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大順朝的六政府和文諭院等中央衙門都駐在平陽府城內。牛金星的天佑閣大學士府即丞相府,也駐在平陽城內。從關中火速調來的兩三萬人馬以及從北京退回的敗殘部隊都駐在城外。城內只有一兩千拱衞皇帝的親軍,俗稱御林軍。李巖手下的部隊經過慶都之戰只剩下六七百人。健婦營只從長安來了一部分,沒有想到井陘一戰死傷了二三百,如今不足五百人。紅娘子從固關回來後,健婦營同李巖的殘餘部隊都駐在平陽城南大約十里的一個地方。
李巖回到駐地,立刻將李作找來,也將紅娘子從後帳請出來,一起商議向皇上寫奏本的事。自從退入山西以後,他度日如年,眼看着局勢一天不如一天,他身為大順朝鉅子,卻無力挽救國運。如此下去,國家會有滅亡之險,而他兄弟和紅娘子將要白白地死在這種一籌莫展的局勢之下。今天得到皇上同意,要他寫一奏本,詳細陳明收拾河南的方略。他一面十分高興,覺得這個請求終於得到皇上允准了,一面又感到心思沉重,因為目前回河南去,困難確實很多很大。如果他剛回去,立腳未穩,而南京的人馬就進入河南,胡人也從山東和畿輔來到河南,李際遇、劉鳳起這些人再不聽勸告,決心與大順為敵,那麼,能不能憑着他兄弟的力量,拯救河南的局面呢?對此,他心中並沒有很大的把握。但是,如果他不回去肩此重任,又如何收拾河南?還有誰能夠為大順收拾危局?
當他把事情告訴李侔和紅娘子後,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好久,決定不顧一切,寧死也死在河南,為大順鞏固中原,不惜肝腦塗地。回去,沒有兵當然不行,要向皇上請求多少兵呢?請求的兵太多,如今,皇上也沒有多的人馬給他。請求的兵太少,回河南很難站穩腳步。他們又把李俊也找來,一起參加意見。商量的結果,決定向皇上要兩萬精兵。聽説袁宗第率五萬精兵前來,幾天內就會到達平陽。估計請兩萬精兵,皇上還可以答應,再多就不會答應了。
紅娘子問道:“你打算請皇上派哪一位大將同你一起往河南去?”
李巖説道:“大將不必要,一則皇上目前在平陽也沒有得力的大將,許多人在山海關和慶都死了,有的負了重傷。袁宗第沒有到山海關去,皇上將會另有派遣。何況,”他放低聲音説,“最好不要有大將同我們一起去河南,免得我們做起事來掣肘。我只請求給我兩萬精兵,不提請派大將前往。”
紅娘子不放心地説道:“如今接連吃了敗仗,人心惶惶,到處叛亂,有些地方已經叛亂了,有些地方雖然沒有叛亂,看起來這局面也不會撐持多久。在這種時候,宋軍師不在此地,萬一皇上對你兄弟多心,牛丞相又不肯竭力擔保,豈不徒然惹禍?”
李巖説道:“不請兵,不去河南,國家亡了,我們也要為國盡節。與其那個時候白白地盡節而死,何如此時盡我們的力量為皇上收拾河南局面?”
紅娘子説道:“倘若大順國亡,我們自然都要為國盡節,戰死沙場。與其被皇上疑心,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將來在兩軍陣上與敵人廝殺一番,死個明明白白。”
李巖望望紅娘子,説:“怎麼你們婦道人家比我們男子漢還要疑心重?”
紅娘子説:“我不是疑心皇上有什麼懷疑你的地方,而是看今日局勢,人心不穩,難免不互相猜疑。倘若皇后在此,我可以先向皇后奏明,問問皇后的意思,事情就好辦一些。如今皇后不在此地,宋軍師也不在此地。牛丞相同你雖是鄉試同年,他被下在獄中的時候,你為搭救他也出過力氣。可是你兩個這些年來貌合神離,到了危急關頭,他能擔保你嗎?能在皇上面前替你認真説好話嗎?”
李岩心中也猛一沉重,琢磨了片刻,説:“事到如今,回頭是不行的。幾次請求皇上派我回河南,今日皇上面允了,牛丞相也贊同。皇上命我回來寫一奏本,詳陳方略,我難道突然變卦,説自己不願回河南了?那怎麼敢呢?如今正如古人説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瞻前顧後,何能成事!只要我們自己問心無愧,赤膽忠心保大順、保皇上,其他一切,在所不計。”
李侔同紅娘子聽了這話,覺得也只好如此了,於是大家繼續討論。李侔問道:
“大哥,如果南京人馬和滿洲人馬也到了河南,如何應付?”
李巖嘆口氣説:“倘若只有滿洲人馬來到河南,我們會號召河南父老與胡人作戰,不讓他們在河南輕易站穩腳步。如今擔心的是,南京已經立了福王,如果史可法率領大軍北進,到了河南,老百姓以前雖曾擁戴闖王,可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闖王進入河南後,沒有設官理民,沒有恢復農桑,沒有撫輯流亡,以至於頗失百姓之心。而明朝開國到今天,將近三百年,突然亡國,要説老百姓完全不思念故君,那是不合情理的。所以我擔心史可法率大軍來河南後,如果我們號召百姓同史可法作戰,百姓未必響應。可是不作戰又如何呢?我們退一步,史可法就進一步,河南就不是大順的河南了。所以關於這一點,如今只能説,等我們回到河南後,相機應付,另外條陳方略。今日身在此地,河南情況尚不清楚,事前擬定方略,反而不切實際。”
李侔問道:“皇上倘若當面問起來,你如何答覆?看起來這題目是非做不可的。”
李巖也知道這個題目躲不過去,但是他又不願隨便敷衍幾句,那樣就是對皇上不忠,不是為臣之道了。可這題目又確非三言兩語所能説清。他想了片刻,抬起頭來説:
“這奏本上不必詳言,只説我回河南以後,看了河南的真實情形,再迅速條陳方略,以釋陛下之憂。”
紅娘子很不放心,説:“難道皇上當面問起來,你也這麼回答麼?你只有當面説出實話,皇上才會放心。”
李侔也説:“是啊,皇上是英明之主,馬虎不得。”
紅娘子又説:“你把你準備當面回答的話,同我們講一講,我們聽一聽,覺得在理,你就當面去説。倘若不在理,你千萬不要出口,以免引起皇上疑心。自古伴君如伴虎,何況是這樣人心多疑的時候!須知一言出口,駟馬難追,那時後悔就遲了。”
李巖的心情很沉重,説道:“如果皇上問我,我只能剖析目前危局。倘若是滿洲兵南下,當然我們要號召河南父老兄弟,與敵周旋到底,決不允許胡人佔領中原。如其不勝,我們兄弟戰死沙場,義無反顧。倘若是史可法率領江北四鎮人馬來到河南,我們就想辦法勸説史可法共同對付胡人。倘若史可法不肯聽從我們的勸告,我們將駐兵豫西,東守虎牢關,北守孟津,使南方人馬不能西來,胡人不能過黃河以南。稍微等待時日,胡人與南方的人馬必將在河南山東一帶互相火拼,到那時我們見機而行,方是上策。如果貿然打仗,或者在豫東、豫中與敵周旋,都必然要敗。因為我們剛到河南,兵力不足,民心未附,尚未站穩腳步,決不能既同南方打仗,又同胡人打仗,那樣將是自取滅亡。這是我的真正想法。這想法是不是符合實際,要到河南之後才能知道。我只能這樣説我的實話,絕不敢有絲毫欺君之意。你們説這樣回答皇上的問話,行麼?”
紅娘子和李侔都覺得李巖的意見很是,必須向皇上當面奏明這些想法。至於皇上會不會聽從,大家誰也不敢逆料。作為忠臣,處於國家危亡之際,也只能如此了。紅娘子説:
“據我看來,如今不僅河南局面很危險,山西也是同樣危險。倘若大順失去山西,又失去河南,關中是沒法守的。關中偏在西邊,糧炯來源困難,如今正是餓死人的荒年,加上兵源又枯竭,豈能對抗胡人?縱然能抗拒一時,日子久了,如何能夠抗拒?”
李巖説:“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擔心的不僅是河南、山西會失去;我還擔心胡人派一支精兵,繞道塞外,從榆林塞外南下,進入長城,使榆林失去險要。到那時大順顧此不能顧彼,顧南不能顧北,幾面作戰,如何是好?所以,鞏固山西,確保河南,方能扭轉這個困難局面。如果胡人只有一路從塞外向南進兵,那就容易對付。”
李侔沒有想到敵人可能從塞外進兵,聽了李巖的話,心中猛然一驚。紅娘子也感到局勢可怕。李侔嘆口氣説:
“哥,你料的事情比我遠得多,看起來我們回河南去,只能盡人事以聽天命。”
紅娘子説:“萬一大順國亡,我們只好同歸於盡,生為大順之臣,死為大順之鬼,如今走一步説一步吧。”
李俊半天沒有説話,忽然憤憤地插言説:“回到河南,我們……”
李侔沒有注意他説話,接着説道:“國亡與不亡,我們總要想法將死棋化為活棋。”
李俊憤憤地説:“皇上不聽諫阻,一定要東征山海關,才吃了這個敗仗。在北京也不聽勸諫,做了許多失去人心的事。難道‘十八子,主神器’的話,不是指我大哥説的麼?”
紅娘子大驚,嚴厲地責備説:“子傑,你想死了?”
李巖也瞪了李俊一眼:“子傑,處此舉國上下震驚危疑之際,一句話就可以遭滅族之禍,萬萬不得胡言!”
李侔也説:“萬萬不可想入非非!”
李俊低頭不敢再説。李巖囑咐他暗中準備,三日後皇上聖旨下來,便要馳回河南,李俊唯唯答應。李巖兄弟連夜商量好,將奏本寫出,準備明天一早遞進宮去。紅娘子幾乎徹夜未眠,是吉是兇,實在放不下心!
李自成因見大局愈來愈壞,決定退過黃河以西,駐在韓城。六政府已經先過河去了。他自己繼續留在平陽,少數隨駕文官也暫時沒有走。他留在平陽是為了等候袁宗第的五萬人馬和劉芳亮從晉北迴來。
到了六月下旬,袁宗第的人馬已經有一部分進入山西,而劉芳亮已經將忻州、定襄等處的叛亂平定了,殺了很多人,重新設置了地方官吏。但他走了以後,晉北的局勢更加吃緊了。劉芳亮回到平陽,見了李自成,稟報了晉北各州縣的情況以後,又稟報了劉子政已經離開五台山、無處尋覓的事。李自成問道:
“這個劉子政,怎麼離開五台山往北京卧佛寺去了?”
劉芳亮説:“我也問過五台縣令,説是自從胡人到北京的消息傳到五台山中以後,劉子政就帶領一個身邊的僕人,還有一個和尚,一個道士,一起離開了五台山。”
李自成問道:“難道真會往北京卧佛寺去?他不是對滿洲人十分仇恨嗎?”
劉芳亮回答説:“只是有人這麼説罷了。看情況他不會前往北京。他對滿洲人痛恨入骨,避之不及,豈肯自投羅網?可是他確實往東去了,有人看見他是往東去的,但行蹤十分詭秘,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什麼地方。”
李自成滿腹疑團,向牛金星望去。牛金星説:“從五台山往東,過太行山便是畿輔一帶。雖是大山,路倒是有的。從紫荊關、倒馬關,都可以進入畿輔。要説他不是前往北京,為什麼要進入畿輔呢?要説他是前往北京,想不出他為什麼要去,為什麼要冒着生命之險,去投入胡人手中。”
李自成説:“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大同情況如何?”
劉芳亮説:“臣正是要奏明大同情況。”
李自成説:“你趕快説吧,這也是一個心腹之患!”
劉芳亮説:“我到了定襄,就聽到消息,説姜-派人到北京投降胡人,可是胡人並不高興。”
李自成感到奇怪:“為什麼胡人不要他投降?”
劉芳亮説:“不是不要他投降,而是因為姜-在大同擁戴了一個明朝的宗室,稱為什麼棗強王的,名叫朱鼎(訁冊)。”
“哪個‘(訁冊)’字?”
“明朝的宗室總是用怪名字,這個‘(訁冊)’字也很怪,是珊瑚的珊字去掉側玉邊,換成個言字邊。”
李自成鄙薄地一笑:“真有這個棗強王嗎?”
劉芳亮説:“聽説姜-的投降表文中説明,為了維繫地方秩序,擁立明宗室棗強王朱鼎(訁冊)在大同建國,請多爾袞俯允。多爾袞回了一個批示,狠狠地責備他,不同意他擁立什麼朱鼎(訁冊),還説這個棗強王朱鼎(訁冊)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又説今天除了大清朝,不許任何人擅自稱號建國。姜-受責備後,這個棗強王從此不知下落,有的説已經被他活埋了。姜-已經向胡人送去降表,説他願意為大清鎮守大同。”
李自成罵了一句“混蛋東西”,轉過去望一望牛金星,“你曉得棗強王朱鼎(訁冊)這個名字嗎?”
牛金星一向留意晉府的事情,也留意代府的事情,關於這兩個王府的譜碟他在向北京進兵時都蒐羅來了,怕的是留下後患。姜-擁立棗強王朱鼎(訁冊)的事,他已經風聞了,所以來之前,已經查過代府的譜碟。這時隨即回答説:
“代府原是朱洪武第十三個兒子,封在大同,名叫朱桂。從朱桂傳了十二代。到今年三月間我們大軍到大同,這最末一代的代王民憤很大,死於亂兵之手。代府的支派有好多支,棗強王也是代府的一個支派,最後一名郡王,名叫朱鼐。”
李自成問:“哪個朱鼐-?”
牛金星接着説:“鼐就是張鼐的鼐字,-是卓然不羣的卓字加個金字邊,又是一個怪字!這個朱鼐-是最後一個棗強王,崇禎七年就病死了,不知何故。以後無人襲封棗強王。現在這個朱鼎(訁冊),按輩分是朱鼐-的子侄一輩,看來並未襲封,而是由姜-把他找到,擁立建國,又偽稱為棗強王,便於號召。這是朱元璋的第十四代,代王朱桂的第十三代。姜-確實可惡,既投降了我們大順,又要投降滿洲,又找一個姓朱的後人,偽稱什麼棗強王。他是想左右逢源,這一次露了原形,實在可惡!”
李自成對劉芳亮説:“你下去休息吧,這幾天我就要往韓城去,你的人馬跟我一道過河。”
劉芳亮叩頭辭出。
李自成又望望牛金星,問道:“宋企郊的事情你知道嗎?”
牛金星一聽,心中害怕,躬身答道:“臣看了一些彈劾的奏本,知道他放了許多官,都是他的同鄉,實在私心太重。”
李自成問:“你看應該如何處置?”
牛金星説:“念他是從龍之臣,還沒有別的大過,僅僅是照顧同鄉,可以對他嚴加責備,或降級使用。”
李自成冷冷一笑:“不能這麼輕饒他。朱元璋得天下之後,嚴懲貪污舞弊的官吏,這情況你比我更清楚。如今到處不穩,人各為私,宋企郊雖系長安從龍之臣,也不能不拿他立個規矩。”
隨即他提起筆來下一道手諭,交給旁邊一個侍臣,説:“立刻飛馬傳我的手諭:將宋企郊捉拿起來,下在獄中,等候發落!”
牛金星大吃一驚,前後胸猛然冒汗,低頭不敢説話。
剛剛説畢,新任兵部尚書張元第前來求見。張元第原是明朝的一箇舊官僚,因原來的兵部尚書已過黃河去韓城,現在用人又很急,所。李自成把他留在身邊,給他一個兵政府尚書的職銜。李自成問他晉東南一帶人馬移動情況以及潞州、澤州二府人馬部署情況,張元第一一作了回答。李自成點頭同意。忽然他想到張元第是河北省人,家鄉已經叛亂起來,就順便問道:
“你原是明朝大常寺卿,歸順我朝,又做了大官。你的家人都在故鄉,如今可都平安無事嗎?”
張元第見皇上如此關懷他的全家,趕快跪下説道:“臣家鄉的人都説臣做了‘賊官’,將臣的家產抄了,有些家人被打死了,也有人被趕出家鄉,不知逃往何處。”
李自成問道:“你説什麼?”
張元第重複説:“臣家鄉的人都説臣做了‘賊官’……”
李自成突然將御案猛地一拍:“替我拿了!”
立刻進來兩個侍衞,不由分説,將張元第綁起來,拖到院裏去。李自成又加了一句:
“既然投順了我朝,吃我的俸祿,做了大官,仍不死心,説什麼你是做了‘賊官’,該殺該殺,推出去斬了!”
牛金星趕快跪下説道:“請陛下念他是無意間倉促説出,可以饒他一死。”
李自成説:“他多年做明朝的官,一直把朕當成‘流賊’。如今雖然投順了朕,心中仍以為朕是‘賊’。他做朕的官也是出於不得已。像這樣懷着二心的人,不殺,終留後患。你不必救他。”他又向外邊望一眼,“速斬!”
牛金星叩頭起來,渾身戰慄,覺得目前局面實在可怕。朱洪武為一句話半句話就殺人的斑斑史蹟都湧上他的心頭。他正想問一問皇上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李自成叫他坐下。他謝了座,側身坐下,小腿仍在打戰。李自成嘆口氣説:
“朕待人不薄。像朱企郊,朕給他吏政府尚書,官職很高。張元第,我給他兵政府尚書,官職也很高。朕沒有虧待他們。可是宋企郊竟敢在目前局面下營私舞弊,令朕生氣。至於張元第這個人,骨子裏一直認為朕是‘賊’,剛才雖是倉促之間脱口而出,沒有留心,可是倘若他平時心裏沒有這個想法,如何能脱口而出呢?所以非殺不可。你為他講情是出於你做宰相的職責,怕朕殺錯了人。可是這種人是非殺不可的。朱元璋是開國皇帝,他比朕殺的人多呀!有許多笑話,你比朕更清楚。連人家説‘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認為是罵他當過和尚,頭上沒有頭髮。像這樣糊塗的事情,朕絕不會做的,朕只殺有罪的人。”
牛金星站起來説:“是,陛下是英明之君,絕不會輕易殺人,況且治亂世用重典,在目前也只好嚴懲有罪的人。”
李自成問道:“李巖兄弟要回河南,他們的奏本已經呈上來十多天了,朕一直沒有批下去,也沒有召見他們。可是馬上我就要過河往韓城去,這事情也該處分了。你説要不要讓他兄弟帶兵回河南去?”
牛金星害怕擔責任,只説:“此事臣反覆思慮,不敢作出決定。陛下聖明,還是請陛下宸斷。”
李自成説:“有許多事情,你可想過嗎?”
牛金星説:“陛下所言何事?”
李自成説:“宋獻策獻的《讖記》,你我都看過的。上面有一句話:‘十八子,主神器’。會不會李巖覺得他也姓李,現在要離開我,另有別圖?你想過沒有?”
牛金星不敢説有,也不敢説沒有,含糊地説:“《讖記》上的話,不知李巖怎麼想的。”
“你看他奏本上有這樣幾句話,”他拿起奏本,讓牛金星到御案前看,“這奏本你看過,這幾句話你還記得麼?你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牛金星害怕得很厲害,説:“臣為陛下江山着想,這話看來還是陛下平日的‘收拾民心’的意思。不過李巖往年也説過多次,如今還是那幾句老話。”
李自成冷冷一笑,説:“你看,他説:‘臣等馳回河南之後,當宣佈陛下德意,撫輯流亡,恢復農桑,嚴禁徵派,整飭吏治,與民更始。’”説到這裏,他又望着牛金星,“你對這些話有何看法?”
牛金星還是莫名其妙,説:“從這些話也看不出來與他平日説話有什麼不同。”
李自成説道:“如今他要回河南去,收買人心,還不顯然麼?”
牛金星已經看出來李自成對李巖兄弟十分疑心,更不敢説別的話了。他自己最近雖然表面鎮靜,實際內心也是惶惶不可終日,沒有想到大順朝敗得如此之甚,沒有想到各地如此不穩,前途難以逆料。而他是大順朝丞相,為禍為福都直接干係他的身上。萬一李自成追究起他當朝丞相的責任來,他將必死無疑。所以現在對李巖的前途,他只能聽之任之。他見李自成又一陣沉默不語,便站起來恭敬地問道:
“陛下預定後天就要起駕,往韓城駐蹕。李巖兄弟要回河南的事,必須有一個明白批示。倘若不想使他們回河南去,也需要召見他們,當面曉諭明白。他近來十分焦急,也向臣詢問過幾次,臣只是要他稍候,不必焦急。陛下到底如何決定?”
李自成還是拿不定主意,説:“你先下去吧,也替朕想一想。朕自己也再斟酌斟酌。你下去吧。”
但牛金星剛剛走出宮門,又被李自成派人叫回。他向牛金星重新問道:
“你敢擔保李巖兄弟沒有二心麼?”
牛金星説:“臣與李巖兄弟,除朝政大事在皇上面前共同商議之外,並無私人來往。”
李自成説:“朕不是害怕你們有私人來往。我問你,李巖在洛陽主持放賑的事,他手下人都對外宣揚,使饑民都以為是李公子救活了他們。你還記得嗎?”
牛金星輕輕點頭,心裏想:“唉,李巖完了!”
李自成又問道:“他這奏本里頭用了‘與民更始’四個字。這‘更始’二字怎麼解釋啊?”
牛金星説:“‘更始’就是重新開始,換一個辦法來整飭吏治。”
李自成又問道:“先生過去替朕講《資治通鑑》,朕還記得‘更始’是一個年號,是不是?”
牛金星沒有想到李自成疑心這麼大,趕快跪下説:“是的,當年南陽劉玄起兵討莽,號為更始將軍。後來攻長安,被擁立為帝,年號更始。劉玄被殺之後,因無溢號,只稱為‘更始帝’。”
李自成冷冷一笑:“難道李巖也想來一次‘與民更始’嗎?”
牛金星聽得出了冷汗,説:“皇上,李巖未必有此大膽,可是臣也不敢説他到底有什麼心思。”
李自成説:“朕看他現在要朕給他兩萬精兵,派他回河南收拾局面,難道不是想效法劉秀以司隸校尉巡視河北嗎?”
牛金星不敢説話。
李自成又説道:“朕想起來了,李巖曾經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你大概還會記得。”
牛金星問:“不知是哪兩句?”
李自成説:“‘神州陷溺憑誰救,我欲狂呼問彼蒼’,你記得不記得?”
牛金星説:“臣尚記得,那是他從杞縣起義往伏牛山路上作的一首詩中的兩句。”
李自成冷冷一笑:“那時候朕已經來到河南,到處饑民響應,望風投順,都稱我為‘救星’,可是李巖還説‘神州陷溺憑誰救,我欲狂呼問彼蒼’,這是真正擁戴朕嗎?”
牛金星不敢替李巖説話,連聲説:“是,是,李巖那時候還沒有見到皇上。”
李自成又問道:“李巖只是請兩萬精兵,卻不請朕派一員大將,同他一起去河南,這難道不令朕對他疑心嗎?他到底有什麼打算呢?好,你不必回答,此事由朕決斷好了,你下去吧!”
牛金星確實害怕,眼看着李巖兄弟大禍臨頭,他卻既不敢勸阻李自成,更不敢對李巖露出一點口風。回到丞相府,李巖又來見他,問他見了皇上之後,是不是談到他回河南的事。他説道:
“皇上甚忙,本來我想問一問你回河南的事情,但看皇上心緒不安,也很疲倦,沒有談起這事。不過我臨從宮中出來時,皇上説了一句,要我明天或今天夜間重新進宮,商議你回河南的事。”
李岩心中高興,説:“到底皇上想起來這件事了。”
牛金星又説:“你還是回家等待,一有消息,我便派人告你知道。”
李巖滿懷着欣慰與希望的心情趕回他的駐地。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牛金星又被李自成叫進宮去。行禮之後,李自成也不命他坐下,就問道:
“朕風聞宋獻策曾經在來到伏牛山之前同李巖談過‘十八子,主神器’的讖語,李巖暗露喜色。此事是真的麼?還是一個謠傳?”
牛金星沒有聽到過這個謠傳,但見李自成既然説到這樣事情,感到必殺李巖兄弟無疑,他更害怕了,説道:
“臣不曾聽説。可是目前局面,失河南則關中失去屏藩,救河南又必須用李巖兄弟,用李巖兄弟又不知他們是否懷有二心。可惜軍師不在這裏,請陛下千萬斟酌。微臣忝居相位,智慮短淺,又與李巖是鄉試同年,河南同鄉,理應避忌,實在不敢妄言要不要放李巖回河南去。”
李自成説道:“不放李巖去,他又一再請求,朕不能置之不理。放他去,倘若他心懷異志如何?我看不如早日將他除掉,免留後患。”
牛金星大驚,趕快跪下,渾身顫慄,吃吃地説:
“請陛下務必三思而行。”
李自成説道:“你不必害怕,除李巖的事情,你只奉命而行,不必由你來替朕拿主意。朕意已決,你可暫時迴避,但不要遠離。朕馬上召李巖兄弟進宮,當面問話。”
牛金星叩頭,顫慄退出,暫時迴避。傳宣官向外傳旨,宣召李巖、李侔兄弟二人進宮。
李巖兄弟進來,行了常朝禮,照例賜座,謝恩。李自成表面上神情特別温和,竭力隱藏着胸中的殺機。他先從劉子政的消息談起,暗中察看李巖、李侔的神色。李巖推測劉子政可能去往江淮一帶,不會前去北京,更不會投降多爾袞。
李自成説:“目前時勢紛亂,這事情也很難説。過些日子,倘若新的下落能夠知道,我們還是要禮聘他前來共事。”
李巖説:“皇上如此思賢若渴,令人感奮。”
李自成説:“朕看了你兄弟的奏本,只是因為近來事忙,沒有立即召見。你們的忠心和所陳回河南後的方略,令朕心中十分欣慰。”他輕輕微笑點頭,隨即又問李巖,需要哪位大將一起前去。
李巖回答説:“經過山海關之戰,又經過慶都之戰,皇上得力的武臣良將折損甚多。而今守晉守秦處處需人,頗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嘆,所以臣反覆思維,只要兩萬精兵,不要一個大將。”
李自成笑着問:“沒有大將,光靠你們兄弟二位和紅娘子豈不十分困難?”
李巖回答説:“臣等回到河南之後,不拘資格,隨時提拔將才,不患無可用之人。”
李自成微笑點頭,在心中説:“果然要離開我,獨樹一幟!”於是説道:
“卿為朕目前困難着想,不要朕派大將同去,很好很好,以卿等聲望,回到河南之後,自然會有英雄豪傑之士聞風響應,爭來投效。卿等打算何時動身?”
李巖回答説:“如蒙欽準,臣願星夜前去,愈快愈好。大好時機,稍縱即逝。倘若待河南全部失去再收拾,將更費周折。”
“卿下去準備一下,明日即可動身,除卿兄弟原有人馬之外,朕給你們兩萬人馬。眼下來到平陽周圍的,雖有數萬人馬,但是山西局勢不穩,姜-又叛變了,朕身邊也需要人。朕從平陽駐軍中撥給你們一萬精兵;你們帶着朕的手諭,路過潞州府時,命潞州府守將撥給你們五千人馬,路過懷慶府時再從懷慶帶走五千,共湊夠兩萬之數。”
李巖説:“潞州府又稱潞安,也就是古之上黨郡,居高臨下,戰國以來一直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有上黨就有河東,失上黨則河東不能防守。懷慶與上黨相鄰,即古之河內。光武爭天下,先據河內,而後渡河取洛陽。也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有懷慶,孟津可守;失去懷慶,孟津就很難防守。所以依臣愚見,這兩地人馬不可輕易調動。請陛下在平陽人馬中給臣湊足兩萬之數,免得動用潞安、懷慶二地駐軍。”
李自成説:“目前這兩地尚無戰事。軍師已經在長安調集人馬,不久會有大軍出關,你可以放心前去。”李自成最後又生出不殺李巖的念頭,打算將紅娘子留下為質,沉吟片刻問道:“紅娘子有小兒未離懷抱,是隨你一起回河南,還是暫往長安居住?”
李巖用堅定的口氣回答;“臣到河南,仰仗陛下威靈,但願能趕在滿洲人南下之前站穩腳步,使敵騎不能渡河而南。然而臣回河南,倉猝之間身邊也少得力的人。倘若皇上命臣妻紅娘子同去河南,俾其能夠於此困難時日得盡忠心,略效微力,也是臣的心願。倘若陛下對彼另有差遣,留在長安也好。”
李自成下了狠心,點頭説:“命她跟你去吧。朕今日事忙,已命牛丞相今晚代朕為卿兄弟餞行。”
李巖、李侔趕快跪下叩頭,説:“微臣等實不敢當。”
李自成説:“為卿兄弟回河南後便於號召,朕要將卿晉封為權將軍,並授安豫將軍銜,賜上方劍一柄,便宜誅殺。德齊晉為制將軍。一應敕書、印、劍,當於明日頒賜。”
李巖兄弟伏地叩頭謝恩。他們退出不久,牛金星便被太監喚了進來。李自成的臉色嚴峻,説道:
“李巖兄弟奏本上只要兩萬精兵,不要大將。我當面問他,還是説不要大將,回河南後自有辦法。他們的用意很明白,朕就不再姑息了。”
牛金星問道:“陛下答應他們去河南麼?”
李自成説:“朕已經允准了,今晚你代朕為他兄弟餞行。”
牛金星十分惶惑,望着李自成的嚴峻眼色,心中猜測,輕輕問道:“為他們兄弟餞行?”
李自成接着説:“你要預先埋伏甲士,在酒宴上宣佈密旨,將他兄弟倆當場斬了,不留後患。斬後即來行宮覆命。”
牛金星雖然早就看出來皇上對李巖兄弟有疑心,但絕沒有料到這麼快就要殺死他們,而且竟然要由他執行!真如同巨雷轟頂,牛金星登時臉色如土,出了一身熱汗。但是他怕李自成對他也產生疑心,所以明知李巖兄弟未必有心背叛,卻不敢大膽諫阻,救他們兄弟。他的聲音微微打顫,用遲疑的口吻説道:
“陛下,李巖兄弟雖有異心,但是罪惡未彰,殺之無名,奈何?”
李自成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説:“謀叛就是罪名,難道還不該殺?”
“謀叛雖然該殺,但是尚無實證。”
“還要等待他謀叛成功之後才殺他麼?”
牛金星吞吞吐吐説:“我軍新敗,人心不固……”
“朕全明白!你是不敢下手還是不忍下手?”
牛金星趕快跪下,説道:“請陛下賜臣手諭。臣奉旨殺之,昭示中外,才是名正言順。”
李自成立刻提筆寫了一道手諭。牛金星雙手捧接手諭,揣進懷中,然後問道:
“陛下,殺了李巖兄弟之後,紅娘子必然心中不服,如何處置?”
“殺了李巖兄弟之後,你代朕差人前去傳諭,説李巖兄弟謀逆,奉旨處斬,紅娘子無罪,皇上特降隆恩,不加連坐之罪。命她立即攜帶小兒與僕婦人等前來行宮,妥加保護。還要告她説,李巖兄弟雖然有罪被斬,他們手下的將士並不知情,概不株連。明日將派兵護送紅娘子母子回長安居住。她是皇后義女,將對她恩養終身,將其小兒撫養成人。”
牛金星問:“倘若紅娘子不肯奉詔……”
李自成説:“她敢!……”
牛金星説:“她是江湖響馬出身,處此時候,知道丈夫被殺,可能不肯奉詔進宮。”
李自成説:“你看着辦吧,儘可能留下她母子性命,免得皇后傷心。”
牛金星説:“陛下,慧梅於前年自盡;慧英新近成了寡婦,必然在皇后身邊日夜悲泣;慧劍又於井陘陣亡。如今只剩下紅娘子是有用的女將,平日為皇上所喜愛。倘若紅娘子不肯奉詔,率親隨將士逃走,臣將何以處之?”
李自成説:“不奉詔即以叛逆論處。她敢逃走,即將她捉拿歸案。你現在就代朕擬旨。只等你將李巖兄弟斬過之後,立即差官員去向紅娘子宣讀聖旨,看她敢不奉旨!”
牛金星心驚膽戰,下去在另一個屋子裏代李自成擬好聖旨,又回來恭敬地呈上御案。李自成看了一遍,蓋上玉璽,遞給牛金星,冷冷地囑咐一句:
“今晚務須辦好,朕等候你進宮覆命!”
牛金星望一眼李自成鐵青的面孔和充滿殺機的眼神,叩頭辭出。
黃昏時候,李巖兄弟滿心高興,一道騎馬來到相府門前。有二位相府官員,已經在大門外等候,迎接他們進去,將他們的隨身親兵留在前院,然後進入第二進院落。從大門起每過一道門,便有待衞數人躬身叉手,並有人高聲向內傳報。禮節十分隆重。
牛金星下階相迎,和李巖互相施禮。牛金星一把抓住李巖的手,説道:
“林泉,你與德齊明日即馳回河南,收拾中原亂局。皇上期望甚殷,願賢昆仲從此得展韜略,必建千秋宏業。”
李巖説道:“我兄弟碌碌無能,數年來未建寸功,辜負上思,深自慚愧。今去河南,仰賴皇上威靈和丞相廟算,巖兄弟得盡犬馬之勞,只要有裨於國,死而無憾。”
進入上堂屋以後,重新施禮坐下。相府僕人獻茶。牛金星問了李巖準備情況以後,説道:
“皇上已命吳汝義從各營抽調一萬精兵,步騎各半,今夜可以陸續開到城南,不誤明日開拔。”
當下酒宴擺好,堂下奏樂。因為是李自成命牛金星代為設宴餞行,所以李巖兄弟人席之前,先跪下叩頭謝恩。宴會上牛金星一面説些勖勉期望的話,一面心中七上八下。李巖兄弟畢竟是很有身份的人,叛逆的罪名也無佐證,而且同他並無冤仇,今晚由他將他們殺掉,他的心中十分不安。何況李巖兄弟既然罪行未彰,就這麼除掉二位將領,人們會對他牛金星怎麼看呢?如今顯然是李自成已經動了殺機,剛下令捉拿吏部尚書宋企郊,又殺了兵部尚書張元第,現在又借他的手來殺死李巖兄弟。這樣下去,文武大臣都會受到懷疑,説殺就殺,他自己也將前途莫卜。他身為大順丞相,國勢突變,如此險惡,苦無善策。皇上又這麼多疑,隨便殺人,凡此都是亡國之象。萬一大順迅速滅亡,他將如何自處?今晚是李自成命他誅戮大臣,而被誅殺的又恰恰是他的河南同鄉,又是他的鄉試同年,也是經他向皇上推薦的,這就更使他忽然產生了兔死狐悲之感。他又想到,皇上隨便一紙手諭就可將李巖兄弟除掉,什麼人都可以殺,當李巖兄弟在皇上面前的時候,他下旨將他們綁出殺掉,豈不乾脆,為何假手於他牛金星呢?為何,為何……
他一面同李巖兄弟談話,一面心中紛亂地想這想那,十分不安。後來他想,不殺李巖他也活不成,就冷靜下來,命旁邊的僕人斟上第三杯酒,向李巖兄弟舉起杯子,勸李巖兄弟多喝一杯。李巖兄弟趕快恭敬地站起來,雙手舉杯。牛金星右手按劍,左手持杯,也站起來,忽然收了笑容,説道:
“李巖、李侔聽旨!”説完將酒杯摔到地上。
李巖兄弟大出意外,震驚失措,趕快放下酒杯,渾身顫慄地跪到地上,等候宣旨。此時一羣武士手持刀劍,出現在他們背後。
牛金星手指也微微打顫,從懷中取出黃紙手諭,對着李巖兄弟宣讀:
諭牛金星:李巖、李作兄弟暗懷異圖,罪證確鑿,着即處死,以絕亂萌,而儆效尤。此諭!
李巖大呼:“天哪,天哪,臣李巖一片忠心……”
同時李侔也大呼:“冤枉!冤枉!”
牛金星厲聲喝道:“還不替我綁了,立即斬首!”
李巖兄弟的二十名親兵正在二門內東廂房中飲酒,也突然都被捉拿,推往偏院,亂刀砍死。
李俊的一個小校帶着兩名士兵在城中辦事,路過相府大門外,看見李巖兄弟的坐騎和另外二十匹戰馬,知道他們前來赴宴。忽然看見大門關閉,又聽見宅院裏有人大叫,隨即聲音寂然。小校知道必然有變,大驚失色,趕快出了城門,飛馳回營,向李俊稟報。李俊又飛馳來到紅娘子帳中,報告消息。紅娘子驚駭得説不出話來,簡直不相信會有此事。李俊催她速作逃走準備,並説道:
“嫂子,我們都可以死,你不能死啊。你要帶着侄兒,逃回河南,為大哥保存一點骨血。”
紅娘子命紅霞速作準備;李俊也下令將士們準備死戰,保護紅帥逃走。正在這時,忽報丞相府有官員來到,是一個官員帶着四名親兵,顯然不是來捉拿紅娘子的。這官員被迎進軍帳,紅娘子急忙問道:
“制將軍李巖兄弟現在何處?”
那官員臉色嚴峻,沒有回答,説道:“聖上有旨!”
紅娘子趕快跪下。只聽那官員宣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朕以李巖、李侔兄弟欲乘國家困難,背叛朝廷,幾次請兵,妄圖回河南別樹一幟,法所不容,已加誅戮。念紅娘子雖系李巖之妻,實不知情,且系皇后義女,恩同骨肉,朕既不忍將其連坐治罪,亦不忍見其飄零江湖。紅娘子平日深明大義,忠貞不二,務須體念朕誅殺叛臣,消滅亂萌之苦心,即日移住行官,避禍就福,母子保全。朕將差妥當官員護送汝母子返回長安,永遠恩養,富貴終身。至於健婦營,雖曾屢建戰功,然非軍中正規建制,使開回長安,妥善處置。倘有煽惑軍心、違抗聖旨者,殺無赦!欽此。
紅娘子哭着按慣例説了聲“謝恩”。那官員留下由牛金星代擬的上諭,出了軍帳,同從人策馬而去。紅娘子伏地痛哭。三歲的小孩子也牽着她的衣服大哭。
全營將士痛哭。
李俊催紅娘子火速逃走。紅娘子不肯逃。她認為不能怪皇上,全是牛丞相進的讒言,致有此禍。她要去面見皇上,為李巖兄弟鳴冤。李俊和左右竭力勸她連夜帶兒子逃走,到天明皇上不見她帶兒子去行宮,怪罪她違抗聖旨,派兵前來捉拿,再要逃生就難了。
三更以後,紅娘子將小兒子綁在背上上馬逃走,紅霞率一百多名親信健婦緊隨其後。其餘數百名健婦,一則認為皇上聖旨不應該違抗,二則有親人在大順軍中,不肯隨紅娘子逃走。大家走出村外,哭着送行。李俊率領着僅剩的數百名豫東子弟兵斷後。
這時,牛金星深怕紅娘子抗旨逃走,李自成會怪罪於他。於是一狠心,傳下捉拿紅娘子的命令,已經準備好的兩千精兵出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