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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當明朝援救錦州大軍在松山一帶崩潰的時候,李自成已經準備好一次重大的軍事行動,為第二次攻打開封,掃蕩明朝調到河南的軍事力量。

    八月初旬,新任的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在崇禎皇帝的一再催逼下,只好離開陝西,往河南進兵。當離開陝西的時候,新任陝西巡撫汪喬年給他送行。汪喬年也是一個多少懂得點軍事的文臣,知道傅宗龍這次去河南凶多吉少,是不得已被逼出關。傅宗龍自己更是清楚:軍隊沒有訓練,將領驕橫跋扈,軍餉、糧草都非常匱乏,如此兵力,如何能夠剿滅“流賊”?不但不能剿滅“流賊”,就是保全自己,也困難萬分。特別是李自成自從破了洛陽以後,大非昔比,不僅是人馬眾多,而且河南百姓望風歸順;七月間,又來了一個羅汝才,給他增加一二十萬人馬,更是如虎生翼。可是皇上是那樣急於“剿賊”,性情暴躁,不斷有上諭和兵部檄文飛來,催他速赴河南作戰,根本不考慮各鎮官軍情況,不允許他有整頓兵馬的時間。他明知出潼關凶多吉少,卻不敢違抗“聖旨”。當他和汪喬年在灞上相別的時候,兩個人手拉着手,都滾出了眼淚。他對汪喬年説:

    “我這次奉旨剿賊,倉促出關,好比以肉喂虎。”

    汪喬年説:“大人只管放心前去。萬一大人作戰不利,喬年也就跟着出關。”

    他們兩人都明白這話中的意思,相顧搖頭嘆息,沒有別的話説。

    傅宗龍知道李自成在伏牛山中練兵,不敢從潼關出去經過洛陽,怕的是被李自成中途截住去路。但是他又必須同保定總督楊文嶽在豫南會師,合起力量來共同對付李自成。因此他率領着三四萬人馬,不走潼關,而走商州、內鄉、鄧州,沿着豫南和湖廣交界的地區,迅速東進,準備在光州(今潢川)以北,新蔡和汝寧一帶與楊文嶽會師。

    李自成在伏牛山中得到探馬稟報,趕快率領人馬向豫南追趕前去。八月中旬,李自成的人馬已經追到了西平、遂平之間,暫時駐下,準備決戰。

    傅宗龍和楊文嶽已經通過密書往還,商定先在新蔡境內會師,再作計較。雖然這兩個總督都是奉命專力“剿闖”,皇上手詔和兵部催戰檄文,急如星火,但是他們都不敢貿然同李自成作戰。他們根據細作探報,知道李自成將要再攻開封,只是因為獲悉他們要在光州以北會師,才暫緩向開封進兵,如今駐兵西平、遂平之間,準備同他們大戰。他們商定會師後避開李自成的軍鋒,先到項城,儘快趕到陳州(今淮陽),從側面牽制北趨開封的闖、曹大軍。

    正當傅宗龍和楊文嶽在新蔡會師的這一天,黃昏時候,有數千輕騎兵從西北奔來。馬身上流着汗,腿上帶着塵土。騎兵部伍整齊,沒有一隊騎兵敢走入田中,踐踏莊稼,同當時官軍的所有騎兵大不相同。

    秋收時節,夕陽特別豔麗,紅彤彤的,落在平原盡頭的樹梢上。這裏許多地方的莊稼還沒有收完,有些莊稼已經乾枯在地裏。近幾天來,人們因為聽説官軍要來,要在這裏經過,都害怕受到騷擾,又怕打仗,所以很多人都離開了村莊,躲開了大路,地裏的莊稼也就耽誤了收割。這裏的百姓和豫西的百姓情況不同。雖然他們也聽説闖王的人馬比官軍好得多,但是他們卻不相信人間真有仁義之師,更不相信李自成的人馬果然會不騷擾平民百姓。

    多少年來,他們一直聽慣了把李自成的人馬説成“流賊”,所以他們想道,李自成的人馬縱然好,好到天邊兒也畢竟是賊,到底不是正經部隊。老百姓既怕官軍從這裏經過,也怕李自成的人馬從西邊開來,幾乎天天都在擔心害怕。這一兩天風聲特別緊,所以沿着這條通向新蔡的大路,村莊裏的人們幾乎都逃空了。

    可是正在這時候,有一羣外出逃荒的饑民,在夕陽的餘輝中,在大路的煙塵中,在漸漸濃起來的暮色中,從遠處向西逃來。他們和剛才那大隊騎兵迎面相遇,躲避不及,只好離開大路,站在田中。他們是一羣無家可歸的人。天已黃昏了,小孩子們早就餓得啼哭,老人正在呻吟。前途茫茫,偏又遇着打仗,使他們愁上加愁。

    這羣饑民想看看走過的騎兵,卻又不敢正面去看,眼色中充滿了畏懼、詫異和好奇。畏懼的是,不曉得這是哪裏來的人馬,會不會對他們使厲害,或者把他們中的年輕人裹脅走。詫異的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整齊的隊伍,經過時竟然沒有對他們作任何可怕的舉動,也沒有辱罵他們,連兇狠的眼色也沒有。因為他們的心中感到詫異,便更加忍不住用好奇的眼光偷偷地觀察這支部隊。

    他們看見隊伍中有一位將軍,騎在馬上,又見他的前邊打的是“闖”字旗,恍然大悟:這就是李闖王的人馬!那麼,馬上的將軍難道就是闖王本人麼?人們互相暗使眼色,卻沒有人敢説話。有的人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因為按照千百年來的習慣,老百姓見官,不論是文官還是武官,都要下跪,所以他們看見闖字大旗來到,看到那騎馬的將軍,不管是不是李闖王,都跪了下去。

    隊伍過盡了,人們開始議論起來。有人説這是去攻汝寧府城的;有人説,不一定,可能是去迎戰官軍的;有人説,這支人馬與官軍多麼不同啊,隊伍多麼整齊,連一匹馬都不踩到田裏,真是紀律嚴明!有些年老的婦女,本來正在為自己的媳婦、閨女擔心,但後來發現這隊騎兵竟沒有一個人跑來調戲婦女,忽然放下心來,暗暗念一句“阿彌陀佛”。

    正在紛紛議論,有一名義軍的小頭目騎馬奔回。到了災民面前,勒住馬,從馬上扔下一大包糧食,説道:

    “各位鄉親,你們不要害怕。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前來剿兵安民。我們的人馬一向恤老憐貧,每到一個地方,開倉放賑,救濟饑民。今天我們是從這裏路過,所帶糧食也不很多。剛才我們將爺看見你們都是很可憐的逃荒人,特地命我回來,將這一包糧食留給你們。你們誰是領頭的,把糧食分一分,大家都分一點,救救急。等我們打敗了官軍,佔領了這一帶地方,就會從富豪大户的倉庫裏拿出多的糧食,分散給窮百姓。你們不要害怕,把糧食分一分,帶走吧。天已經快黑了,趕快趕路!”

    説完後,這小頭目就勒轉馬頭,準備離開。當下從災民中走出一位老人,看來是個領頭的,跪下去向小頭目磕了個頭,説:

    “多謝闖王,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説了這一句,他又問道,“那前邊走在‘闖’字旗下的是不是闖王本人?”

    “不是,他是闖王的侄兒。”

    幾天以前,駐軍於西平、遂平之間的李自成,探得博宗龍、楊文嶽將在新蔡會師,他和自己的軍師、大將以及羅汝才在一起分析、研究,認為傅、楊會師之後,不外兩個趨向:一是趨守汝寧。因為汝寧是一個府城,又是明朝的宗室崇王①分封所在,所以傅宗龍和楊文嶽固守汝寧似乎是理所當然。可是大家也料想官軍害怕一旦被圍,死路一條,所以也盤算他們不守汝寧而趨守項城,這樣可以使項城和汝寧互為犄角,互相聲援,又有退路。經過商議之後,決定派李過率領三萬人馬,步兵騎兵都有,趕往新蔡以北截住明軍北進之路,一舉將其擊潰。當時左良玉還在信陽、羅山之間,人馬很多,而丁啓睿也正駐在光山一帶,意圖不明。所以,李自成和曹操率領大軍仍留在西平、遂平之間,以觀動靜,並繼續向附近各州縣催索軍糧,徵集騾馬。

    ①崇王--明英宗第六子朱見澤封為崇王,現在傳至第七代名朱由。

    李過害怕明軍逃脱,自己率領八千騎兵在前,疾趨汝寧與項城之間,其餘大隊人馬在後。這八千輕騎中有曹營楊承祖的兩千輕騎。楊承祖是羅汝才的愛將,李過與他在幾年前就相識,近來闖、曹合營,他兩人相見的機會更多,成了很好的朋友。因為知道他們比較合得來,所以這一次讓曹操出一部分人馬協同作戰,曹操就把楊承祖派遣出來。

    當天晚上,李過駐兵射橋,下令部隊不許騷擾民宅,只有逃走的大户人家的宅子可以駐紮。空地上搭了許多軍帳。部分人馬駐在寨外的曠野間,也是搭的帳篷。所有寨內寨外,嚴禁火光,不許走漏消息。

    李過的老營駐紮在一座廟裏。一住下就派人召集當地的父老鄉約,來了十幾個人。李過向他們説明闖王隊伍的宗旨是奉天倡義,弔民伐罪,特別是目前到這一帶來,是要剿兵安民,將殘害百姓的官軍斬盡殺絕,將踩在百姓頭上的鄉宦土豪除掉。他説完後,父老們半信半疑,但畢竟開始放下心來。有一位衣着破爛、面相斯文的父老説:

    “我們久已聽説李闖王的人馬是仁義之師,在豫西如何行好事,對百姓如何好,百姓如何到處焚香祝願,巴不得闖王前去解救苦難。今天得見將軍親率騎兵到我們這個地方,果然是軍紀嚴明,秋毫無犯,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事。”

    李過又説:“上天已經厭棄了明朝。朱家上邊朝廷腐敗,下邊官貪吏滑;氣數已盡,非亡不可。我們李闖王名在圖讖‘十八子,主神器’,還有‘李代朱’那些話,圖讖上都説得清清楚楚的,可見天意早就歸於我們闖王。如今到了河南,百姓處處響應,焚香歡迎。説明我們闖王真是順天應人,要不了三年五載,就會攻進北京,重整乾坤,建立新朝江山。”

    父老們聽得入神,不敢做聲,但有的輕輕點頭。他們過去也聽説過《推背圖》,但沒想到朱家朝廷很快就要滅亡,救民水火的真命天子已經出世,原來就是闖王!一個父老在心裏説:“咱原先總以為真命天子還沒有出世,老百姓的苦難還長着呢!”如今父老們親眼見到李過的人馬,又聽了李過的一番話,雖然不敢完全信以為真,但大多數人暗暗地抱着喜慶的心情,巴不得果然如此,早日得見清平世界。有些膽子大的人,向李過流露一些心裏話,説老百姓年年磕頭燒香,盼望能過太平日子,但是沒有人敢説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話:等待着改朝換代。

    李過隨即當眾宣佈:將士們有騷擾百姓的,許大家隨時來告,決按軍律治罪,該殺的殺,決不輕饒。説了這話以後,他又把中軍叫來,吩咐中軍連夜賑濟饑民。父老們一齊跪下磕頭,説了些感恩不忘的話。有的滾出眼淚,有的泣不成聲。過去這裏也有不少官軍和義軍經過,殺戮、搶劫、姦淫,好像就是官軍的家常便飯,而義軍也不一定都好。只是比較起來,官軍更壞。可是今天來的這支闖王人馬,不僅軍紀嚴明,還要當夜放賑,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父老們雖是地方的管事人,可是他們本身也在受苦受罪,老百姓的苦難,他們深深明白。眼看着射橋這一帶的百姓都要逃走,到明年春天究竟能剩下多少人不逃走,多少人不餓死,誰也説不準。今晚意外地受到賑濟,雖然不是長久的救命辦法,但畢竟是多年來很少有過的事,也是眼下的救命糧食,這就不由他們不掉下眼淚。

    父老們退出以後,李過又囑咐中軍,一定要多撥出若干袋糧食,使大家都能分到。

    中軍説:“我們輕騎前來,糧食本來不多,只能維持兩三天。放賑以後,糧食萬一接濟不上,如何是好?”

    李過心中很有把握,笑着説:“三天以內,必有分曉。何況我們後面的大軍明天一定可以趕到,他們帶的糧食較多。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辦。”

    中軍走後,李過率領少數親兵親將出去巡夜。他在寨內外走了幾個地方,只見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閒人走動,重要路口也都有步哨把守。偶然發現寨外有一處露出火光,他立即將那裏的小頭目叫來斥責了一頓。從射橋有兩條路通向新蔡和項城,他特別囑咐守路口的弟兄:要是有別處的人來射橋,就不許再離開;凡是射橋百姓,不管大人小孩,也都不許出去,以免泄露機密。然後他來到射橋西北楊承祖的駐地。楊承祖的士兵見是李過來到,趕快要通報。李過擺手示意,要他們不要稟報,隨即緩步走進楊承祖的軍帳。

    楊承祖正在同他部下的一羣頭目飲酒作樂,忽見李過進來,都覺不好意思,趕快起立讓坐。李過笑着拱手,讓大家不要起來,該飲酒的還是飲酒,説他只是出來到處看看罷了。楊承祖説:

    “補之大哥,你連日辛苦,駐下以後,不早點休息,又出來查夜?”

    李過説:“我也是習慣了,每到一個地方駐軍,我總是不查夜不放心。你們繼續飲酒吧,我看一看就走。”

    楊承祖拉着李過説:“大哥既然來了,也請喝一杯熱酒解解乏。”

    李過想走,但又覺着如果一走,楊承祖他們心中會留下疙瘩,便笑着坐了下去。大家向他敬酒,他喝了一杯,就堅決不再喝了。他又坐了一陣,説了幾句閒話,起身告辭,囑咐大家不要多飲,要早點休息,説不定明天會要打仗。楊承祖喏喏答應,帶着頭目們把他送出帳外,看着他走了。回進帳內,楊承祖望望大家,苦笑了一下。有個頭目便説:

    “如今跟闖營合夥,又多了一個婆婆。”

    楊承祖搖搖頭,不讓他説下去,輕輕嘆了口氣,説道:“當日我們曹帥要來河南投靠闖王,我們都覺得不是辦法。曹帥不聽。如今受制於人,只好吃後悔藥啦,有啥法兒呢?”

    三更以後,李過正要睡覺,忽然中軍來報,説是細作已經探知,明日官軍要過汝河往北來,揚言要救汝寧。李過想了一下,説:

    “大概不是汝河,是洪河吧?”

    中軍也想了一下,説:“是洪河,不是汝河,細作也搞不清楚,匆忙中説成汝河了。”

    李過説:“我明白了,官軍用意已經清楚。”

    他不再馬上就寢,趕快派一名騎兵小校帶領幾個騎兵,將新的軍事情況和他的作戰打算連夜飛報闖王。另外又派出塘馬,催促後面大軍連夜急速趕路,準備明日大戰。等到把這些事處理完畢,已經聽到頭遍雞叫,他這才身不解甲,躺到牀上,——睡去。

    傅宗龍和楊文嶽昨天在新蔡境內會師。由於新蔡城中紳民共議,緊閉城門,不讓官軍入城,所以他們只好在城南的嶽城鎮會師。他們的老營留駐嶽城,令大軍分散在汝河南岸的許多村落駐紮,另外派出一小部分人馬來到新蔡城外,向知縣勒索糧草。

    知縣站在城頭上大聲説:“請回稟兩位總督大人,新蔡連遭兵荒天災,城中十分困難,自救不暇,實在沒有多的糧食供應大軍,萬懇見諒!”

    城下將領厲聲説道:“兩位總督大人都有尚方寶劍,你這新蔡知縣,膽敢違抗,定以尚方寶劍先斬後奏!”

    知縣聽了,不敢過分抗辯,又回答説:“容我再同地方士紳鄉宦商量,盡力而為。”説畢,下城回衙,再不露面。

    卻説傅宗龍、楊文嶽會師之前,已經通過信使往還,確定了基本方略,以穩重為上策。無奈連日來崇禎催戰甚急,就在昨天他們還分別接到手詔,限期剿滅李自成。崇禎皇帝由於心中焦急,只知催戰,不管後果,使這兩位帶兵的方面大臣無所措手足。他們都很明白,皇上對目前中原大局很不清楚,對作戰形勢更是茫然無知,只是在宮中隨便一想,就下手詔,就令兵部催戰。他們如果遵旨進兵,實在沒有把握戰勝“流賊”;如不遵旨,又要獲罪。將人馬安頓之後,傅宗龍便請楊文嶽來到他的軍帳,密商對策。商量的結果,仍然沒有善策,還是按照他們原來的打算,暫不輕易作戰,不往汝寧,以避敵鋒。他們害怕一到汝寧,必被李自成大軍包圍起來。雖然左良玉、丁啓睿就在信陽和光山一帶,也很難指望他們前來救援。所以他們商定,還是向項城、陳州進兵。

    對此決策,傅宗龍並不感到滿意,但也無可奈何。近兩年來,他一直在監獄中度過。如今明知局勢不妙,但又想既然皇上把他釋放出獄,又提拔他當了總督,不管死活,也應該儘自己的力量,上報皇恩。決定方略之後,他嘆口氣説:

    “楊大人,賊在西北,我軍反向東北,似此豈非避賊?倘若聖上見責,將如之何?”

    楊文嶽説:“我們是欲取之,姑予之;先退一步,然後再進兩步。打仗總要虛虛實實,不能一開始就同敵人決戰。我們暫時避開敵鋒,為的是替朝廷保存這數萬人馬,待敵有隙可乘,再求取勝之道,方為萬全之策。”

    傅宗龍無話可説,心中不能不認為楊文嶽的話很有道理。但是覺得他自己縱然粉身碎骨,難報皇恩,所以又不免深深地嘆了口氣。

    由於百姓見官兵即逃避一空,所以消息不明,糧秣十分困難。夜間傅宗龍拜表馳奏,説自己與保督楊文嶽已經會師新蔡境內,即遵旨合力進剿,以紓朝廷腹心之憂。儘管表上這麼説,他也明白全是虛話,所以心情十分沉重,感到前途茫茫,成功的希望甚微,拜表後在帳中彷徨,不禁又捻鬚長嘆。

    他雖然這兩天鞍馬勞頓,卻因憂心如焚,不想去睡,走出軍帳外面。

    數里外,幾個村落已經有了火光,房屋正在燃燒。他向跟在身邊的家奴盧三問:

    “為何村莊起火?”

    盧三低聲説道:“請老爺睜隻眼合隻眼吧。”

    傅宗龍心中明白,想着又是欠餉,又是缺乏糧草,要禁止官兵搶劫、姦淫、燒房,怎麼可能?但如此軍隊,如此境遇,又如何對敵作戰?他看了一陣,無計可施,搖搖頭,退回帳中。

    次日黎明,傅、楊兩軍飽餐一頓,向北進發。傅宗龍立馬汝河南岸,督催將士在汝河和洪河上搭兩座浮橋。這本是昨夜下的命令,因將士拖延,加之需要木料較多,臨時拆毀民房,所以到今日巳時左右才將浮橋搭好。等人馬過完洪河,已經是午時以後了。

    人馬在洪河北岸打了尖,繼續北進,當晚宿在龍口,這個鎮離新蔡大約有五十里路。步兵十分疲勞,頗有怨言。這些怨言,楊文嶽早就習慣,傅宗龍卻感到可怕。人們告訴他,兵士們有的罵着欠餉,罵着行軍辛苦;有的抱怨説,白替朝廷賣命,沒有意思,哪龜孫願跟敵人作戰!軍官們平日喝兵血,對部下的怨言不敢多問,佯裝不聞,怕的是招惹部下怨恨,在打仗的時候被部下殺死。實際上,連將領們也不樂意打仗,人人都希望保住性命,僥倖無事,所以一聽説人馬要開往項城,個個心中高興。傅宗龍不能從將領中瞭解下邊實情,只能靠自己的親信來掌握部隊情況。

    在龍口住下以後,到處是火光,到處有哭聲,使傅宗龍坐卧不安。當夜,汝寧知府又兩次派人前來告急,説闖、曹人馬將要大舉進攻府城,請求火速救援。傅宗龍自己也得到細作稟報,知道敵人確實在射橋附近綁紮許多雲梯。約摸三更時候,賀人龍也派人來稟報説:他的遊騎向射橋方面哨探,看到流賊正在離此十里處的洪河上搭浮橋,約有一二萬人馬等待過河,確實要往汝寧。

    傅宗龍感到無計可施,心想:既然李自成要攻汝寧,倘若汝寧有失,崇王被害,他就罪責難逃。於是他同楊文嶽連夜召集諸將會議,商討對策。諸將在會上默默無語,都不願作出主張。賀人龍望望虎大威。虎大威是楊文嶽的親信大將,他知道自己的兵將以及整個保定的兵將都不能作戰,而傅宗龍帶出的陝西兵將更是士無鬥志。但這些想法他不願由自己説出來,就頻頻地向楊文嶽使眼色,希望楊文嶽能提出持重主張,不要貿然決戰。

    楊文嶽明白虎大威的意思,也知道保定幾個將領都不願作戰,而且他自己也深知官軍決非義軍對手。但像這樣主張持重的話他不能隨便説出。雖然他明曉得目前只有持重,暫避敵鋒是上策,卻怕此話如果由他口中説出,傅宗龍會在奏本中攻訐他“臨戰-怯,貽誤戎機”。皇上本是個多疑的人,脾氣暴躁,那樣一來,他必然獲罪無疑。另外,他和傅宗龍都是總督,按説他比傅宗龍升任總督要早一年,但皇上要他與傅會師之後,聽傅的節制,這使他心中很不服氣。由於不服氣,所以他就更希望這臨敵決策的擔子由傅宗龍承擔起來。同時他也害怕,如果真的不救汝寧,一旦汝寧失陷,崇王遇害,他同傅宗龍都將獲罪,可能下獄,甚至被斬。沉默片刻,他望着傅宗龍説:

    “此事十分急迫,救與不救,請傅大人説出主張,眾將再議。”

    傅宗龍實際上也很為難,但他不能不拿出主張。他心情緊張,花白鬍須在胸前索索亂抖,連手指頭也顫抖起來,很慷慨地説:

    “本督師在獄中兩年,蒙皇上特恩赦罪,委以封疆重任。如今奉命剿賊,惟有以一死上報皇恩。宗龍已經是快六十的人了,一生沒有當過逃帥,今日寧死不當逃帥。我的主意已定,明朝進兵決戰,望諸君努力!”

    大家一聽傅宗龍這樣決定,誰也不敢説另外的話,但各人心中懷着鬼胎。楊文嶽見傅宗龍既已決定明日決戰,他也是受命剿賊,決不能説出不同的意見,但又心想:明日決戰,十之八九會吃敗仗,但願敗得不厲害,那時可以再勸傅宗龍保存兵力。他沒有多説別的話,起身告辭説:

    “既然傅大人已經決定明日作戰,我就回營去連夜準備。”他又望望虎大威説:“虎將軍,你也該回去趕快準備了。”

    傅宗龍將楊文嶽和虎大威等保定將領送出大帳,看見賀人龍、李國奇兩個陝西大將也準備要去,便説:“請二位將軍稍留一步,本督還有話囑咐。”

    賀人龍、李國奇肅立帳中,聽候訓示。

    傅宗龍説:“自從剿賊以來,已有十餘年矣。為將者都不能盡心協力,致使流賊日盛一日,國家大局日危一日。今日本督與楊督會師,不能再像往日一樣避戰,一定要全力以赴,為朝廷除中原心腹之患。二位將軍隨本督出兵,成敗利鈍在此一舉,望明日努力一戰,以贖前愆,爭立大功,千萬不要辜負朝廷,也辜負老夫的殷切厚望。”

    賀人龍和李國奇雖然各懷打算,卻裝出感動神氣,説道:“是,是。一定矢盡忠心,報效朝廷。明日對賊揮兵作戰,有進無退,請大人放心。”

    傅宗龍感到心中滿意,但是他很怕這兩員大將言行不一致,只是對他敷衍,因此又説道:“只要二位明日稍立寸功,過去縱然對皇上負恩,也就算以功掩過,既往不咎了。本督一定會上奏朝廷,對二位將軍格外施恩,犒賞大功。”

    賀人龍、李國奇又連聲説:“一定遵命,死戰殺敵!”

    傅宗龍把他們送走以後,不知明日到底能不能決戰,決戰能不能勝利,感到心中茫然,毫無把握。他望望尚方寶劍,嘆口氣説:

    “皇上,宗龍老矣。明日搏戰,倘不成功,臣寧死沙場,決不作一個逃帥!”

    兩天來李過一直駐兵射橋附近,一面派人暗探官軍動靜,一面等候後邊的大軍來到。同時佯裝將要進攻汝寧府城,命士兵們綁紮雲梯和準備其他攻城用具,還向附近村鎮大量徵集火藥以備放迸,將城牆轟塌一個缺口。

    今天是九月初五日,人馬陸續到達射橋一帶,都按照指定的地方,分駐在射橋周圍。他一面派人向各地徵集糧食,一面將軍糧分出一部分救濟饑民。由於他不斷派出細作,深入新蔡城外,加上百姓們自己來送消息,所以他對於官軍的動靜相當清楚。

    李過已經探明官軍正從新蔡向龍口開去,他深怕官軍向東北逃走,便派劉體純、馬世耀等偏將率領一萬左右步兵和少數騎兵趕往龍口以西十餘里的洪河渡口,限定黃昏以前到達,依計行事。

    當天夜間,李過同楊承祖率領數千精鋭騎兵和萬餘步兵,悄悄向孟家莊附近開去。所有騾馬都摘去銅鈴,不許大聲説話,不許點燈籠火把。人馬出動時尚有一牙兒新月照路。不久,月牙兒落去了,人馬在晚秋的耿耿銀河和繁星下匆匆趕路。

    初六日黎明,官軍飽餐一頓,沿着洪河北岸分兩路向西進軍,尋找義軍作戰。儘管官軍的將領都心中怯戰,但是因為傅宗龍堅持要向義軍進攻,動不動就口稱“聖旨”,所以沒有人敢説二話,連楊文嶽也不敢多説。官軍走了大約十里多路,前邊探馬來報:“賊快要渡河了。”過了片刻,又有探馬來報:“賊已經過了一半了。”又過了片刻,第三次探馬來報:“賊三停已經過了二停了!”這時博宗龍確信義軍是要過洪河往南去圍攻汝寧府城,還以為義軍並不敢同他和楊文嶽的大軍作戰,而是避開了官軍鋒芒。於是他同楊文嶽商量:是不是立即追擊?楊文嶽很猶豫,説:

    “再看一看吧,傅大人!”

    傅宗龍説:“現在不需要再看,乘他半渡而擊之,使他首尾不能相顧。如果等他全部過了河,再想戰勝就不容易了。”説罷,大聲下令:“趕快追擊,不要讓流賊逃走!”

    所有的將領都擔心會中了李過的計,但他們只敢在私下議論,沒有人敢公開向博宗龍建議。誰都害怕落一個“臨戰愜怯”之罪。

    當官軍追到渡口的時候,才知道義軍渡過洪河南岸的實際很少,大部分都駐在洪河北岸。可是使傅宗龍感到信心十足的是,這留在北岸的義軍並不敢同官軍作戰,一望見官軍來到即倉惶逃遁。已過南岸的義軍也趕緊拆斷浮橋,分明是害怕官軍過河追擊。由於浮橋已斷,南岸和北岸的義軍便不再能互相呼應。傅宗龍看到這一切,不管士兵仍然心存畏懼,傳下嚴令:立刻向西追趕,不許“流賊”逃脱;至於南岸的少數“流賊”,可以暫且不管,先拼全力追趕北岸的大股“賊軍”。他勉勵三軍將士:

    “務須乘賊驚慌,一舉殲滅,為朝廷立大功,為中原除心腹之患!”

    天氣十分乾旱。雖是深秋季節,但到了巳時左右,太陽依然相當毒熱。官軍數萬將士在烈日照耀之下,在滾滾黃塵裏邊,步騎雜沓,向西追趕。大約追了三十里路,已是正午,到了孟家莊這個地方,人困馬乏,又飢又渴。各營的戰馬由於經常剋扣豆料,又加上這幾天草也沒有餵飽,所以一到孟家莊就鑽到樹林裏邊,低頭啃着荒草,不想再走了。步兵更是不願再走,到處都有閒言,有的怨天尤人,罵個不休。

    虎大威和賀人龍都是同農民軍作戰多年,很有經驗的將領,深知道如此軍心,確實不能再往前進,萬一遇到敵人,官軍將一觸即潰。他們商量以後,一起來見傅宗龍和楊文嶽,對他們説:

    “兩位大人,現在馬力已經睏乏,步兵也很睏乏。流賊離此不遠,如果匆匆前去搏戰,未必能夠取勝。不如在此停留,休息兵力馬力,明日一早向敵進攻。”

    楊文嶽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也對傅宗龍説:“暫在這裏休息半日,明日向賊進攻,較有取勝把握,不知大人以為然否?”

    傅宗龍面對這種情形,只好説:“如今在這裏紮營也好,可是各營必須小心,謹防流賊前來襲營,不許將士分散出去找糧。傳諭立刻造飯,讓將士們趕快吃飯,馬也喂好。如果流賊不來,就在這裏休兵待戰;如果流賊敢來襲擾,就隨時進剿,絕不使流賊得逞。”

    説了以後,大家都連聲回答“遵令”,舒了口氣。

    卻説上午巳時以前,李過率領着前天隨他來射橋的八千輕騎兵,到了孟家莊西邊的一片樹林中埋伏下來。另外三千多步兵和少數騎兵早已過了盂家莊,向龍口附近誘敵,此時正在依計退回,已經可以望見那些顯得零亂的隊伍。探馬不時馳回,稟報情況。李過知道官軍全軍追來,放下了心,就退到樹林背後,讓八千將士趕快下馬,都坐在地上休息,將戰馬拴在樹上。闖營的將士一點聲音沒有,十分肅靜。李過在營地上走了一巡,注意到將士們都在等待廝殺,一個個精力充沛,士氣很高,同時也使他滿意的是,他的部下沒有人敢隨便談話,連小聲談話也很少,所以他常常聽見樹上有鳥的叫聲,也聽見當微風來時,樹葉兒沙沙作響,還聽到戰馬吃草的輕微聲音。他走到一棵大樹下邊,那裏坐着的士兵更多,沒有人做聲,倒是有一隻啄木鳥,抓在粗樹幹上,用尾巴支持着身子,很有節奏地啄着木頭,發出來類似敲小鼓的聲音。一個大兵在仰頭望着啄木鳥,欣賞它的羽毛。李過看見這種安靜的氣象,心中感到高興。他對一位跟隨在身邊的親將説:“練兵就應該練成這個樣子,令行禁止,全隨主將意思。只有這樣,才能夠靜若處女,動若脱兔。”隨即他走到了曹營將士休息的地方,但沒有深入裏邊,怕驚動了大家。他只從邊上經過,卻看見有人在玩葉子戲,有人在小聲説笑話,有人在談女人,還不時響起小聲的羣笑。楊承祖遠遠地望見他,向他打招呼。他笑一笑,點點頭沒有走過去。

    誘敵的部隊由白旺和白鳴鶴率領,沒有往樹林這邊來,從南邊二里外的大路上往西去了,免得敵人覺察到這樹林裏頭藏有伏兵。

    李過命人爬到高樹上邊,觀看官軍動靜。他自己坐在地上,一羣重要將領都圍攏在他的身邊,有的也坐下去,有的站着,有的在他的背後輕輕地走來走去。大家心中都很焦急,巴不得趕快向官軍進攻。可是李過神色安靜,若無其事。平時他唯一的娛樂是同人下盤象棋,這時他又命親兵將象棋取出。棋盤是畫在一塊白布上的,已經很舊了。親兵將白布棋盤攤在地上,四角用石頭壓住,以免被風吹動。棋子是石頭的,那是一種用做硯台的石頭磨成的棋子,雖然不大,但做得很光滑。親兵將紅色和黑色兩種棋子擺好。李過向一個親將微笑,點點頭。那個親將明白他的意思,趕快坐下來,同他下棋。

    剛剛走了一步棋,從樹上下來一個弟兄,來到李過面前,稟報説:“官軍到了孟家莊了,有的走進寨內,有的留在寨外,好像不再往西來了。”

    李過點點頭,沒有做聲。旁邊有的將領認為這時候向官軍進攻正是機會,就向他輕聲説:

    “敵人既然到此不再前進,必定是要埋鍋造飯了。趁他們眼下亂糟糟的,我軍騎兵上去猛衝一陣,必可獲得全勝。請將爺趕快下令。”

    李過搖搖頭,繼續下棋。又走了幾步棋,李過的棋勢漸漸佔了上風,一隻馬已跳過河去。這時又有一個兵從樹上下來,向他稟報説:

    “官軍分散得更開了,有很多小隊,奔往附近的村子去了,大概是去尋找食物。許多馬匹已經卸掉鞍子。看起來官軍是要在這裏安營紮寨。”

    將領們又向李過請求:“趕快下令吧,機不可失。趁現在進兵,準可以將敵人打個大敗。”

    李過拿起一個炮向對方的一個邊卒打去,“叭噠”吃掉一個邊卒,炮也就此過了河。然後他向大家掃了一眼,又輕輕地搖搖頭,繼續下棋。

    又過了片刻,從樹上又下來一個弟兄,向他稟報説:“現在各個村子裏到處都有官軍出入,有的從村裏牽出牛、羊,百姓哭着追出來,他們就毒打百姓。還有些官軍向孟家莊運送餵馬的稻草,正在互相爭道。”

    將領們聽了這個稟報,越發焦急,個個摩拳擦掌,紛紛向李過請戰。李過微微一笑,將馬向前跳了一步,卧到槽裏,説聲:“將!”對方趕快用一個炮別住馬腿,説道:“我就知道將爺會將我一下。”李過説:“再將一個。”就讓一個炮沉底了,對方飛起了一個象。

    正在這時,又有一個兵跑來説:“現在孟家莊到處都是官軍,有的在運送糧草,有的出來打水,也有的正在飲馬,比剛才更亂了。”

    李過拿起一個車正要去將對方,忽然把車往邊上一擺,説:“今天的棋就下到這裏為止,我們另外還有一盤棋,如今要開始了。”説着又回頭吩咐一個親兵,“將棋盤、棋子收好,不要留在這裏。”

    他站了起來,命人立刻將楊承祖和曹營的幾個將領請來,然後他迅速地向大家分配了作戰任務。將領們剛走,他威嚴地對旗鼓官説:

    “下令擂鼓!”

    突然,森林中鼓聲大作,震天動地。八千輕騎兵從樹叢中衝出,勢如飆風。登時之間,馬蹄聲、喊殺聲、戰鼓聲響成一片,幾道煙塵向着孟家莊滾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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