鍾守春所倚重的吳早生等人,會不會也得挪一挪呢?而吳早生一挪,張思仁會不會也要受點影響?不過方宏達知道,人事上的事情向來複雜,牽一髮動全身,而且郭東南和鍾守春在楚南經營了那麼多年,可謂盤根錯節,周時勢一接管黨羣就想有所動作,恐怕不是那麼容易。
方宏達這麼分析着,周時勢忽然對他説,宏達啊,你們可要引起注意,最近不斷有人上訪和舉報,反映計生委在審批二胎指標時存在嚴重弄虛作假的問題。方宏達説,是不是那個寧建軍?聽説這段時間他帶着老婆到處跑,反映吳早生生二胎的事,説吳早生生了二胎還高升了,自己生了二胎卻被開除了工職,要政府恢復他的工作。周時勢像不經意地隨便問道,是誰給吳早生辦的二胎手續?方宏達説,那時我剛到計生委,據説是上一屆班子定的,但具體手續是當時在計劃統計科當科長的張思仁一手經辦的。
周時勢沒再追問,懶懶地打了一個哈欠,説,好吧,這事就談到這裏,你我心中有數就是。方宏達忙點頭稱善,起身準備出門。周時勢也站起來,送方宏達到門口,説,有事沒事常來坐坐。
走在回家的路上,方宏達將周時勢説過的話又前前後後仔細琢磨了一陣,慢慢就悟出了他的意圖。方宏達沒有再往家裏走,轉身朝楊青玉住的地方走去,同時掏出手機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一聽是方宏達的聲音,楊青玉佯裝生氣道,那天晚上後,你一直沒給我打電話,我還以為你早把我忘到腦後了呢。方宏達説,能嗎?我這不是正給你打電話了?楊青玉説,你現在在哪裏?方宏達説,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方宏達説完,頭上三樓的窗户就打開了,楊青玉伸出頭,向他揚揚手,又對着電話説,你上來吧。方宏達説,你那位呢?楊青玉説,那位出差去了,兒子也被他外婆接了過去。方宏達説,這豈不是天賜良機?收了手機,鑽進樓道。
方宏達一進屋,楊青玉就摟緊他,再不肯鬆手。方宏達説,先跟你説件事行嗎?楊青玉説,不行不行不行。早把方宏達的衣服給剝開了。兩人於是倒到牀上,盡興瘋狂了一回。
完事後,兩人又摟着温存了一陣,方宏達就把今晚跟周時勢見面説的話,還有剛才的一些想法,都跟楊青玉説了。楊青玉裝聾賣傻道,你跟我説這些幹啥?我還以為你今晚是專門來陪我的哩。方宏達説,工作娛樂兩不誤嘛。
楊青玉嗔怪地斜方宏達一眼,在他臉上吻吻,把頭拱進他的懷抱。方宏達在她光潔圓潤的肩膀上拍拍,説,吳早生二胎手續是你和張思仁親手辦的,你最有發言權。楊青玉説,你好壞,原來你引誘良家女子,是想利用我,我的一腔痴情算是白付了。方宏達説,這不是你我共同的革命心願嗎?
好好好,我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出賣出去算了。楊青玉説着,翻身下牀,打開大壁櫃,開了裏面一個小抽屜的鎖,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扔到了方宏達面前。
方宏達望一眼楊青玉,忙把信封打開了。就見裏面是一把有關審批吳早生二胎生育指標的複印材料,其中有吳早生申請二胎的報告,有省人民醫院關於吳早生女兒的病歷表,還有委務會討論吳早生二胎指標的會議記錄,以及委務會成員的簽名等。
方宏達説,你這些材料,恰好説明吳早生生育二胎是符合手續的。楊青玉笑道,你看了會議記錄的內容沒有?
方宏達便低了頭,仔細看了一遍會議記錄,然後笑道,真有意思,原來委務成員的發言,絕大多數是不同意給吳早生辦二胎的,只是我不懂,憑着這樣的材料,怎麼計劃統計科竟然敢辦理手續?而且我還聽説,後來有人舉報這事,紀委特意到計生委查過案卷,他們卻沒看看這個會議記錄內容?
楊青玉這才兜了底,説,後來歸檔的會議記錄都是張思仁偽造的,原始記錄早毀掉了,這份複印件還是我偷偷弄的。方宏達説,紀委的人不會找委務成員核實一下?楊青玉説,你來計生委之前的班子,不是基本換走了嗎?吳早生就是授意張思仁,利用這個空檔做的手腳。
事情已經非常明朗了,但方宏達覺得還沒有把握,説,省人民醫院這份病歷表有沒有問題?楊青玉説,這也是假的。方宏達説,吳早生的女兒到醫院檢查過沒有?楊青玉説,檢查是檢查過,醫生開始是不肯出具她有病的病歷表的,不知後來怎麼又開了這個病歷表。方宏達説,不知能不能到省人民醫院查到原始記錄?楊青玉説,這也可試試。
方宏達把材料塞進信封,還給楊青玉,説,當初你怎麼想起要搞這一份複印件呢?楊青玉詭譎地説,沒有這個東西,張思仁將我趕出計劃統計科時,會提我做工會主席嗎?
方宏達笑起來,説,你這樣的女人真厲害。
兩天後,楊青玉找個藉口,悄悄上了省城。楊青玉是方宏達悄悄用的士送到火車站的。火車要開時,方宏達塞給楊青玉兩瓶酒,要她辦完事後,代自己去看看叢記者,同時把叢記者的手機告訴給了楊青玉。
看着火車開走之後,方宏達才轉身離開車站,回到委裏。在辦公室打了兩個電話,又出門,找到了寧建軍。寧建軍雖然還住在建設局的職工宿舍裏,但屋裏又髒又亂,跟個垃圾站沒有兩樣。
開始寧建軍還不願理睬方宏達,説,我一看見計生委的人,氣就不打一處來。方宏達説,今天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不過我不是代表計生委,是代表我個人。那次你到計生委找我説情況,還沒説上兩句就被人拉走了,後來我想替你找市委有關領導彙報你的情況,想給你幫點忙,也沒幫上,我對你不起。
自從被開除出建設局後,寧建軍受慣了白眼,挨夠了歧視,從來沒人這麼對他説過話,當時就感動得流下淚水,抓住方宏達的手半天不肯鬆開。方宏達在寧建軍肩上拍拍,説,事情總會有所好轉的,你還不能完全失去信心。
臨走,方宏達還塞給寧建軍5元錢,寧建軍死也不肯接,説,方主任有你一份這樣的心情,我知足了,你的錢我不能收。方宏達説,能收得收,不能收也得收,要不就算我借給你的,行不行?寧建軍這才接了錢。
方宏達還給寧建軍留下一句話,你這事要想引起市裏領導高度重視,除了上訪和鳴冤叫屈,恐怕還得有些驚人之舉。寧建軍不懂方宏達的意思,説,什麼是驚人之舉?方宏達笑道,這就要看你自己的能耐了,只有引起市裏甚至省裏的高度注意,或者説讓市裏領導下不了台,你的事才有可能得到解決。
寧建軍懵懵懂懂地點點頭,説,我想想看吧。
三天後,楊青玉從省城回來了,她給方宏達弄回了吳早生女兒當年在省人民醫院檢查病情的原始病歷複印件,那上面明明白白寫着吳早生女兒一切正常,沒有病殘。
方宏達很高興,説,有了這張牌,還愁此事成不了?楊青玉説,你的事當然成得了,可我楊青玉要大難臨頭了。方宏達説,你別擔心,到時有周書記在後面撐着,你我都不會吃虧的。楊青玉説,算了算了,事到如今,我沒法吃後悔藥了。
方宏達在楊青玉臉上拍拍,説,叢記者接見了你沒有?楊青玉説,有你這兩瓶酒,他能不見我嗎?他還説,到時一定專程到楚南來看你。
十二
不久郭東南被免去楚南市委書記職務,榮升為省人大副主任。楚南市委班子進行了調整,果如周時勢所説,市長何向前接任市委書記,黨羣副書記鍾守春做了市長,而周時勢也如願以償,分管了黨羣,成為楚南市的三號人物。
郭東南離開楚南市的那天,新任市委班子為他召開了隆重熱烈的歡送會。會後大家尾隨着郭東南走出市委大樓,送他上車。不想就在郭東南正跟眾人握別,剛轉身往台階下邁時,一件意外事故發生了,有人在他們身後的樓廳裏的牆角點燃了炸藥包。爆炸聲驚天動地,整個市委大樓都跟着震動了,在場的人都嚇得魂不附體,尖叫着從地上蹦起來,紛紛抱頭鼠竄,奔往台階下的坪裏,有點像電影《地雷戰》裏的日本鬼子。
幸好除牆角炸了一個大洞,幾個離樓廳較近的市委領導和工作人員被氣浪灼傷了臉部外,沒有人員傷亡。爆破英雄也機靈,點燃炸藥包後就躲到了一邊,所以也沒傷着。
這位英雄不是別人,正是狀告吳早生生二胎升官,自己生二胎卻被開除工作而上訪多年未果的寧建軍。
剛好省報叢記者就在楚南市採訪,公安人員還沒趕到,他已經先到了爆炸地點,又是拍片,又是現場採訪,忙得不可開交。
很快,叢記者的系列報道就連篇累牘地在省報重要位置登了出來。特別是爆炸案背後的原因,叢記者作了詳細披露和剖析,與此案有關的市委助理巡視員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吳早生和計生委主任張思仁的名字,多次出現在報道里。楚南市於是沸騰了,大家每天最感興趣的事就是找來省報,閲讀叢記者的連續報道。
輿論造了出去,省紀委和省計生委只得派人下來,對此事進行調查落實。他們打開計生委的檔案櫃,所能見到的有關吳早生生育二胎指標的審批材料既齊全又合法,找不出任何破綻。調查組的人只得找有關人員訪問調查,結果也都説吳早生的二胎指標合理合法。
眼看案子無法深入下去了,有兩件複印材料從天而降,到了調查組負責人的桌上,一是吳早生女兒在省人民醫院檢查時留下的真實的病歷表,二是計生委審批吳早生二胎指標的最初的會議記錄。調查組的人大喜過望,據此結了案。
事情的結局是,吳早生的助理巡視員和常務副部長的職務被撤銷,降為一般副處級幹部。上屆計生委的班子成員都受到相應處罰。張思仁記了大過,降為副處,調離計生委。楊青玉也和張思仁一樣,是吳早生二胎指標手續經辦人之一,降為科級幹部,不過科級幹部沒必要調離,還留在計生委。
周時勢在物色好了填補吳早生常務副部長位置的人選後,在常委會上提名讓方宏達擔任計生委主任,當即遭到鍾守春的反對,他説,像吳早生這樣的事情,哪個地方沒有幾例?人家沒出事,唯獨楚南市鬧得雞犬不寧,臭名在外,還不是方宏達對張思仁取代了他的位置不滿,串通楊青玉踩了張思仁的痛處?方宏達再待在計生委,恐怕不妥。
鍾守春雖然做了市長,不再管黨羣了,但他還是排在周時勢前面的副書記,周時勢也就不敢過於堅持。市委書記何向前權衡利弊,又考慮方宏達教師出身,教育局還有一個黨組書記的閒職空着,就和周時勢商量,讓方宏達到教育局去,也算是由副處提為了正處,而且教育局長快退二線了,還有機會把局長的帽子接過去。
方宏達不稀罕這個正處和那頂未來的局長帽子,不肯走。周時勢説,吳早生和張思仁下了台,鍾守春做聲不得,但要你走,他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你不走,他肯罷休嗎?方宏達知道不走不行,就提出來,要看到楊青玉做了計生委計劃統計科長再考慮此事。周時勢説,這好辦。回去和何書記通了通氣,又找來新任計生委主任,説楊青玉雖然捱了處分,但她過去就是計劃統計科長,業務熟悉,把李支農挪開,讓她再回去當科長,是有利於工作的。新主任知道周時勢和方宏達以及楊青玉的關係,也就就湯下麪,回去落實了周書記的指示精神。
方宏達離開計生委的那天,到建設局宿舍樓去跟寧建軍見了一次面。寧建軍是周時勢打了招呼,上個星期從公安局放出來的。周時勢還親自找了建設局長,要他在建設局下面新設的基建投資公司裏,給寧建軍謀個事做做。周時勢是管黨羣的市委副書記,他出面説了話,建設局長又不弱智,自然不會打半點折扣,滿口答應了。方宏達就是受周時勢之託,來問寧建軍在基建投資公司上班了沒有。寧建軍點頭説,感謝周書記和方主任關懷,已經上了兩天班了。方宏達説,那就好。雖然目前你只是聘用人員,但你要好好幹,以後如果有什麼機會,我會跟周書記去説,爭取成為公司正式職工。
寧建軍就感激得不得了,喉頭梗塞着,一時説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