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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從湯府出來,李信騎着馬,帶着兩個僕人,一名馬伕,也不回家,直往宋門走去。雖然秋收剛畢,但開封街道上到處是逃荒的,扶老攜幼,絡繹道旁。差不多家家門口都站有難民在等候打發,哀呼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李信兩三天來見開封城內的災民比一個月前多得多了,想着到冬天和明年青黃不接的大長荒春,慘象將不知嚴重到何等地步,將不知有多少人餓死道旁。這豫東一帶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單六縣中,戰亂還算比較少的,天災也還算比較輕的,如今也成了這樣局面,茫茫中原,已經沒有一片樂土!萬一再有人振臂一呼,號召饑民,中原大局就會不堪收拾。為着朝廷,也為着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亂。現在他一邊往宋門走一邊心中憂愁,臉色十分沉重。

    剛出宋門,過了吊橋,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的手中抓了一個燒餅就跑。這孩子已經被打得鼻口流血,倒卧地上,他還在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裝死!你裝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後不敢再搶東西吃!”李信喝住了這個商人,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説道:“為着一個燒餅你用着生這麼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傷了人命你怎麼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着高頭大馬出城,跟着僕人和馬伕,嚇得不敢説話,從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着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着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着一雙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信問他是哪裏人,才知道他是從杞縣逃荒出來的,居住的村莊離李信的李家寨只有二十里遠近。李信隨即命僕人將這個孩子扶到路北關帝廟門口坐下,替他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飢,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圍得密不通風,有愛看熱鬧的小商小販,過路行人,也有成羣的逃荒難民湧來。這羣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人場中馬上傳開了,都知道他就是一連兩年來每年冬、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難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擠到前邊,愈來愈多,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着:“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剎那之間,在他的面前圍了一大片。李信身上只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僕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當他剛從馬伕手中接過馬繮時,忽然聽見人羣中有誰小聲問道:

    “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後來又掛了幾天什麼尚書銜。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李信聽畢,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這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羣中有兩個方巾儒生揹着手緩步向吊橋而去,並不回顧。他猜想必是這兩個人中間的一個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①,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①《留侯論》中的幾句話--《留侯論》是蘇軾的一篇散文,此處指下邊幾句:“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國事和身世之感交織一起,使他對世事心灰意冷,連往禹王台的興趣也頓覺索然。當天啓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的時候,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不知怎麼,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內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啓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確實無恥得很。當時諂事閹黨,不僅地主階級的讀書人都認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一年前閹黨以天啓皇帝名義派錦衣旗校到蘇州逮捕人,曾激起數萬市民騷動,狠打錦衣旗校,當場打死一人。至於替魏忠賢建立生祠,更被人們認為是“無恥之尤”。當李精白在山東替魏忠賢建生祠時候,李信住在杞縣鄉下,得知這事,立刻給父親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裏。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污點。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於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係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啓七年丁卯科舉人,由於家庭關係,絕意仕途,不赴會試。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户成見和派系傾軋,十分激烈。李信儘管有文武全才,卻因為他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縣縉紳大户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互通聲氣。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賙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麼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只知徵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候公子方域在內,不過是“燕雀處於堂上”①罷了。如今他因-濟了一羣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①燕雀處於堂上--這是《孔叢子》中一個著名的比喻,原文是:“燕雀處堂,子母相哺,煦煦然其相樂,自以為安矣。灶突炎上,棟宇將焚,燕雀顏不變,不知禍之及己也。”

    從宋門去禹王台要從大校場的東轅門前邊過,這條路也就是通往陳留、杞縣、睢州、太康和陳州等地的官馬大道。現在有成羣結隊的難民在這條路上走着,也有倒卧路旁的。李信觸目驚心,不願多看,不斷策馬,一直跑到禹王台下停住。一個僕人已經在這裏張望多時了。

    禹王台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晉國的音樂家師曠曾在此審音,所以自古稱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將台後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禹王台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這九仙堂背後有座小塔,塔後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並無人在此講學,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蕭瑟,樹葉搖落,禹王台遊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作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乾二淨,不讓閒人進去。

    李信因宋獻策才從江南迴來,原想今日同他在後樂堂中暢談天下大事。後因晚上陳子山同幾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來禹王台補行登高,他不好拒絕,只好同意。這幾個社友除陳子山是個舉人外,還有兩個秀才和三個沒有功名的人。這班朋友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深感到國事不可收拾但又無計可施,在一起談到國事時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後痛哭流涕。李信喜歡同他們親近,加入他們的詩社。但有時心中也厭煩這班人的空談無用。當李信隨着僕人走進玉泉書院時,社友們已經等候不耐,停止高談闊論,開始作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説:“伯言,湯府裏什麼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快近中午,我們等不着你,已經點上香,開始作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願作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託,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閒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作詩!什麼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説:“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已經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怕遲早會逮京治罪。舍內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湯母很擔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留一時,設法勸慰。來的時候,在宋門外又被一羣逃荒的饑民圍住,其中有不少是咱們陳留、杞縣同鄉,少不得又耽擱一刻。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説:“你快坐下來作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着作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麼,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於謙虛,不肯作詩,找老道士閒談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來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眺望一陣,説道:

    “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請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只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雲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勞?”

    獻策笑着説:“大公子有一鄉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啓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啓七年鄉試之後,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面。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説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説他怎麼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儘管鬱郁不得志,受了貪官豪紳欺壓,也不應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麼?”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啓東從北京回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回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經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啓東費了許多唇舌,才得脱身回家。地方士紳對啓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啓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充公。可惜啓東一肚子真學問,抱經邦濟世之志,具良、平、蕭、曹①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①良、平、蕭、曹--佐劉邦定天下的張良、陳平、蕭何、曹參。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説他確實投了李自成,回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

    獻策笑一笑,説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説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羣雄角逐,安知啓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回答説:“公子不必吃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

    “天意云何?”

    “天意本身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並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只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蕩,赤氣經天,白虹入於紫微垣,帝星經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復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説:“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盡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今上猜忌多端,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卧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炮,處處受制,走一着錯一着。今上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局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

    李信畢竟是世家公子,儘管他不滿現實,同地方當權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親戚、朋友,同朱明皇朝的關係錯綜複雜,血肉相連。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談到國事,談到一些亡國現象,心中有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着一線希望,十分矛盾。現在聽了宋獻策説出明朝亡國已成定局的話,他的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嘆口氣,説:

    “天文,星變①,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説:‘天道遠,人道邇。’②弟縱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着錯一着,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徵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麼?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滾,愈滾愈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後已。皇上種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滾,然而不惟力與願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滾愈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為然否?”

    ①星變--星星的不平常現象。這類不平常現象在今天很容易用科學道理解釋,在古代卻看做是上天所給的某種預兆和警告。

    ②天道遠,人道邇--意思是“天道”是渺茫難信的,“人道”(人事)是近在眼前,容易懂得的。

    獻策點頭説:“公子説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異,確實關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以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説了。”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願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説:

    “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舍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迴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縣賑濟饑民一事説,也竟然不見諒於鄉邦士紳,背後頗有閒言。”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弟近兩三年萍蹤無定,對中州情形有些不大清楚。大公子在貴縣賑濟饑民的事,雖略有所聞,卻不知有人在背後説了什麼閒話。”

    李信勉強一笑,説:“弟之所以出糧救災,有時向大户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飢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着乾柴,只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邦士紳大户,都是鼠目寸光,只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説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紳大户,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説的,‘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宋獻策低聲説:“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目前這局面也只是拖延時日而已。”

    李信嘆口長氣,深鎖眉頭,俯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後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古腦兒湧上心頭,使他的心頭更加紛亂,更加沉重。過了一陣,他重新望着獻策,感慨地説:

    “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塗炭如此,弟倒願早出聖人①,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湊近宋獻策的耳朵問道:“那麼,新聖人是否已經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説:“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説,到時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説的話嚥下肚裏,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説道:

    ①聖人--古人把皇帝也稱做聖人。此處係指開國君主,救世主。

    “伯言,香已經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麼?快下樓吧,咱們詩社的規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向你告個假,改日補作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於要談。”

    “舊雨①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只能作詩,按時交卷,別的社友不作詩尚可,你不做詩,未免使今日詩酒高會減色。作了詩,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①舊雨--老朋友。

    李信和宋獻策都確實有很多話要談,特別是關於牛金星的事獻策急於得李信幫助,才僅僅提個頭兒。他們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只剩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最後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隨手改動了幾個字。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苦惱萬分,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揹着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思,實際上他是想着天下大勢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國,這問題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獻策在九仙堂樓上短短交談,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氣運將終”。此刻他不禁心中自問:“既然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坐待國亡家破麼?”然而他又不甘心這樣下去。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到作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子,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由他自己的僕人帶領着走進院來。恰巧他的下半闋也冒出幾句,於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們把他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來的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沒有聽見他們説什麼話,但是他從李侔進來時的臉上神色看出來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經把腹稿打成,沒有急着問李侔,緩步走回上房,看大家已經把作品題在牆上,便提筆展紙,先寫出《沁園春》一個題目,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已卯,重陽後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秋景蕭索;饑民絡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念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餘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圍觀,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晃腦地小聲誦讀,有一個人在背後評論説:“寥寥數語,實情實景,讀之深有同感。”李信沒有注意,繼續寫出全詞,只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後,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説:“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鬍鬚,搖着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台,

    極目風沙,

    萬里欲空。

    嘆平林盡處,

    煙村寥落,

    田疇如赭,

    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①

    請君莫笑,

    常怕天從西北傾。

    憑誰去,

    積蘆灰煉石②,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

    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

    氣猶吞牛;

    青萍夜嘯③

    閃閃如虹。

    應有知己,

    彎弓躍馬,

    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④,

    待將來細説,

    羽扇從容。

    ①杞人--《列子》中説:“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無所寄,廢寢食者。”杞縣即西周時杞國所在地。

    ②積蘆灰煉石--上古神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洪水橫流。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積蘆灰以止淫這是水。淫這是水就是平地出水。

    ③青萍夜嘯--寶劍也不甘寂寞,夜間自動地發出嘯聲。青萍是古寶劍名。

    ④隆中策--諸葛亮隱居襄陽隆中,劉備第三次來訪時,他提出瞭如何爭取“三分天下”的大計。

    大家紛紛説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驚,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點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獻策的心中完全明白,只是微笑點頭不語。李信望着幾位社友説: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願罰酒三杯。”隨即他轉向李侔問道:“方才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回答説:“方才湯府來人説,現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後星夜趕行,今日午後將至開封,只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母派家人請哥作過詩以後速去湯府一趟,説是有要事商量。”

    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如今秋徵已經開始,陳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議論練餉是禍國殃民之策,只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們還是認為在幾個輔臣中,楊嗣昌畢竟算得是較有魄力和才幹的人。因此,大家儘管常罵楊嗣昌,但是對他的出京督師都十分重視。大家認為倘非皇上萬不得已,決不會讓楊嗣昌離開朝廷。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剿賊”軍事有些轉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説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麼看法。獻策説:

    “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吃酒吧。”

    在吃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僕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書信。這是他的夫人湯氏的一封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衞鄉里。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吃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回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於回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在進城的時候,李信故意不騎馬,拉來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而趕車的把式又是家中兩代使用的老夥計,便向獻策問道:

    “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鄉,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啓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獻策回答説:“牛啓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徒,拖延一時,過此數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只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賣卦山人,一時從哪裏籌措銀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櫃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留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後,務請到杞縣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説:“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説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

    李信説:“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胡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後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説‘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諸葛亮的隆中對策出於羣雄割據之時,亦為割據之主而謀。今日天下一統,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時糊塗,幾至賈禍!”

    獻策笑着説:“確實用這個典故不妥。不過以公子文武全才,這樣埋沒下去也實在可惜。三年前常聽公子説過,大亂已成,專恃征剿不足以滅賊,必須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亂源,即均田減賦,抑制兼併,嚴懲貪官豪強魚肉小民。公子曾欲寫為文章,呼籲當道,如今尚有意乎?”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説:“那不過是一時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親王就有七個,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單以洛陽的福藩説,有良田兩萬多頃;衞輝的潞王原賜莊田四萬頃,現在實數不詳;開封的周藩有一萬餘頃。他們的莊田連賦税尚且不出,豈能是均得了的?各縣縉紳豪右①,上結朝廷,下結官府,他們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寫文章,有何用處?即使向皇上上書,也是白搭。天門九重②,呼之不應,説不定還將因妄言獲罪!”

    ①豪右--封建社會的富豪家族、世家大户又稱為“右姓”。因為秦漢尚右,封建地主和奴隸主等大户住在閭的右邊,隸農和奴隸住在左邊,所以古代稱大户為右姓,富豪為豪右。

    ②天門九重--天國有九重門,叫不開,這話出自屈原作品。此處比喻向皇帝上書困難。

    “目前國家病入膏肓,神醫束手;均田減賦,確是空談。不過公子是杞縣右姓,倘若中原潰決,豫東糜爛,公子將作何計較?”

    “尚無良策。今日弟尚能率鄉丁捍衞鄉里,只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亂蔓延豫東,這個家欲捍衞也不易了。”

    宋獻策見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談下去。過了一陣,他又問道:

    “紅娘子出了什麼事?怎麼説與歸德侯家有關?”

    李信一笑,説:“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干人等拘押起來。你説可笑不可笑?我託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來獻策拱手相別,並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回鵓鴿市。他到後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後,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後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説:

    “一路上官軍鄉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抬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台趕快收起,聽本人一言。”

    體純不肯,説:“請先生收下之後,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

    “不,你先把錁子放回懷中,本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本人就無話奉告。”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只好收回懷中。獻策接着賠笑説:

    “本人脾氣一向如此,請兄台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本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交天下豪傑,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拜謝。”獻策説到這裏,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着説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數日,已有眉目,使用數百兩銀子,可以設法改判。只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鬆,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今夜趕回西安,將銀子匯給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里,來回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區之數,本人尚可向朋友張羅,不用兄台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正在今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説沒有?”

    “已經聽説。”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高威重,且又精明幹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武,大舉進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回去。”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説道:“聽説近來鄭崇儉又調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困得更緊,你們回去怕十分困難了。”

    劉體純欠身説:“多謝先生關心。我們只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困難。”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説:“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體純趕快站起來説:“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説道:“你的那個小夥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

    體純笑着説:“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裏,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這一夜,宋獻策想了許多問題,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早飯後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着一包點心找他。他彷彿不認識,心中發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説道:

    “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夥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後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後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説:“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鄉,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後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現一個紅紙包兒,內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裏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

    “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剿滅麼?”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向外回答説:“這個,等我閒的時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説:“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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