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秋雨一連下了好幾天。
望着那懶洋洋的雨絲在空中無力地飄着,卓小梅的心情越發變得沉鬱。不知於清萍的進展如何,想打電話問問她,又考慮到做什麼都有一個過程,想急是急不來的,只得繼續耐心等待。於清萍並非等閒之輩,她不僅僅有那麼迷人的外貌,她的內秀和智慧,足以套牢每一個血性男人,只要她樂意。不過卓小梅心裏還是沒底,世上的事情總是充滿變數,魏德正又不是吃素的.不那麼容易對付。
又過去了好多天,秋雨才悄然停止下來。於清萍終於敲響了卓小梅家門。也不知是燈光亮度不夠,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於清萍目光暗淡,臉色有些灰黃。卓小梅心裏一沉,知道這事沒成。但她還是裝着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是讓座,又是端茶水,好像於清萍是沒事上她家裏來閒逛來的。
於清萍不坐,也不喝茶,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間,歉疚道:“卓園長,真對不起,我沒完成你交給的任務。”
儘管已意識到了事情的結果.但這話真的從於清萍嘴裏明白説出來後,卓小梅眼前還是花了花。不過她努力穩住自己,又雙手放到於清萍肩上,將她按到沙發上,説:“先坐下再説。無非就是機關幼兒園從維都市這塊土地上徹底消失後.你我另謀生路。咱們還沒到養不活自己的地步吧。”
於清萍眼睛望着牆角,説話的聲音不高:“我也不是跟一個兩個男人打過交道,有些男人的地位和品位比魏德正低不了多少,可只要我稍稍有所表示,這些男人卻像從沒聞過腥味的餓貓,恨不得馬上將我囫圇吞下。魏德正卻不同,一直對我客客氣氣的,好像我不是有血有肉的年輕女人,而是他的男性同僚。我不明白,他到底是知道我是機關幼兒園的老師,早有防備,還是天生少了一根筋,不懂女人。”
接着於清萍説了説這段時問跟魏德正的交往。
這一向魏德正不是特別忙,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到於清萍弟弟店裏去。無非是兩件事,吃飯和喝茶。飯菜既清淡又簡單,滴酒不沾。飯後就在於清萍弟弟特意安排的小茶室裏喝上兩壺好茶,一邊看看隨身帶去的文件和材料。也有沒看文件和材料的時候,就在吳秘書和於清萍姐弟陪同下,打幾盤衞生撲克。衞生撲克就是不打錢的撲克,只鑽桌子或掛鬍子。魏德正將打撲克當成休息,不怎麼用心,他鑽桌子和掛鬍子的時候也就最多。後來於清萍提m這種懲罰太落伍,建議以茶代罰,誰輸誰喝茶。魏德正嗜茶如命。非常贊成這個提議,小吳和於清萍的弟弟也只得服從。這樣魏德正便輸得更勤了,還表揚於清萍這個主意高。於清萍説:“魏書記原來是茶君子,我家裏倒有好茶。可以拿出來共享。”魏德正來了興致,説:“你怎麼不早説呢,有好茶明天晚上一定拿來喲。”
第二天於清萍讓弟弟安排人到城外取來新鮮維露山泉,晚上把卓小梅送她的千里香帶到了店裏。當然還帶去了家裏那套上等茶具。魏德正記着於清萍的話,晚飯時把她也叫進了包廂裏。於清萍説:“魏書記是想用晚餐換我的好茶?”魏德正説:“小於真是靈性。跟你説吧,我到你弟弟店裏來,圖的就是個清靜,所以吃飯從來只讓小吳陪着,只打撲克時請你姐弟倆出面。今天因你説過要帶好茶來,我才破了這個例。”
於清萍暗喜,知道機會終於來了。所以飯後泡茶時,便格外用心,把自己平生對茶的理解和領悟,都溶人到了弄水司茶的整個過程中。魏德正見識過一些司茶女手上的茶藝,那是受過專門培訓的,嫺熟的手法非常到位,然而過於職業化的東西,往往受程式和套路的限制,缺乏變化,靈氣不足。倒不如於清萍,雖然不夠專業,卻顯得隨意和靈動,飽含了才情,特別富於個性。恰恰是這一點,最容易感染茶君子,魏德正很快就被於清萍的茶藝吸引住了。他還注意到於清萍那雙擺弄着茶具的雙手,手指修長豐腴,手腕白淨靈巧,跟精緻的茶具和清亮的茶水相得益彰,格外養眼。由手及人,魏德正對眼前的女人漸漸產生了興趣,發現她是那麼靚麗和迷人,既有年輕女人的性感,又有成熟女性的高雅,在維都這種並不怎麼發達的中等城市裏,實屬難能可貴。
魏德正能做上這個級別的官,道行自然不淺,心裏儘管對於清萍挺有好感,表面上卻一副毫不經意的樣子。但一切還是沒能逃脱於清萍的第六感覺,她清楚魏德正開始進入角色,一招一式也就越發來得從容了。
不知是自己心情好,還是於清萍的茶藝上佳,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吧,魏德正覺得從沒喝過這麼好的茶,説:“鐵觀音我喝得不少,包括數千元一斤的至尊王中王,卻怎麼從沒覺得這麼好喝呢?”於清萍給魏德正杯裏註上茶水,説:“今晚的茶叫千里香,也就千元一斤,在鐵觀音中屬於中等偏上的茶級,與魏書記説的至尊王中王.可隔着好幾個等極呢。”
魏德正有些不太相信,説:“同是鐵觀音,茶級高的還沒有茶級低的好喝,是我的味覺出現了偏差,還是我喝過的至尊王中王屬於假冒偽劣?”於清萍説:“那不太可能吧,誰敢用假冒偽劣招待您這樣的大領導?估計您從前喝過的至尊王中王,泡茶的水不是太講究,用水的方法可能也欠缺了點。我的陋見是,茶的屬性與別的消費品不太一樣,比如香煙,火一點,好壞便明,而決定茶水的好壞,除了茶級,還受着泡茶的水質和茶藝等諸多要素的制約。只有好茶配好水,再由好茶藝來調理,最後才出得了好茶。今晚的千里香,雖然茶級不比魏書記喝過的至尊王中王,可我用的水是城外的維露山泉,那是維都第一泉,天生就是泡鐵觀音的好水,加上水的温度和泡茶的時間,我都把握得比較準確,剛好符合千里香的茶性,泡出來的茶水也就勉強能中魏書記的意。”
於清萍一席話,讓魏德正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點頭説:“你這麼一説我就明白了。好茶葉是好茶的前提,可沒有好水,沒有好茶藝來沖泡,還是出不來好茶水,這道理既淺顯又挺有哲理的。説白了,叫做優化組合。這讓我想起咱們領導班子的配備和經濟建設中的資源配置,與泡茶完全是一回事,至關重要的就是優化組合,組合得好,才能優化,才能產生團結而有力量的班子,最後產生生產力和經濟效益。”
魏德正真是三句不離本行,於清萍討好道:“這就是領導比羣眾高明的地方,羣眾眼裏盯着的是茶,心裏想着的還是茶,叫做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不像領導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魏德正笑道:“還有一句你沒説,到了最後,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説得在場的小吳和於清萍弟弟都笑起來。大家的茶興越發高了,喝到很晚才散。
從此,每天晚上魏德正都叫於清萍來陪他和小吳吃飯,飯後再讓她泡茶。還把人家送的最好的茶葉都帶了來,讓於清萍也跟着大享口福。有人説晚上喝茶睡不着覺,魏德正卻恰恰相反,喝了於清萍泡的茶,心裏才踏實,一覺睡到大天亮,倒是沒喝茶,卻睡不沉,容易失眠。有時晚上抽不開身,沒法去於清萍弟弟的店裏,便讓小吳置了一套上好的茶具,準備好茶葉,把於清萍接到他維都山莊1208房間,給他泡茶喝。偶爾出差或下縣,回不了維都,沒法喝上於清萍泡的茶,魏德正便像少了什麼,悵然若失。看來他是喝於清萍的茶喝成了習慣,喝出了癮,連精神上都產生了依賴。
這天晚上要開常委會,魏德正知道這種會不到深夜一兩點是散不了的,便要小吳轉告於清萍,晚上不要到1208來了。於清萍答應着小吳,晚上十點過後,還是去了維都山莊。小吳有1208房卡,平時都是他開的門,今晚小吳不在,於清萍只得去找當班的服務員。服務員望她一眼,説1208的主人自己有卡,意思是不想給她開門。大堂副經理多次見於清萍隨小吳出入魏德正房間,過來從服務員手中要過房卡,主動上樓開了門。進屋後,於清萍開了房問頂燈.先擺好紅木茶几,然後打開壁櫃,取出茶具和茶葉,做好前期準備,只待魏德正回來,立即燒水泡茶。
好在今晚的常委會議題比平時少,魏德正散會後回到維都山莊剛過十二點。聽到門上插卡的聲音,坐在沙發上的於清萍手一伸,立即按下電熱壺的開關。
推開門,見於清萍候在茶几旁,魏德正又驚又喜,説:“小吳沒告訴你,我今晚要開常委會?”於清萍打開手中茶盒,用竹製茶匙挖了兩匙茶葉,倒進紫砂茶壺裏,一邊笑道:“小吳給我打了電話的。可我知道魏書記不可一日無茶,還是來了。魏書記不覺得唐突吧?”
“哪裏哪裏,這個時候還能喝到你泡的茶水,我何樂而不為?”魏德正其實求之不得,將公文包放到書桌上,立即過來,坐到於清萍對面的沙發上。電熱壺裏的水已開始沸騰,突突突冒着水汽,於清萍提過來,手腕一偏,晶亮的水柱射出壺嘴,吐嚕嚕吐嚕嚕沖人紫砂茶壺。壺中茶葉浮上壺口,舒展開來。於清萍捏住紫砂壺蓋,優雅地颳去壺口泡沫,再輕輕蓋上。又從竹筒裏取下竹夾,夾了兩隻小茶杯,放入寬口陶瓷杯中,倒了沸水燙泡。燙得差不多的時候,重新夾出來,並排擱到茶盤上。
一切準備就緒,紫砂茶壺裏的茶水也剛好泡就,於清萍捏住壺把,將冒着香味的澄亮的茶水倒入公道杯中,再拿了公道杯,來回往兩個小茶杯裏倒茶水。倒到八分樣子,收住公道杯,做了個請的姿式,説:“領導先用。”魏德正笑笑,端過杯子,湊到鼻子下聞聞,歙歙鼻翼,頭微微一仰,一杯茶便進了口。
放下茶杯,魏德正的嘴巴還扁着,細細體會着濃釅芳醇的茶水漫過唇齒,洇過舌面,滑向喉嚨,進入肺腑,湧向全身血管的過程。那不僅是一個生物意義上的吸納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由物質向精神逐漸轉換的過程,一切因為權力的角逐所帶來的煩惱,因為事務的糾纏所積累起來的疲憊,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淡化了,滌盡了,讓魏德正通體透明起來,連整個世界好像也在不知不覺問由濁而清了。
魏德正暗自感激着於清萍。官場如戰場,戰場上的人總是疲於奔命,不得安寧,是於清萍用上佳的茶水,讓自己的體力得到調整,精神得到淨化.有幸享受到這片刻寧靜。
望着於清萍那雙遊走於茶具之間的好看的手,魏德正也是一時興起,生出一個念頭,要跟她學習茶藝,這樣於清萍不在的時候,便可自衝自泡,自斟自酌了。魏德正説:“你可不可以做我老師,教我弄水司茶?”於清萍説:“魏書記是靈性人,何用我做老師?親自泡上兩次就能學會。”起身給魏德正讓位。
魏德正先上洗手間淨了手,這才回來坐到司茶的位置上,按照於清萍泡茶的套路動手操作。也是怪,看於清萍泡茶時.她是那麼遊刃有餘,手中茶具特別聽從調遣,似有靈性一般,到了自己手上,卻變得有些不太聽話,你指東它擊西,不得要領。於清萍笑道:“這些杯杯盞盞真調皮,遠沒有你手下的局長處長那麼好使喚吧?”魏德正也笑了,説:“可不是麼?我手下的局長處長們.頭上的帽子是我給的.我説句什麼,哪敢稍有不從?”
魏德正畢竟不是笨人,又有於清萍一旁指點.很快就掌握了基本要領。只是泡出來的茶水味道欠缺了點,沒有於清萍泡的地道。於清萍鼓勵道:“要想泡出一流的好茶.還得慢慢琢磨,細細感悟,那是需要過程和時間的。這有點像中國太極,學會拳腳上的招式容易,可那僅僅是皮毛功夫,必須形隨神動,心到意到,才可能漸入佳境,以臻完善。不過憑魏書記的悟性,多多實踐,用不了太久就會大有長進。”魏德正説:“謝謝於老師的鼓勵。”
不覺過去兩個小時.魏德正仍興致勃勃的樣子.提了水壺。還要去接水。於清萍提醒道:“今天的節目是不是可以結束了?”魏德正看看手機,喲了一聲,説:“這麼晚了。你乾脆別走了,我讓服務員給你開個房間。”於清萍説:”我家離這裏也不遠,還是回去吧。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睡這麼好的賓館.我可沒法入眠。”
魏德正不好堅持,説:“那我開車送你回去。”打開公文包,拿出車鑰匙。見於清萍正在收拾茶具.忙伸手去攔她.説:“別勞駕你了,把你送走後,我自己回來收拾。”於清萍説:“這也要不了兩分鐘。”去扒魏德正的手。不經意間,魏德正手上的車鑰匙被碰掉了,噹啷一聲掉在茶盤上。
於清萍稍稍遲疑,就放下手中茶具,拿過車鑰匙,要還給魏德正。伸直腰,一抬頭,便見魏德正正瞧着自己,目光有些異樣。於清萍一慌,感覺胸悶氣短起來。卻意識到自己的目的就要實現了,於是趁遞車鑰匙的當兒,鼓起勇氣,一把抓住了魏德正的手。
魏德正僵在那裏,動彈不得,於清萍順勢撲進他的懷裏。
兩人相擁着立在地上。於清萍感覺自己就要化在這個暖暖的懷抱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上了這個男人。這個因手握大權而氣質不凡的男人實在太有魅力了,在這段時間並不長的交往裏,於清萍時時能感覺到這種特殊魅力對自己的吸引。只是於清萍畢竟不是為愛而走近魏德正的,她有委身於他的企圖,卻絕對沒有真去愛他的打算。一個經歷過婚姻,也見識過不止一個兩個也還優秀的男人的女人,真心愛一個男人的可能性已經不是太大。也許不能排除兩性相吸的可能,如今跟一個人上牀容易,跟一個人真愛實在太難。
於清萍這麼尋思着,害怕自己因為對愛的懷疑,讓剛剛升起來的熱情散熱變冷。她騰出一隻手,開始去解魏德正脖子上的領釦。解到第三個時,那隻手轉移了目標,往衣服裏面插進去,在那個寬闊飽滿的胸堂上搓揉起來。
最後兩個人纏着絞着,繞過茶几,捱到了牀前。魏德正在於清萍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狂吻起來。兩隻手也沒空着,掀開她的上衣,扣住裏面兩隻豐碩的Rx房。於清萍越發不能自抑了,摟緊魏德正,往後一仰,兩人滾到大牀上。
滾上兩個來回,於清萍仰躺着不動了,嬌喘着,着手去松魏德正的褲頭。在魏德正的配合下,於清萍沒費力就把那系得緊緊的皮帶解了下來,然後玉手一伸,往裏面掏進去。
在這節骨眼上,魏德正突然清醒過來。正應了中學課文裏常用的那句話,説時遲,那時快,他一把抓住於清萍就要得逞的手,然後慢慢扯了出來。最後魏德正站直身子,扣緊腰上皮帶,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以淡然的口氣説了句:“對不起了,於老師。你看時間不早了,我還是送你走吧。”
於清萍不知哪裏出了錯,就要到手的獵物就這麼掙脱了。她有些氣餒,很不情願地坐起來,溜到牀下,背過身去整理衣服和頭髮。無意間瞥見牆上的鏡子,只見裏面那張漂亮的臉蛋潮紅未褪,像剛走下舞台還來不及卸妝的演員。於清萍知道那不是興奮的原因,而是羞愧所致。她覺得遭男人拒絕,跟遭男人強xx一樣,同樣是極其恥辱的事。
在車上,兩人沉默着,滿腹心事的樣子。好一陣,魏德正大概是覺得對不起於清萍,才無話找話道:“要不要放首歌聽聽?”於清萍像是沒聽見魏德正的聲音,毫無反應。她正透過窗玻璃,望着外面寂靜的燈火,心情有些沉重。可她不知到底為啥沉重,是因為被魏德正拒絕呢,還是因為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魏德正放棄了放歌的企圖。也沒再吱聲。此時此刻,説什麼都是廢話。直至來到於清萍住地樓下,將車停穩,他才意味深長地説了句:“於老師,我真的不想這樣。如果你不是機關幼兒園的教師,那就好了。”
於清萍自然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心下想,這個魏德正如果像卓小梅所認為的那麼容易對付,那麼他就不是魏德正了。
現在,當於清萍把這句話轉述給卓小梅的時候,卓小梅也感到很無奈,説:“也許在你剛接近他的時候,他就有所警覺,看出了你的意圖。”於清萍説:“我真不中用,辜負了卓園長你的厚望。”卓小梅説:“不是你不中用,是我小看了魏德正。”於清萍説:“我也真的沒想到,魏德正這麼與眾不同。”卓小梅説:“他能抵住小誘惑,是因為他眼睛盯着大誘惑。”於清萍説:“這樣的人也就太可怕了。”
卓小梅不想老説魏德正,安慰於清萍道:“清萍你是盡力了,我非常感謝你。只是讓你受了委屈,我心裏不安。”於清萍嘆道:“我更加不安。咱們多年的好姐妹了,你對我器重有加,我卻不能為你分憂,為單位做點事情。”卓小梅説:“這大概就是天意吧。憑我們弱小的力量,自然還不足以改變天意。因此你別往心裏去,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你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你已經問心無愧了。”
於清萍要走的時候,卓小梅送她出門,説:“清萍,我代表單位和我本人再次感謝你。哪天機關幼兒園不存在了,我如果吃不上低保,要自謀生路,而你也不嫌棄我,我第一個就請你做合作伙伴。”於清萍故作輕鬆道:“算了吧,我受你的統治已經受夠了,真到了那一天,我就去傍大款,當二奶,我不相信姓魏的看不上我,其他男人也會對我無動於衷。”
這就是於清萍,這個時候還開得起玩笑。卓小梅卻有些心酸,紅紅火火的機關幼兒園會陷入這種窘境,才不得已把自己的姐妹推向人家懷抱。這也就罷了,竟然還慘遭拒絕。
來到樓道口,於清萍回頭,説:“卓園長你還是回吧。”
一陣秋風,吹落數片梧桐樹葉。順着梧桐枝頭往上望去,一勾弦月寡然,靜靜地掛在天邊。卓小梅站住了,説:“那我好走。”於清萍也抬頭瞧瞧天上。彎月無語。她忽然傷感起來,一汪清淚蓄滿美麗的大眼。也許是怕被卓小梅看見,她連再見兩字都未及出口,頭一低,出了樓道。
其實卓小梅已看在眼裏,不過是假做鎮靜,視而不見而已。
於清萍的身影已轉過牆角好一陣了,卓小梅還在原地立着,木頭一樣。直到又一陣秋風吹來,一片闊大的梧桐葉撲至肩頭,卓小梅忽覺背心一涼,禁不住打一個寒顫,這才抱緊雙臂,悽然上了樓。
進屋後,反手關上門,卓小梅便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鼻孔裏像塞進一團濕棉花似的。
卓小梅向來身體不錯,一年四季難得吃藥吊水,打兩個噴嚏,塞塞鼻子,純屬小小感冒一個,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也就沒太在意。放心不下的還是機關幼兒園,她賊心不死,不情願就這麼眼巴巴看着機關幼兒園在自己手上被改制變賣掉。何況還有康副省長的親筆批示。市歸省管,維都市並不是獨立王國,卓小梅相信市委常委還不敢將康副省長的親筆批示當作廢紙,隨便扔進紙簍裏了事。
不想這回的小感冒給卓小梅製造了大麻煩。拖到第二個星期,突然發起了高燒,連續幾天退不下來。卻還想抗着,以為能抗得過去。為那四十多萬元款子,秦博文還在跟法院的人周旋,見卓小梅這個樣子,只得扔下自己的事,將她拉上的士,趕往醫院。一檢查,已是嚴重肺部感染。醫生説如果再拖兩天,那要出危險了,當即開了住院治療單。
病就是怪,你不把它當病的時候,哪怕病得不輕,如果硬要強行扛着,總能扛上一陣子,一旦病字在心,便難於支撐了。從走進醫院的那一刻開始,卓小梅就感覺渾身疲軟,連扶牆的力氣都沒有了。而事實是幾天的高燒,已將她的能量消耗殆盡,想不倒下也得倒下。所以秦博文拿着醫生開具的住院單給卓小梅過目時,她也就無話可説,只得無力地點點頭,同意住幾天院。
當天下午,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就急匆匆跑了過來。見卓小梅的病情已得到控制,這才吁了一口氣。忽想起機關幼兒園是入了醫保的,馬上給董春燕打了電話。董春燕每月要上醫保處交一次職工醫保費,熟門熟路,很快就把手續辦了下來。蘇雪儀徵求卓小梅意見,是不是安排園裏職工輪留來陪護,卓小梅不同意,説有秦博文陪着就夠了,大家工作辛苦,興師動眾的,大可不必。見卓小梅態度堅決,她們也就不好再堅持。卓小梅還囑咐她們,不要將病房告訴單位職工,這既影響工作,也不利於自己休息和養病。
卓小梅平時不怎麼用藥,藥效好,打上兩天點滴,病情便大有好轉,有些力氣下牀走動了。就要秦博文別陪了,辦自己的事去。秦博文不走,説結婚那麼多年,也沒好好陪過妻子,這可是一次難得的補償的機會。卓小梅就有些感動,真想像戀愛時那樣,投進他寬厚的懷抱裏,撒上一陣嬌。卻發現已經不容易做到這一點了。歲月已將激情蝕咬得異常粗糙,人一天天變得遲鈍起來。卓小梅有些傷感,跌坐在牀頭。
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卓小梅以為是醫生查房來了,別過頭,竟然是於清萍。卓小梅説:“清萍你怎麼來了?是不是蘇雪儀她們説了我的病房?”於清萍説:“她們才不會背叛你呢,我是自己打聽到的。”卓小梅笑道:“你這是上綱上線了。”
於清萍挨着卓小梅坐下,説:“你的身體素質向來不錯,這次卻還是病倒了。”卓小梅説:“這不奇怪,誰都會得病的,除非你成了仙,得了道。”於清萍説:“只有我最清楚你的病因。”卓小梅一時沒反應過來,説:“那你説説,我是什麼病因?”於清萍臉帶愧色,説:“都怪我不中用,不然你也不會這麼大病一場了。”
卓小梅終於明白了於清萍的意思,説:“這完全是兩碼事嘛,哪像你説的?跟你説吧,我還沒脆弱到這個地步,為單位的事生一場病。”
於清萍走後,又來過好幾個老師。卓小梅心裏很是感激,卻要她們轉告大家,不到醫院來影響她的休息,就是對她最大的關心了。
後來連吳秘書也來了。
當時卓小梅出門上了趟衞生間,剛回到牀前,吳秘書進了病房。卓小梅忙迎上去,説:“吳科你是到醫院來找人,走錯地方了吧?”
“怎麼會走錯地方呢?”小吳將手上的花籃遞到卓小梅手上,説:“本來魏書記要親自來看望你的,誰知正要動身,省裏來了個重要領導,他只得趕緊通知在家的常委,跑到邊界上迎接領導去了,留下我代表他來表示問候。”
卓小梅嘴上感謝着魏書記,將花籃放到牀頭櫃上。又將秦博文介紹給小吳。小吳上前跟秦博文握手,打着哈哈道:“我知道秦工是上海重點大學畢業的高才生,久仰久仰了。您不知道,魏書記經常提及您,對您這個老同學可是讚賞有加喲。”
旁邊的卓小梅稍稍留意了一下,怎麼看怎麼覺得吳秘書特別有領導派頭。簡直跟魏德正毫無二致,一舉手,一投足,甚至説話的聲調和節奏,彷彿就是從魏德正身上覆制下來的。現在領導秘書不做領導,好像是越來越困難了,只不過大領導秘書做大領導,小領導秘書做小領導而已。既然這是鐵律,領導秘書不做領導那是不可能的,那麼做秘書時不跟領導好好學一學,輪到自己做領導了,萬一拿不出領導派頭,那豈不是辜負了領導的栽培和廣大人民羣眾的殷切期望?
跟秦博文打過招呼,吳秘書掏出手機,給醫院馬院長打了個電話。不到兩分鐘,馬院長就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吳秘書指着卓小梅,笑着對他説道:“馬院長,你知道這是誰嗎?”馬院長説:“機關幼兒園的卓園長唄,我孫子就上過她們幼兒園。”吳秘書説:“你沒説錯,她確實是機關幼兒園的卓園長。可你知不知道,她還是機關事務局的卓副局長,這可是正式下了文的。”
“是嗎?”馬院長又點頭,又哈腰的,自我批評道:“只怪我平時文件學得不好。”
吳秘書笑道:“那以後可得加強學習喲,主席還説,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呢。”一邊在馬院長肩上拍拍,像是上級拍下級,長輩拍晚輩。其實馬院長的級別相當於正處,比吳秘書的科級紮紮實實高了兩級,至於論年齡.馬院長都快六十了,幾乎是吳秘書的爺爺輩。可這是沒法子的事,吳秘書是重要領導的秘書,領導秘書自然見官大三級。數學成績再差的學生也算得了這個算式,三減二等於一,馬院長實際上還是低了吳秘書一級,因此他年齡大兩輩也沒用,只得反過來在吳秘書前面做孫子。
吳秘書僅僅將卓小梅介紹給馬院長,開了兩句玩笑,別的什麼也沒説。可他剛走,馬院長就給卓小梅安排了高幹病房。卓小梅賴着不肯走,説:“我又不是什麼高幹,怎麼好意思住高幹病房呢?”馬院長説:“事務局副局長還不是高幹,那誰是高幹?”卓小梅説:“這裏住着很舒服,我捨不得走。而且過兩天就要出院了。”馬院長説:“魏書記的秘書小吳打了招呼的,我不照辦,豈不是不尊重市委了?”還許願醫療費用按現在的普通病房標準結算。也是盛情難卻,卓小梅只得同意搬遷。
高幹病房就是高幹病房,沙發空調電視衞生間什麼都有。只一張大牀,跟賓館裏的豪華單間差不多。秦博文覺得有意思,説:“事務局副局長不就是副處麼?也算是高幹?”卓小梅笑道:“什麼級別才是高幹?反正我沒見哪個文件明確規定過。不過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不會把我這個所謂的副處當成高幹。無非就是馬院長看在魏德正的面子上,讓我也高幹一回。”秦博文説:“我明白了,高幹低幹,並不一定要以級別論,只要重要領導和重要領導秘書出了面,低幹也能成了高幹,否則高幹也白搭,弄不好也可能成為低幹。”
卓小梅説:“不管怎麼樣,還應該感謝小吳才是,他不是為我好,也就不會找馬院長了。”秦博文説:“那倒也是。我是説權威就是權威,領導秘書只一個電話,馬院長就飛快地跑了過來,如果領導本人親自駕到,豈不連衞生局長也得跟了來?”卓小梅説:“這有什麼可奇怪的?現在哪個領導出門,不是眾星拱月,前呼後擁?”秦博文感嘆道:“世道如此,現在是天大地大不如錢大,理大不如權大。”
秦博文的話,讓卓小梅忽然想起他還擺在法院户頭上的四十多萬元來。本來她曾多次動過念頭,想厚着臉皮去找找魏德正,請他給法院説句話,又怕秦博文有什麼想法,最終還是放棄了。現在秦博文像是開了悟,也意識到了領導權威的神通,卓小梅才忍不住開導他道:“你何不也動用動用權威,讓魏德正替你打聲招呼,儘快把事情給解決了?我相信只要你開句口,魏德正是會買賬的。”
不想秦博文的臉色頓時跌下來,緘口不聲了。
是不是秦博文覺得自己已花了那麼多精力和票子,事情都快辦得差不多了,沒必要再求魏德正,欠他一份情?顯然不是。卓小梅知道秦博文就是不願意面對魏德正。其實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過節,只不過當年兩人同時追求過一個女人。有意思的是生活喜歡捉弄人,當年情場上的贏家,如今越來越落魄,而當年敗在陣前的魏德正,現在卻官場得意,成為維都舉足輕重的人物。也許這些已經讓秦博文不能接受了,再要他低聲下氣到魏德正前面去説好話做小人,他自然覺得更沒面子。
只是卓小梅有些不解,這些臭男人竟會把自己那點一文不值的面子看得這麼重要。沒法子,此後她再不在秦博文前面提及“魏德正”這三個字了。
享受了一個多星期的高幹待遇,卓小梅已康復得差不多,準備出院。可馬院長堅決不同意,説他要對魏書記和吳秘書負責。卓小梅只好留下來,再靜養兩天,繼續享受享受這難得的高於待遇。只是不好老拖着秦博文,支開他,讓他忙自己的去。
這天卓小梅在牀上小憩了一會兒,準備下牀到樓下的草坪裏去走走,羅家豪和鄭玉蓉跑了來,把她堵在門口。卓小梅只得退回去,將他們讓到沙發上,笑問:“兩位怎麼知道我在這裏的?”鄭玉蓉説:“總有人吃了飯沒事做,幹些通風報信的義務勞動。”
“玉蓉也學會閃爍其詞了,是跟羅總學的吧?”卓小梅笑道,忽想機關事務局的小許來,又説:“跟小許處得怎麼樣了?”玉蓉臉上有些不自在,説:“沒怎麼樣。人家堂堂國家幹部,怎麼會把我放在眼裏?”
卓小梅不好多問,把話題岔到羅家豪身上。羅家豪正在打量着病房,説:“小梅你真會享福,人家都在外面大搞社會主義建設,你卻躲到這星級賓館裏享清福來了。”卓小梅説:“什麼星級賓館,不過是維都市所謂的定點高幹病房。”羅家豪説:“不是小梅住在這裏,我也不會往這種地方跑,自然不知道維都還有這麼好的高幹病房。只是維都一個地級市,到底有多少高幹?”卓小梅説:“你管他有多少高幹幹什麼?住進來的就是高幹。”羅家豪説:“我算明白了,要想知道一個地方有多少高幹,用不着去組織部查領導檔案,跑到醫院高幹病房查查住院檔案就行了。”
等兩個人開了會兒玩笑,鄭玉蓉才插進來,説:“卓園長恢復得還挺快的,這一下我就放心了。園裏還有許多雜事等着我回去處理,羅老闆在這裏多陪陪,我先走一步。”卓小梅站起來,送鄭玉蓉出門,説:“看你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還往我這裏跑。”
到得門邊,鄭玉蓉攔住卓小梅,不讓她再送。卓小梅只得站住,看她扭動着好看的腰身,朝樓道口方向走去。那是隻有鄭玉蓉這種青春美少女才有的好腰身,女人一旦過了這個年齡段,哪怕你保養得再好,鍛鍊得再勤,也沒法把這樣的好腰身留住。卓小梅不免感嘆:多好的姑娘!那個小許大概努力得不夠,還沒贏得姑娘的芳心。
回頭問羅家豪:“玉蓉工作那麼出色,你也該關心關心她嘛。”羅家豪説:“年輕人的事,我也關心不上。好像是小許腳踏兩隻船,一邊在追鄭玉蓉,一邊還跟另外的女孩保持着密切聯繫,玉蓉知道後,堅決跟他斷絕了往來。”卓小梅搖頭道:“現在的年輕人,我們是越來越搞不懂了,哪像我們那時,一心從不二用。”
這下被羅家豪逮住了話頭,笑道:“我記得那時,我連正面看看你的勇氣都沒有,只是上課後,越過好幾排同學的腦袋,偷偷瞧幾眼你的側影。我覺得你的側影好迷人的,至今閉上眼睛,還歷歷在目。多年後我才想明白,那時我實在是太幸運了,因為無意中我得到了一個偷看你的最好角度,用文人的話説,叫做什麼斜看美人正看花。”
卓小梅被逗樂了,説:“你幾時也學會耍貧嘴了?”
説笑着,羅家豪又看看卓小梅,説:“你恢復得還挺快的嘛。據説是受了風寒,嚴重感冒引起了肺炎?”卓小梅説:“你是不是已改行,去了聯邦調查局?”羅家豪説:“我這不是關心你嗎?”卓小梅説:“這話還中聽。”羅家豪説:“你的病因恐怕不僅僅是風寒吧?”卓小梅説:“不是風寒還是雨寒?”羅家豪説:“主要還是心病吧?”
卓小梅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説:“我又不是鄭玉蓉那種年齡的女孩,哪有什麼心病?”羅家豪説:“在我面前還逞強。機關幼兒園的事一天沒個瞭解,你的心病一天去不了。”卓小梅笑道:“自從住進醫院後,我便把園裏的事扔到了九霄雲外。”羅家豪説:“那是不可能的,我對你這人太瞭解了。”卓小梅説:“你瞭解個屁,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蟲。”
“我可是向來把自己當你肚裏的蟲的。”羅家豪笑笑,過去關上病房門,回來説:“我知道你還説服你園裏的於老師,去攻魏德正的關。”
卓小梅警覺起來,説:“誰説的?哪有這樣的事?”羅家豪説:“別瞞我了,於老師是怎麼接近魏德正,魏德正又是怎麼拒絕於老師的,整個過程我都清清楚楚。”卓小梅説:“是不是魏德正親口跟你説的?”羅家豪説:“誰跟我説的,我覺得這個問題對你並不重要。”
這讓卓小梅很是泄氣,半天沒再説話。沉默了分把鍾,羅家豪才又冒出一句:“小梅你知道魏德正為什麼會拒絕於老師嗎?”
卓小梅無力道:“這還能有別的原因?魏德正對政績工程的興趣大於對女色的興趣。”羅家豪説:“這只是原因之一。”卓小梅説:“還有原因之二?”羅家豪説:“當然有之二。”卓小梅説:“我倒想長長見識。”
此時一道橘紅色的斜陽透過窗玻璃,潑灑在卓小梅肩頭。羅家豪望望窗外澄明的天空,説:“在這裏待了這麼多天了,你不想出去走走?”
卓小梅明白羅家豪的意思,病房裏畢竟不是説話的地方。於是跟羅家豪走出病房,上了他的車。在街上轉半圈,出城到了郊外。青山綠水間,有幾處若隱若現的木屋,羅家豪説那是本地農民搞的農家酒店,現在知道的人不多,還清靜。
將小車靠到路邊,拾級而上,來到一處叫天天樂的酒店前。主人是一箇中年漢子,認識羅家豪,早迎出來,客氣地將兩位讓進樓裏。在木桌前的木椅上坐下,抬眼往木欄杆外面望去,夕陽西下,山影橫斜。木樓周圍,則翠竹搖曳,雜樹生風。當今世上,還到哪裏去尋找這樣的世外桃源?卓小梅心中喜歡,説:“真別緻,家豪你是怎麼發現這麼個好地方的?”羅家豪説:“還不是朋友推薦的。”
坐下後沒多久,主人端上幾個碟子,都是些溪澗魚蝦和山裏才有的野菜。還抱了一罐米酒上來,一人倒上一碗。卓小梅説:“這裏喝酒不用杯子的?”羅家豪説:“這種米酒度子不高,用杯子,倒起酒來不嫌麻煩?”端碗跟卓小梅一碰,脖子一仰,已下去半碗。卓小梅不敢放肆,輕輕抿了抿,覺得口感挺不錯的。
喝着米酒,嚼着野味,羅家豪好像到了忘我的境界,似乎早記不得來這裏的初衷了。卓小梅當然沒這麼灑脱,桌上美味再誘人,也沒能全心享用,過了一陣,終於開口問道:“家豪,你可別忘了給我長見識。”
羅家豪裝起傻來,説:“我給你長見識?長什麼見識?”卓小梅説:“我可不是跟你來解饞的。”羅家豪笑笑,説:“那好,你要長見識,先得敬我兩碗。”
卓小梅自然明白羅家豪是故意這麼説的,端了碗就要往嘴裏倒。羅家豪果然伸出手攔住她,説:“開玩笑,開玩笑,你出院手續都沒辦,能出來陪我,我已經非常感激了,怎麼狠心讓你這麼喝酒呢?身體最要緊,你適當喝點就是了。”
卓小梅笑笑,將碗放下。
羅家豪一口喝下手中半碗酒,然後望着卓小梅説:“我見過你們園裏的於老師,不僅有姿色,還有品位,是那種最易打動男人的魅力女人,要不你大概也不會讓她到魏德正那裏去投懷送抱了。”卓小梅説:“什麼投懷送抱,你也説得太難聽了。”羅家豪説:“那就叫聯絡感情或攻關吧,反正一回事。我的意思是,於老師為什麼卻沒能征服魏德正,讓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呢?”
這裏的為什麼是不需要作答的,卓小梅也就不再吱聲,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羅家豪夾一條小魚塞進嘴裏,不緊不慢嚼着,説:“國人經常自詡,咱們是禮義之邦,數千年來禮風盛行。俚語就有禮多人不怪的説法,於是有禮有義,無禮無義,禮到義至,禮亡義息。真可謂有禮走遍天下,無禮寸步難行。為了這個禮字,國人沒少廢腦筋,將聰明才智發揮得淋漓盡致。遠的不説,就説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親眼所見,親身所為,公事私事,大事小事,難事易事,什麼事不是事沒辦,先得送上禮再説?”
羅家豪的事業是靠他白手起家,實打實幹出來的,習慣了多做少説,難得發幾回空頭議論,今天也許是山水在懷,酒碗在手,又有卓小梅作陪,來了興致,才一副國學大師的樣子。停頓片刻,端碗喝口酒,又繼續開言道:“不過這個禮字,説起來簡單,聽起來也不深奧,可真要以禮為媒,將禮成功送出去,還是有些講究的。我在商場和官場之間往來穿梭多年,知道人都是這樣,缺啥想啥,如果打算拿禮開道,就得想人之所想,人家缺啥送啥。比如物質匱乏年代,缺吃小穿,送幾斤糧票或幾尺布票,已是大禮。温飽剛剛解決,送幾條好煙,送幾瓶好酒,還能打動人。後來天天有好煙,餐餐有好酒,水漲船高,只有送票子房子才像那麼回事。過一段,票子房子都有了,再沒別的可送,只有送漂亮女子,才可能勉強送出效果。”
話説得多,酒也喝得多,羅家豪碗裏又空了,卓小梅忙給他續上酒。羅家豪卻沒去端碗,也沒往下説,卻望着卓小梅笑起來。卓小梅説:“笑什麼?笑我送了漂亮女子,卻沒送出成效?”羅家豪點頭道:“正是的。你想過沒有,為什麼輪到你去送漂亮女子的時候,卻沒送出手?而且於老師外美內秀,不是一般漂亮女子。”卓小梅等着羅家豪的下文。羅家豪説:“剛才我不是説過缺啥送啥的送禮四字原則麼?你想現在哪裏沒有漂亮女子,包括優秀的漂亮女子?髮廊夜總會自不必説,漂亮性感的煙花女子一抓一大把,就是漂亮的學士女碩士妹博士姐,只要你有大把票子,一個電話,哪個不是飛快就會跑過來,跟坐噴氣式火箭一樣?”
卓小梅好像明白了羅家豪的意思,説:“你是説,現在有品位有檔次的漂亮女子到處都是,不是什麼稀缺資源,所以沒誰在乎?”
羅家豪笑着點點頭,説:“對的。你那麼隆重推出漂亮優秀的於老師,如果早幾年,那殺傷力絕對足夠,魏德正恐怕早就乖乖舉起了雙手。”
卓小梅問:“那現在什麼才是稀缺資源?”
“這就是今天請你上山,我要給你説的。”羅家豪又端了碗,豪飲一口,説,“這個時代,對於那些有權有錢的人來説,吃喝玩樂,香車寶馬,還有美眉豔女,已經沒有一樣稀缺,你將這些東西呈送上去,他們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瞧上幾眼,心情不好,恐怕瞧幾眼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但有一樣東西卻已越來越稀缺,再有權再錢,也不容易獲得。”
話説了一半,羅家豪又賣個關子,頓住了。卓小梅心裏發急,嘴上卻不吱聲,免得他更加神氣。果然羅家豪稍稍沉默,説:“那就是真正的美處女。”
沒想到羅家豪的答案如此無聊,卓小梅後悔自己空期待了一番。可轉而又想,這世上除了處女,又還有什麼東西算得上真正的稀缺資源呢?都説如今想找真正的處女,除非上幼兒園。身為幼兒園園長,這句話卓小梅自然還是敢作肯定答覆的。
羅家豪見卓小梅沉默不語,以為她還沒開竅,繼續開導道:“小梅你是女人,也許不太清楚男人世界裏的事情。現在有錢有權的男人,最大的快樂是什麼嗎?”卓小梅説:“是什麼?你還有什麼歪理斜説沒道出來?”
借酒蓋臉,羅家豪直言道:“男人最大的快樂就是玩漂亮處女,行話叫做開包。”
看着欄外的山影,羅家豪又説道:“處女稀缺年代,男人其實也是很不自信的。有些男人,甚至是魏德正這樣的精英人物,什麼都能擁有,卻不敢保證曾擁有過貨真價實的處女,哪怕是結婚時自己的女人。”
“別説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於清萍雖然非常漂亮,也算優秀,卻不是處女,魏德正才沒有看上她。”卓小梅咬牙切齒道,真想罵句粗話。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忽覺悲從中來,心想如果這話被於清萍聽到了,還不知她會作何感想。身為女人,卓小梅禁不住要為自己的同類感到悲哀。在男人眼裏,女人其實什麼都不是,不過玩偶而已。可惡的是自己也充當幫兇,想方設法要把自己的姐妹往男人那裏推。
這個世界是不是也太醜惡了?它的醜惡還不只是世人的醜惡,還包括卓小梅本人在內。自己丑惡,如果並不自知,也無所謂,反正人人都覺得別人醜惡透頂,惟獨自己無限高尚。卓小梅的悲劇是,她偏偏覺得自己也醜惡。卓小梅在心裏大罵自己:卓小梅呀卓小梅,你是什麼狗東西!
卓小梅這麼自咒的時候,羅家豪不再吱聲,只低了頭喝他的悶酒,好像從來沒喝過酒似的。卓小梅覺得不能把過錯推到羅家豪身上,畢竟世間的醜惡不是他造成的,雖然他也是男人。相對來説,羅家豪還算是一個好男人,就是為了他的事業,不得不壞一點,恐怕也還沒壞到透頂的程度。
不覺間,西天的夕陽已經下山,天色暗淡下來。
第二天卓小梅就出院,回到機關幼兒園。
她鬱郁的,心頭像壓着一塊大石頭,好多天都喘不過氣來。本來是下了決心,機關幼兒園改制就改制,賣掉就賣掉,再不去做那種無恥的勾當了,可一想起自己已費了那麼大勁,機關幼兒園最後還是要在自己手上消失掉,實在心有不甘。還有郭處長那裏也得有個交代,他苦心孤詣,給你拿到康副省長的親筆批示,僅僅要你配合做做魏德正的工作,你都做不來,這無論如何要算是你的失職了。
就在卓小梅深深自責着的時候,偏偏郭處長又打來電話,説:“卓園長你在忙什麼呀?我家電話號碼你沒弄丟吧?”
郭處長這是轉了彎批評卓小梅不給他打電話。卓小梅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你不過是郭處長夫人的同學,他卻對你的事這麼上心,不僅替你討得康副省長的批示,還一而再再而三打電話給你拿主意出點子,叫你去找市裏領導,你卻這麼久電話都沒回他一個,實在是有些有違常情。
卓小梅只得連忙表示歉意:“真對不起郭處長,這一向我正按照您的指示,一門心事在做魏副書記的工作,所以沒來得及向您請示彙報。”郭處長説:“工作做得怎麼樣了?”卓小梅説:“魏副書記還沒最後表態,近幾天省裏又來了個重要領導,他陪省領導到下面縣市考察去了,等省領導走後,我們再去找他。”
郭處長在電話那頭哦了一聲,説:“那你還得繼續努力。跟你説吧,本來給你弄到康副省長的親筆批示,我的任務便已完成,至於你們回去落實得怎麼樣,那確實不是我的事了。可你的姜同學堅決不答應,説你是她幼專最要好的同學,你的事就是她的事,要我關心就關心到底,所以我才一再打電話過問此事。”
卓小梅心存感激,説:“亞男真是我的好同學。我一定盡力而為,不辜負亞男和您的期望。”郭處長説:“當然除了亞男那裏,我還想維護好康副省長的威信。康副省長是個好領導,我得到過他大力栽培,如果眼巴巴看着他的親筆批示變成廢紙一張,別的都不説,至少我心裏會不好受的。”
卓小梅連聲説是,表示只要魏德正回到維都,立即就去找他。
要掛電話時,郭處長還給卓小梅透露了一個信息,説:“近日省裏謠傳不斷,有説康副省長要做省委副書記的,也有説要做省人大副主任的,也不知哪種説法準確。如果康副省長成為康副書記,你的事情還好辦,如果成為康副主任,那他的親筆批示怕是真的會失效的。無論如何,你得給我抓緊點。”
照郭處長這個説法,一個小小機關幼兒園的生死存亡,也就同康副省長那樣的大領導的官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了。卓小梅覺得挺黑色幽默的。只是她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卓小梅決定去找羅家豪。她想起那天在郊外,羅家豪好像還有什麼話沒説,只是當時自己心情太糟糕,無心理他,才匆匆回了醫院。
給羅家豪打電話,問他在哪裏,他的口氣卻有些冷淡:“有事嗎?我正在陪客户談項目哩。”不容卓小梅多説,便掛掉了。卓小梅知道他是故意擺譜,又把電話打過去,説:“兩天沒見,不想架子就大了起來,連接我的電話都不耐煩了?”羅家豪在那邊竊竊而笑,説:。‘‘我真在談項目。這樣吧,有空我給你打電話。”卓小梅説:“那你什麼時候有空?”羅家豪説:“現在還説不準。你等着瞧吧。”啪一聲,又掛掉了。
這下卓小梅不好再打過去了,望着手中話筒,怔了片刻,才放回到叉簧上。她想,羅家豪或許真有客户在旁邊,不然不會這麼匆忙的。
第二天上午羅家豪就進了機關幼兒園。當時園長辦裏有好幾位職工,正纏着卓小梅,問幼兒園還改不改制。卓小梅説她只是小小園長一個,又不是市長和書記,幼兒園改不改制,她説了不算數。有職工們説,魏副書記不就是卓園長的同學麼?找他説説好話,他松句口,説機關幼兒園不用改制了,肯定就不會改了。卓小梅又好笑又好氣,説事情哪像你們説的這麼簡單?另有職工便説,可不是麼?説説好話就能解決問題,卓園長能説會道的,還待在園裏幹什麼?早説好話去了。
一夥人只顧嘮叨,沒誰發現羅家豪已在門外站了好一陣了。她們這麼嘮叨下去,也不知幾時才有個完,羅家豪只得往門裏一邁,故意亮了嗓門問道:“請問你們誰是園長?”大家就閉住嘴巴,一齊回過頭來。見羅家豪西裝革履的,還有些派頭,忙回頭通報給卓小梅:“卓園長,有人找你呢。”彷彿卓小梅自己沒長着耳朵和眼睛似的。
幾位走後,卓小梅笑道:“你説誰是園長的時候,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來了個推銷玩具的。”羅家豪把手中的包放到桌上,坐下説:“我像嗎?”卓小梅説:“不太像。人家來推銷玩具,都低聲下氣一個,像你這麼高門大嗓,誰要你的玩具?”羅家豪説:“看來推銷員的飯碗還不是誰都端得了的。”
給羅家豪倒了杯水,卓小梅説:“昨天你在談什麼項目?”羅家豪説:“我在給你談項目。”卓小梅説:“你又説神仙話了,我有什麼項目要你談?”
羅家豪喝口水,説:“當時我正在跟鄭玉蓉商量一件事,這件事跟你有關。”
昨天的電話打了兩次,每次沒説上幾句,羅家豪便掛了機,今天他卻不請自來,肯定要有個交代,卓小梅也就不搭訕,聽他往下説:“你的事,確切説是機關幼兒園的事,看來得請鄭玉蓉給你出一面。她出了面還不行,你只得死了這條心了。”
像是被無形的利器擊中,卓小梅覺得心頭一陣隱痛。不用明言,她便明白羅家豪是什麼意思了。其實那天在郊外,羅家豪借酒蓋臉,無恥地説出男人最大的快樂就是玩漂亮處女的混賬話,卓小梅便隱約意識到他心裏想的是什麼了。她有些絕望,説:“難道再沒別的辦法,非這樣不可嗎?”
羅家豪抓住桌上的水杯,一下一下轉動着,搖頭道:“好像沒有別的辦法。至少目前我還沒有想出比這更有效的辦法。而且這個辦法到底能不能最後見效,實話跟你説,我也只有五成的把握。”卓小梅説:“那你怎麼還要這麼做?”羅家豪説:“我想幫幫你。我盡力幫了,最後成與不成,就不是我的事了。無非是了卻你的心願,你連康副省長的親筆批示都弄了下來,不趁這個機會全力爭取一把,你會為此後悔一輩子的。”
這話説到了卓小梅的痛處。她説:“沒錯,我必須全力爭取,在機關幼兒園改制賣掉之前。可是非得讓無辜的鄭玉蓉為此作出犧牲麼?”羅家豪搖頭道:“説鄭玉蓉無辜,有些誇張,説是犧牲,更是言重了。那是我們這代人的觀念,鄭玉蓉並不會這麼去想。”
卓小梅迫不及待問道:“那玉蓉怎麼想?”
羅家豪沒直接作答,拿過桌上的包,拉開拉鍊,從裏面取出一樣東西。原來是個文件夾,卓小梅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在她疑惑之際,羅家豪把文件夾打開了,雙手遞到卓小梅手上,説:“你看看這個。”
文件夾裏是一份協議,就是不久前卓小梅見過的關於蓓蓓幼兒園的股權協議。所不同的是,原來的卓小梅三個字,現在改成了鄭玉蓉。
“你是拿這個跟玉蓉交換?”卓小梅説,心想當初自己沒接受羅家豪的饋贈,現在他轉而用到鄭玉蓉身上,其實質還是用在了自己身上,只不過拐了個彎子而已。便忍不住説道:“家豪你真是用心良苦啊!”羅家豪避重就輕道:“無所謂用心良苦,只是要玉蓉出面,總得給她補償補償,不能讓她覺得太虧。”
看來只能正視現實了。卓小梅嘆道:“你用什麼辦法讓玉蓉接近魏德正?總不能直接將玉蓉交到魏德正手上去吧?”
羅家豪沒有作答,一口喝下杯裏的殘水,然後收好文件夾,説道:“走,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同時站起身來。卓小梅沒動,説:“看什麼地方?”
羅家豪手裏提着包,人已經走到門口,説:“到時你就知道了。”卓小梅稍微猶豫一下,就跟出了門。她知道羅家豪肯定不是帶自己去玩家家。就是想玩也玩不成,做老闆的,哪個不是忙業務,忙應酬,忙得屁眼冒煙,恨不得一個時間掰成兩個用?
在車上,羅家豪告訴卓小梅,魏德正最近遇到一個小小麻煩,弄得他哭笑不得。卓小梅説:“他這樣的大領導一言九鼎,説啥是啥,還會有什麼麻煩?”羅家豪説:“當皇帝的有時都會碰上麻煩呢。”
原來魏德正因在維都山莊1208號房間住久了,漸漸市裏大小官員無人不曉,一個個都鼓大眼睛,盯住那個地方不放。尤其是那些急於進步也有可能進步的,三個代表思想和四項基本原則是什麼,老記不全,可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這幾句話,卻銘記在心,有事沒事愛往1208號房間跑。魏德正知道這樣影響不好,還是比較注意的,能迴避的儘量迴避,能不在山莊裏待的就不在山莊裏待。可睡覺還得回去,總不能放着現成的房間不睡,到辦公室去打地鋪,或另外去訂賓館。這可惱火了,只要你一回到山莊,就有人早候在門口,你前腳邁進房裏,他後腳便跟進來,比跑過來開門的服務員動作快得多。早上也一樣,你還沒起牀,門外走廊上就有人在來回走動,像是流動哨兵,只差肩上沒扛杆槍了。還有下面縣市的領導,要找魏德正,乾脆先住到山莊裏頭,有機會再下手。有時一住十天半個月的,反正一天沒逮住你,一天不撤退,不到黃河心不死。最高興的當然是山莊的老闆,見了魏德正,嘴角就往上翹,忍不住要在心裏説,魏書記您真是咱們山莊的財神菩薩,自從您老人家住進1208之後,山莊的生意,不論客房還是餐廳,那是好得一塌糊塗,收入直線上升,咱們的員工每次拿大把獎金時,都默唸着給您老人家的大名,恨不得也發個特殊貢獻獎給您。
山莊老闆只顧自已高興,哪裏知道魏德正肚子裏的苦水?有人説1208是維都第二市委,維都的烏紗帽幾乎都是1208廠生產出來的,誰要提貨,必須先到魏廠長那裏開出提貨單(任命文書),至於開單子之前是交票子,還是交女子,那得隨行就市,完全按市場經濟規律進行運作。類似的説法很多,魏德正很大度,不會去統計。説説也就説説,反正現在哪個地方的官場都有説法,倒是官場一旦沒有了説法,那才令人不安呢。魏德正也就該怎麼着還怎麼着,並不怎麼在意。可你不在意,省裏非常器重魏德正的某重要領導在意了,打來電話説,小魏你是怎麼啦?維都市最近舉報信不斷,説你搞了個第二市委,拿烏紗帽換票子和女子。魏德正想解釋,領導不容他開口,説:“你放心好了,上面是相信你的,知道你是人民的好公僕,不然也不會將你安排在那麼重要的位置上了。我只是給你提個醒,凡事多長個心眼,謹慎為上。做官也好,做人也罷,最大的智慧是要儘量做到既少給別人添亂,也少給自己找麻煩,善於保護自己嘛。”
魏德正再也大度不起來,有些生氣了。當然不是生那位重要領導的氣。你不是領導的人,領導還不會用這個口氣跟你説話呢。領導有這個口氣,你感恩載德還來不及,哪有工夫生他的氣?魏德正是在生自己的氣,怪自己處事這麼不老道。同時也是生那些吃了飯沒事做,往上瞎告狀的傢伙的氣。不過魏德正聰明過人,知道只顧生氣,於事無補。他將領導的指示琢磨再三,覺得領導的話真是金科玉律,做官做人,如果真做到不給領導添亂,同時也不給自己找麻煩的份兒上,那確實是大智大慧了。其實這兩點也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給領導添了亂,陷領導於不尷不尬之境,甚至叫領導自身難保,你的日子也會跟着難受,弄不好你在官場就玩完了;給自己找了麻煩,你是領導的人,自然要波及到領導那裏去,事實上還是給領導添了亂,反過來又要影響自己的前程。只有把握好這兩點,領導在上面舒服了,你在下面順暢了,這樣你行走於官場,必然順風順水,心想事成。
羅家豪説到這裏,停頓片刻,才告訴卓小梅:“這樣的苦惱,魏德正自然無處傾訴,只得説給我個老同學聽。高處不勝寒,他把官做到這個份上,確實挺不容易啊!”
卓小梅一時沒轉過彎來,不知羅家豪説了這麼多,與讓鄭玉蓉接近魏德正到底有什麼關係。她説:“你是局外人,又不是他官場同僚,自然幫不上什麼忙,話跟你説了,也就説了,於事何補?”羅家豪説:“非也!小梅你現在雖然已是什麼副處級,可你跟官場中人打的交道哪有我多?官場中人不像我等草民,有屁就放,有話就説,無非圖個嘴巴快活。他們可不是想説就説,想説什麼説什麼,想跟誰説跟誰説。有時見人説人話,見鬼説鬼話;有時見人説鬼話,見鬼説人話;有時舉重若輕,話中有話;有時言在此而意在彼,話外有話。這都是有學問的,沒在官場歷練過,恐怕幾輩子都悟不出其中奧妙。”
説得卓小梅不禁莞爾,説:“那魏德正在你前面説的,是人話還是鬼話,是話中話,還是話外話?”羅家豪沒笑,認真道:“魏德正跟我説這些,背後的意思是要我替他辦件事情。因為這樣的事也不好託人家辦,非我不可。”
説着,小車停了下來。羅家豪説聲到了,人已下車。卓小梅正在找車門拉把,羅家豪已繞過車頭,從外面給她開了門。卓小梅説:“我又不是做領導的,你這麼周到幹什麼?”羅家豪説:“我這也是搞慣了,哪個到了我車上,我都會自覺不自覺把他當成我的領導。”卓小梅説:“當了老闆,還這麼謙虛?”
羅家豪關上車門,説:“小梅你以為我這個做老闆的買台車,是自己想威風?都是給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準備的,他們要瀟灑快活了,想起我,一個電話,我就得開着車飛快跑了去,把他們請到車上。所以上我車的人,哪個不是我的領導,我能不謙虛麼?”
出了停車坪,卓小梅才發現原來到了軍分區門口,問羅家豪:“到這個地方來幹什麼?”羅家豪説:“我有一個朋友的侄兒想當兵,身體條件不夠,我特意請你出面,幫我找軍分區領導通融通融。”卓小梅説:“我從來沒來過軍分區,軍分區領導是胖是瘦都不知道,我幫你找誰?”羅家豪笑起來,説:“別急嘛,到時就知道領導是胖是瘦了。”
卓小梅這才意識到羅家豪是在開玩笑,跟上他,朝大門口走去。
大門兩邊都站着持槍哨兵,這讓卓小梅想起那次在省委省政府大門外見過的武警戰士,覺得正規部隊的哨兵比武警戰士好像還是威武一些,至少那腿杆子就直多了。
兩位哨兵見到羅家豪,啪地給了個軍禮,彷彿他是軍分區首長似的。羅家豪笑着揚揚手,讓卓小梅走先,越過大門。走進去好遠了,卓小梅又回頭望望身後的哨兵,對羅家豪説:“他們對你挺禮貌的嘛。”羅家豪説:“我是他們首長的老朋友,他們敢不對我禮貌嗎?”
卓小梅記得小時曾進過這個大院,是跟夥伴們翻牆進來的。那時的軍分區雜草叢生,蛛網遍佈,兩層的蘇式樓房陰氣沉沉,牆上掛着不少枯藤。哪像現在,成排的樹蔭,如茵的草坪,假山上噴泉譁然。那些蘇式樓房還在,卻貼了褐色瓷磚,典雅氣派。
轉過牆角,前面一棟新樓,高不過七層,樓前一個招牌,上寫長城招待所幾個大字。兩人邁上樓前的台階時,卓小梅問羅家豪是不是來了客人,要訂房子。羅家豪説等一會兒就知道了,先邁進門廳。吧枱裏的服務員立即站起來,問聲羅總好。羅家豪説:“童經理呢?”服務員説:“在經理室裏。”走出吧枱,要給羅家豪帶路。羅家豪搖搖手,説:“免了免了,我自己去找。”上了樓。
才上完樓,一箇中年男人就笑眯眯迎了過來,可能是剛才的服務員打過電話。羅家豪將他介紹給卓小梅,説就是童經理。童經理跟卓小梅握握手,對羅家豪説:“我已經將房間重新佈置好了,單等羅總過來過目。”羅家豪點着頭,往三樓邁去。童經理幾步超前面,先趕到三樓。一位年輕的服務員立即走出服務枱,快步朝東頭方向走去,開了南面的房子。
進門後,卓小梅才發現是一個大套間。外間是會客室,嶄新的淺紅地毯,書櫃茶几和沙發都是紅木的。裏間是大卧室,落地淡雅的大窗簾,高級豪華的牀上用品,還有三十四寸大彩電以及台式電腦什麼的。至於衞生間,其奢侈程度自不必説,而且很是實用。卓小梅説:“童經理,你掛名長城招待所,裏面怎麼弄得五星級賓館一樣?”童經理説:“其他房間都是招待所級的,只有這個套間是羅總特別佈置的,算是五星級套間吧。”
裏外瞧過,三個人回到外間客廳,服務員已經泡上三杯熱茶。又聊了幾句,童經理留下兩位,出去了。
“都説狡兔三窟,這裏是你的第幾窟?”卓小梅的目光在羅家豪臉上停停,説,“據説現在的有錢人時興炫耀性消費,今天帶我到這裏來,是不是特意炫耀炫耀給我看?”羅家豪説:“小梅,在你眼裏,我難道這麼淺薄嗎?”
卓小梅笑笑,不置可否。她彷彿已經明白羅家豪的用意。
話題又回到魏德正身上。羅家豪説魏德正的意圖明擺在那裏,他是想挪挪窩,免得人家再盯住維都山莊,借題發揮,打他的小報告。本來市委辦給他安排在常委樓裏的住房已裝修完畢,要住進去也不是不可以,可有人勸他,裏面的傢俱和地板油漆未乾,對人體非常有害,起碼得半年後氣味揮發完才能入住。魏德正特意跑去轉了一趟,屋裏的油漆味確實非常刺鼻,住在裏面肯定受不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身體出了問題,沒有本錢革命,那就得不償失了。另外他在美國做訪問學者的老婆又續辦了簽證,還得在那邊待上半年多,一百五六十平米的大房子,一個人待在裏面,就像女人的小腳伸進船裏,空蕩蕩的,不是那麼回事。搞衞生做家務也挺麻煩的。請人不好請,請個男人,笨手笨腳,事情做不來;請女保姆更不妥,傳出去,影響多不好。想想老婆回來後,油漆應該幹得差不多了,女人又喜歡新鮮,那時再搬進新居,讓老婆新鮮一把,豈不為美?
1208不能再住下去,常委樓暫時住不得,那隻好換賓館了。要換隻能悄悄換。還不能讓市委辦的人給換,他們一不小心漏出口風,暴露了目標,那跟沒換又成為一回事。羅家豪琢磨出魏德正的心思,建議他最好換一個不起眼的賓館,不一定是上星的,只要僻靜和衞生就行。魏德正點頭同意,讓羅家豪速去辦理。
這其實是羅家豪事先就考慮好了的。去年部隊搞軍企分流,軍分區的長城招待所得徹底脱鈎,司令是羅家豪的朋友,一個電話,羅家豪二話不説就把招待所承購下來,安排自己公司的童經理在這裏具體負責。現在魏德正要挪窩,最好的地方當然是自己的招待所。羅家豪樓上樓下地走了兩趟,最後選中三樓東頭南面的大套間,吩咐童經理,將地毯、牀上用品以及彩電冰箱等一應設施全都做了更新。
羅家豪説到這裏,卓小梅終於聽出他的意思,説:“你是要讓玉蓉到這個招待所來做服務員?”羅家豪説:“咱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鄭玉蓉已經答應我,到這裏來專門負責魏德正這個套間的服務,這樣她就有了很多機會。”
羅家豪這一招真是絕了。卓小梅想,到得這個份上,魏德正如果還能拒絕誘惑.那他便真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了。事實是官場中的大官小員,好像基本上是一般材料製成的,還沒人真見過誰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卓小梅忽又想起於清萍來。與鄭玉蓉相比,兩人同樣漂亮可愛,都是男人見了就忍不住想入非非的美麗女人。所不同的是鄭玉蓉年輕好幾歲,這是她優於於清萍的地方,但於清萍成熟,比鄭玉蓉要有見識。兩下權衡,也就扯了個平手。鄭玉蓉當然還有一個優勢,就是沒結過婚,這恐怕是她最有殺傷力的武器了。
讓卓小梅擔心的是,未婚跟處女能否劃得上等號。這可是誰也不敢打包票的。又想起那句要找處女只有上幼兒園去的話.卓小梅敢肯定幼兒園的女孩確是真處女無疑,出了幼兒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當然憑卓小梅的印象,鄭玉蓉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孩,又是從農村出來的,應該比較穩重。也沒正兒八經處過男朋友,將她介紹給機關事務局的小許,好像也未完全進入狀態,前不久又已分手,估計還沒到那個份上。
可世上的事情誰也説不準,何況男女之事。聖人就曾一針見血指出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卓小梅又沒幾時跟鄭玉蓉在一起,或在她脖子上拴上鈴鐺,她走到哪裏,你都聽得到。哪怕拴上鈴鐺,也拴不住慾望,慾望完全有力量掙脱任何桎梏。事實是沒有這個欲字,今天你也就不會和羅家豪一起.商量如何用這種並不高明的手段對付魏德正了。現在只能求菩薩保佑,但願鄭玉蓉還是偉大的處女身。問題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鄭玉蓉不是想象中的處女身呢?按照羅家豪的説法,現在的男人就講究開包,魏德正沒開上包,你這豈不是白忙了一通?
羅家豪一眼看穿了卓小梅的心事,説:“鄭玉蓉到底是不是處女,你沒把握,我更沒把握。恐怕就是他的親生父母,也把握不了。還不好當面問她,就是問也問不出真話的.還要傷人自尊心。”卓小梅説:“那又怎麼辦呢?叫她去搞體檢?”羅家豪説:“還是你們做女人的,容易往這上面想。”卓小梅笑道:“其實你就是這麼想的。”
羅家豪並不否認,説:“要讓她去搞體檢,也得找個好藉口。我想起來了,衞生部門有個什麼衞生管理條例。專門管服務行業的,規定這方面的從業人員上崗前,要先辦理什麼健康證,而辦健康證得有正規醫院體檢證明。”
原來羅家豪已經把什麼都考慮進去了。卓小梅説:”以這個理由要鄭玉蓉去做體檢,還算説得過去。只是這種體檢主要檢查有無傳染病,莫非還會去搞婦科檢查?”
“這就看怎麼操作了。”羅家豪一臉歪笑説,“我聽説外國是有紅燈區的,裏面的從業人員都要定期做這方面的檢查,檢查通不過就取消從業資格。咱們中國當然不能允許這種職業存在,但不知怎麼的,大街小巷那些按摩院、美容美髮店或桑拿洗浴中心之類,幾乎明裏暗裏都在從事這種職業.卻從沒聽説裏面的從業人員要進行定期檢查,以至中國已成性病大國。標誌之一就是從城市到鄉村,從政府機關到居民樓房,從商店酒樓到男女廁所,抬眼就是治療性病的牛皮癬小廣告,好像中國人人都得了性病,或即將要得性病似的。”
卓小梅笑罵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出了門,眼裏是不是隻有這種小廣告,再沒別的正大光明的東西?廢話少説,還是商量一下鄭玉蓉體檢的事吧?”羅家豪説:“這事就交給你了.我一個大男人,怎麼好插手鄭玉蓉的婦科檢查?”
卓小梅想起那次陪董春燕去醫院檢查胎位時,見過的那位姓辜的婦產科醫生,她是董春燕小時相好的街坊.她若肯幫忙,事情就好辦了。卓小梅這麼一説,羅家豪便樂道:“我就知道卓副局長有的是辦法。鄭玉蓉體檢的具體事宜,由我安排公司一位能幹的女同事負責,你要做的是請董會計出面,送個紅包給辜醫生,鄭玉蓉到了婦產科,她在裏面做好內應。當然紅包由我來出,誰叫我出的這個主意呢。”
這個方案還算可行,兩人當即離開長城招待所,開始分頭行動。
當天卓小梅就把董春燕叫到自己家裏,將羅家豪給的紅包交給了她,然後如此這般地作了交代。晚上董春燕就找到辜醫生,塞給她紅包的同時,還把早就寫好的鄭玉蓉的名字也塞給了她。
第三天鄭玉蓉在羅家豪公司一位能幹的女同事陪同下,去了市立醫院。其他檢查搞完後,才進的婦產科。辜醫生早就滿面春風候在那裏了,對鄭玉蓉既温柔而又體貼,不像對別的女孩,冷漠粗暴,彷彿躺在手術枱上的是母狗母豬似的。當然不是説檢查處女膜,而是進行婦科常規檢查。
下午體檢結果就出來了,鄭玉蓉身體健康,既沒有任何疾病,包括傳染病,而且還是處女,貨真價實的處女。
卓小梅和羅家豪都鬆了一口氣。羅家豪還開玩笑説:“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對領導高度負責的精神。”卓小梅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笑的,臉色黯然,彷彿這個初冬的天氣。
接下來是辦理鄭玉蓉的健康證和其他相關手續。如今幹什麼都得持證在手。出生要拿準生證,成年要辦身份證,娶妻嫁人要領結婚證,至於找個工作,謀個飯碗,要的證件可就多了,什麼學歷證培訓證資格證執業證等等,不一而足。死了還要死亡證,似乎沒有這個證,你就不配死亡,即使非法死亡,還得活過來領了證再説。獲得恩准,合法死亡,仍然不能鬆氣.還得拿個證件再走,那就是火化證,否則你沒地方火化,只有拋屍荒郊喂野狗。大概只有呼吸空氣不要辦呼吸證,因為嚴重污染,空氣裏除了缺氧,什麼都不缺,要靠大家的肺部去淨化。辦證無非是辦錢。也不知從幾時開始,這個社會從上到下都得了錢瘋病。這錢瘋病跟癌症和愛滋病差不多,那是無藥可治的。又跟癌症和愛滋病稍有不同,錢瘋病可以用錢來治,雖然越治,這病發作得越厲害。中國人最能把握錢瘋病的稟性,必要的時候捨得大把花錢對付這種怪病,因為只要見了錢,錢瘋病患者立即會全身酥軟,你要辦個什麼證件,自然也就是小菜一碟。
羅家豪用錢給鄭玉蓉換來相關證件後,只等着她去長城招待所上班了。這事的始作俑者卓小梅老是有些不自在,在鄭玉蓉離開蓓蓓幼兒園的頭天晚上,特意跑去見她。卓小梅準備了一肚子的毒話,打算在鄭玉蓉前面將自己狠狠詛咒一番。誰知見到鄭玉蓉後,才發現她根本就沒有捨身取義的悲壯和凜然,而是一臉的輕鬆,像要去會晤多年未見的戀人一般。
卓小梅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鄭玉蓉是那種悟性極高的姑娘,卓小梅才進門,就明白了她的來意。寒暄過後,鄭玉蓉就説:“我出生農村,從小就沒有過遠大志向和任何奢望,能在城裏謀個事做,吃得飽,穿得暖,就心滿意足了。算是我有福氣,認識了您這樣的大姐,幫我在蓓蓓幼兒園找到如意工作,還跟羅總打招呼,叫我做上園裏的管理人員。我並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只可惜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報答您,常常為此感到惴惴不安。所以當羅總跟我論及您和機關幼兒園的處境,我就跟他説了,只要用得上我,就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羅總以為我口是心非,給我蓓蓓幼兒園百分之二十的股權。開始我堅決不同意,他説我不接受股權,他只得另請高明,我才不得已在協議上籤了字。”
聽鄭玉蓉如此説,卓小梅心酸不已,卻還是強裝笑顏,説:“玉蓉,聽你這麼説,那更是我的不是了。我真是罪孽,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鄭玉蓉説:“卓園長您快別這麼説。我知道您這也不是為了自己。市裏早給您落實了單位,解決了副處待遇,您完全犯不着這樣與市裏對着幹的。您是為了機關幼兒園,為了百多號姐妹的飯碗,才不得已而為之。我就佩服您這樣的為人,心甘情願為您效勞。另外……”
説到這裏,鄭玉蓉故意停頓一下,笑道:“我在電視裏見過魏副書記,真稱得上帥哥一個,我還真的打心眼裏喜歡他。像他那樣的大人物,維都市想和他搭上關係的人,不上萬也成千,如果不是您和羅總給我機會,我想攀他還攀不上呢。”
這話倒讓卓小梅感到有些意外。也不知鄭玉蓉真這麼想,還是説着好玩,或是拿來安慰你的。如果這是鄭玉蓉的真心話,那她的觀念也算是超前了。看來社會在發展,時代在一步步向前,自己也許真的非常落伍了。
不過落伍卻並不糊塗的卓小梅還是心知肚明,鄭玉蓉那滿不在乎的樣子,至少有一半是故意裝給你看的。自己也是女人,女人總幻想着為情而生,為情而死,沒誰真正願意為別的獻出自己。也有不少女人自輕自賤,不把自己當成女人,那也是為了生存,或為虛名或浮利所驅動。鄭玉蓉的動機卻不同,儘管不能完全排除她説的,有心要攀上魏德正。卓小梅心裏很虛,懷疑自己是不是變了態,或是腦子出了什麼毛病,才做出這類無恥之事來。
也許是面對鄭玉蓉需要足夠的勇氣,卓小梅沒待多久就告辭出來。回到家裏。還沉浸在那陰鬱的心緒裏不能自拔。滿腦子全是漿糊,僵坐在客廳裏,連開電視的興趣也提不起來。不知道事情的後果會是怎樣.怕就怕費了這麼大勁去爭取.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轉而又想.羅家豪也算是老江湖了,什麼風浪沒經歷過.什麼魔鬼沒打過交道?他主動出面來擺平這事,難道還有擺不平的理?
這麼想來,卓小梅心裏又稍稍寬慰了些。見時間不早了,也就從沙發上站起來,簡單洗漱一下,準備休息。推開卧室門.裏面競亮着燈,秦博文筆挺挺地躺在牀上,像一截硬邦邦的樹叉。眼睛鼓得老大,望着天花板出神。為至今還卡在法院過渡户上的那筆款子.除那幾天在醫院陪護卓小梅,秦博文天天在外託關係找門子,沒幾時安心待在家裏,常常清早出去,晚上十一二點才回家。可今晚才過十點。想不到他就上了牀。
躺下後,卓小梅也盯着天花板望了一會兒,問秦博文可不可以關燈了。沒有秦博文的反應,她也就手一伸,啪一下摁下牀頭燈開關。扯扯被頭,正要入睡,這才聽見秦博文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黑暗裏,這聲嘆息顯得格外悲涼。卓小梅心頭像被什麼蜇了一下。她當即沒了睡意.輕聲問道:“博文.你的事到底辦得怎麼樣了?”
半晌,秦博文才突然惡恨恨地道:“那夥王八蛋.我真想宰了他們!”
卓小梅不知説什麼好,側身朝向秦博文。握住他那擱在被子外面的手。想給他一絲安慰。她知道秦博文心頭的憤恨像受阻的狂怒的山洪.需要一個缺口發泄出去。而自己一直為機關幼兒園的事東奔西忙,難得靜下心來聽他控訴。
秦博文這才告訴卓小梅.那四十多萬元執行到法院過渡户上後,執行庭張李兩位法官總是以種種藉口拖着不給辦手續。這一拖就是兩個多月,秦博文又是請吃請喝.又是遞紅包,他們才勉強拿出了手續。秦博文接過去一看,領導的字一個多月前就簽好了的,這兩個狗日的法官為敲足敲夠.才卡了這麼久。不過秦博文已沒了睥氣.忙跑去找財務科劃款子。誰知那個姓王的科長節外生枝,説這案子是經濟庭經辦和宣判的.按慣例還得到經濟庭去補籤一個字。這下秦博文傻了眼.不知這是哪來的屁慣例,真想一拳出去,擂歪王科長的那鳥鼻子。卻終於還是忍住惡氣,上了經濟庭。
走進庭長室,黃庭長一見秦博文。滿臉的嘲諷,陰陽怪氣道:“今天的太陽不是從西邊出來的吧?秦老闆的案子都辦完兩三個月了.還承蒙想得起我們,現在又跑到經濟庭來了。”黃庭長這是責怪秦博文只顧跟執行庭打得火熱,將他們經濟庭撇到了一邊。秦博文也就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得連連抱歉,説這幾個月跑南方,跑有關手續,沒一刻有空,所以捱到今天才來看望法官們。也不敢就掏出手續要黃庭長簽字,只説特意請庭裏的法官們去外面喝幾杯,表示衷心感謝各位的關心和支持。黃庭長也不客氣,將經濟庭裏十來個在家的法官統統叫上.隨秦博文出了法院,直奔維都新開張的一家豪華酒店。喝得一個個東倒西歪,又請去做按摩洗鹽浴打保齡球。該搞的項目和不該搞的項目都搞完後.秦博文才趁黃庭長高興,拿出兜裏的手續。黃庭長滿口答應,卻要秦博文第二天去庭裏找他,説自己有夜盲,怕字籤錯地方。手在黃庭長身上,秦博文不好勉強,只得分頭把他們送上的士,並先預付了的士費。
豈料第二天老早趕到法院,黃庭長的鬼影子都沒一個。逮住昨天一起喝酒開心的法官一問,才知他外出辦案去了。秦博文只得過兩天再去找黃庭長。這回黃庭長就在辦公室,可沒説上兩句話,就來人把他叫了出去,一個上午再沒露面。秦博文意識到請一次客就想把事情辦妥,至少在法院裏恐怕沒這樣的好事,只得咬咬牙,像巴結執行庭張李兩位法官那樣,跑到黃庭長家裏,送上一個大紅包。黃庭長還算客氣,説:“秦老闆啊,我們都是好兄弟嘛,你這不是見外了不是?我最近也實在太忙,不然你的手續早就給簽了。”秦博文説:“哪裏哪裏,一點小意思而已。”怕他説有夜盲,也就沒拿手續出來,反正他收了紅包,明天再不籤,總説不過去了吧?
果然改日跑到經濟庭,黃庭長哪裏都沒去,恭恭敬敬坐在辦公室。像是專門等待秦博文的到來似的。還親自倒了水,遞到秦博文手上。享受着這麼高規格的禮遇,秦博文就有些受寵若驚,覺得公僕就是公僕,還知道給主人倒水。電視裏天天是古裝戲,裏面的主人好像從來沒自己倒過水,都是由僕人代勞。看來這文藝作品還真能影響人,容易提高僕人水平。秦博文暗忖,現在老百姓上政府機關辦件芝麻大的事情,沒跑上三五七次,甚至十幾次,硬是辦不下來,原來是要你到這裏來多嚐嚐做主人的滋味。只是秦博文又不免擔心,做主人這麼舒服暢快,如果大家都想着做主人,今後誰還肯到國家機關裏來做僕人?
這麼擔心着,秦博文正要掏手續,請求黃庭長高抬貴手,黃庭長先開了口,説:“秦老闆,據説你比較喜歡旅遊,去過不少好地方?”秦博文只得嚥下要説的話,附和道:“哪裏哪裏,我這人最沒出息,除了讀大學在上海待過幾年,大半輩子就守住本土,很少離開過維都地界。”黃庭長説:“你謙虛了。你是知識分子,我知道知識分子最喜歡做的就是兩件事: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秦博文説:“這是黃庭長對讀書人的誇獎了,我現在是想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也沒有這個條件。”黃庭長説:“廬山你總去過吧?據説那就是你們這樣的文人去的地方,李白蘇東坡都曾上去過。南京去過吧?那是六朝古都,天下最多情的妓女都出自那裏。太湖周莊去過吧?我在電視裏見過,多美的水鄉!蘇州杭州去過吧?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去蘇杭看看,那就枉到這世上來走了一遭。”
秦博文不知黃庭長怎麼對那些旅遊勝地感起興趣來,説:“黃庭長真是見多識廣。瞭解你的人知道你是法官,不瞭解你的人,還以為你是辦旅行社的。我算是服了你了,旅遊知識那麼豐富,如數家珍。”黃庭長説:“旅遊知識豐富有什麼卵用?都是人云亦云聽來的,那些地方我可一個都沒去過。”
説了一上午旅遊,黃庭長也沒給秦博文機會説自己的事。有兩次秦博文已將手續拿到手上,黃庭長又被人喊了出去,他的陰謀又沒得逞。最後那次,黃庭長從外面進來後,已是下班時間,他連屁股都不落椅子,説:“今天跟秦老闆談得真愉快,以後有空常到法院來坐坐,我還得多多向你討教喲。最好是能跟你一起出去走走,一定大長見識。”
出了法院,秦博文仔細琢磨黃庭長的話,發現他今天説到的旅遊勝地,都是那次自己陪執行庭張李法官他們走過的地方。黃庭長還明確説過,最好跟你出去走走,莫非他也想像張李兩位那樣,讓自己陪着沿那條黃金路線走上一趟?
刀把子握在人家手裏,秦博文沒法,只得到維都市旅行社瞭解了一下,他們剛好有跑江西安徽和江浙方向的線路,而且有兩飛,一是維都飛南昌,二是杭州飛維都,其餘都是坐船,也就是説不用坐汽車和火車,這比那次陪張李他們的走法舒服多了。經濟上也合算一些,人平不到九千,如果是黃庭長和自己兩人,共計不會超過兩萬。
有了這個初步設想,秦博文就打電話套黃庭長的口氣,邀請他出去走走。不想黃庭長卻説:“我手頭的案子堆積如山,哪有時間出去跑?那天跟你説到旅遊,是因為我老婆上個月曾領着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岳父岳母,到東南幾省走了一趟,回來跟我説起那些地方的美景,讓我大開眼界,我才順便在你前面吹起了牛皮。真是沒法子,我老婆只管盡她的孝心,卻不考慮他們跑一趟花的三萬多元,都是我從親戚朋友那裏借來的。我一個工薪族,不吃上七年八年的蘿蔔白菜,還得了這筆債務嗎?”
原來黃庭長是要你給他解決那三萬多元。
想起這個數比自己預想的兩萬元還多出一萬多,秦博文止不住腦門充血,天沒黑就躺到牀上,生了幾個小時的悶氣。
卓小梅將秦博文那隻發涼的手塞進被子,説:“黃庭長這裏是最後一道關卡,再怎麼你也得咬咬牙跨過去。”秦博文説:“我初步算了一下,為那四十多萬元,我請吃請喝請玩請旅遊和送紅包,已花了十三萬多,原想再花上兩萬,陪黃庭長出去走一趟,總數控制在十五萬左右,就把這事作個了結,不想姓黃的開口就是三萬多,我真的承受不起了。”
都説法律是社會的良知和底線,不想在這些人手裏,法律竟成了敲竹槓的最方便、最有效的手段。卓小梅有些絕望。卻不敢在秦博文前面有絲毫表露,怕他喪失掉最後一點耐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只得説:“你打算到哪裏去湊這三萬元?”秦博文説:“花出去的那十三萬多元,除你二哥給了一部分,其餘都是從外地辦公司的大學同學那裏借的,再找他們,我已沒法開這個口,只得另外想辦法。”
卓小梅想起城西正在搞拆遷,父母家因在拆遷範圍之內,已得到部分拆遷預付款,便説:“這世上恐怕沒有比向人借錢更為難的事了,還是跟我回一趟城西吧。”秦博文説:“那不行,老人家的錢是以屋破家毀做代價換來的,以後安置新家還要花不少錢,我怎麼好意思向他們伸手呢?”
這便是秦博文,脱不了書生氣。在世人的詞彙裏,書生氣自然是個貶義詞,因為大家都變得越來越聰明,越來越練達,書生氣只有在秦博文這種人身上才偶爾得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秦博文儘管歷經磨難,卻仍然沒法被世俗完全同化。卓小梅其實是喜歡秦博文這種書生氣的,也許茫茫塵世,只有在還有些書生氣的人身上,才尋得着些許良知。
這麼想着,卓小梅迷糊起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天亮醒來,秦博文已經不在牀上。他肯定是到哪裏弄錢去了。不過卓小梅沒再去多想秦博文的事,從被子裏伸出手來,要去開牀頭櫃上的手機,看是不是到了上班時間。
猛然想起這是星期天,又將手縮回到了被子裏。也不知此時魏德正搬往長城招待所沒有。卓小梅這麼無聲地自問着。按照羅家豪的計劃,鄭玉蓉會在魏德正人住長城招待所之前,趕往那裏。卓小梅真想這就上長城招待所去,看看羅家豪是怎樣將鄭玉蓉介紹給魏德正認識的。
當然卓小梅也只是這麼想想而已,她是不能隨便往長城招待所跑的。如果魏德正將你和鄭玉蓉聯繫上,那事情卻不好辦了。
捱到中午,卓小梅終於忍耐不住,撥了羅家豪的手機。撥了幾次都沒撥進去,説是不在服務區。也不知羅家豪搞什麼名堂,這個時候他即使不在長城招待所,至少也在維都城裏,並不存在不在手機服務區的道理。
卓小梅沒猜錯,她打羅家豪手機時,他正跟魏德正坐在酒桌旁,因怕魏德正聽出是卓小梅,才掐斷了她的信號。
魏德正是上午九點多離開維都山莊的。羅家豪早安排人配合吳秘書,將魏德正的有關文件書籍和日常生活用品清理好,提前運走,他和魏德正只需上車直接趕往軍分區。小車啓動時,羅家豪特意看了看錶,恰是九時一十八分。他知道這不是巧合,是魏德正刻意安排的。就要發。現在有兩種人天天想着就要發,一種是做生意的,要發財;一種是做官的,要發達。所以他們出行或辦件重要點的事情,都喜歡選擇這個數字。
趕到軍分區,司機正要往打了鐵圍欄的停車坪裏開,吳秘書和童經理還有軍分區後勤處處長几位忙走過來,將車子往戰士站崗的大門方向迎。按規矩,來軍分區辦事或入住長城招待所的人,帶的車只能停在大門一側的停車坪裏,只有司令和政委的小車才能直接開進軍分區大院。羅家豪當然不能委屈魏德正,特意把他要入住長城招待所的重大情況告訴給了司令。司令明白羅家豪的意思,不用他開口,主動提出來,魏書記的車跟他和政委的車一樣,可直接進出大院,並給後勤處長打了招呼。命令如山倒,處長立即作了佈置,還親自跑到停車坪來迎候魏德正。
還沒到大門口,傳達室裏的值勤人員見後勤處長小跑着走了過來,後面跟着魏德正的小車,立即撳下牆上按鍵,橫在大門中間的電動門便緩緩縮往一側。小車經過大門時,兩旁的崗哨響亮地喊聲首長好,同時雙腿啪的一併,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魏德正很受用,心裏説軍營就是軍營,比地方規範多了。自然知道這是羅家豪和後勤處長着意安排的,一隻手隔着窗玻璃向外揚揚,一隻手在羅家豪腿上拍拍,説:“家豪,跟我打交道,你也把這一套使上了。”羅家豪説:“我知道你是個平民書記,可讓你的車停在外面的停車坪裏,一是你進出耽誤時間,二是容易被人發現目標。”魏德正也有這個考慮.不想被羅家家先想到了。嘴上卻還要説:“你這不是要讓我脱離羣眾麼?”
話沒落音,只見大門裏面筆挺挺站着兩位軍人,竟然是司令和政委。魏德正伸手在司機背上拍拍,示意他停車。其實司令和政委偶爾會到市委去參加一些會議.司令還跟魏德正同是市委常委,司機認得,早已踩了剎車,撳下門鎖鍵。魏德正頭一低,走出車門,上去握兩位的手,説:“兩位首長,怎好勞駕你們出迎。”兩位説:“應該應該,魏書記看得起咱軍分區,才肯屈駕住進來,我們臉上光彩嘛。”
羅家豪當然也下了車.跟後勤處長几位尾隨其後。見司令和政委一邊一個將魏德正拱在中間,緩緩前行,羅家豪不免心生感慨。部隊是個等級最為分明的地方.司令和政委兩位都是正師級,卻在魏德正這個副師級面前如此畢恭畢敬的.看來魏德正這個副師級並非一般副師級。兩位首長也許意識到,軍隊的正師級跟地方的正師級並不完全是一回事,軍隊的正師級一旦到了地方,一般要當做副師級使用。這還在其次,主要是魏德正人年輕,有水平有能力,又是省裏某重要領導的人,轉為正師級可説倚馬可待,如果不出意外,今後進步為副軍甚至更高層次的級別亦未可料也。
魏德正跟兩位聊着.見院裏環境優美,風物宜人,心下甚是喜歡。更為重要的是這裏有人民子弟兵保駕護航,神聖不可侵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出的,住在裏面,不容易讓人產生不必要的聯想。哪像維都山莊,儘管在市委眼皮底下,卻藏污納垢,名聲不佳,真有人説三道四,你還不好怎麼分辯。
到了長城招待所門口,魏德正考慮窩沒安頓下來,有些事情吳秘書他們代替不了,還得自己親自打理,便立住腳跟,打着拱手説:“兩位首長敬請打住。我已經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你們也別太客氣了。”政委説:“哪裏哪裏。魏書記請便吧。只是長城條件不好,還請魏書記多多擔待。”司令説:“我們特別願意替魏書記效勞,有需要我們的地方儘管開口,找我倆或是後勤處都一樣。”同時拉過身後的後勤處長,説:“這是軍分區的後勤處長,也是您魏書記的後勤處長。”魏德正説:“非常謝謝!在外面,有困難找警察,到了軍分區大院裏,有困難找首長。”説得幾位都笑起來。
跟兩位首長握過手,魏德正這才轉過身去。羅家豪一夥也趨前幾步,跟着進了長城招待所。早有服務員走過來,將一行人往樓上領。
到得三樓,魏德正一抬頭,見服務枱裏站着一位二十來歲的妙齡女子,暗自一驚,心想這是普通招待所,又不是什麼大賓館,也有如此美貌的女孩?不是因為自己要住進來,羅家豪他們特意安排的吧?美貌女孩就是鄭玉蓉。鄭玉蓉在電視裏見過魏德正,又見後面擁着羅家豪幾位,自然知道來人是誰了,忙遞給魏德正一個笑臉.説聲“您好”!提了鑰匙串,跑到前面引路。
羅家豪很滿意,覺得鄭玉蓉真有悟性,昨天帶她到這裏熟悉了一下環境,讓童經理簡單交代了接待工作的基本要領,今天一上崗,就真的像模像樣了。這樣靈性的女孩,看來把什麼交給她,都是放得下心的。
這下魏德正已經走到前面。羅家豪趕緊跟上去,一邊彙報道,三樓就西頭有幾間客房,東頭是兩間會議室,又不對外,一年用不上兩回,所以很安靜,適合領導居住。沒説完,已到得套間門口,鄭玉蓉迅速打開門,讓過魏德正和羅家豪他們,這才跟進去,取出壁櫃裏的電熱壺,接了水坐到插座上,然後拿過幾只一次性杯子,往杯裏倒茶葉了。
這時吳秘書也從提包裏掏出一隻帶把玻璃杯,擱到茶几上。鄭玉蓉正要往裏放茶葉,吳秘書攔住她,另外開了一小罐茶葉,用竹匙挖了三匙茶葉放進玻璃杯裏。那是鐵觀音,罐子上有字。原來喝鐵觀音會上癮,魏德正喝了一陣於清萍泡的鐵觀音,便不太容易接受別的茶葉。
這當兒,電熱壺裏的水已經開了。鄭玉蓉給茶几上的杯子都倒了水,然後遞到各位手上,説聲領導們用茶,往門外退去。
大家開始喝茶。只有魏德正的玻璃杯被吳秘書拿走,跑到衞生間,將頭泡水潷掉,回來註上第二泡水,再遞到魏德正手上。魏德正喝口茶,裏裏外外轉了轉,自然很是滿意。心想這裏雖然不是星級賓館,房間裏的用品和設施卻比星級賓館還高級,必然是羅家豪所為了。卻裝痴道:“部隊首長就是會辦事,將一個招待所弄得這麼有檔次。”算是拐個彎子誇獎羅家豪,同時也是領了他的情。
為讓魏德正住得放心,等後勤處長和小吳他們不在房間裏的時候,羅家豪這才直言告訴他,招待所的承包人就是自己。魏德正望一眼羅家豪,説:“你小子怎麼不早説?不然我早搬過來了。”羅家豪説:“請你這樣的大領導住我的小招待所,那是委屈你了,你沒開口,我怎麼敢有這個想法?”魏德正説:“現在有這個想法,也不算你的錯。”羅家豪故意説:“招待所的硬件不怎麼樣,但我們要以魏書記的到來作為契機,進一步改進招待所的服務,一定讓領導吃好住好休息好。領導吃好了,住好了,也休息好了,才有健康的身體和充沛的精力,領導維都人民大刀闊斧建設美好家園,勇往直前奔小康。”
魏德正指指羅家豪,説:“家豪啊,你説的怎麼和官場裏的官話套話是一個腔調?你跑去做商人,真是咱們官場的一大損失。”羅家豪説:“魏書記久在官場,聽慣了官話套話,今天跑到我的地盤上來,已是屈駕了,又老半天沒聽到官話套話,肯定難受,所以我也就特意學幾句給你聽聽,討你歡心嘛。”
兩人正説着,鄭玉蓉在門外輕輕敲敲,走進來,有話要跟羅家豪説似的。羅家豪把她招過來,説:“剛才鬧哄哄的,也沒給魏書記好好介紹。”掉頭對魏德正説:“這是三樓的當班服務員小鄭,以後魏書記有什麼,直接吩咐她就是。”
魏德正看鄭玉蓉一眼,笑笑,算是打過招呼。忽然感覺她那雙眼睛特別清亮,像一泓沒有任何污染的山間潭水。這是剛才上到三樓第一眼見到她時沒察覺到的,也許走廊上燈光太暗,而套間裏的光亮是從窗外射進來的,充足而明亮。
羅家豪不可能發現魏德正眼裏那豐富的內涵,繼續説道:“我已經跟童經理交代過,三樓西頭的客房本來就沒幾問,一般情況不要安排客人人住,一是免得影響魏書記休息,二是也好讓小鄭有更多的時間服務魏書記。”魏德正説:“家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又不是大熊貓,哪有這麼嬌貴?如果因為我住進來而影響了你的生意,你的損失我可賠不起喲。還有小鄭,你仍像以往一樣,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就把我當做普通客人對待。事實我也是普通客人嘛,我又沒生着三頭六臂,只是常人一個。”
説得兩人都笑了。羅家豪説:“領導是常人,也不是常人。領導從羣眾中來,到羣眾中去,從這個意義上説當是常人。可領導跟羣眾又是魚與水的關係,領導是魚兒,羣眾是水,叫做魚水深情,魚兒離不開水,水兒離不開魚。”魏德正説:“你還留了一句話沒説出來,魚得喝水,水要養魚。”
羅家豪説:“我還沒理解到那麼深的程度。”這才想起該問問鄭玉蓉有什麼事,鄭玉蓉説:“童經理已經做好安排,司令和政委快到了,叫我來請兩位。”
羅家豪便向魏德正彙報道:“是這樣的,知道今天你要住到這裏來,昨天司令就提出,中午這第一頓由他和政委替你接風洗塵,我堅決不答應,中午這餐一定由我來安排。我又不是司令的部下,他不好強行命令我,只得和我協商。協商來協商去,最後決定,中餐由我給你接風,他們作陪,晚餐再由他們給你洗塵,我作陪,這樣便公平合理了。”
魏德正瞪羅家豪一眼,説:“從維都山莊到這裏,是不是隔着千山萬水,犯得着你們又接風又洗塵的?”羅家豪説:“維都山莊到長城招待所沒隔千山萬水,卻是不同的社會體制,那邊為市委所有,是社會主義,這裏歸我承包經營,是資本主義,你離開社會主義的戰鬥堡壘,跑到我資本主義陣營裏來了,還不該接風,不該洗塵?”
魏德正搖搖頭,説:“還照你這麼來劃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咱們怎麼與時俱進?要想真正弄懂這個問題,你還是去好好學習學習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思想吧,或是有空了,我給你開課。”羅家豪説:“你開課的時候,帶上小鄭,她給你做助教。”
玩笑着,出門去了餐廳。司令和政委已經等在那裏,大家客氣着入了席,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其樂也融融。
也就是這個時候,卓小梅給羅家豪打來電話。羅家豪沒接,一把卡掉。他不好不顧魏德正和兩位首長.自己跑開去接電話。不跑開,讓魏德正聽出是卓小梅。義怕他多心。
這頓接風酒喝到將近四點才散,稍事休息,醉沒全醒,司令和政委的洗塵酒又擺到了桌上,幾位又進了包廂。很晚大家才盡興而散。將車開出長城招待所,羅家豪便給卓小梅打去電話,簡單説了説今天的情況。卓小梅自然感激羅家豪會辦事,開了一個好頭。羅家豪卻説:“這也不全為了你的事,能夠給魏德正效勞,對我今後的發展也有好處。”
羅家豪正在興頭上,接着又告訴卓小梅,省委將有一次重要的人事變動,魏德正的主子如果勝出的話,那他跟着就會進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