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出了宋門,就是一個岔路,一條向禹王台方向去,一條直往東去。直往東去的這條路要越過大堤,那裏是往商丘去的官馬大道。凡是出城的婦女,從曹門出去的,要在曹門大堤缺口處聚齊。從宋門出去的,或者到宋門大堤缺口處聚齊,或者到禹王台、繁塔寺聚齊。香蘭第一次走出宋門關,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看見往正東大堤的缺口處較近,堤上插着幾面小旗,堤下有許多帳篷和蓆棚,她便拉着小寶,隨眾人往那裏走去。
曹門和宋門的大堤口,還有禹王台和繁塔寺,都是收容出城的老弱婦女的地方。西城外的收容地是孤魂壇。北門外大堤口也有收容地方,但是從北門出城的老弱婦女較少。老弱婦女們到了收容地方,可以先在帳篷和蓆棚中休息一會兒,等領得了賑濟再走。從這裏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帶的安置出城災民事都歸田見秀掌管。李巖如今當了田見秀的副手。
每一個收容婦女的地方都安置了許多大鍋,煮有稀飯。為着防備官軍乘機出城襲擾,每個地方又部署了一二千步。騎兵,監視城中動靜。這時田見秀剛剛視察了曹門外收容老弱婦女的地方,又到了宋門外。他看見許多老弱婦女已經來到,便一再囑咐兵丁們要妥善安置這些餓傷了的老弱婦女。在宋門大堤外負責的是兩員偏將,一個是白旺,一個是李俊。田見秀對他們囑咐説:
“一定要讓老弱婦女們好生休息,能夠今天就去投親靠友的今天就去,不能今天走的就在帳中暫住一晚,明天再走。這些婦女餓了多時,身體無力,倘若晚上到不了親戚家,露宿曠野,十分不妥。”
説畢,他又看了看路旁的大木牌,那上面寫着闖王的禁令:“不許欺壓難民,侮辱婦女,倘有違反,定斬不饒。”他轉過身來對李俊説:
“子傑,這上邊的四句話,你要反覆向弟兄們講明,讓大家牢記在心。我們為救城中生靈,作此義舉,倘若有一點差錯,我們如何對得起這些婦女?又如何對得起城中百姓?”
李俊唯唯遵令。他知道,李巖原來也有此救活開封城中老弱婦女的主意,但沒有貿然向闖王提出。直到打敗劉澤清之後,才由田見秀向闖王竭力建議。為此一事,李俊對於田見秀更加欽佩。
田見秀又對白旺囑咐:“子傑照料出城婦女,安排她們投親靠友。你要隨時看着城內有沒有官軍出來,倘若出來,你立刻帶兵將他們趕盡殺絕,不許他們騷擾。”叮囑以後,他重新上馬,向禹王台方向奔去。
當田見秀走後不久,有一個青年小校,騎着一匹駿馬,後邊跟着四個騎兵,從北門馳向曹門,在曹門大堤稍作停留,又來到宋門。李俊認識他,是在汝寧投軍的王從周。他很喜歡這個小夥子,就把他叫住,問他來此有何事情。
王從周説:“我在找我的一家親戚。她們在開封城內住,要是出城,離宋門比較近,出曹門也可以。我想她們會乘今天這個機會出城來的,來找找試試。唉,恐怕不容易找到!”
“你的什麼親戚住在開封?住在哪條街上?”
“是一家表親,”王從周不好意思説明是他的未婚妻的家庭,“只知道住在鼓樓街北邊不遠的地方,靠近南土街西邊,可是街道名稱我已經記不清了。”
“她們家姓什麼?男人叫什麼名字?”
“她們家姓張,男人是一個秀才,名叫成仁。”
“她家的婦女你可認識?”
“我同這個表嫂倒是見過一面,可是那時我還小,如今也記不清了。”
“你在這一大堆婦女中間看一看,倘若有彷彿見過面的,你不妨問一問。”
王從周在出城婦女中走了一圈,並沒有見到似乎相識的人。他想找以前出城採青時見過的霍婆子,也沒有看到。李俊倒很細心,見王從周找不到,就高聲向婦女們詢問:
“有沒有張秀才家的婦女?請出來!”
問了幾遍,沒有人答應。李俊對王從周説:“你看,好像沒有來到這裏。莫非往禹王台和繁塔寺那邊去了?你到那邊先去看看,待一會兒再來這裏吧。”
王從周和四個弟兄飛身上馬,向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這裏香蘭剛剛走到這裏,王從周尋找她們的事,她一點不知。她遠遠地好像聽見有人問:“有沒有張秀才家的人?”但是聽不清楚,何況她第一次單獨出門,遇事小心謹慎,十分膽怯,不敢多言多語,更根本沒料到會有人尋她,怎敢隨便打聽?當王從周騎馬奔走時,她也看到了,斷沒有想到這竟是自家的親戚。她只是一個勁兒在心中感嘆:而今母子兩人,孤苦伶什,雖説要去投奔親戚,可是路途很遠,誰知能不能走到?可惜近處竟沒有一個熟人!這麼一路想着,她不禁又湧出了傷心熱淚。
她到了扎着許多帳篷和蓆棚的地方,出城的婦女都在這裏坐地休息。有些人因為過於飢餓衰弱或有病,坐下去後就倒在地上。小寶早就走不動了,不住啼哭。她牽着小寶,走進一個帳篷,在婦女們中間坐了下去。
附近砌起二十幾座土坯灶,上坐大鍋,有的鍋內已經煮好了粥,有的正在煮。灶下,火光熊熊。灶上,煙霧騰騰。小寶正在對新地方感到驚奇,忽然看見了粥,聞見香氣,不顧害怕,向母親哭着説:“我餓呀!我餓呀!”聲音是那樣悽慘,不僅香蘭聽了心如刀割,連義軍將士聽了也覺得非常難過。一個兄弟見小孩餓得可憐,不等香蘭自己去領粥,他便盛了兩碗,端來遞給香蘭和小寶。小寶伸出兩隻小手,可憐胳膊細得像兩根柴棒一樣。這個義軍兄弟遲疑了一下,怕孩子端不動這一碗粥。香蘭也看出孩子端不動,趕緊一隻手接了一碗。她把自己的一碗先放在地上,將小寶攬在懷裏,端着碗讓他喝粥。小寶多少日子沒有見過這樣又稠又香的粥了,自己抓着筷子,趕快往嘴裏扒。香蘭一看這樣不行:孩子餓得太久,喉嚨餓細了,腸子餓細了,吃得急了,會噎住,會嗆住;吃得飽了會撐壞腸子,甚至撐死。她只得奪過小寶的筷子,自己喂他吃,一面喂一面小聲説道:
“小寶,莫太急,莫太急,小口吃,小口吃。”
她自己也餓得頭昏,腸子裏頭咕嚕嚕連聲響,可是她不能自己先吃。她一面喂小寶一面想起招弟,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婆母,還有妹妹德秀,他們都仍在城內捱餓。這麼想着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有幾顆眼淚落在碗中,她不願小寶吃下眼淚,就接過小寶的碗來喝了兩口。施粥的碗都是大碗。香蘭看小寶吃得差不多了,怕他撐得太厲害,就把剩下的半碗奪過來,哄着他不要再吃了,留下半碗,待會兒再吃。小寶很聽話,加上實在疲倦得很,安靜地躺在媽媽的腿上,轉眼間便呼呼人睡。
香蘭這才自己端起碗來喝粥,一面看着小寶的睡相,心裏感到可憐。可憐的是孩子太苦。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守開封?把孩子餓成這樣!可是,孩子畢竟逃出了開封,如今倒是睡得踏踏實實的。她正在這麼想着,忽聽小寶在夢中叫道:
“奶奶,奶奶,快來吃粥!爹,快來吃粥!”
香蘭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不覺哽咽起來。對自己説:“在這兒舉目無親,母子倆如何能逃到蘭陽?”想着,想着,覺得前頭路一團漆黑。
吃過粥以後,各人領取三升粗糧。香蘭因為還帶着一個孩子,就領了六升粗糧。發放糧食以後,李俊吩咐婦女們趕快各自投奔親戚,不要在此久留,以免時間晚了,到不了親戚家,耽誤在中途。同時也説明,如果近處沒有親戚,今天可以住在帳篷中,明天一早起來趕路。有少數婦女想回城去,李俊説:
“我們大元帥傳諭,願回城去的聽其自便。”他又説:“可是明天如果城門關閉,不許出城,就沒有辦法逃出開封了。”
香蘭聽説可以返回城中,便不忍心離開丈夫和招弟,也不忍心丟下婆母和妹妹了。想了一陣,下定決心返回城中。未時剛過,她的體力恢復過來了,小寶也睡足了覺,有了精神。她不敢再遲疑,向李俊磕了頭,便提起包袱,背上糧食,左手拉着小寶,右手拄着棍子要回城裏去。李俊覺得於心不忍,追上幾步,勸她不要回城,以免一起餓死城中。她流着淚説:
“我不能眼看着親人在城裏捱餓。我現在把這點糧食帶回去,明日能夠出來我就再出來。要是官府不再讓婦女出城,我就同一家人死在一起。”
李俊見她是一個賢良的婦女,不覺嘆息一聲,心中十分感動。又問她姓什麼,她回答説姓張。李俊還想再問下去,由於有好幾個婦女同時過來向他問這問那,一時間很亂,只得作罷。
香蘭已經走出很遠,王從周又騎馬奔來。原來他在禹王台、繁塔寺兩地都沒有找到他所要找的親戚,深感失望。這時又向李俊問道:
“你這裏有沒有從鼓樓街北邊來的婦女?”
李俊猛然想起香蘭,説:“有一個好像是讀書人家的娘子,我知道她姓張,可是沒有顧得問她住在哪裏,不知是不是張秀才家的人。”説着,他用手指着城門方向,“你看,就是她,已經快進城門了。”
王從周手搭涼棚,向西望去,看見果然有一個婦女牽着孩子,揹着糧食和一個包袱,快到宋門關了。他不禁嘆氣説:
“唉!説不定就是我的親戚,可是沒有辦法追上了。”
李俊説:“説不定她明日還會出城來的。”
王從周説:“明日也許她不來了,也許她想出來卻出不來了。你想,誰曉得城中官府明日會不會繼續放婦女出城?”
李俊搖搖頭,深為惋惜地説:“這個娘子是個賢妻良母。她心中丟不開她的丈夫和她的婆母,真是個好娘子!”
當天,各門都有少數重回城內的婦女,總計約有一兩百人。官紳們因害怕城中軍民如仇的情況泄露出去,嚴令兵丁義勇,對回城的婦女妥加保護,不許搶奪她們攜回的糧食。香蘭儘管十分辛苦,進城門後擔驚受怕,畢竟趕在黃昏之前平安地回到家了。
雖然返回城內的婦女人數不多,但是立即產生了很大影響。不僅轟動她們的左鄰右舍,同街共巷,而且經過城門,經過大小街道,到處有人攔着詢問。關於婦女攜糧返回的消息飛快地傳遍城中,使城中居民對義軍的行事深感驚奇,暗中敬佩,也有想出城而又疑慮躊躇的饑民們感到鼓舞,不再猶豫。
張成仁一家意外地重新團圓,如同做夢,驚喜和悲痛齊上心頭,奶奶將小寶摟在懷中,香蘭將招弟拉到膝上,相對傷心哭泣。香蘭因為泣不成聲,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丈夫和母親的詢問,將出城後遇到的事兒述説清楚。左右鄰居都來問訊,將堂屋當間兒擠得滿滿的。大家明白了香蘭回來的經過以後,互相嘆息,有人稱讚香蘭好,有人對自己家中出城的婦女開始放心,有人拿定主意叫自己家中的年輕媳婦和閨女們明日出城逃生。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句話不敢説出,那就是稱讚李闖王必得天下,他的人馬果真是古今少有的仁義之師。
鄰人們散去以後,香蘭知道母親、丈夫、妹妹和招弟都在餓着,趕快去給他們煮了一點東西充飢,又將攜回的六升雜糧裝進一隻空缸裏,埋入地下。原來在西屋角有一個塌陷的地方,如今稍微刨深一點,就可以埋好,掩上舊土,堆一些破磚在上邊。她剛剛將糧食藏好,疲累不堪,正想休息,忽然聽見有人敲大門。她摹然兩腿發軟,心中慌跳,暗暗叫道:
“我的天,準是來搶糧食的!”
任憑外邊敲了幾次門,香蘭和丈夫只不應聲。母親顫抖地説:
“又是要命的兵勇!天呀,他們不見答應,會把大門砸開的!”
招弟聽説是兵勇來了,縮在奶奶的懷中大哭。一家人正在無計可施,忽然聽見彷彿熟悉的聲音叫道:
“成仁!成仁!”
因為招弟在大哭,所以叫門的聲音不能分辨清楚,隨後又聽見叫聲:
“哥!哥!快開門!”
張成仁陡然放心,説道:“是德耀叫門!”
香蘭接着説:“剛才叫門的是鐵口大哥!”
一家人如慶再生。招弟立時不再大哭,換成了硬嚥。成仁趕快答應一聲,站起來向外走,卻向母親和妻子説道:“他倆這麼晚回來,有什麼重要消息?”
王鐵口和德耀廝跟着來到堂屋。德耀起小跟着哥嫂過日子,衣服鞋襪都由嫂子親手做,飢飽冷暖全靠嫂子關心,一上堂屋台階,搶先帶着哭聲叫道:
“嫂子,你回來了!”
香蘭望着弟弟,沒有回答。她的喉嚨被一股熱淚堵住了。
坐定以後,王鐵口説道:“我聽説李闖王允許婦女們攜糧回城,想着李姑娘對婆婆很孝順,夫妻感情又好,猜想她必會回來,所以替德耀請個假,同他一道回來看看。成仁,你們夫婦決定下一步怎麼辦?”鐵口又朝着香蘭問:“李姑娘,你是什麼主意?”
香蘭哽咽説:“我既然回來,就不打算走了。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到陰曹地府也不分離。”
鐵口向成仁的母親問:“大娘,你老人家可也是這個主意?”
母親嘆口氣説:“我是快死的人,已經沒有主意了。自從她帶着小寶走後,我放不下心,就像是失去魂靈一樣。招弟不住地要找媽,哭個不停。你兄弟是個讀書人,嘴裏不言不語,怕我做孃的過於傷心,可是我聽見他揹着我唉聲嘆氣,也看出他眼裏常常是淚汪汪的,鐵口……”母親又哽咽又喘氣,停了一陣,艱難地繼續説:“鐵口,李姑娘説的是,既然回來了,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到陰間還能夠鬼魂相依。開封近處無親無故,讓李姑娘帶着小寶出城逃生,我死了也不放心。”
王鐵口深深地嘆口氣,搖搖頭説:“不然!不然!”
張成仁趕快問:“大哥有何主意?”
鐵口説:“我回來就是為要幫你們拿定主意,而且事不宜遲,必須今晚就拿定主意。”
“請大哥説出高見。”
“按照我説,李姑娘明日一早,帶着德秀姑娘、小寶和招弟趕快出城,萬不要留在城內。大娘有病,你同大娘留在城內,這是萬不得已,不留下別無辦法。既然一家六口人有四口可以逃生,為何都等着在城中餓死?難道你們願意連小寶也活活跟着你們餓死,你張家人除德耀外全都死光?其實,長久下去,我同德耀也將餓死!”
成仁的心頭一亮,説:“大哥!……”
鐵口接着説:“李自成確實有過人之處,近世罕有其倫。他能夠以無辜蒼生為念,知會守城大吏放老弱婦女出城就食,這樣行事實出我意料之外。我更沒料到,他向出城婦女們發過救濟糧之後,願返回城中者隨便,不加阻攔,仍然一體保護。此乃古今少有之事,竟然見之於今日!據我看,開封軍心民心,必將大變。本來老百姓從搜糧開始之後已經不恨賊而恨兵,今日之後,民心更難維繫,必將迅速瓦解。可是正因為李自成的這一手十分厲害,我斷定官府明日再放一天婦女出城,就會停止。所以,你們必須今夜拿定主意,讓他們四個人明日趕快逃生;稍遲一步,悔之晚矣!”
大家聽完王鐵口的話,覺得句句合理。經過一陣商量,只好按照鐵口的話拿定主意。王鐵口又囑咐一些話,帶着德耀走了。
第二天是八月十八日。香蘭因為要同丈夫和婆母分別,自己帶着妹妹和兩個小孩出城逃生,幾乎一夜不曾閤眼,總在哭泣。黎明時候,她先起來,替丈夫將常穿的衣服清點一下,一邊補補連連,一邊流淚。她實不想離開丈夫單獨活下去,可是為救孩子們,她只好忍痛離家。
母親也早早地起來,帶着德秀跪在神前燒香。這是家裏僅僅剩下的一點香,她洗了手,拿出來恭恭敬敬地點着,插進香爐。中間供的是恭楷書寫的“天地君親師”牌位和木製的祖宗神主,另外還供有木版套色印刷的關帝騎馬橫刀掛軸,紅綠兩種彩色已經隨着年深歲遠而變得十分古;日。她跪下去磕了三個頭,虔誠地默默祈禱,有時也不由得發出聲音。她禱告玉皇大帝、關聖帝君和祖宗神靈保佑她的兒媳、閨女、小寶和招弟平安出城,順利逃生。特別是為着小寶,她反覆哽咽禱告:
“請神靈保佑,小寶是我們張家的命根子。張家傳宗接代,就只剩下這一棵獨苗了。求求老天爺、關老爺和祖宗在天之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吧!”
她祝禱以後,又叫兒子和兒媳都進來跪下,向神靈磕頭祈禱,保佑媳婦們大小四口人一路平安。
這天早晨家裏煮的是一些山藥、茯苓和一些糠皮和雜糧。大家都吃了一點,讓兩個小孩子吃飽,惟有香蘭吃得很少,她寧肯餓着肚子走出城去,多留下些吃的東西給丈夫和婆母。快動身的時候,祖母一隻手拉着小寶,一隻手拉着招弟,哭得難捨難分。她又對香蘭千叮嚀萬叮嚀,要她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把小寶帶大,為張家留下一條根。香蘭聽了這話,失聲痛哭。德秀從未離開過母親,這時也在一旁捂着臉痛哭不止。張成仁畢竟是個男子漢,怕耽誤久了,官府變卦,不讓出城,於是一面揮淚,一面催她們趕快起身。
由於昨天有一部分婦女攜帶糧食回城,盛讚闖王的人馬如何仁義,如何出人意料地好,城中居民對義軍的疑慮消除,今日有很多婦女出城。左右兩家鄰居昨日沒有婦女出去,今日就有三個婦女帶着四個孩子,約好了與香蘭一起出城,香蘭為着等候鄰居,比昨天晚出發了一個時辰。她們是從宋門出城的最後一批婦女。
王從周很早就來到宋門外的大堤上,站在通往商丘官道的豁口處,等待親戚。等啊,等啊,等不到昨天李俊所説的那個婦女,失望得很,又騎馬往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與香蘭同行的鄰居婦女,因為都有親戚在陳留縣境,出了宋門關,就同香蘭、德秀分手,向東南方向去了。
香蘭一面走,一面想着丈夫和婆母,明白今日去後很難再見,今日的分手就是死別。她又想着自己是年輕媳婦,德秀是黃花閨女,太平年頭出門還難免路途風險,何況今日世道如此荒亂,誰知能不能走到蘭陽縣境?這樣想着,她一陣傷心,邊走邊哭。德秀也是邊走邊哭,同嫂子一直哭到大堤。
李俊看到她們來了,迎上去細問了她們的家住在什麼街道、男人姓甚名誰,然後大為高興,大聲地説道:
“啊呀!果然就是你們!大嫂,你們有一位親戚在這裏尋找你們,昨天就在尋找,剛才又來了一次。”
香蘭感到奇怪,説:“軍爺,我們在近處沒有親戚。”
李俊説:“有一個後生,姓王名從周,是汝寧人氏。他説是你們的親戚,難道你忘了不成?”
德秀聽到從周的名字,頓時臉紅,心口隨隨地跳,羞得低下頭去,躲在嫂嫂背後。香蘭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但又不懂這個王從周何以在義軍之中。她向李俊問道:
“你説的這個後生有多大年紀?”
“大約十八九歲。”
“好端端的,他怎麼來到此地?”
“幾個月前,我們大軍路過汝寧,他投了義軍,起初在馬棚裏餵馬,後來知道他認識字,又見他少年老成,就把他撥到元帥標營,如今當上了一名頭目。”
香蘭這才明白果然是他,脱口説道:“哦,我的天!這位王相公①,他是我家沒有過門的客②啊!”
①相公--長輩或平輩而年長的親戚對年輕人稱相公,表示客氣。
②客--河南人妻族的長輩或平輩而年長的人稱女婿為“客”,才結婚為“新客”,結婚前為“沒有過門的客”。
這句話使李俊也一愣,原來王從周與她們並非姑表關係,而是張家的女婿。他馬上派了一個親兵飛馬往繁塔寺一帶尋找王從周,要他趕快前來認親。
香蘭心中十分慶幸,覺得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位親戚,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她不住地説出感謝蒼天的話,又不時地偷望妹妹。德秀低頭不語,十分害羞,一方面她慶幸能夠在這裏遇見親人,另一方面她不知道應當如何同這未過門的女婿見面。當然她也暗暗地感謝蒼天,感謝神靈的保佑。
王從周來到的時候,香蘭們已經吃過施捨的粥。李俊帶着王從周來同她們見面。王從周先向香蘭行禮,香蘭趕快福了一福還禮,從周也十分羞怯,不敢看德秀,向香蘭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嫂子”,問道:
“你們打算去哪裏投奔親戚?”趁着説這句話,他偷偷地瞟了德秀一眼,並未看清她的面孔。
香蘭答道:“我們近處沒有親戚,只有在蘭陽縣境內有我們的舅家,現在只有往那裏去才能暫時躲避一下。可是路途很遠,我們又從沒有出過門,多麼困難哪!”話未落音,眼淚已經奔流。
王從周説:“嫂子,不要難過。你們今天就住在這帳篷裏,等我回去向長官稟報一下,看能不能明天找一個妥當人送你們到蘭陽親戚家去。”説着,他又用眼角偷瞟了德秀一眼,但德秀仍舊低着頭,使他看不清楚。
德秀也很想看看這位未過門的女婿,但又不敢抬起頭來,只看見他腳上穿着馬靴,腰間掛着寶劍。
當下他們在堤邊商量定了,香蘭等四口人今天就住在這帳篷裏邊,等着王從周去安排如何送她們去蘭陽縣。王從周來後,香蘭很想把這意料不到的喜事託人告訴丈夫和婆母,讓他們在城內放心。她就向周圍的婦女們打聽,果然有位同街坊的婦女要回城去,住的地方離張家不遠。她託這位婦女回城後給丈夫和婆母帶個口信,那婦女也答應了。可是等那婦女走到宋門關的時候,才知道城門已經關閉,牆壁上貼着官府的告示,糨糊尚未乾訖。一羣婦女圍立在告示前邊,聽一個返回城來的白鬍子老者唸了一遍,大家猛然失望,有的竟忍不住哭了起來。原來那告示是開封知府出的,藉口有流賊混人城中,奉撫台大人面諭,立即將五門關閉,不許老弱婦女回城,明日亦不再放人出城。婦女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悲嘆着、哭泣着回大堤上去。
香蘭聽到這消息後,十分難過,求李俊再想辦法。李俊搖頭説:“沒有什麼辦法。一定是城中官府因為昨日回城的婦女説了實話,怕動搖守城軍民的心,所以才這麼突然變卦。你們既然已經出來,又碰見了你家沒有過門的客,這就是天大的幸事。你們安心等待吧,從週一定會找到妥當的人將你們送到蘭陽。”
在蘭陽縣西鄉有一個宋家莊,這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周圍有一道土寨,住着幾十户人家。香蘭和德秀帶着兩個孩子,住在親戚家中。因為她們來時帶有王從周贈送的幾兩銀子,舅家又很熱情相待,所以日子過得也還安定。看看八月已過,重九將至,香蘭十分想念開封城中的丈夫和婆母,擔心他們是否還活在人間,經常皺着眉頭,心事沉重。
偏偏這時招弟患了病。鄉下缺醫少藥,儘管也請了一個兒科郎中給看病,又求了神,許了願,但發過幾天高燒後,轉成驚風,不幸死去。
香蘭哭得極慘,而且精神上也萎靡了,常常整天不吃飯,痴痴地想着女兒。後來她自己也發起燒來,昏沉沉地睡覺。德秀細心地照料嫂嫂,生怕她一病不起。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個消息,説太監劉元斌率領的京營人馬奉皇上聖旨去救開封,在豫皖交界處逗留很久,最近來到了蘭陽縣境。這一帶百姓早就聽説太監劉元斌的京營兵軍紀很壞,到處殺人放火,姦淫和擄掠婦女。所以聽説他的人馬來到,全村人心惶惶,一日數驚。不意這一驚,香蘭的精神反而振作起來。她自己是年輕婦女,擔心受辱;同時也為妹妹德秀擔心。德秀也是天天擔驚,發愁,夜間不敢睡覺,隨時準備躲藏,還時時想着一個“死”字。
過了兩天,京營兵果然來到寨中,殺了許多人,又放火燒了幾座房子,從十三四歲的女孩到五十歲以內的婦女,凡是沒有來得及逃走的,幾乎都被姦污。有的不從,被他們殺死;有的年輕婦女,長得不醜,姦污後被帶走。德秀也被捉到,正要拉她去姦污,恰恰路邊是一口深井,她猛地掙脱官兵的手,撲進井中。官軍來不及抓住她,罵了幾句,離開了井邊,另去搜索別的婦女。
香蘭這時正抱着小寶藏在附近的一個麥秸垛中,看見德秀投井,嚇得渾身戰慄不止。不料這時恰有一個軍官從旁經過,看見麥秸抖動,發出索索聲音。他順手用槍桿子將麥秸一挑,露出了香蘭和小寶。那軍官見香蘭雖然消瘦,卻長得很俊,喜出望外,猛地一把拖出來,當着小寶的面就要強xx她。她抵死不從,又是掙扎,又是哭罵,又是口咬。披頭散髮,衣服撕破。小寶大哭大叫,撲在媽媽的身上救護媽媽。那軍官大怒,提起小寶扔出去幾尺遠,幸而地上有麥秸,沒有摔死。香蘭看見小寶在地上掙扎着爬不起來,也哭不出聲,她像瘋狂一般,猛地坐起,照軍官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向小寶撲去。那軍官一怒之下,一耳光將她打倒在地,暈了過去。軍官望望她,火氣消了,趁着她無力抗拒,將她強xx。
香蘭清醒以後,哭着爬到小寶身邊,將孩子摟在懷裏。軍官命一個士兵將她從地上攙起來,拖着她往北走。她緊緊地拉着小寶不放。小寶也拼命抓住她,大聲哭叫:“媽呀!媽呀!”那軍官對她説:
“你好生跟我走,我救你母子兩個性命。你的小孩子長得怪好看,我很喜歡他。為着救你的孩子,你好生跟我們走吧。要不然,不光你活不成,你的孩子也活不成。”
香蘭想救小寶,但又想到今生無顏再見丈夫,打算一死完事,不肯跟他們走。她捱了許多打。士兵們還打小寶,打得孩子尖聲哭叫。並且威嚇説要殺小寶。她不忍心孩子吃苦,更怕他們殺害小寶,才慢慢挪動腳步。一路上她幾次想到自盡,一看見水井就想往裏跳,但看看身邊小寶,想着他是張家的命根子,就暫時放棄了自盡念頭。
後來不知走了多遠,她和小寶被扶上一匹老馬,小寶被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在生與死的思想纏繞中,騎着馬走啊,走啊,最後到了黃河岸邊。那裏停着許多大船,載滿官兵。她和小寶被送上一條船去,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已被這個軍官霸佔了。那軍官把她帶進艙中,又逼她一起睡覺,她不肯,軍官便拔出刀來説:
“你要跟着我,這孩子可以撫養成人。你要不願跟我,我先殺這孩子,再來收拾你。”
説罷目露兇光,拉着小寶就要到艙外去殺。小寶哭得慘痛萬分,抱着她的腿不肯出艙。到這時,香蘭不得已只好屈服了。以後她就跟着這個軍官生活,可是隻要軍官不在面前,她就痛哭不止,飯量一天天減少,人越來越憔悴。在悲痛和恥辱的日子裏,轉眼間重陽節來到了。
小寶的生日恰在重陽節。往年每到此日,香蘭都要為小寶做一件新衣服,做些好吃的東西,但現在她只好託那個軍官找來兩個雞蛋,煮了煮,算是給小寶做生。小寶對她説,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奶奶、爸爸,還有姑姑、姐姐,還夢見了叔叔。小寶畢竟太小,夢中情形説不清楚,但是他説,他很想念奶奶,很想念爸爸。
香蘭聽了這個夢,想着招弟、德秀都已經死了,丈夫、婆母和德耀説不定也已死在開封城中,莫非是全家鬼魂一起來給小寶託夢?這麼想着,她不禁痛哭起來。哭了好長一陣,趁軍官不在船上,她走出船艙,向西方望着哭道:
“天呀,你們都死了,何必再來尋小寶?我知道你們想念小寶,可是如今陰陽相隔,不能再見面了啊!我求你們在陰曹地府看顧小寶!”
當香蘭站在船頭上朝西方哭着祝告的時候,她的丈夫和婆母並沒有死。母親已經連着七八天卧牀不起。她剛才也做了個夢,夢見香蘭和小寶哭着回家,走進了大門。她迎上去,説道:“小寶,別哭,今兒是你的生日!”忽然她傷心地哭起來,被自己的哭聲驚醒。醒來以後,聽到外邊雨聲很稠,原來好幾天來開封就不斷下雨,今天雨下得格外大。
成仁聽見母親的哭聲,拄着棍子,艱難地來到面前,安慰母親説:“請媽媽不要發愁,我們還有一件皮襖,一日破皮箱,這些皮子都可以泡一泡,然後煮煮充飢,只要幾天內不死,説不定城就會破。只要闖王來到,放賑分糧,老百姓就有救了。”
母親告訴兒子:她不是怕餓死,而是夢見媳婦和小寶回來了,所以才哭了起來。成仁嘆口氣説:
“娘啊!如今已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想他們做啥呢?再説,他們四口人出城去都有了活路,你老也可以放心了。”
正在説話,只見王鐵口拄着一根棍子,一歪一歪地回來了。由於鄰家院子的大門開着,他不曾叫門,就從鄰家院子穿了過來。他如今是那麼瘦弱,簡直和過去變成了兩個人。本來是很強壯的一條漢子,現在卻駝着背,骨瘦如柴,脖子上青筋暴在外面,嘴也有點歪了。他已經很少再回來,但今天卻是冒着雨,踏着泥,艱難地走回來了。他一進屋就無力地坐了下去,對張成仁説:
“成仁,我今天沒有給你們帶吃的東西。我回來只是告訴你們兩個消息。我要不回來,沒有人會告訴你們,所以我不放心啊!”
“鐵口大哥,有什麼重要消息,你説吧。”
“德耀昨天夜裏逃走了。”
成仁一驚:“他逃到哪裏去了?”
“他們守城的義勇也是餓得沒有辦法。他約了幾個小夥子,昨天夜裏用繩子系在城頭上,縋下城去。臨下城的時候,被一個巡邏兵看見了,他們拔出刀子砍死了那個兵,幾個人趕快縋下城去。後來城上別的人聽見響動,趕出來朝城下放箭,又扔石頭,因為下了多天雨,弓弦濕了,鬆了,所以箭倒不能射遠,也射不準,傷不着他們。可是,那些石頭要是打着人,不死即傷,這倒使我擔心。究竟以後情況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成仁嘆了口氣,流下了眼淚,但沒有説別的話。母親在裏邊牀上聽見,哭了兩聲,也就罷了。因為如今大家都是命在旦夕,所以對親人的死也不像平時感到那樣難過,何況德耀也可能並沒有被石頭打着,已經僥倖逃了出去。
王鐵口又説:“還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對你説,這又是要命的事兒。”
成仁説:“也沒有什麼要命,頂多官府來抓我,説我的弟弟逃走了,向我要人。我隨時都準備着死,不放心就是老孃還躺在牀上。”
鐵口説:“不是這事。今天官府已經顧不得抓人了。”
“那是什麼事呢?”
“我上次同你説過李光-家造船的事,現在事情越來越奇怪,李光-家想造船,沒造成,又趕快秘密綁了一個木筏,不許僕人外傳。聽説巡撫、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在命人綁筏子。還有理刑廳的黃推官也在連夜命人綁筏子。你説這怪不怪?多少年來黃河沒有淹過開封城,可是他們為什麼都秘密地綁筏子?難道開封會被水淹麼?怪,大怪了!”
成仁也感到奇怪:“開封如果被淹,他們怎麼能夠料到呢?”
鐵口説:“所以我説很奇怪。這事我也不敢多猜,我回來只是告訴你,一定要準備一塊大的木頭,萬一水淹,抱住木頭就可逃生。”
説完以後,他不肯多坐,站起身來又説:“近幾天開封吃人的事情很多,還有父親吃了兒子的。我要趕早回去,免得天色稍晚,走路更加擔心。”
他冒着大雨,又從鄰家院子穿過,向着宋門方向走去。走過一條較長的衚衕,他遠遠地看見有兩個人蹲在那裏敲一個死人的腿骨。腿上已經沒有肉,他們是在敲破骨頭,尋找骨髓。這樣的事,王鐵口在城裏已經見過兩次,所以並不感到害怕。當他快走到那兩個人蹲的地方時,腳下一不小心,滑倒泥中。雨繼續下着。他忽然看見那兩個人從死人骨頭旁站起來。像兩個餓鬼似的,每人拿着一根棍子,目露兇光,艱難地向他走來。他心裏想道:“啊喲,這是來吃我的?”他拼命掙扎着要站起來,可是由於餓得太厲害,剛撐起半個身子,眼睛發黑,頭腦暈眩,爬不起來。正在這時,突然覺得頭頂上捱了一棍,猛然倒了,不省人事。
王鐵口走後,張成仁又走進裏屋跟母親談話。他們都不相信開封會被水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倒是想起今天是小寶的生日,不知道她母子倆現在哪裏。母親説:
“唉,今年小寶的生日沒有人替他做了!”
這時香蘭仍坐在船艙中,將小寶抱在懷裏,一面餵雞蛋給他吃,一面説道:
“小寶,今年這就是給你過生日了。要是我們能逃過這一關,明年太平無事,再給你做件新衣服吧。”
剛説到這裏,忽然間幾百條大船都騷動起來,一片吵鬧聲音。
香蘭仔細一聽,才聽到人們吵嚷説,朝廷派御史前來清軍,御史大人已快到黃河岸了。她不懂得什麼叫“清軍”,正在驚駭,那個霸佔她的軍官已帶着幾個兵丁來到船艙,叫她趕快出艙。後邊艙裏住着的女人也都被逼着出艙。香蘭不知道出艙有何事情,就走出艙來,小寶嚇得一面啼哭,一面拉着她的衣襟也跟着出了艙。這時那個軍官便逼着她立刻跳下水去。同時各船上都在逼婦女投水。滿河一霎時齊哭亂叫,婦女們紛紛被推落水中。香蘭這才明白是要殺她們婦女滅口。她望一眼滔滔黃水,並不怕死,不貪戀這樣的恥辱生活,可是她捨不得小寶,沒有立刻跳進水中。一個兵一把提起來大哭的小寶扔進黃河,但見水花一濺,便不見了。香蘭剛向着小寶落水的地方哭喊一聲,有人從她的背後猛力一推,將她推進水中。
過了很久,大約是過了一夜,她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破的茅屋裏,面前盡是陌生的面孔,男女都有。原來她被推下船後,立即被洪水沖走。黃河正在漲水,常有從上流衝下來的各種木料、傢俱,以及死的人和牲畜。香蘭碰巧抓住一根木料,死死抱住不放,因此忽而略微下沉,隨又漂起,得以不死,但後來也失去知覺。她憑藉這一根農舍屋樑竟然漂流了大約十里,被衝到河漫灘①水邊淺處,被一片蘆葦擋住。幸而被村民看見,將她抬回村中救活。這時她望望眾人,想了一陣,重新想起她被推下水去的經過。由於剛剛甦醒,渾身乏力,她沒有馬上説話。旁邊的老百姓嘆息説:
①河漫灘--沿河牀兩邊,由洪水淤積成的泥沙灘地,可以耕種,有的地方也有村落,但遇漲大水,便沒人水中。
“唉!昨天真慘哪,幾百個年輕婦女被官軍活活地扔下黃河,水面上漂滿了死屍。你好在還沒有斷氣,遇着我們打魚,把你救了上來。”
香蘭問道:“我的孩子呢?”
老百姓搖搖頭説:“不知道,沒有看見什麼孩子。”
香蘭這才完全明白,無力地哀哭起來。
救她的這些百姓都非常窮苦,但心都非常好,儘管自己生活十分艱難,還是弄了點東西給香蘭吃,要她好好休息。過了一天,香蘭的體力慢慢恢復了,但精神已經失常,瘋瘋癲癲。旁邊沒有人的時候,她就跑出來,跑到黃河堤上,呼喚小寶的名字,喚一陣,哭一陣,直到那些漁民發現後,把她拖回屋中。但只要別人一不注意,她就又跑了出來。這樣她幾乎天天都要跑到黃河岸邊哭喊。哭喊了幾天,喉嚨嘶啞了,神經更失常了,有時連飯都不願吃了。
交九月以來的連陰雨,在開封和上游下得較大,這一帶斷斷續續,下得較小,有時陰天,有時半晴。但是從上游來的洪水,日夜都在上漲。洪水早已越出了河槽,也漲滿了兩邊寬廣的河漫灘,沖刷着大堤。那些坐落在河漫灘中較高地方的許多村落,如今幾乎全不見了,有的地方只剩下點點的黑色的或淡灰色的樹梢,有的也許還露出來尚未沖走的屋脊。放眼望去,有許多地方,但見大水茫茫,無邊無岸。
可憐的香蘭,稍稍恢復了力氣以後,每天不斷跑到大堤上邊,望着黃河用嘶啞的聲音哭喊。她的眼睛,原先是明如秋水,如今因不眠和哭泣而通紅了。
她的衣服已經被自己撕破,一條一條地掛在瘦弱的身上,在深秋的冷風中飄動。
她的頭髮幾天來沒有梳過,帶着不曾洗去的泥沙和不曾梳掉的草葉,散亂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縷縷長髮在強勁的野風中飄動,中間夾雜着新出現的幾根灰白頭髮。
她在大堤上有時對着黃河呆呆凝視,有時腳步踉蹌地走來走去,彷彿在尋找失去的東西,亂走一陣便痴呆地停住,望着遠方哭喚小寶。有一次她實在衰弱得很,坐在大堤上,好久站不起來,只望着滔滔洪水,不斷哭喊:
“小寶你回來吧!小寶你回來吧!快快回來吧!小寶,我的嬌兒,你是咱張家的命根子,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媽媽在尋找你呀!……”
曠野寂靜,沒有回答,只有洶湧的風浪衝刷大堤,澎湃做聲,而無邊的洪水滔滔東流。
三四個村中婦女慌慌張張趕來,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她們害怕她撲進水中,從左右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攙起,勸她回去。她掙扎着不肯回村,望着河心邊哭邊説:
“小寶,我看見你了,看見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們。好孩子,你可要聽姑姑的話呀!……啊啊,我看清啦。沒有招弟,也沒有德秀,只有你可憐的一個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別人扔進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尖肉,我的可憐的兒呀!……”
這最後一句哭喚,簡直要撕裂人心,跟着是嘶啞聲嚎陶大哭。婦女們也都感動得哭泣起來。香蘭忽然轉過頭去,向着西方,望着開封方向,嚎喝聲變成了幽幽哀泣,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説出來下邊的話:
“小寶爹,我對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寶死啦,統統死啦。我不是不願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寶一命,給張家留下獨根。小寶爹,我不是無志氣、無廉恥,甘願失身的人。為着小寶,我苟活至今。唉,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陰間也無臉見你!”
她轉回頭來,對着黃河,想跳進水中。婦女們用力將她拖住,勸她不要輕生。她們説亂世年頭,清白婦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踏是常有的,用不着為這輕生。她們還勸她苟活下去,等待着開封解圍,夫妻團圓。香蘭一聽這話,重新嚎陶大哭。婦女們跟着哭泣,都不敢再提這話,勉強將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間,天氣完全放晴。二更以後,香蘭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來,逃上大堤,沿堤向東,一邊走一邊哭喊:
“小寶,我的嬌兒,你在哪裏?媽為你快要瘋啦。媽在呼喚你,呼喚了幾天。兒呀,你怎麼不答應媽呀?小寶,你快點答應一聲!……”
她從西向東走很長一段路,又回頭向西走,不停地哭喚,聲音嘶啞,幾乎呼喚不出聲來。曠野寂靜,悲風嗚咽,月色慘淡。小寶始終沒有回答,只有洪水無情地衝刷大堤,澎湃作響,滔滔東流。
好心的人們順着哭聲,將她找回,按在牀上,強迫她睡下。可是四更時候,她又逃了出來,走上黃河大堤,對着黃河哭喚小寶。主人們睡得正酣,不知道她又逃出。村中只有一個老人,在睡意——中似乎聽見從遠處傳來叫聲:“小寶你回來吧!”但是這聲音是那樣的啞,那樣的低,聽不清楚,所以不曾重視,只以為是出於他自己的疑心。
天明以後,主人不見了她,也聽不見大堤上有可憐的哭喚聲音。好心的男女們趕快來到堤上,卻沒見她。人們分別向東向西,沿堤尋找,找了很遠,竟沒有見到她的蹤跡,也沒有聽見她的哭聲,但見洪水滔滔,向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