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到了乾清門外,崇禎下馬,吩咐王承恩暫到司禮監值房休息,等候呼喚。他對於應該馬上處理的幾件事已經胸有成竹,踏着堅定的腳步走進乾清門。一個太監依照平日規矩,在乾清門內高聲傳呼:“聖駕回宮!”立刻有吳祥等許多太監跪到南路旁邊接駕。魏清慧和一羣宮女正在乾清宮的一角提心吊膽地等候消息,慌忙從黑影中奔出,跪在丹墀的一邊接駕。
崇禎沒有馬上進人乾清宮,想到皇后。袁妃、公主……馬上都要死去,他在丹墀上彷徨頓腳,發出沉重的嘆息。忽然一個太監來到他的面前跪下,聲音哆嗦地説道:
“啓奏皇爺,請皇爺不要憂愁,奴婢有一計策可保皇爺平安。”
崇禎一看,原來是一個名叫張殷的太監,在乾清宮中是個小答應,平常十分老實,做點粗活,從不敢在他的面前説話。他感到奇怪:這個老實奴才會有什麼妙計?於是他低下頭來問道:
“張殷,別害怕,你有何妙計?”
張殷回答説:“皇爺,倘若賊兵進了內城,只管投降便沒有事了。”
崇禎的眼睛一瞪,將張殷狠踢一腳,踢得他仰坐地上,隨即拔出寶劍,斜砍下去,劈死了張殷。這是崇禎平生第一次親手殺人,殺過之後,氣猶未消,渾身戰慄。眾太監和宮女們第一次看到皇上在宮中殺人,都驚恐伏地。看見皇上依然盛怒,腳步沉重地走下丹墀,吳祥趕快追上去,跪在他面前問道:
“皇爺要往何處?”
“坤寧宮!”
大家聽到皇上要去坤寧宮,一齊大驚,知道宮中的慘禍要開始了。吳祥趕快命一個太監奔往坤寧宮,啓奏皇后準備接駕,同時取來了兩隻宮燈,隨着皇上走出日精門,從東長街向北走去。魏清慧也趕快拉着一個宮女,點着兩隻宮燈,從乾清宮的后角門出去,追上皇帝。
周後正在哭泣,聽説皇帝駕到,趕快到院中接駕。崇禎一路想着,要把官眷中哪一些人召到坤寧宮,吩咐她們自盡,倘有不肯奉旨立刻自盡的,他就揮劍殺死,決不將她們留給賊人,失了皇家體統。因為考慮着他要親自揮劍殺死宮眷,所以他不進坤寧宮正殿,匆匆走進了東邊的偏殿。皇后緊緊地跟隨着他。跪在院中接駕的太監們和宮女們都站起來,圍立在偏殿門外伺候,戰慄屏息。
崇禎在偏殿正間的龍椅上坐下,命皇后也趕快坐下,對皇后説道:
“大勢去了,國家亡在眼前。你是天下之母,應該死了。”
周後對於死,心中早已有了準備。皇上的話井沒有出她的意料之外。她沒有説話,只是點點頭,表示明白。坤寧宮的宮女們知道皇后就要自盡,都跪到地上哭了起來。站在殿外的太監們因為宮女們一哭,有的流淚,有的嗚咽。
近三天來,周後因知道國家要亡,心中懷着不能對任何人説出的一件恨事,如今忽然間又出現在心頭。
一個月前,李自成尚在山西境內時,朝中有人建議皇上遷往南京,以避賊鋒,再圖恢復。朝廷上有人贊成,有人反對,使皇上拿不定主意。周後和懿安皇后通過各自的宮中太監,也都知道此事。懿安皇后是贊同遷都南京的,但她是天啓的寡婦,不便流露自己的主張。有一天託故來找周後閒談,屏退左右,悄悄請周後設法勸皇上遷都南京。後來,崇禎心結煩悶地來到坤寧宮,偶然提到李自成率五十萬人馬已人山西,各州縣望風投降的事,不覺長嘆一聲。周後趁機説道:
“皇上,我們南邊還有一個家……”
崇禎當時把眼睛一瞪,嚇得周後不敢再往下説了。從那次事情以後,在宮中只聽説李自成的人馬繼續往北京來,局勢一天比一天壞,亡國大禍一天近似一天。周後日夜憂愁,寢食難安,但又不敢向皇上詢問一字。她常常陪想,民間貧寒夫妻,有事還可以共同商量,偏在皇家,做皇后的對國家大事就不許説出一字!她痛心地反復暗想,她雖不如懿安皇后那樣讀書很多,但是她對歷代興亡歷史也略有粗淺認識。她也聽説,洪武爺那樣喜歡殺人,有時還聽從馬皇后的諫言!她小心謹慎,總想做一個賢德皇后,對朝政從不打聽,可是遇到國家存亡大事,她怎能不關心呢?她曾經忍不住説了半句話,受到皇上嚴厲的眼色責備,不許她把話説完。假若皇上能聽她一句勸告,在一個月前逃往南京,今天不至於坐等賊來,國家滅亡,全家滅亡!
她有一萬句話如今都不需要説了,只是想着兒子們都未長成,公主才十五歲,已經選定駙馬,尚未下嫁,難道在她死之前不能同兒女們見一面麼?她沒有説話,等候兒女們來到,也等候皇上説話,眼淚像泉水般地在臉上奔流。
崇禎命太監們分頭去叫太子和永王、定王速來,又對皇后説道:
“事不宜遲。你是六宮之主,要為妃嬪們做個榜樣,速回你的寢宮自縊吧!”
周後説道:“皇上,你不要催我,我決不會辱你朱家國體。讓我稍等片刻。公主們我不能見了,我臨死要看一眼我的三個兒子!”
皇后説了這句話,忍不住以袖掩面,痛哭起來。
這時,魏清慧等和一部分皇后的貼身宮女如吳婉容等都已經進人偏殿,她們聽到皇后説她臨死前不能見到兩個公主,但求見到太子與二王的話,每一個字都震擊着她們的心靈。第一個不知誰哭出聲來,跟着就全哭起來,而且不約而同地環跪在皇后面前,號陶大哭。站在門外的幾十名宮女和太監都跟着嗚咽哭泣。
周後本來還只是熱淚奔流,竭力忍耐着不肯大哭,為的是不使皇上被哭得心亂,誤了他處置大事。到了這時,她再也忍耐不住,放聲痛哭。
崇禎也極悲痛,在一片哭聲中,望着皇后,無話可説,不禁嗚咽。他知道皇后不肯馬上去死,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想等待看三個兒子一眼。嗚咽一陣,他又一次用袍袖擦了眼淚,對皇后説道:
“內城將破,你趕快去死吧。朕馬上也要自盡,身殉社稷,我們夫妻相從於地下。”
周後突然忍住痛哭,從心中噴發出一句話:“皇上,是的,只看兒於們一眼,我馬上就去死。可是有一句話我要説出:我嫁你十七年,對國事不敢説一句話,倘若你聽了我一句話,何至今日!”
崇禎明白她説的是逃往南京的事,嗚咽説道;“原是諸臣誤朕,如今悔恨已遲。你還是趕快死吧!你死我也死,我們夫妻很快就要在地下見面!”
周後並不馬上站起身來去寢宮自盡,想到就要同太子和二王死別,又想到臨死不能見兩個親生的公主,哭得更慘。崇禎見此情形,後悔不曾下決心逃往南京,不由得頓足痛哭。
坤寧宮正殿內外的幾十個宮女和太監全都哭得很痛。有一個進人偏殿的宮女暈倒在地,被吳婉容用指甲掐了她的人中,從地上扶了起來。
崇禎哭了幾聲,立刻忍住,命一個宮女速速奔往慈慶宮,稟奏懿安皇后,請她自盡,並説:
“你啓奏懿安皇后,皇帝和皇后都要自盡,身殉社稷。如今亡國大禍臨頭,皇上請她也懸樑自盡,莫壞了祖宗的體面!”
這時,太子、永王和定三,都被召到了坤寧宮偏殿。周後一手拉着十五歲的太子,一手拉着十一歲的定王,不忍離開他們,哭得更痛。永王十三歲,生母田皇貴妃,於一年半以前病逝。周後是他的嫡母,待他“視如己出”。他現在站在皇后的身邊痛哭。皇后用拉過定王的手又拉了永王,撕人心肝地放聲大哭。崇禎催促皇后説:
“如今事已至此,哭也無用。你快自盡吧,不要再遲誤了。”他又向一個宮女説:“速去傳旨催袁娘娘自盡,催長平公主自盡,都快死吧,不要耽誤到賊人進來,壞了祖宗的國體。”
此時,從玄武門上傳來了報時的鼓聲和報刻的雲板聲,知道四更過了一半,離五更不遠了。坤寧宮後邊便是御花園和欽安殿,再往後便是玄武門。玄武門左右,緊靠着紫禁城裏邊的排房,俗稱廊下家,住着一部分地位較低的太監。這時,從廊下家傳出來一聲兩聲雞啼,同雲板聲混在一起。
皇后一聽見雞啼聲,在心中痛恨地説:“唉,兩個女兒再也不能見到了!”她放開了太子和永王的手,毅然站起,向崇禎説道:
“皇上,妾先行一步,在陰間的路上等待聖駕!”
雖然她不再怕死,絲毫不再留戀做皇后的榮華富貴,但是她十分痛心竟然如此不幸,身逢亡國滅族慘禍。她臨走時心猶不甘,用淚眼看一眼三個兒子,看一眼馬上也要自盡殉國的皇上,同時又想到兩個女兒,深深地嘆了口氣。她兩天兩夜來寢食俱廢,十分睏乏,又加上腳纏得太小,穿着弓鞋,剛走兩步,忽然打個趔趄。幸而吳婉容已經從地上站起,趕快將她扶住。
崇禎望着皇后在一羣宮女的簇擁中走出偏殿,又一次滿心悲痛,聲音悽愴地對太子和二王吩咐:
“母后要同你們永別了。你們恭送母后回到寢宮,速速回來,朕有話説!”
因為五更將到,崇禎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想到馬上還要在宮中殺人,他深感已經精力不夠,吩咐宮女們:“拿酒來!快拿酒來!”宮女們馬上把酒拿來,只是倉皇中來不及準備下酒小菜。崇禎不能等待,厲聲吩咐:
“斟酒!”
一個宮女用金盃滿滿地斟了一杯,放在長方形銀盤中端來,擺到他的面前。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説道:
“斟酒!”
宮中釀造的御酒“長春露”雖然酒力不大,但是他一連飲了十來杯(他平生從來不曾如此猛飲),已經有了三分醉意。當他連連喝酒的時候,神態慷慨沉着,似乎對生已經忘懷。站在左右的宮女和太監們看到他的這種異乎尋常的神氣,而且眼睛通紅,都低下頭去,不敢仰視,只怕他酒醉之後揮劍殺人,接着自刎。然而崇禎只是借酒澆愁,增加勇氣,所以心中十分清楚。他停止再飲,向一個太監吩咐:
“傳主兒來!”
宮中説的“主兒”就是太子。太子馬上來到了偏殿,永王和定王也隨着來到,跪在他的面前。太子硬嚥説:
“回父皇,兒臣等已恭送母后回到寢宮了。”
“自盡了麼?”
太子哭着回答:“母后馬上就要自盡,宮女們正在為她準備。”
“你母后還在哭麼?”
“母后只是深深地嘆氣,不再哭了。”
“好,好。身為皇后,理應身殉社稷。”
他側耳向坤寧宮正殿傾聽,果然聽不見皇后的哭聲,接着説道:
“賊兵快攻進內城,越快越好。”
此時皇后確實已經鎮定,等太子和二王哭着叩頭離開,她嘆了口氣,命一個小太監在宮女們的幫助下,替她在寢宮(坤寧宮西暖閣)的畫樑上綁一白練,擺好踏腳的凳子。寢宮中以及窗子外和坤寧宮正殿,站立眾多宮女,屏息無聲,十分寂靜。吳婉容揮走了小太監,跪到皇后面前,用顫抖的低聲説道:
“啓奏娘娘,白練已經綁好了。”
皇后沒有馬上起身,輕聲吩咐:“快拿針線來,要白絲線!”
吳婉容不知皇后要針線何用,只好向跪在她身後的宮女吩咐。很快,宮女們將針線拿到了。吳婉容接住針線,手指輕輕打顫,仰面問道:
“娘娘,要針線何用?”
原來周後今年才三十三歲,想到自己生得出眾的貌美,渾身皮膚光潔嫩白,堪稱“玉體”,擔心賊人進宮後屍身會遭污辱,所以在上吊前命一個平日熟練女紅的年長宮女跪在地上用絲線將衣裙的開口縫牢。當這個宮女噙着眼淚,心慌意亂,匆忙地縫死衣裙的時候,周後不是想着她自己的死,而是牽掛着太子和二王的生死。她想知道皇上如何安排三個兒子逃出宮去,努力聽偏殿中有何動靜。但是皇上説話的聲音不高,使她沒法聽清。她又嘆口氣,望着跪在地上的宮女,顫聲説道:
“你的手不要顫抖,趕快縫吧!”
那個熟練針線的年長宮女,手顫抖得更加厲害,連着兩次被針尖扎傷了手指。吳婉容看在眼裏,接過來針線,一邊流淚,一邊飛針走線,很快將皇后的衣襟和裙子縫死。皇后對吳婉容説:“叫宮人們都來!”馬上,三十多個宮女都跪在她的面前。她用抽頭揩揩眼淚,説道:
“我是當今皇后,一國之母,理應隨皇帝身殉社稷。你們無罪,可以不死。等到天明,你們就從玄武門逃出宮去。國家雖窮,這坤寧宮中的金銀珠寶還是很多,你們可以隨便攜帶珠寶出宮。吳婉容,你趕快扶我一把!”
吳婉容趕快扶着皇后從椅子上站起來,向上吊的地方走去。她竭力要保持鎮定,無奈渾身微顫,兩腿癱軟,不能不倚靠吳婉容用力攙扶,緩慢前行。她頃刻間就要離開人世,但是她的心還在牽掛着丈夫和兒子,一邊向前走一邊嘆氣,幽幽地自言自語:
“皇上啊!太子和永、定二王,再不送他們逃出宮去就晚啦!”
偏殿裏,太於和永、定二王已經從地上站起來,立在父皇面前,等待面諭。崇禎忽然注意到三個兒子所穿的王袍和戴的王帽,吃了一驚,用責備的口氣説:
“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是這副打扮!”隨即他向站在偏殿內的一羣宮女和太監看了一眼,説:“還不趕快找舊衣帽給主兒換上!給二王換上!”
眾人匆忙間找來了三套小太監穿舊了的衣服,由兩個宮女替太子更換,另有宮女們替二王更換。崇禎嫌宮女們的動作太慢,自己用顫抖的雙手替太子系衣帶,一邊系一邊哽咽着囑咐説:
“兒啊!你今夜還是太子,天明以後就是庶民百姓了。逃出宮去,流落民間,你要隱姓埋名,萬不可露出太子身份。見到年紀老的人,你要稱呼爺爺;見到中年人,你要稱呼伯伯、叔叔,見到年歲與你相仿的人,你要稱呼哥哥……我的兒啊,你要明白!你一出宮就是庶民百姓,就是無家可歸的人,比有家可歸的庶民還要可憐!你要千萬小心,保住你一條性命!你父皇即將以身殉社稷。你母后已經先我去了!……”
當崇禎親自照料為太子換好衣帽時,永、定二王的衣帽也由宮女們換好了。在這生離死別的一刻,他拉着太子的手,還想囑咐兩句話,但是一陣悲痛,哽咽得説不出一個字,只有熱淚奔流。
皇后由吳婉容攙扶着,走到從樑上掛下白練的地方。她最後用淚眼望一望在坤寧宮中忠心服侍她的宮女們,似乎有不勝悲痛的永別之情。除吳婉容外,所有的宮女都跪在地上為皇后送行,不敢仰視。周後由吳婉容攙扶,登上墊腳的紅漆描金獨凳,雙手抓住了從畫樑上垂下的白練,忽然想到臨死不能夠同兩個公主(一個才六歲)再見一面,恨恨地長嘆一聲。吳婉容問道:
“娘娘,還有什麼話對奴婢吩咐?”
周後將頭探進白練環中,臉色慘白,她雙手抓緊白練,聲音異常平靜地對吳説道:
“我要走了。你去啓奏皇上,説本宮已經領旨在寢宮自縊,先到黃泉去迎接聖駕。”
周後説畢,將凳子一蹬,但未蹬動。吳婉容趕快將凳子移開,同時周後將兩手一鬆,身體在空中擺動一下,不再動了。宮女們仰頭一看,一齊放聲痛哭,另外在窗外的太監們也發出了哭聲。
崇禎聽見從皇后的寢宮內外傳來宮女們和太監們一陣哭聲,知道皇后已經自縊身亡,不覺湧出熱淚,連聲説:
“死得好,死得好。不愧是大明朝一國之母!”
他正要吩咐太監們護送三個兒子出宮,吳婉容神色慌張地走進偏殿,跪在他的面前説道:
“皇爺,皇后命奴婢前來啓奏陛下,她已經遵旨懸樑自盡,身殉社稷!”
崇禎睜大眼睛,望着吳婉容問道:
“皇后還説了什麼話?”
“皇后説道,她先行一步,在黃泉路上迎接聖駕。”
崇禎忍不住掩面痛哭。站在他面前的三個兒子跟着他放聲痛哭,沒有人能抬起頭來。
崇禎不敢多耽擱時間,他趕快停止痛哭,吩咐鍾粹宮的掌事太監趕快將太子和定王送往他們的外祖父嘉定侯周奎的府中,又吩咐一個可靠的太監將永王送到田皇親府中,傳旨兩家皇親找地方使他的三個兒子暫時躲藏,以後出城南逃。吩咐了太監們以後,崇禎因為將恢復江山的希望寄託在太子身上,他又對太子説道:
“兒啊,汝父經營天下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並無失德,不是亡國之君。皆朝中諸臣誤我,誤國……致有今日之禍。兒呀!你是太子,倘若不死,等你長大之後,你要恢復祖宗江山,為你的父母報仇。千言萬語,只是一句話,我的兒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恢復江山!……”他痛哭兩聲,吩咐太監們帶着太子和永、定二王趕快出宮。
他本來下旨:曾經被他召幸①過的女子,不管有了封號的和沒有封號的,都集中在錢選侍的宮中,等候召進坤寧宮中處置,也就是吩咐她們立刻自盡,不肯自盡的就由他親手殺死,絕不能留下來失身流賊。
①召幸--在崇禎朝,皇后和田、袁二妃的地位崇高,皇上可以到坤寧宮、承乾宮、翊坤宮中住宿,但別的妃嬪和被他看中的女子只能召到養德齋陪宿,天明時離開。這種辦法稱做“召幸”。皇帝同女子發生性行為,在封建時代叫做“幸”。
然而現在已經將近五更,住在玄武門內左右廊下家的太監們餵養的公雞開始紛紛地叫明瞭。崇禎不再叫等候在錢選侍宮中的宮眷們前來,他出了偏殿,轉身往正殿走去。
吳婉容知道他要去看一眼皇后的屍首,趕快跑在前面,通知宮女們止哭,接駕。崇禎進了坤寧宮的西暖閣,看一看仍然懸在樑上的屍體,他用劍鞘將屍體推了一下,輕輕地點頭説:“已經死訖了,先走了,好,好!”他立即回身退出,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出坤寧宮院的大門,向壽寧宮轉去。一部分太監和宮女緊隨在他的身後,有人在心中驚叫:
“天哪,是去逼公主自盡!”
聽見廊下家的雞叫聲愈來愈稠,崇禎的心中很急,腳步踉蹌地向壽寧宮走去。他雖然想保持鎮靜,在死前從容處理諸事,然而他的神志已經慌亂,只怕來不及了,越走越快,幾乎使背後的宮女和太監們追趕不上。
住在壽寧宮的長平公主是崇禎的長女,自幼深得父皇的喜愛。當她小的時候,儘管崇禎日理萬機,朝政揪心,還是經常抱她,逗她玩耍。她生得如花似玉,異常聰慧,很像皇后才人信邸時候。去年已經為她選定了駙馬,本應今年春天“下嫁”,只因國事日壞,不能舉行。此刻他要去看看他的愛女是否已經自盡,屍懸畫梁……他的心中忽然萬分痠痛,渾身戰慄,連腿也軟了。他想大哭,但哭不出聲,在心中叫道:
“天啊,亡國滅族……人間竟有如此慘事!”
住在壽寧宮的長平公主今年十六歲,剛才坤寧宮中的一個宮女奔來傳旨,命她自盡。她不肯,宮女們也守着她不讓她自盡。現在眾宮女正圍着她哭泣,忽然聽説萬歲駕到,她趕快帶着眾宮女奔到院中,跪下接駕。崇禎見公主仍然活着,又急又氣,説道:
“女兒,你為何還沒有死?”
公主牽着他的衣服哭着説:“女兒……無罪!父皇啊……”
崇禎顫抖地説:“不要再説啦!你不幸生在皇家,就是有罪!”
長平公主正要再説話,崇禎的右手顫抖着揮劍砍去。她將身子一躲,沒有砍中她的脖頸,砍中了左臂。她在極度恐怖中尖叫一聲,倒在地上,昏迷過去。崇禎見公主沒有死,重新舉起寶劍,但是他的手臂顫抖得更兇,沒有力氣,心也軟了,勉強將寶劍舉起之後,卻看見費珍娥撲到公主身上,一邊大哭一邊叫道:
“皇爺,砍吧!砍吧!奴婢願隨公主同死!”
崇禎的手腕更軟了,寶劍砍不下去,嘆口氣,轉身走出壽寧宮,倉皇地走到了袁妃居住的翊坤宮。崇禎走後,壽寧宮中的宮女們和公主的奶母仍在圍着公主哭泣。壽寧宮的掌事太監何新趕快從御藥房找來止血的藥,指揮年紀較長的兩個宮女將公主抬放榻上,為公主上藥和包紮傷口,卻沒有別的辦法。公主仍在昏迷中,不省人事,既不呻吟,也不哭泣。由於皇后已死,皇帝正在宮中殺人,壽寧宮中事出非常,掌事太監何新和奶母陳嬤嬤對昏迷不醒的公主都不知如何處理。幸而恰在這時,被大家素日敬愛的吳婉容來到了。
原來吳婉容等皇上走出坤寧宮後,不讓太監插手,同坤寧宮中幾個比較懂事和膽大的宮女一齊動手,將皇后的屍體從樑上卸下,安放在御榻上,略整衣裙,替皇后將一隻沒有閉攏的眼睛閉上,又將繡着龍鳳的黃緞被子蓋好屍體。她知道皇上是往壽寧官來,不知公主的死活,便跟在皇上之後奔來了。
吳婉容看見公主雖然被砍傷左臂,因皇上手軟無力,並未砍斷骨頭,更沒有傷到致命地方,醒來以後休養些日子就會康復。她將何新叫到壽寧宮的前廡下,避開眾人,小聲問道:
“何公公,你打算如何救公主逃出宮去?”
何新説:“公主已經不省人事,倘若我送公主出宮,公主死在路上,我的罪萬死莫贖。”
“不,何公公。據我看,公主的昏迷不醒是剛才極度驚懼所致,一定不會死去。你何不趁着天明以前,不要帶任何人,獨自背公主出玄武門,逃到周皇親府中?”
何新的心中恍然明白,説道:“就這麼辦,好主意!”
費珍娥已經出來,聽見了他們救公主的辦法,小聲懇求説:“讓我跟隨去服侍公主行麼?”
何新説:“不行!多一個人跟去就容易走露消息!”
費宮人轉求坤寧宮的管家婆:“婉容姐,我願意捨命保公主,讓我去麼?”
婉容説:“你留在宮中吧。讓何公公揹着公主悄悄逃走,就是你對公主的忠心。”
“可是我決不受賊人之辱!”
“這我知道。還是前天我對你説的話,我們都要做清白的節烈女子,決不受辱。一巳逆賊破了內城,你來坤寧宮找我,我們都跟魏清慧一起盡節,報答帝后深恩。”
吳婉容因坤寧宮中的眾宮人離不開她,匆匆而去。她同袁皇貴妃的感情較好,本想去看袁妃的盡節情況,但沒有工夫去了,在心中悲痛地説:
“袁娘娘,你沒有罪,不該死,可是這就叫做亡國啊!”
其實,此時袁妃並沒有死。她身為皇貴妃,國亡,當然要隨皇帝身殉江山,所以三天來她對於死完全有精神準備。當皇上在坤寧宮催周後自盡時候,她本來毫不猶豫地遵旨自盡,不料因為她平日待下人比較寬厚,宮女們故意在畫樑上替她綁一根半朽的絲絛。結果她尚未絕氣,絲絛忽然斷了,將她跌落地上,慢慢地復甦了。雖然她吩咐宮女們重新替她綁好繩子,重新扶她上吊,但宮女們都跪在地上,圍着她哭,誰也不肯聽話。崇禎進來,知道她因繩於忽斷,自縊未死,對她砍了一劍,傷了臂膀。因為他的手臂顫慄,加上翊坤宮一片哭聲,他沒有再砍,頓頓腳,説了句“你自己死吧!”轉身走了出去。
他奔到錢選侍的宮中。所有選侍、美人和尚沒有名目的女子都遵旨集中在那裏。這些平日同皇上沒有機會見面的女子,都屬於皇上的羣妾,有的還是宮女身份,她們同皇上並沒有感情,只是懷着一種被皇上冷落的“宮怨”和對前途捉摸不定的憂慮,等待着皇上處分。當崇禎匆匆來到時,她們嚇得面如土色,渾身顫抖着跪下接駕。崇禎命她們趕快自盡,不得遲誤。她們一齊叩頭,顫聲回答:
“奴婢遵旨!”
幾個女子向外退出時,有一個神情倔強的宮女,名叫李翠蓮,禁不住恨恨地嘆一口氣,小聲説道:
“奴婢遵旨盡節,只是死不瞑目!”
崇禎喝問:“回來!為什麼死不瞑目?”
倔強的李翠蓮返身來重新跪下,大膽地回答説:“我承蒙陛下召幸,至今已有兩年,不曾再見陛下,在陛下前尚不能自稱‘臣妾’,仍是奴婢。因為未賜名分,父母也不能受恩。今日亡國,雖然理當殉節,但因為在宮中尚無名分,所以死不瞑目。”
崇禎受此頂撞,勃然大怒,只聽刷拉一聲,他將寶劍拔出半截,對跪在面前的宮女-目注視。這宮女卻毫不畏懼,本來是俯伏地上,聽到寶劍出鞘聲,忽然將身於跪直,同時將脖頸伸直,低着頭,屏住呼吸,只等頭顱落地。崇禎是怎樣回心轉意,沒人知曉,但見他將拔出來一半的寶劍又送回鞘中,傷心地輕聲説道:
“你的命不好,十年前不幸選進末代宮中。如今大明亡國,你與別的宮女不同,因為曾經蒙朕‘召幸’,所以不可失身於賊。看你性子剛烈,朕不殺你,賜你自己盡節,快自己從容懸樑自縊,留個全屍。去吧,越快越好!”
李翠蓮叩頭説:“奴婢領旨!”
李翠蓮走後,崇禎知道天已快明,不敢耽誤,見有女子很不願意盡節,他猛跺一腳,揮劍砍倒兩個,不管她們死活,在一片哭聲中離開,奔回乾清宮。在他身殉江山之前,還有一件最使他痛心而不能斷然決定的事情,就是昭仁公主的問題。現在他下狠心了。
他有一個小女兒為皇后所生,今年虛歲六歲,長得十分好看,活潑可愛。他因為很喜愛這個小公主,叫奶母和幾個宮女服侍小公主住在乾清宮的昭仁殿,在乾清宮正殿的左邊,只相隔一條夾道。因為公主的年紀還小,沒有封號,宮中都稱她是昭仁公主。這小女孩既不懂亡國,也不懂自盡,怎麼辦呢?三天來他就在考慮着他自己身殉社稷之前在宮中必須處理的幾件事,其中就包括小公主。現在該處理的幾件事都已經處理完畢,只剩下昭仁公主了。
他匆匆回乾清宮去。過了交泰殿,快進乾清宮的日精門了,他一邊走一邊在心中説道:
“我的小女兒啊,不是父皇太殘忍,是因為你是天生的金枝玉葉,不應該死於賊手,也不應該長大後流落民間!兒啊,你死到陰間休抱怨你父皇對你不慈!……”
崇須進了日精門,不回乾清宮正殿,直接登上昭仁殿的丹墀。小公主的奶母和宮女們正在一起流淚,等待大難降臨,忽聽説皇上駕到,一齊擁着小公主出來跪下接駕。小公主已經在學習宮中禮儀,用十分可愛的稚嫩聲音叫道:“父皇萬歲!”她的話音剛落,崇禎一咬牙,手起劍落,小公主來不及哭喊一聲,就倒在血泊中死了。
奶母和眾宮女們一齊大哭。
崇禎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一般的太監和宮女都留在丹墀上,只有吳祥和魏清慧隨崇禎進了暖閣。崇禎回頭吩咐:
“快快拿酒!傳王承恩進來!”忽然聽見昭仁殿一片哭聲,他又吩咐:“酒送到宏德殿,王承恩也到宏德殿等候!”
崇禎吩咐之後,拉出素緞暗龍黃袍的前襟,將王白色袍裏朝上,平攤御案,提起硃筆,戰抖着,潦草歪斜地寫出了以下遺言:
朕非庸闇之主,乃諸臣誤國,致失江山。朕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不敢終於正寢。賊來,寧毀朕屍,勿傷百姓!
崇禎在衣襟上寫畢遺詔,拋下硃筆,聽見城頭上炮聲忽止,猜想必定是守城的太監和軍民已經打開城門投降。他回頭對魏清慧看了看,似乎想説什麼話,但未説出。魏宮人已經看見了他在衣襟上寫的遺詔,此時以為皇上也想要她自盡,趕快跪下,挺直身子,伸頸等待,慷慨嗚咽説道:
“請皇爺賜奴婢一劍!”
崇禎搖搖頭,説道:“朕馬上身殉社稷,你同都人們出宮逃命去吧!”
宏德殿在乾清宮正殿的右邊,同昭仁殿左右對稱,形式相同。往日崇禎召見臣工,為避免繁文褥節的禮儀,都不在乾清宮正殿,通常在乾清宮的東西暖閣,也有時在宏德殿,即所謂乾清宮的偏殿。
當崇禎匆匆地離開乾清宮的東暖閣走進宏德殿時,王承恩已經在殿門外恭候,而一壺宮制琥珀色玉液春酒和一隻金盞,四樣下酒冷盤(來不及準備熱菜)已經擺在臨時搬來的方桌上。崇禎進來,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猛然坐下,説道:“斟酒!”跟隨他進來的魏清慧立刻拿起嵌金絲雙龍銀壺替他斟滿金盃。他將掛在腰間的沉甸甸的寶劍取下,鏗然一聲,放到桌上,端起金盃,一飲而盡,説道:“再斟!”隨即向殿門口問道:
“王承恩呢?”
王承恩趕快進來,跪下回答:“奴婢在此伺候!剛才奴婢已在殿門口跪接聖駕了。”
崇禎對王承恩看了看,想起來王承恩確實在殿門口接駕,只是他在忙亂中沒有看清是誰。由於他馬上就要自盡,知道王承恩甘願從死,使他安慰和感動。他向立在殿門口的太監們吩咐:
“替王承恩搬來一把椅子,拿個酒杯!”
恭立在殿門口的吳祥和幾個太監吃了一驚,心中説:“皇上的章法亂了!”但他們不敢耽誤,立刻從偏殿的暖閣中搬出一把椅子,又找到一隻宮中常用的粉彩草蟲瓷酒杯。魏清慧立刻在瓷杯中斟滿了酒。崇禎説道:
“王承恩,坐下!”
“奴婢不敢!”王承恩心中吃驚,叩頭説。
“朕命你坐下,此係殊恩,用①酬你的忠心。時間不多了,你快坐下!”
①用--意義同以,古人習慣用法。
“皇上,祖宗定製,內臣不管在宮中有何職位,永遠是皇上的家奴,斷無賜坐之理。”
“此非平時,坐下!”
王承恩惶恐地伏地叩頭謝恩,然後站起,在崇禎對面的椅子上欠着身子坐下,不敢實坐。崇禎端起金盃,望着王承恩説:
“朕馬上就要殉國,你要隨朕前去。來,陪朕飲此一杯!”説畢,一飲而盡。
王承恩趕快跪在地上,雙手微微打顫,捧着酒杯,説道:
“謝聖上鴻恩!”
他將杯中酒飲了一半,另一半澆在地上,又説道:
“啓奏皇爺,城頭上幾處炮聲忽然停止,必是守城人開門迎降。皇上既決定身殉社稷,不可遲誤。即命內臣們搬運來引火的乾柴如何?”
崇禎的神情又變得十分冷靜,沉默不答,面露苦笑,以目示意魏清慧再替他斟滿金盃。魏宮人知道崇禎平日很少飲酒,以為他是要借酒壯膽,怕他喝醉,斟滿金盃後小聲説道:
“皇爺,賊兵已經進城,請皇爺少飲一杯,免得誤了大事。”
崇禎到了此時,又變得十分鎮靜,神情慷慨而又從容。死亡臨頭,事成定局,他已經既不怕死,也沒有愁了,所有的只是無窮的亡國遺恨。三天來他寢食均廢,生活在不停止的驚濤駭浪之中,又經過一整夜的折騰,親歷了宮廷慘禍,他需要多飲幾杯酒,一則借酒澆一澆他的胸中遺恨,二則增加一點力量,使他更容易從容殉國。他認為,北京城大,敵人進城之後,也不會很快就進人皇宮,所以他飲了第三杯酒以後,對魏宮人説:
“再為朕滿斟一杯!”
當魏宮人又斟酒時,王承恩第二次催促説:“皇爺,奴婢估計,賊兵正在向紫禁城奔來,大庖廚①院中堆有許多幹柴,該下旨準備在三大殿和乾清宮如何放火,再不下旨就來不及了!”
①大庖廚--在四華門內稍北,武英殿的西邊,東臨金水河,西靠紫禁城,與尚膳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