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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二更過後,慧梅催呂二嬸回廂房休息,她獨自繼續等候。她望着第三次換的蠟燭又已經剩下很短,流着蠟淚。她聽見街上打着三更。她聽見三更過了,過了很久。四月夜短,也許快黎明瞭。她聽見遠處有馬蹄聲向近處走來,她正用心諦聽,那馬蹄聲竟忽然轉往別處,漸漸遠了,聽不見了。她忽然聽見城中有第一聲雞叫……她想哭,但沒有哭,深深地嘆了口氣,胡亂想道:在不愛丈夫時她沒有嘗過等候他的苦惱滋味,如今真心愛他,反而這般地嘗受苦惱,夫妻間的事兒就這麼沒有道理!

    這一支蠟燭着盡,她又換了一支。實在睏倦,支持不住,但不肯單獨上牀,只好靠在椅背上閉目栽盹。她做了一個夢,看見她同袁時中並馬而行,人馬前護後擁,説是奉命出征。她正在馬上觀望風景,忽被呂二嬸叫醒。她剛睜開睡眼,便聽見袁時中已經走進二門,正向上房走來。呂二嬸迅速退出,替他掀開門簾。慧梅喜不自勝,趕快到門口迎接。也許由於她太愛時中,竟然像初戀人久別重逢,心頭怦怦地跳了起來。

    袁時中一進上房,看見慧梅的如花美貌,光彩照人的一雙眼睛,忍不住就去抱她。慧梅怕被呂二嬸從簾外看見,一回身躲開了丈夫的手,還報他的是含着笑意的、深情而幸福的眼波。時中狂熱地向她撲去,她又躲開,走向紅燭。她的腳步,她的體態,是那麼矯健而輕盈。當丈夫又追上她時,她忽然吹滅紅燭,低頭不動,一任丈夫摟抱,百般温存。時中將她抱進裏間,邊走邊悄聲問道:

    “你今晚打扮得真美,簡直要我的命。你近來為什麼喜歡打扮?”

    慧梅悄聲回答:“你快放下我。放下我我對你説。”當時中將她放下以後,她偎倚在丈夫胸前,接着悄聲説道:“官人,有兩句古話,我記得下一句,上一句忘記了。”

    “什麼古話?”

    “女為悦己者容。”

    “啊,上一句是‘士為知己者死’。”袁時中明白慧梅的用意,接着説:“拿我來説,闖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就應該不惜粉身碎骨為他盡忠。”

    慧梅舉手撫摸着丈夫的臉頰,説道:“啊,官人,你的記性真好!”

    時中趁機試探:“你會不會一輩子像這樣愛我?”

    “你為什麼這樣問我?真奇怪!”

    時中遮掩説:“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着女人的心常常是靠不住的。”

    慧梅生氣地説:“瞎説!只有男人善變,豈是女人善變!我既嫁給你,就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袁家的鬼。俗話説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你是闖王的愛將,誓死擁戴闖王!”

    第二天清晨,慧梅尚在熟睡,袁時中為着部署軍事,以便率部叛逃,沒有驚動她,悄悄地起牀了。他走了幾步,轉回來站在牀前,重新看看慧梅的臉孔和蓬鬆的頭髮,俯身向她的臉上吻了一下,心裏説:

    “只要你跟我一心,隨我逃走,我就不會狠心對你!”

    這天,袁時中繼續派人向移駐開封附近的老府運送徵集來的糧食和草料,暗中將他的三萬人馬調集到杞縣附近,將一切應變方略都同幾個最親信的謀士和將領周密準備。到了下午,邵時信覺察出小袁營的人馬不像是準備往朱仙鎮開拔,但是沒料到會有叛變。黃昏時候,他覺得情況更可懷疑,小袁營似將有背叛行事,趕快去見慧梅。一進慧梅的住宅二門,看見袁時中笑嘻嘻地出來,慧梅也是滿面喜氣,送他到簾子外邊。他趁時中沒有看見他,將身子一閃,躲進女兵房中。他不去向慧梅報告他的疑心了。

    晚飯以後,袁時中派他的一親信中軍來告訴慧梅,從速準備二更起程,全營離開杞縣。慧梅心中興奮,問道:

    “不是原定後天方去開封城外麼?”

    中軍恭敬地回答:“回太太,大元帥傳下緊急口諭,説是有意外軍情,命我們小袁營暫不前往開封,火速整裝待命。”

    慧梅心中狐疑,但是絕未想到小袁營將要叛逃。她一邊下令火速準備,一邊派人將邵時信找來。時信團軍師劉玉尺派人叫他,正待前去,忽聞慧梅呼喚,便先來詢問何事。慧梅説:“邵哥,忽然軍情緊急,不知何事。你就留在我的身邊,以便隨時商量。”

    “可是劉軍師喚我前去,不知有何吩咐。”

    “啊,你去吧。”等邵時信走出二門,慧梅又將他喚回,説:“你哪兒也不要去,管他軍師不軍師!”

    當“小闖營”男女將士一切準備停當時,袁時中匆匆進來,將慧梅叫進卧室,從懷中取出闖王的火急手諭,遞給慧梅。慧梅看是闖王字跡,上寫道:

    大元帥手諭:頃得確報,丁啓睿糾集楊文嶽、左良玉共約十餘萬人馬,奔救開封。令仰袁時中接到此手諭後,即刻率領全營三萬將士,火速馳赴陳州附近堵御。如不能攔阻敵軍,可退至豫皖交界,然後從側背牽制。本大元帥將另派大軍,迎頭痛擊,予以全殲。切切凜遵勿誤!

    慧梅興奮地問道:“何時出發?”

    “即刻出發。”

    慧梅向窗外吩咐:“傳我將令,男女將士整隊,隨大軍迎剿官軍!”

    袁時中説:“倘若你覺着身子不好,可率領你的男女將士暫回老府,不必隨我作戰。”

    慧梅一愣,説道:“什麼話,遇打仗時我怎好同你分開!”

    時中説:“你同我一起也好。我已派兩千名精兵,步騎都有,隨你‘小闖營’前後護衞,縱然發生混戰,可保你萬無一失。”

    “哼,我在戰場上不是個紙糊的女將!”

    一更以後,小袁營三萬大軍將慧梅的“小闖營”裹在中間,匆匆地向東南出發了。

    邵時信終覺不能放心,留下一個親兵藏在杞縣城內,喬裝難民,在他的衣服裏縫了一個字條,對他説:

    “大軍走後,你趕快奔往朱仙鎮一帶,找到老府,將衣中的字條兒呈給闖王!”

    李自成命各營大軍向開封周圍開拔,另派一支人馬由田見秀率領,直向西去,路過中牟,攻佔鄭州、榮陽、新鄭、長葛諸縣,斷絕開封的西路接濟,同時為闖、曹大軍徵集糧草。李自成和羅汝才兩人和他們的老營,在各營大軍出發一天以後,才從陳留城郊拔營西去。他們預先商定,兩家老營將駐紮在開封城西大約二十里遠的閻李寨,但兩家老營出發較晚,距離朱仙鎮不遠就黃昏了。李自成和羅汝才因天氣悶熱,決定兩家老營停在朱仙鎮寨外打尖,休息,明日五鼓趁天氣涼爽,繼續趕路,而大批運送糧食和各種軍資的騾馬馱運隊、牛車和小車,早動身半日,在數千精鋭的步、騎兵的保護下走在前邊,已經過朱仙鎮向西北轉去,黃昏時在杏花營附近停下。

    老營剛在朱仙鎮附近停下休息,羅汝才的部下有人得到一個不曾證實的消息,趕快稟報曹操知道:小袁營從杞縣逃走了。曹操起初吃了一驚,但隨即又覺得未必可信。袁時中同李自成並不一心,這一點他同吉-早就心中明白,但袁時中叛變得這樣快,確實出他們的意料之外。連足智多謀的吉-,也認為袁時中逃走的消息不大可信,低聲説:

    “小袁營三萬大軍,突然全營逃走,事先不漏一點風聲,真是奇怪!我看,這個荒信兒很不可靠,要嚴禁在我們營中亂傳閒話。”

    曹操沉吟片刻,説道:“原來我們兩個私下説,闖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聽了老宋的主意,將好端端一雙姻緣拆散,硬將慧梅嫁給袁時中,説不定會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吃不完的後悔藥。你在營中等候新消息,我現在就去自成那裏看看。”

    吉-説:“倘若闖王還沒有得到稟報,請你千萬不要打聽,免得落個事前知道的嫌疑。”

    曹操笑一笑説:“我不比別人缺少一個心眼兒。”

    在李自成的老營中,剛剛有人風聞小袁營從杞縣逃走的事,但是沒有人信以為真,所以不曾稟告闖王知道。這消息只傳到中軍吳汝義的耳朵裏就止了。他想,袁時中最近深得闖王愛重,與慧梅也夫妻恩愛,沒有道理會忽然叛變。老府與小袁營將士之間在商丘時雖有些閒言碎語,不夠融洽,可是近日袁時中十分忠心,刻印了幾千小唱本,通令全營將士背誦,那些小小的芥蒂已經全然冰消。現在忽然傳言袁時中率領他的全營逃走,豈不荒唐?難道慧梅能夠答應麼?他疑心這謠言來自曹營,立刻暗中傳令不許在老營中再談此事,同時他也不急於稟報闖王,只派人往杞縣探聽究竟。闖王昨日通宵會議軍事,未曾閤眼,今日又忙於處理許多公事,然後行軍到此,實在疲睏,吃過晚飯就早早休息。

    當羅汝才來到時候,李自成果然睡了。吳汝義聽説大將軍來到,趕快出迎。汝才知道自成剛剛睡下,不讓汝義驚動,只向汝義問道:

    “子宜,有什麼新的軍情沒有?”

    吳汝義説:“沒有新的軍情,大將軍。”

    汝才又問:“我們兩個老營明日一早繼續往閻李寨去?”

    “是的,曹帥。大元帥沒有新的吩咐,自然仍按原計而行。曹帥來見大元帥有沒有緊急事兒?要我去叫醒他麼?”

    “不用叫醒闖王。既然開封方面沒有新的情況,自然要依原計而行。”羅汝才故意提到開封方面,避免以後吳汝義會疑心他事先就知道袁時中從杞縣逃走。

    吳汝義果然生了疑心,問道:“曹帥可聽到了什麼消息?”

    羅汝才笑一笑,隨口遮掩説:“我想,開封城中的那班文武大員都知道我們是來圍困開封,也會猜到我們必先動手搶收四郊麥子。他們的上策是出動兩三萬官軍練勇,在城外立寨,一則使我軍不能在郊外自由割麥,二則保護城中丁壯出城來搶割麥子。所以我想着放心不下,特意親自來見大元帥,問問有沒有新的情況。倘若城中出兵在近郊紮營,我們今夜就可以出其不意,派人前去劫營。沒有就省事兒,我也回帳中睡覺啦。他孃的,開封的文武大員們盡是草包!”

    送羅汝才出了營門,看着他同親兵們上馬去後,吳汝義回到自己帳中,趕快睡下,以便明日不到五鼓起身。

    約摸半夜時候,吳汝義被值夜的親兵叫醒,看見燭光中站着李巖,臉色嚴重。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他不禁大為詫異,一躍而起,趕快問道:

    “林泉,有何緊急事兒?”

    李巖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説了兩三句話,沒有讓旁邊的親兵聽見。吳汝義大驚失色,説道:

    “你等一等,我趕快去叫醒闖王。”

    “是得趕快叫醒闖王,立即決定辦法。”

    如今局面大了,在行轅宿營地方,總是專設一個較大的軍帳,作為李自成和他的文武要員們議事地方,有時他於議事後在這裏看書,辦公,留宿。今晚只有簡短的會議,然後李自成處理了一些公事,便去後邊高夫人的帳中休息。高夫人的寢帳外邊,夜間輪流有一個女兵和一箇中年僕婦值班。近一年多來已經不再怕會有官軍來偷營劫寨,派女兵夜間值班是為着隨時呼喚傳達有人。如今高夫人的身邊除有一大羣女兵之外,還添了十來個專管粗使的中年僕婦,多系從老營親軍的妻子中挑選的,行軍時都有馬騎。每逢闖王宿在高夫人的帳中,夜間值班就多增加一個年紀稍大的僕婦,為的是一旦有事,進入帳中方便。吳汝義匆匆地來到高夫人的寢帳門外,命值班的女兵和僕婦火速將大元帥喚醒,説他有緊急稟報。那僕婦同旁邊的女兵交換一個眼色,不敢怠慢,轉身走進帳中,將闖王喚醒。

    李自成不論多麼疲倦,夜間睡覺總是十分機警,有事叫他,照例一叫便醒,猛睜雙眼,忽地坐起,從不睡眼——遲疑貪枕。現在他不知發生了什麼急事,趕快披上衣服,趿着鞋走出帳外。高夫人被他驚醒,趕快從枕上抬起頭來,側耳諦聽。

    吳汝義揮手使女兵和僕婦退後,湊近李自成的耳朵稟報了小袁營從杞縣逃走的事。自成的臉色一變,憤怒地小聲説:“他媽的,竟有此事?……毫無良心!”

    吳汝義説:“是的,他竟然做出此事。”

    片刻沉默。高夫人知道出了意外大事,但不知是什麼事兒,心中暗暗驚詫,趕快穿衣起來,點着蠟燭。

    闖王向吳汝義吩咐説:“請林泉到大帳中等候。你趕快派人將牛先生、宋軍師叫醒,請他們速來議事。還有,捷軒和一功也來。你派人飛馬到補之營中,請他速來,速來!”

    吳汝義説:“是,我立刻派人分頭去請。還有,一更過後,大將軍來了一趟,想要見你,因你已經休息,他便走了,似乎有點奇怪。”

    自成機警地想道:難道他也知道了風聲麼?隨即向吳汝義問道:“你為什麼不稟我知道,讓我見他?”

    “我看你今日十分疲倦,他又無重要事,所以……”

    李自成截住説:“你火速親自去曹營,請大將軍前來議事!”吳汝義走後,李自成回到寢帳,趕快穿好衣服,高夫人一邊幫他扣衣釦,一邊小聲問道: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有人叛變麼?”李自成簡單地告訴她,袁時中已經叛變,率領小袁營全部三萬人馬從杞縣逃走了。説畢,大踏步向外走去。高夫人驀然一驚,幾乎站立不穩,喉頭感到壅塞,追在他的背後問道:

    “慧梅還活着麼?”

    當闖、曹大軍從商丘向開封進兵時候,李巖的一支人馬奉命在杞縣和陳留之間停留三日,負責徵集糧草。按照當時社會習氣,他應該趁機會回李家寨掃墓,與族人親戚見面。牛金星和來獻策都是通達人情世故的人,建議李自成讓李巖回家鄉看看。闖王欣然同意,並親自將此意告訴了李巖兄弟。李巖的手下將士也有很多人想回家看看的,要求李巖聽闖王的話回李家寨掃墓。但李巖另有一種心思,不肯回李家寨去。他雖然已經起義一年半,深受闖王禮遇,與朱家朝廷恩斷義絕,但是他竟然在心靈的深處擺脱不掉痛苦思想,總認為自己是父母的“不肖子”,愧對祖宗。他不肯回李家寨,也不讓李作代他回去,只着舊日管家範德臣同二十名騎兵回去,選擇一個日子,將湯夫人的棺材從祠堂移出,暫丘①在祖塋旁邊。當小袁營叛逃時候,範德臣和這二十名騎兵剛把事情辦完,還沒有離開李家寨。小袁營的人馬急於趕路,沒有進李家寨,經過圉鎮時稍事停留,打了尖以後繼續南奔,揚言是奉闖王命去截殺從豫南來救省城的官軍。範德臣等看出這事大有蹊蹺,就趕快回來,在朱仙鎮附近找到李公子兄弟扎的營盤,告訴李巖知道。李巖知道雖有官軍從豫南北來之説,但尚不知何時從豫南北來,闖王沒有命袁時中去截殺官軍,斷定必是叛變,所以親自連夜來稟報元帥。

    ①丘--棺材不正式埋葬,暫時浮埋或停放一個地方,書面語叫做“暫厝”。在河南口語中,浮埋叫做丘。

    李巖向李自成剛剛談過了範德臣帶回的消息,邵時信派來報信的親兵也到了。這個人化裝成小販模樣,趕到朱仙鎮一帶,但因人馬眾多,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元帥暫時駐地。他撕破夾祆的一角,取出邵時信匆忙中寫的字條,雙手呈給闖王,上邊寫道:

    小袁營雲奉闖王之命,往南堵御官軍,匆忙拔營謹此叩稟。

    李自成熟悉邵時信的筆跡,也看見過邵時信的這個親兵,雖然字條上沒有署名,他卻知道是時信的親筆。他又問了些小袁營拔營時的情況,便命這個人下去休息。李自成氣得臉色鐵青,默默不語,在大帳中走來走去。李巖坐在帳中,也不説話,等候牛、宋和劉宗敏等來到。

    高夫人自從破了洛陽以後,竭力避免干預軍中大事。這也是李自成的意見。他認為自己遲早要奪取江山,決不使前朝常有的後宮干政之弊再出現於他所創建的新朝。可是今夜是處理袁時中叛變的事,關係着慧梅的死活,她不能不來到大帳,希望商議結果既能夠嚴厲懲辦袁時中,也能夠救回慧梅。李自成望望她,很懂得她的心清,用眼色示意她在一隻行軍攜帶的小馬紮上坐下。

    牛、宋、劉宗敏和高一功很快來到,隨即羅汝才也到了。汝才因與手下人擲色子,尚未睡覺,一聽吳汝義説大元帥請他緊急議事,他便。心中明白,命親兵們立即備馬,飛馳而來。在親兵備馬時候,吳汝義將袁時中帶着小袁營全部人馬從杞縣叛逃的消息告訴了他,他佯裝毫無所聞,心中感覺可笑,恨恨地説:

    “哼,竟然會有此事!”

    大家都到了,只有李過駐地較遠,尚未趕到。李自成自從崇禎十三年十月間進人河南以來,事業和威望一直如旭日東昇。中州百姓都將他當成救星,編為歌謠,到處傳唱。他自己和左右文武都認為他是“天生聖人”,幾年內必坐江山。因為有這種環境氣氛和大大不同於往日在艱難困苦中的心理狀態,所以他在一時間很容易受了袁時中的欺哄,根本沒料到袁時中會突然叛變,率全營人馬逃走。他如今不僅十分氣忿,而且為損傷了自己的威望而深感痛苦和愧悔。當大家紛紛議論如何派兵追剿袁時中時,只有李自成和高夫人一言不發。李自成巴不得立刻將袁時中和劉玉尺等人捉到,斬首示眾,以泄心頭之恨,並且為背叛者戒。然而他這個平日多謀善斷的人,竟然在意外的精神打擊下,一時心中躊躇,拿不定主意。他現在正要用全力圍攻開封,預料朝廷必然要用最大的力量來救開封,如今正當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分兵追剿袁時中,必然要減弱圍攻開封的兵力,還必然要死傷許多有用的將士,因此他不想馬上動武。可是,倘若不將袁時中消滅,別人就會輕視他,還會在背後嘲笑他。現在距袁時中從杞縣叛逃已經有一個白天和兩個夜晚,走了很遠,未必能夠追上。袁時中對豫東地理很熟,縱然能夠追上,也未必能夠將他一戰剿滅。倘若戰爭糾纏過久,損兵折將,牽動圍攻開封大計,縱然勝利,也可能得不償失。還有,倘若對袁時中逼得過急,他帶着三萬人馬投降了正在豫南的了啓睿或楊文嶽,豈不為害更大?……

    李過到了。事情他已經知道,所以他帶着一臉怒容走進大帳,沒有坐下便向闖王和大家問道:

    “如何決定?派誰追剿?”

    闖王沒有做聲,別人也不做聲。高一功示意讓他在一隻小馬紮上坐下。

    李過不肯坐下,看一眼宋獻策和牛金星,接着説:“當日袁時中剛投降就請求結親,我就覺着有鬼,不可相信,免得吃了後悔藥。幸而我一功舅説了一句,不能將蘭芝許配給他。結果由軍師們出主意,將張鼐和慧梅的姻緣拆散,將慧梅作為闖王的養女嫁給姓袁的。將慧梅作為闖王養女,我一百個贊成。這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長大的,自幼兒聰明伶俐,有忠有義,也練出一身武藝,在我二嬸的身邊出生人死,幾次立了大功。硬把她嫁給那個從野地飛來的姓袁的,下場如何?如今還活在人間麼?”他想着慧梅如不是已經被殺,便很快就會被殺,不禁恨恨地嘆了口氣。隨即坐下,接着説道:“我當時就不同意這樁婚事,搖旗和漢舉們也不同意,可是等大家知道時,木已成舟啦,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啦。我只能暗地裏頓頓腳,希望姓袁的有點良心。如今事已至此,光想着後悔藥難吃沒有用,要趕快派兵追趕,殺他個片甲不留。派誰去,商定了麼?”

    宋獻策和牛金星一直擔心高夫人會説出來對他們抱怨和責備的話,不斷地偷偷打量高夫人的沉重臉色。他們沒料到由李過開了腔,用這樣從來沒有用過的神色和口氣對待他們,使他們只有慚愧,除掉苦笑外無言以對,神情十分尷尬。

    闖王低着頭沒有做聲。儘管他不滿意李過責備牛、宋的話説得太直,但是他自己也心中悔恨,不能責備侄兒直言。他怕高夫人也忍不住對牛、宋説出來不好聽的話,兩次望她。高夫人懂得闖王的眼色,所以她不曾在侄兒對牛、來説過抱怨話以後接着説一句話,只是深深地嘆一口氣,用袖頭揩去了為慧梅湧出的兩行熱淚。

    曹操在心中看笑話,卻不得不説道:“已經過去的事不用再提啦,如今只趕快決定如何處置吧。兵貴神速,再不派兵追趕,小袁營就逃進穎州地界,向南投降了啓睿,向東投降朱大典,都很容易。大元帥,倘若你認為圍攻開封要緊,別的人馬分不出來,命我的曹營人馬去追剿如何?”

    李自成回答説:“家雞打得堂前轉,野雉不打一翅飛。野雉是活的,飛就讓它飛吧。”

    大家聽了李自成的話都覺突然,摸不準到底是什麼用意。有人暗想:這樣任袁時中逃走不管,未免太寬大了。

    劉宗敏平時往往容易暴怒,令人生畏,但現在他一直冷靜地想問題。他在心中抱怨牛、宋當日不該勸説闖王將慧梅許配袁時中,但是他想着闖王待牛金星以賓師之禮,拜宋獻策為軍師,不能因他們一時慮事有誤而多加責備,使他們面子上下不了台,引起文武不和。他也明白闖王既恨袁時中的叛逃,又擔心對袁時中逼得緊了會促使他投降官軍,另外又擔心慧梅會被袁時中殺害。趁着大家在沉默中,他抬起頭來望着自成問:

    “大元帥,這件小事交給我處置可以麼?”

    自成問:“你如何處置?”

    “我想,既不能不派兵追殺一陣,也不必逼得過緊,免得他投降官軍過早。也不要使他對慧梅下毒手。目前能夠按這樣想法處置,方算妥當。”

    羅汝才不禁心中一驚,點頭讚歎:“慮得細,慮得是!捷軒不愧是大將之才,忙中不亂。”

    自成説:“捷軒,你將你的辦法全説出來,讓大家商議一下。”

    宗敏説:“請補之辛苦一趟,去追趕小袁營。先禮後兵,勸説袁時中趕快回頭,做錯的事決不追究。我估量袁時中一定不聽勸告,大概免不掉會廝殺起來。補之可以殺敗小袁營,但不一定會捉到袁時中,也不能……”

    李過插言:“既然動兵,就得盡我的力量捉到他或殺死他,不留後患。”

    宗敏接着説:“補之,你聽我説。我們目前作戰的着眼點是在開封,既要四面圍困開封,還要準備殺敗各路援兵,不應當分散兵力。小袁營有三萬人馬,要將它包圍消滅,少説也得五萬人馬,還得拖長時日,窮追不放。在目前這樣分兵作戰,我們不幹。我們不能讓袁時中這小子拖住一條胳膊。”

    李過問:“你給我多少人馬?”

    “我打算給你……頂多一萬五千人馬,一半騎兵,一半步兵。更多的人馬沒有。”

    李過沉吟説:“只給這一點人馬,我只能追上他,狠狠給他一下教訓,不一定能夠消滅他,捉到他。”

    宗敏點頭説:“對,對,正是這個意思。倘若追上他,你只需狠狠教訓他一頓,使他損兵折將,知道疼痛,大傷元氣,但還要適可而止,不逼他過早地投降官軍。你還得使他認為對慧梅不下毒手,於他有很大好處。”

    李過微微一笑,説:“我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給我出的是一道難題,這文章要做好很不容易。”

    劉宗敏轉向李自成,問道:“大元帥,你看,這篇小文章就這麼做法,不必小題大作,行麼?”

    自成點點頭,然後向大家問:“你們各位有何意見?”

    羅汝才首先稱讚説:“高明,高明。我根本沒想到這個題目的文章應該這麼做,果然是捷軒慮得周到!”

    牛金星説:“追上小袁營之後,可以宣示大元帥德意,凡將士願倒戈回老府的一律免究,另有重賞。補之將軍出發時要多帶銀子,以備陣前賞賜。如此恩威並施,有勸有懲,小袁營多數脅從之眾,不難瓦解。”

    宋獻策接着説:“還要帶去大元帥手諭一道,勸諭袁時中勿信讒言,妄生猜疑,致令親者痛,仇者快。望他翻然悔悟,速偕慧梅來歸,將待他恩情如初,一切錯誤不提。”

    高一功説:“慧梅在我們老八隊中是有功之人,況且已經是闖王養女,不能不救她回來。按她的性子説,當她一旦明白了袁時中背叛闖王,她必不善罷甘休。補之帶兵前去,一定要查明問清,慧梅到底死了沒有。倘若她還沒死,那陪嫁的四百多男女親軍是不是還在她的身邊。補之,你這次去,倘若能救慧梅回來,當然是最好不過;如不能救她回來,要設法使袁時中不敢殺她。”

    李過説:“高舅説的是,我的騎兵如果能衝進袁時中的駐地,自然要將她救出,接她回來。不過,聽説她已有喜了,誰知她如今變心了沒有?”

    高夫人想起慧梅出嫁的情形,實在又痛苦又惱恨,正想找題目,立刻對侄兒憤憤地説:“補之,你剛才還説慧梅也是在你的眼皮下長大的,為什麼忽然又説這話?慧梅決不會背叛闖王。你看吧,她會死在袁時中的手中!”

    闖王不希望她對宋獻策等説出氣話,勸説道:“我們正在商議辦法,你不用擔心嘛。”

    高夫人説:“不管用什麼辦法,以保住慧梅的性命要緊。如今她的身邊只有四百多男女親軍,雖説都是挑選的好樣的,對慧梅也忠心耿耿,可是畢竟是在袁時中大軍挾制之下,袁時中要殺害慧梅,他們也會全部死去,決不止慧梅一個被害。”高夫人越説越激動,突然轉向宋獻策,“軍師啊,這親事是你們慫恿成的,你們要救慧梅的命,將她和那四百多人馬還給我。還有慧劍,你們是認識的,她哥哥是黑虎星,在開封城下中炮受傷而亡。兩三年前在商洛山中時候,他將妹妹託付給我,説:‘嬸孃,我只有這一個妹妹,今後全靠你老人家照料她。她歲數還小,雖然有一身武藝,可是不懂事。’倘若這個黑妞也隨着慧梅死在小袁營,你們這些做軍師、出主意的,怎麼對得起地下的黑虎星啊?”

    這一段話説得宋獻策臉上熱辣辣的。牛金星也覺得十分難堪,只得勉強説道:“請夫人放心,必有妥善辦法,將慧梅姑娘救回。”

    高夫人眼圈一紅,説:“縱然能夠將她救回,可是姑娘已經嫁了人。殺了她丈夫,留下她守寡一輩子。她今年虛歲才二十一歲,叫她以後如何活下去啊。都是你們當日出的好主意!”説畢,憤憤地起身便走,一面走一面流着眼淚。牛金星和宋獻策趕快站起來送行,但是她頭也不回,沒有同他們打個招呼。

    李自成向他的侄兒問道:“你什麼時候動身?”

    李過説:“馬上準備停當,五更動身。”

    李自成望望李巖:“林泉還有什麼高見?”

    李巖説:“我想,袁時中不得已時必投朝廷。朱大典遠在鳳陽,中間有黃得功的人馬隔着,他往東去投朱大典不容易。丁啓睿如今駐軍在汝寧一帶,他去投了啓睿比較容易。補之在追趕小袁營時,可派出一支輕騎,馳至陳州與商水之間,虛張聲勢,攔住他南去之路。另外,以夫人名義給慧梅姑娘書信一封,先敍思念之情,知其仍在人間,心中稍慰。然後囑其勸説袁時中不要上他人之當,趕快懸崖勒馬,回來叩見元帥請罪,保其平安無事,恩寵不減。縱然自生猜疑,暫時不肯回來,闖王因有汝在,已囑汝補之大哥不要窮追,留個轉圜地步。只要汝在,時中不降朝廷,一切好説,縱然時中一二年內不回來也不要緊。倘若汝不幸遭毒手而死或時中投降朝廷,二者有一,則從此與時中恩斷義絕,勢成不共戴天,等等。將這些話寫進書子。陣上捉到敵兵,多給銀子,收買他將書子送給慧梅。這書子必會被袁時中看見,讓他在心中琢磨出得失利害。”

    大家都點頭贊成。闖王命牛金星替他寫一道給袁時中的勸諭,李巖替高夫人寫一封給慧梅的書信。會議就到此結束了。

    離開杞縣的第二天,慧梅已經看出來袁時中和小袁營的行蹤可疑,又經邵時信將各種情況告了她,她斷定袁時中已經背叛了闖王,她受了欺騙和裹脅。她當時不願再走,派人將時中請來問話。可是袁時中早有準備,在行軍時將她的四百多名男女親軍,前後左右圍得水泄不通,挾制他們一定要跟着大軍一起走。慧梅忿怒地説: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你死,不是我要殺你,而是闖王要派人馬來處置你。我死,是因為你要殺我;你不殺我,我不會跟着你背叛闖王。”

    袁時中苦苦勸她一起走,什麼出嫁從夫啦,又是什麼年輕夫婦要和睦啦,説了一大通。可是慧梅板着臉,讓手下的四百多名親軍擺好了拼命的架勢,堅決不走。在一瞬間,袁時中曾經想殺掉她。但稍一轉念,仍覺不忍,畢竟他還是很喜歡慧梅的,特別是他知道慧梅已經懷孕了,而他又是很想孩子的,所以他決定無論如何不發脾氣。他又對慧梅説:

    “不管你多麼不聽我的話,我是不忍心殺你的。我知道你懷了孕,這是我的骨血,説不定還是個男孩。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你手下的男女親軍,只要他們不先動手,我決不會動他們一根毫毛。我只是勸你跟我一起走;不走,我們都要被害。我本來並不想離開闖王,可是闖王聽信了周圍人的閒言,對我很不放心,聽説就要動手殺我,我沒有辦法,才帶着人馬逃走。這只是暫時離開,等闖王將來明白我對他忠心耿耿,我自然還會回到他的大旗下邊,替他盡忠效力。”

    慧梅流淚説:“你若肯回到闖王麾下,我願意百依百順,服侍你到老。我既然已經嫁給你,不會不把你當丈夫看待。可是你要是背叛闖王,投降官軍,要我跟你走,就休想。夫人每次問我,我都為你掙面子,説你忠心耿耿保闖王打天下,可是你現在卻叛變了,你説我活着還有什麼臉去見夫人,還有什麼臉去見闖營的將士?”

    兩個人又爭了半天。不管袁時中怎麼勸,慧梅總是不走;而不管慧梅怎麼哭鬧,袁時中也總是不發脾氣。可是時間一長,袁時中手下的人逐漸耐不住了,他們吹鬍子瞪眼睛,慫恿袁時中採取強迫手段。袁時中不得已,只好向慧梅説:

    “你既然已經嫁給我,生是我袁家的人,死是我袁家的鬼。夫為妻綱,天經地義。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哪有做妻子的能不聽丈夫的話?”

    慧梅一聽,更氣起來,説:“你既然投順了闖王,就應當生是闖王旗下的人,死是闖王旗下的鬼,怎麼還能背叛闖王?背叛闖王就是不忠不義。我寧死也不能跟你這不忠不義的人一起走。”

    夫妻兩個正在爭吵,袁時中的第二房妾金氏走了出來。自從慧梅“過門”以來,她看見袁時中同慧梅感情很好,雖然心裏吃醋,但因為有幾分害怕慧梅,所以不敢當面胡鬧,只是有時在背後同袁時中耍賴而已。今天看見袁時中同慧梅爭吵,快要動武,而小袁營的將士將“小闖營”包圍得水泄不通,她忽然膽壯起來,指着慧梅的鼻子説:

    “你不要以為自己真是闖王的小姐,實際你也是他家的丫頭。只是為着跟我們袁將軍結婚,才把你收為養女。你呀,你並不比我的出身高貴多少!雖然你是正室我是妾,可我比你早來了兩年。你也不要因為懷了孕就神氣起來,是男是女還説不定,能不能平安生下來也説不定。生孩子有什麼稀罕?要不是天天行軍,我自己早就給我們袁家生了孩子了。”她又罵了幾句難聽的話,忽然回過頭來對袁時中説:“你的太太已經變心了,説不定將來什麼時候你會在她的手中送命,不如趁早休了她!”

    慧梅沒有料到半路會殺出這麼個潑婦來,最初簡直有點發愣,可是越聽越氣,聽到這裏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拔出寶劍,搶前一步,厲聲叫道:

    “我宰了你!”

    金氏趕緊躲到袁時中的背後,越發大哭大鬧起來。慧梅幾次搶過去殺她,都被袁時中攔住。慧梅沒有辦法,只好向左右親兵説:

    “你們還不把這個潑婦趕走?”

    一句話剛説出來,慧劍已經跑了過去,要拉金氏。袁時中惱火了,説:

    “你敢打她?她雖是妾,到底是你的主人!”

    慧劍説:“姑爺,她在你家裏是主人,在我們闖王將士面前就算不得一個主人。你不要偏心袒護她,這裏有我們的軍規:軍中不準胡鬧!”

    袁時中氣得要打慧劍耳刮子,慧劍用力格開,毫不示弱。袁時中猛然想起,自己不便對這班女兵動手,便恨恨地嘆了口氣,不再去管。

    慧劍走過去,把那潑婦一推,推出五尺多遠,跌在地上。金氏索性在眾人面前撒潑,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打滾,説她好歹是半個主人,如今受奴才欺負,要袁時中替她做主,不然要碰死在大家面前。慧劍氣得眼睛通紅,不管袁時中如何頓腳生氣,大踏步走過去,伸開五指抓住金氏的背後領口,輕輕一提,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摔出六七尺外,跌在地上,喝道:“你再鬧,我就宰了你!你既不是我的半個主人,我也不是奴才。這裏只有軍法,沒有別的!”

    袁時中氣得咬牙切齒,把腳一跺,對慧梅説道:“你要是執迷不悟,將來可不要怨恨我!”説罷,回身走了。

    立刻,在慧梅和她的“小闖營”周圍,又增加了袁時中的幾百名精兵。慧梅的人馬被圍得更緊了。邵時信和呂二嫂感到這樣僵持下去不行,悄悄商量一下,便勸慧梅説:

    “不要吃眼前虧,我們還是隨他走一段再説。如果能找機會逃回夫人身邊,當然很好。如果能等待時機,勸得姑爺回心轉意,那就更好。”

    慧梅想了一陣,覺得他們説的話也有道理,目前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她走回帳中,氣得哭了一陣,又同邵時信商量一陣,然後叫邵時信去見袁時中,答應隨小袁營往穎州一帶去,但提出三個條件:第一,要尊重慧梅夫人的身份,任何人不得在她的駐地胡鬧,不得欺侮她陪嫁來的男女將士。第二,對她陪嫁來的男女將士糧草不能短缺,各項供給從豐。第三,袁時中雖然已經背叛了闖王,但往後不應把事情做絕,要留下重回到闖王麾下的餘地。

    聽了以上三條,袁時中認為慧梅已經有一半回心轉意,喜出望外,滿口答應。這事剛剛告一段落,袁時中忽得細作稟報,説花縣一帶百姓風傳李闖王即將派大軍追趕前來。他不禁心中驚疑,下令全營趕快收拾啓程。

    從此以後,慧梅和她的四百多親軍總是被袁時中的精兵緊緊地包圍着,無法自由行動。不管行軍到了什麼地方暫駐,也總是如臨大敵。他們不敢輕易離開自己的駐地,袁時中也不敢隨便走到慧梅的帳中去。慧梅和她的四百多男女將士日夜盼望闖王的追兵來到。

    為着處理袁時中叛逃的事,李自成不得不抽調一部分精兵交李過前去追剿。李過剛剛動身,李自成忽接到緊急探報,知道了啓睿、楊文嶽、左良玉三支人馬奉旨在汝寧附近會師,正在日夜籌措糧草,不日北上,來救開封。看來小袁營的叛變尚未處置就緒,開封周圍的大戰又在密雲欲雨了。他不能不停留在朱仙鎮附近召集眾將會議,重新部署軍事。到了五月二日,他和曹操才將兩個老營移駐開封城西的閻李寨,又稱閻家寨。他的老營紮在寨內的一家地主的宅子裏。曹操的紮在寨外,相距三四里。第二天,即五月三日,闖、曹大軍將開封合圍了。

    麥子已經熟了。義軍並不攻城,只搶割城外麥子。城內也派出軍民,搶割麥子。義軍在大堤外搶割,城中軍民在大堤內搶割。在大堤內外偶爾也發生零星戰鬥,但雙方都以搶割麥子為主;有時相距很近,互不理會。

    一連十天,義軍分出來數萬大軍全力搶割麥子。將麥捆子運到各個駐地,有人專管打場。打好的麥子,一部分運往閻李寨,一部分各營留用。這種熱火朝天的夏忙景象從來不曾有過。即使在太平年頭,收麥的季節也很熱鬧,但是老百姓各家分散,同數萬大軍一股勁從事割麥打麥的情況不能相比。

    在義軍將士們搶割麥子的日子裏,李自成時時在注視着左良玉等援軍動靜,準備着即將迫近的一次大戰。當他知道援救開封的官軍已經離汝寧北來的消息後,他派人火速給李過送去密諭,要他對袁時中切勿窮追,打一個勝仗後星夜回師。又傳令給田見秀等將領,要他們速從鄭州、榮陽和新鄭一帶退兵,趕回開封城外。道路哄傳,援救開封的大軍大概有二十多萬人馬,縱然只有十之五六,也不可輕視。在援軍中,左良玉的人馬有十萬左右,比較能戰,保定總督手下的總兵虎大威的一萬多人馬也較精鋭。另外,不能不提防城中還可出動兩三萬兵勇同援軍配合作戰。儘管一年半以來,李自成在中原作戰不斷獲得大勝,但是因為他才脱離艱苦困難階段不久,所以對這次戰爭不敢有絲毫大意,總在思慮着全勝之策。

    五月十六日黃昏,他在閻李寨又召集了一次軍事會議,羅汝才、吉掛、劉宗敏、宋獻策、牛金星等都參加了。會開得很久,到三更以後方散,但對於作戰方略還沒有最後確定。所以不能最後確定,是因為現在只曉得官軍人馬甚多,正在往開封奔來;但不曉得官軍是直抵開封城下,還是在開封附近佔領一個地方,與義軍作戰。他們估計官軍會採取後一種方案,使義軍既要對付強大的援軍,又要防備城內的守軍,處於“腹背受敵”的不利局面。但官軍究竟要佔領什麼地方,現在還不能判斷明白,也許是在朱仙鎮,也許是在開封的東面,即陳留與開封之間,也可能就在陳留,因為陳留離開封只有四十多里路。由於對官軍的意圖未能最後探明,因此會議決定,先做些應急的準備,把義軍所有的人馬都集中到開封周圍,以便一有情況,可以立即出戰。會後,羅汝才先走,以後劉宗敏等也各回本帳去了。

    李自成回到寢帳,正準備休息,忽然張鼐前來稟報事情。李自成順便問了火器營的情況,囑咐他務必把各種火器準備好,以便隨時可以出去同援軍作戰。他一面和張鼐談話,一面又命人把雙喜叫來,要雙喜把行轅的一些重要文書也都收拾好,準備隨時帶走。

    張鼐和雙喜尚未離去,忽然李過一腳跨進門來,説道:

    “闖王,我回來了。”

    大家看見李過回來,都非常高興。眼看大戰就要爆發,李過是一員重要大將,有他在,闖王就多了一個得力幫手。

    高夫人也從裏間出來,吩咐左右馬上給李過拿東西吃。李過忙説:“二嬸,不用拿東西。我在路上已經吃過了。”

    闖王説:“補之,正等着你回來。好,先稟報你追趕小袁營的事吧。”

    李過從朱仙鎮出發之後,當日到了杞縣,因知小袁營已經走遠,便採取大膽決定,單率領數千輕騎日夜追趕,令步兵接站行軍。到了拓城境內,袁時中果然被他追上。時已黃昏,李過的騎兵十分疲倦。他見小袁營已經佔據有利地勢,倚山據河紮寨,便只好隔河紮營,以待次日早晨看清地勢,向敵進攻。當夜派人將闖王勸諭袁時中的書子和高夫人給慧梅的家書送到小袁營,沒有迴音,連下書的兩名弟兄也遭到扣留。

    天明後,李過不管小袁營有三萬之眾,他率八千騎兵從淺處過河,先向小袁營將士宣佈大元帥德意,號召重回闖王旗下有賞。小袁營將士一經接仗便紛紛潰散,有不少人倒戈回來。袁時中只剩不足一萬多步兵和一千多騎兵,裹脅着慧梅的四百多名男女親軍向毫州方向逃走。李過本來要繼續追趕,因接到大元帥命他火速班師的手諭,就回來了。

    大家因以前接到他派來的塘馬稟報,對這次作戰情況都很清楚,所以不再多問。他還想補充談一點同小袁營接仗時的詳細情況,被高夫人用手勢打斷,急着問道:

    “慧梅的情況你知道麼?”

    “慧梅的消息我一直在打聽,直到小袁營的許多將士投降過來,才得到真實消息。特別是我們在戰場上捉到了袁時中的幾個受傷的騎兵,消息更加清楚。他們不少人曾跟慧梅的親軍在一起駐紮,説的情況雖然不敢説都是真的,但看來也差不離。”

    “什麼情況,你快説!”高夫人催問。

    “情況雖然不太好,但慧梅並沒有死,袁時中不敢馬上殺害她,也不願殺害她。”

    “你給我直説吧,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説出來,對我説出實話!這姑娘也算是我把她撫養大的,如今弄得她生不生,死不死,性命操在袁時中手裏,你叫我怎麼不掛心?快説吧,不要藏頭露尾。”

    李過搖搖頭,嘆口氣説:“這姑娘確實是好樣的,對闖王忠心耿耿。”接着,他就把袁時中叛逃後,慧梅如何起初被矇在鼓裏,到睢州境才知道真情,又如何同袁時中幾乎刀兵相見,慧劍幾乎殺死了金姨太太……種種經過情況,都一五一十地説了出來。高夫人噙滿兩眶熱淚,又問:“以後呢?”

    李過説:“以後的情況不很清楚,只聽説在拓城境內,慧梅知道追兵將到,勸袁時中投降,夫妻又大吵一架。幸有邵時信和呂二嬸解勸,慧梅大哭一場,沒有再吵鬧下去。據我看來,目前袁時中還不敢殺害慧梅,也不願殺害慧梅,可是以後如果他投降了官軍,慧梅不答應,到那時候就要見個黑白。我還聽説,慧梅現在天天哭泣,常常不吃飯,後悔自己在出嫁之前沒有自盡,竟落到這步田地。”

    還有些情況,李過沒有説出來。他聽説,慧梅在痛苦之餘,曾經罵過牛金星、宋獻策,也説過抱怨闖王的話。李過不願使大家難過,便沒有多説什麼。

    然而,就是他説出來的這些情形,也已經使高夫人和站在門口的慧英等一羣姑娘一面聽,一面落淚。張鼐低着頭,感到心如刀割。儘管他用了很大的力量不讓眼淚滾出,但聽到後來,還是有幾滴淚水不由自主地從眼角滾落下來。闖王也嘆了口氣,低着頭在屋中走來走去,不知道説什麼好。

    高夫人用抽頭揩揩眼睛,説道:“王長順早就對我説過,怕我們丟掉了一個好姑娘,卻沒有籠絡住袁時中的心。如今果然這樣,這事會叫我悔恨一輩子。看來慧梅一定活不下去。”

    李過趕緊勸慰説:“二嬸不要太操心,等我們破了開封后,再想辦法救慧梅回來。”

    高夫人説:“誰知道到那時候慧梅還在不在人間?”

    慧英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發出了抽泣的聲音。張鼐默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沒有向闖王告辭,低着頭走了出去,不提防同匆匆進來的李雙喜撞個滿懷。他瞟一眼雙喜的有些不平常的臉色,沒有打招呼,在此刻他除慧梅的不幸之外,別的事都不關心。剛剛走下台階,他聽見從屋裏傳出來雙喜的聲音:“稟父帥,據探馬稟報,明朝援救開封的大軍已到了尉氏縣境,看來是直奔朱仙鎮。左良玉和虎大威的人馬行軍很快,明顯地是想搶佔朱仙鎮。”

    闖王的聲音:“啊?朱仙鎮?已經到了尉氏縣境?”

    雙喜的聲音:“是的,父帥。看來敵軍明日五更就會佔領朱仙鎮,請父帥趕快部署迎敵。”

    闖王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説:“好了,這一仗就在朱仙鎮打吧!你趕快命人叫宋軍師、牛先生和幾位大將都來,火速商量一下,火速出兵,趕在敵人來到之前先佔朱仙鎮!還有,叫小鼐子回來聽令!”

    張鼐聽得清楚,精神突然激動起來,不再想慧梅的事,也不等雙喜呼喚,迴轉來大踏步走上台階,幾乎又同雙喜撞了身子。他站在台階上,向屋中大聲説:

    “火器營首領張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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