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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李自成把雙喜和谷英留在大峪谷,把從石門谷大廟中撤出來的一百多人馬留給他們,而把李友抬回老營養傷。闖王的一行人馬沿路趕得很快,只在大峪谷略作停留,約莫中午剛過,便回到老營寨內。這時劉宗敏剛剛回來,躺在李自成的牀上,鼾聲如雷。聽總管稟報了劉宗敏如何用計收拾了從宋家寨來的鄉勇和官兵,活捉了宋文富兄弟等人,如何打敗了丁啓睿指揮的數千官軍,收復馬蘭峪,直追到高車山下,李自成十分高興,對醫生説:

    “子明,捷軒的這兩着棋真是高着兒,今日商洛山又轉危為安了。官軍只傳説捷軒很-悍粗獷,沒料到他會用計。咱們同他相處日久,深知道他有大將之才,並非一勇之夫。這一次,可讓敵人領教領教,認識認識咱們的總哨劉爺並不簡單。”説畢,與醫生一同哈哈大笑。笑聲與劉宗敏的鼾聲相應和,但沒把宗敏驚醒。

    他不許喚醒宗敏,同醫生吃過晚飯,坐下休息,吩咐人將馬匹餵飽。這時老營中已經知道李過指揮三百人的小部隊昨天黃昏逼近智亭山紮營,高夫人昨天下午也到了蓮花峯下紮營,也知道今日上午智亭山一帶有大戰,但戰況如何,還沒有得到稟報。大家想着,一旦張鼐的騎兵衝到商洛鎮和龍駒寨,智亭山的官軍必然驚慌潰退,所以老營中充滿了興奮愉快氣氛,只等從南路送來捷報。現在惟一使李自成掛心的是不知道劉芳亮的創傷什麼情形,也不知道兩天來南路將士的傷亡是否嚴重。他本來想早點動身往智亭山,但看見醫生正談着話——入睡,想着尚子明的年紀較大,兩天來特別辛苦,只今天在馬上打了個盹兒,所以不忍叫醒醫生,就暫緩動身了。其實他自己也夠辛苦了,加上病後虛弱,早感渾身疲倦,頭腦沉重。在醫生睡熟後不到片刻,他也不由得閉上眼睛,沉沉入睡。總管派人守在院裏,不許人隨便走進二門,不許在大門口高聲説話,對全老營的將士們下道嚴令,任何人不許驚醒闖王、總哨和老神仙,讓他們三個人痛快地睡一大覺。下過命令,他自己也趁機會睡覺去了。

    太陽快落山了。智亭山的戰事已經結束,有三個騎兵在落日蒼茫的羣山中向北疾奔。第一個騎兵是李過派往老營報捷的,他在見到高夫人之前就把第一個報捷的人派出了。第二個騎兵是高夫人派往老營請老醫生並報捷的。第三個騎兵是她的親兵頭目張材,奉命直奔石門谷去找醫生。這三個騎者都不住地馬上加鞭,恨不得馬身上生出翅膀。後兩個騎兵的心中更急,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在心中嘀咕:老神仙在哪兒,恐怕來不及了!

    劉宗敏在夢中還是同敵人廝殺,突然他的雪獅子打個前栽,把他摔下馬來,跌進路旁的一道溝中。一個敵將率領一大羣官兵一擁而來,站在溝岸上用長槍向他猛刺。他揮動雙刀左格右擋,只聽一片鏗鏘聲響,使敵人沒法刺中,趁機會大吼一聲,一躍上岸,同時用左手中的大刀格開亂槍,右手中的大刀猛向敵將砍去。他被自己的吼聲驚醒,同時感到自己的身子從牀上躍起來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牀板捶得咚的一聲。一睜開——睡眼,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便大聲問道:

    “智亭山有人來麼?把官軍殺敗了麼?”

    坐在二門口的親兵聽見他的吼聲和牀上響聲就向堂屋走來,到堂屋門口又聽見他的大聲問話,趕快輕聲回答説:

    “智亭山還沒消息。闖王回來了。”

    宗敏從牀上忽地坐起:“什麼?闖王回來了?”

    闖王被他的聲音驚醒,從椅子坐起來,笑着説:“捷軒,我同子明回來半天了。”

    宗敏跳下牀,趕快問石門谷的亂子是如何平定的。聽李自成簡單一談,他連聲説:

    “殺得好!殺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殺他孃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聲,老神仙已經醒來,用手在臉上一抹,睜開眼睛,望望太陽,吃驚地説:

    “啊呀,沒想到閉起眼皮——,一下就睡這麼久!闖王,你留在老營休息,我趕往智亭山去。那裏想着有不少將士掛彩,缺少醫生。再説,明遠的傷勢如何,還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

    宗敏説:“別急,吃過晚飯再去!白羊店有你的一個得意門生,用不着你替明遠的性命擔憂。吃了飯去!”

    “不,我從石門谷回來時,為着明遠受了重傷,一路上心中不安。我的徒弟有多大本領我清楚,有些重傷必須我親自去治。”他轉過頭去,向二門大聲吩咐:“趕快替我備馬!”

    闖王説:“好,還是咱倆一道去。李強,叫大家趕快備馬!”

    李強答應一聲:“是!”向外跑去。劉宗敏想替闖王去,但闖王不讓他去,説:

    “你近來的身體比我虛弱,又連打兩仗,中午從野人峪回來到如今還沒有吃東西。我決不讓你去。捷軒,別逞你的牛性子,替我留在老營坐鎮吧。瞧你的臉色多黃!”

    劉宗敏確實感到兩鬢脹疼,也不勉強。尚炯叫留在老營的一個徒弟快把他泡的藥酒從地下取出來,讓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闖王也都飲了一杯,並囑咐宗敏每日飲三次,然後帶着他的外科百寶囊同闖王出了老營。宗敏把他們送出老營大門,小聲對自成説:

    “闖王,郝搖旗這個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幾乎弄得咱們沒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務將他斬首示眾,以肅軍紀。”

    自成回答説:“等我弄清楚情況再説。”

    劉宗敏不以為然地説:“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丟掉智亭山就該砍頭,何況他還是因酒醉誤事!”

    自成點點頭,沒有再説話,跳上馬去。他明白,倘若這一次不殺搖旗,眾將就不會心服。

    這一行人馬走到麻澗時,太陽已經落山了。闖王決定趕到清風埡打尖,然後再走。過麻澗幾里,遇見了李過派來的報捷小校,知道智亭山已經奪回,正在追殺官兵。闖王大喜,命這個小校去老營向總哨稟報,隨即同醫生催馬前進。又走幾里,遇到高夫人派來的第一個親兵。又走幾里,遇到了高夫人派來的第二個親兵。這時,天色已經黑暗了,到處是暮靄沉沉,而谷中幾乎暗得什麼也看不見,自成因知慧梅中了烈性毒箭,心中更加焦急,向醫生問道:

    “子明,還來得及麼?”

    “從這裏到蓮花峯下邊還有六十里,山路崎嶇,不曉得能否來得及。要真是烈性毒箭,也許不到三更,毒氣就會入心。毒氣一旦人心,別説我是個假神仙,真神仙也難救活。”

    “子明,來,你騎我的烏龍駒,盡力趕路,越快越好,無論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趕到蓮花峯,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換馬!”

    “換馬?”

    “是,別遲疑,立刻換馬。”自成先下了烏龍駒,同尚炯換了馬,又説:“尚大哥,明遠同慧梅命在垂危。如今救人要緊,你不要心疼我這匹戰馬,一路加鞭,使它拼命飛奔。把馬跑死,我決不會抱怨一個字。”隨即他替醫生在烏龍駒的屁股上猛抽一鞭,打得它騰空一躍,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馬撇在背後。

    一更過後,高夫人為着能夠居中坐鎮,移駐智亭山寨,同時把慧梅也抬了去,單獨放在一座帳篷裏,派慧珠等兩三個姑娘小心照顧。慧梅的情況愈來愈不濟事,整個右腿都變烏紫了,左大腿也開始腫,開始變色。小腹已腫到了肚臍以上,繼續向胸部發展。她的脈搏已經微弱,呼吸短促,臉色蒼白,四肢發涼。高夫人正忙着處理軍務,聽説這般情形,立刻跑來。她揭開慧梅的衣服看看,嚇了一跳,輕輕地喚了兩聲,沒有聽到答應。“難道就沒有救了麼?”她心中自問,非常難過。

    忽然帳外有馬蹄聲,隨即有人叫道:“藥送來了!藥送來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問:“什麼藥送來了?”

    女兵慧瓊走進帳來,把一個大瓷瓶子放在地上,從懷裏掏出來一包藥和一個鴨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説道:

    “稟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見了丁先兒,把慧梅姐中毒箭的情形對他説了。他説劉明遠將爺性命危險,他沒法親自前來。再者中毒箭的創傷他沒治過,只是他身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種藥,説是能夠解毒的,不妨試試。這瓶子裏裝的是醋,這藥分兩次吃。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後把這藥用温酒沖服,沒有酒就用開水。另外,他説用這火罐兒拔創口,把毒拔出來。只是,他又説,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氣已入內臟,吃這藥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來得及了。”

    高夫人説:“什麼來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來,幫我替慧梅灌藥!”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頭抬起來抱在懷裏。在慧珠等幾個女兵的幫助下,用筷子撬開慧梅的牙齒,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藥。然後她放下慧梅的頭,將她的褲子褪掉一半,點着火紙扔進火罐,迅速蓋在創口上。過了一陣,把火罐一取,果然拔出來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氣味。她連着用火罐拔了兩次,看見用這辦法吸出的毒血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樣。她扔下火罐,走出帳篷,向男親兵們問道:

    “如今什麼時候了?”

    “已經過二更了。”一個親兵回答。

    她把慧瓊叫出來,問道:“白羊店戰事如何?”

    “聽説官軍黃昏後自己退去,我軍也不猛追。”

    高夫人的心思又轉到慧梅身上,想着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但是她仍未斷了救活慧梅的希望,又派出一個親兵,命他到路上迎接老醫生,免得老醫生同張材誤奔蓮花峯去。打發這個親兵上馬去後,她的心情沉重,倚着一株樹,仰望天空。下弦月徘徊於南山的松林之上,銀河橫斜,星空寂寂,北斗星燦爛下垂,斗柄緊接着北邊高峯。她不由得想起來,不知有多少像這樣的星月深夜,她率領着慧梅等一干男女親兵,隨着闖王的千軍萬馬在羣山中奔馳,在荒原上奔馳。有時突然遇到敵人,一聲驚弦響過,隨着是呼聲動天,飛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個小校來到她的面前,慌張地稟報説有幾十個俘虜暗暗解開繩子,從地上摸到石頭木棍,打算衝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時發覺,將他們砍翻幾個,一齊逮住,重新綁牢。高夫人鎮靜地問道:

    “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回夫人,有六十多個人。”

    “裏邊有軍官麼?”

    “有一個貨是千總,還有幾個小軍官。”

    “啊,他們準是知道咱們這裏人馬不多,並無大將,我又是個女流之輩,所以才如此大膽。你立刻去傳我的令:叫所有幾百個俘虜一齊站隊,將那些想逃跑的人,拉到他們面前,不論是官是兵,全部斬首,一個不留。”她又把一個小將喚來,對他説:“你點齊二百名弟兄去幫助他們,把殺人的場子圍起來,趕快行刑,逃掉一個俘虜我惟你是問!”

    兩個人説聲“遵令”!從她的身邊離開。她在帳篷前走來走去,恨恨地説:“哼,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莫讓這些人誤認我們軟弱可欺!”她不放心,又派一個小將前去監斬。過了一陣,兩個小將同時轉回,向她稟報説,六十三個要逃跑的俘虜業已斬訖,其餘的仍舊原處看管,未曾逃掉一個。她輕輕點點頭,説道:“知道了。你們歇息去吧。”懷着憂愁的心情,她又走進慧梅的帳篷,看看慧梅的情形仍無變化。她不願多看,回到自己帳中,坐在燈下,暗暗傷心。由於疲勞過甚,不覺合上眼皮。她剛剛——入睡,便在夢中看見尚炯飛馳而來。她一乍醒來,果然有一陣馬蹄聲已經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謝天謝地!”她在心中説,趕快走出軍帳,快走向寨門迎去。

    十幾個人在寨門口下了戰馬,為首的是一員小將,一進寨門就給高夫人看清了。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來將稟報,搶先問道:

    “小鼐子,你回來幹什麼?”

    “回夫人,進攻白羊店的官軍已經後退,我補之大哥怕你身邊沒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這裏。”

    “啊……”停了一陣,她忽然又問:“你今天可看見郝搖旗麼?”

    張鼐一怔:“他現在還沒回來?”

    “一點影兒也沒有。你可看見他了?”

    “看見了。他想親手捉住官軍的主將好立功贖罪,一直追到龍駒寨西門外不曾追上。他看見我,對我説:‘小張鼐,我把人馬交給你,我獨自回老營見闖王請罪去。’我見他身上掛了幾處彩,雙眼通紅,勇敢追趕敵將,不覺心軟了,怕他遇到總哨劉爺會丟掉腦袋,就吩咐他説:‘郝叔,闖王不在老營,你到白羊店去見夫人請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剩下的人馬留給我,只帶一個親兵轉回來了。奇怪,怎麼到現在他還沒有回來呢?”

    “你確實看見他往西邊來了?”

    “我親眼望着他往西邊來了。”

    “你下午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向我稟報?”

    “我急着往白羊店去,又因為……一時把這件事忘得無影無蹤了。”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對張鼐説:“小鼐子,看來搖旗説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隊潰逃官兵,被亂兵殺害,或者跌入路旁山谷,不死即傷。你現在率領幾十名弟兄,不要騎馬,手執燈籠火把,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務須找到。我知道你也是兩天兩夜不曾閤眼,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搖旗下落,回來大睡一覺。”

    “是,我馬上就去……”

    “你還遲疑什麼?”

    “夫人,慧梅還有救麼?”

    高夫人嘆口氣説:“怕是沒有救了。我身邊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個,去年一年死了七個,如今又要去了一個!……”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繼續説下去,揮手使張鼎走開。

    張鼐走後,高夫人又回到帳中休息,告訴女兵們説,一旦慧梅醒來,立刻叫她。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會醒來一次向她辭別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迴光返照”,忽然清醒,看看親人。過了一陣,她的玉花驄在帳篷外邊突然蕭蕭地叫了幾聲,同時山寨中正打三更。她心中焦急,走出帳篷,卻聽見從遠處的山路上傳來緊急的馬蹄聲。玉花驄又一次向着馬蹄聲處昂首振鬣,蕭蕭長鳴,興奮地刨着蹄子。她疑心是闖王來到,但又轉念,他既然在石門谷,如何能這時趕來?莫不是郝搖旗回來了?可是,玉花驄為什麼連叫兩次,這麼高興?她心中慌亂,匆忙地走向寨門,登上寨牆,扶着寨垛,向山路凝望。有的地方月色蒼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來的人馬影子,只聽見馬啼聲很快臨近。她對一個親兵説:

    “出寨去看一看來的是誰。”

    來的馬奔得很快。高夫人的那個親兵剛下寨牆,騎者離寨門只有二十丈遠了。只聽親兵大聲叫道:

    “快開寨門,老神仙來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在寨牆上説:“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門口跳下馬,説:“要不是騎闖王的烏龍駒,這時還在清風埡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帶進慧梅的帳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褲腳,讓他看看小腿的顏色,告他説往上去已經烏到腹部,離胸口也不遠了。他一邊詢問慧梅的受傷時間和他來之前的醫治情形,一邊打開外科百寶囊,取出剪子,照着箭傷的地方剪開褲子,看看傷口,用銀針深深地探了一陣。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並且掰開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後切脈,一言不發,臉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過脈,小聲問道:

    “還有救麼?”

    尚炯沉吟回答:“不瞞夫人説,我在軍中幾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毒的箭傷。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製藥,含在箭頭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頭折斷,嵌入慧梅腿骨,故箭雖拔出,毒源仍存。看慧梅這樣神志昏迷,眼瞼下垂,瞳孔放大;脈象紛亂,細微之甚,名為‘麻促’之脈,蓋言其細如芝麻,急促紛亂。總之,毒氣已入內臟,十分難治;有此脈象,百不活一。幸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用量較多,使毒氣稍受抑制,不然這姑娘已經死了。”

    高夫人説:“尚大哥,你無論如何得把她救活!”

    醫生默默地取出一個葫蘆式樣藍花瓷瓶,倒出來一些藥面,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面一樣顏色,又從一個白瓷瓶中倒出來一種黑色藥面,又從一個冰裂紋古瓷小瓶中倒出一點藥面,異香撲鼻。他把三種藥面用半碗温開水調勻,取出一隻銀匙,叫慧瓊等趕快灌入慧梅口中。高夫人怕姑娘們慌手慌腳,她自己重新坐在鋪上,把慧梅的頭放在懷裏,用筷子撬開牙關,親自灌藥。灌畢,醫生叫把慧梅仍舊放好,然後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小張白綿紙,捲成長條,將一端用清水蘸濕,再蘸一種黑色藥面和異香撲鼻的藥面,插入箭傷深處,對高夫人説:

    “夫人,咱們暫且出去,只留下一個姑娘守護。再過一刻,倘慧梅一陣發急,便是毒氣攻心,藥力無效。倘若一刻之後她慢慢醒來,就是毒氣已被藥力所制,不能進入心臟,她的性命就有救了。”

    高夫人同眾人踮着腳尖兒退出帳篷,心中難過,惴惴不安。她想到劉芳亮,小聲向醫生問道:

    “明遠的傷勢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傷勢雖重,只要我明日清早趕到,尚不為遲。”隨即,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瓶藥酒,遞給夫人,説:“請夫人命人趕快送到白羊店,交給我的徒弟,每半個時辰替明遠灌一酒杯。只要這藥酒先送到,按時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點也不礙事。”

    高夫人問:“這是什麼仙酒妙藥?”

    “此係用家傳秘方金創止血還陽丹外加人蔘、三七,泡製藥酒,頗有奇效。”

    高夫人派人把藥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帳篷門口,探頭望望,知道藥吃過後尚無動靜,便退回原處,向醫生問起來自成現在何處,如何平定了杆子叛亂。正説話間,慧珠從帳中出來,小聲稟説慧梅並未發急,呼吸很勻,眼皮微動,有似乎要醒來的樣子。高夫人和老神仙趕快躡腳躡手地走進帳篷,守候在慧梅鋪邊。尚炯蹲下去,在慧梅的臉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陣脈,臉上微露欣慰之色。高夫人悄聲問:

    “怎麼樣?”

    “脈象已變,已有回生之望。”

    高夫人猛然一喜,趕快問道:“可以救活?”

    “如今脈細而微,若有若無;來往甚慢,我一呼吸脈乃三至,且有時停止不來。此謂‘結脈’。有此脈象,病勢雖險,尚可活也。”

    滿帳中似乎充滿春意。姑娘們激動地交換眼色,隨即屏息注視着慧梅動靜。高夫人輕輕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温暖。老醫生凝神注視着慧梅的鼻息,同時用左手拈着疏疏朗朗的花白長鬚,慢慢往下捋,最後停留在兩根最長的鬍子梢上。過了很長一陣,慧梅的眉毛動了幾動,微微睜眼看看,隨即閉住,發出呻吟。尚炯猛一高興,站直身子,噓口長氣,説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當他高興站起時,左手不自覺地向下一甩,把兩根長鬚扯斷,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高夫人的眼圈兒忽然一紅,喃喃地笑着説:

    “幸而你騎着闖王的烏龍駒……”她激動得喉頭壅塞,沒有把話説完。

    尚神仙又將剛才的三種藥面配了一服,由高夫人親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他先替慧梅臂上的槍傷換了金創藥,然後從慧梅的箭傷中拔出解毒的藥捻子,換一個新的藥捻子。高夫人在一旁問道:

    “這是麝香,那黑麪兒是什麼藥?”

    “這黑麪兒是生犀角加五靈脂。我用的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系角尖,故藥力特別強。要不是這姑娘幾年來出生入死,屢立戰功,今日又替你負傷,我真捨不得用這麼多。”

    為使慧梅安靜,大家又走出帳篷。這時天已快明,殘月西斜,啓明星特別明亮。高夫人因等待闖王和等待慧梅醒來,不去休息。但兩腿和身上十分睏乏,又無凳子可坐,石上全是露水,便抽出寶劍,倚劍而立。涼風徐來,清露潤衣。大戰後山野寂靜,偶爾聽到馬嘶。一切都化險為夷,好似一天烏雲散去,她開始感到心中輕鬆。醫生留下幾片生大黃,囑咐慧瓊:等慧梅醒來後讓她喝一碗大黃茶,使內毒隨大小便排泄出來;讓病人喝過大黃茶以後,再給她喝一碗稀稀的麪疙瘩。對慧瓊囑咐畢,醫生轉向高夫人,説他要去白羊店給劉芳亮醫治創傷。高夫人説:

    “子明,慧梅的性命虧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後,我讓她在你面前磕個頭,認給你做個義女。”

    醫生笑着説:“我要是認這麼好個義女,真是平生快事。不過,不瞞夫人説,這姑娘的性命如今只算救活一大半,還有一小半仍然可慮。”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麼可慮?”

    醫生説:“此箭毒性猛烈,且毒氣蔓延甚廣,藥力不能完全奏效。斷鏃入骨,禍根猶在。毒氣受藥力所迫,收斂到腿上,如不趕快破開創口,拔出箭頭,刮骨療毒,洗淨周圍肌肉,則數日後必致化膿潰爛,重則喪命,輕則殘廢。”

    “你什麼時候動手?”

    “等我從白羊店回來動手。”

    這時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着尚炯走出山寨,上馬動身。她正要轉回帳中望望慧梅,恰好闖王來到。他們才説幾句話,忽有親兵來稟,説望見張鼐同郝搖旗回來,快到寨門口了。高夫人見闖王的臉色鐵青,濃眉緊皺,問道:

    “你打算斬搖旗麼?”

    闖王沒有回答,低着頭在松樹下走來走去。

    郝搖旗身上帶了三處傷,雖説都不是重傷,卻也流血不少。他為要拖住敵人不能從背後夾攻白羊店,也不往北去佔領清風埡,裹創再戰,不斷地襲擾敵人。他的左右親信都知道李自成的軍紀極嚴,失去了智亭山決沒有活的道理,有人勸他逃走,卻被他大罵一頓。他説:“老子死也要死個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後,該死該活,任憑闖王發落;決不逃跑,讓別人説咱孬種!”在龍駒寨附近把殘餘的人馬交給張鼐以後,他就回頭往智亭山尋找高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潰兵,把他同親兵衝散。那個親兵究竟是被亂兵所殺還是跌到谷中,他不知道,而後來也無蹤影。他自己實在疲倦,十分瞌睡,加上飢餓難熬。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點涼水,又從一個官兵的死屍上找到一袋乾糧,趁着泉水吃下,肚子裏才不再咕嚕嚕地叫。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個不容易遇到潰兵的隱僻地方,把馬拴在樹上,坐下休息。誰知他剛往草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麼死,縱然山塌下來也不會把他驚醒。

    張鼐帶着幾十個人,分成許多小股,打着燈籠火把,到處尋找,總是尋找不到。後來偶然聽到一匹馬打噴嚏的聲音,向着聲音發出的地方找去,漸漸聽見馬吃草的聲音和人的鼾聲,終於把搖旗找到,大聲喚他醒來。搖旗聽見人聲,一躍而起,拔刀就砍。多虧張鼐手快,用劍格開。搖旗接着連砍幾刀,都被寶劍擋住,只聽鏗鏗鏘鏘,火星亂迸。張鼐的兩個親兵從背後撲上來,將他抱住,大聲告他説是小張爺前來尋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來,笑着罵道:

    “小雜種,你可把老子嚇了一跳!”

    同張鼐回到智亭山,聽説闖王已經來了,郝搖旗來到闖王面前,撲通跪下,説道:

    “李哥,我生是你闖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闖王旗下的鬼,任你處治,決不會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繼續在松樹下邊踱着,不説一句話,也不叫他起來。正在這時,有人前來稟報,説黑虎星來了。自成猛地轉過身來,又驚又喜地大聲問:

    “黑虎星在什麼地方?”

    “在山下,快上來了。”

    黑虎星在這時突然而來,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他吩咐張鼐派人將郝搖旗送往老營看管,聽候發落,便同高夫人趕快往寨門走去。郝搖旗想着見到劉宗敏準沒活命,站起來拍着自己的腦殼説:

    “這可真完了。怪好的吃飯家伙,要給劉鐵匠砍掉了!”

    闖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門時,黑虎星的一杆人馬離寨門還有二十丈遠。大家一望見闖王夫婦,立刻下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闖王夫婦面前,雙膝跪下,巴巴打自己兩個耳光,説:

    “闖王叔,嬸孃!都怪侄兒不好,思慮不周,臨離開商洛山時沒有安排好,讓坐山虎挾眾譁變,惹你們二位操心生氣。我糊塗,我糊塗……”

    他又要舉手打自己耳光,被闖王雙手拉住,連説:“不許這樣!不許這樣!”攙他起來。看見他身穿重孝,闖王問道:

    “你這孝……?”

    黑虎星説:“侄兒回到家鄉以後,老孃的病就一天厲害一天。我日夜服侍老孃,也沒有派人給叔、嬸捎個書信。大前天,老孃落了氣兒。我風聞坐山虎在石門谷很不安分,又聽説官軍分成幾路進犯咱們,我當天就將老孃裝殮下土,連忙徹夜趕回。到了石門谷,恰好叔父剛走,我又查出來坐山虎的兩個頭目仍不心服,打算鬧事,就殺了兩個狗日的。現在趕到這兒,請叔父治我的罪。”

    自成説:“坐山虎等挾眾譁變,你在家鄉怎能管得着?快不要説這個話!沒想到你老孃病故,我這裏也沒有派人弔孝。我們天天盼望你來,總是不得音信。前幾天,謠傳説你不來了。你留在清風埡的將士們也怕你不再回來,一時心思有些不穩。我當時扯個謊話,説你託人帶來了口信兒,不日即回。你到底回來,沒叫我在將士們面前丟面子。”

    “怎麼能不回來呢?把我的骨頭磨成灰,也要跟着叔父打天下。”黑虎星轉回頭去叫道:“黑妞兒,你傻什麼?快來給叔父、嬸孃磕頭,快!”

    從一羣戰馬和弟兄中間走出來一個身穿重孝、十分靦腆的姑娘,揹着角弓,掛着寶劍,一臉稚氣,身材卻有慧梅那麼高,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挽在頭頂,趴地上就給闖王夫婦磕頭。高夫人趕快攙她起來,拉着她的手,笑着問黑虎星:

    “曾經聽你説有個小妹妹,就是她麼?”

    “就是她。給我娘慣壞了,全不懂事!”

    “幾歲了?”

    “別看她長個憨個子,才十五歲。”

    “會武藝?”

    “跟着我學了一點兒,也能夠驏騎①烈馬。嬸孃,如今我老孃死了,家中別無親人,我把她帶來跟着你。以後請嬸孃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樣看待,有了錯,該打該罵,不要客氣。打仗時候,讓她跟在嬸孃身邊保駕,武藝説不上,倒是有些傻膽量。”黑虎星轉向妹妹説:“你給嬸孃帶的禮物呢?怎麼忘了?傻妞!”

    ①驏騎--不用鞍子騎馬。驏,音chan。

    小姑娘立刻從馬上取出一張又大又漂亮的金錢豹子皮,雙手捧給高夫人。

    她微笑着,咬着嘴唇,卻不肯開口説話,回頭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滿意地瞪她一眼,只好代她説:

    “嬸孃,這是去年冬天她親自射死的一隻大金錢豹。請嬸孃把這件禮物收下,替玉花驄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

    高夫人十分喜愛這個小姑娘,把她摟到懷裏,又叫親兵取來十兩銀子作為見面禮,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頭,因見高夫人對她很親,不由得想起死去的母親,眼圈兒紅了起來。高夫人拉着她的手,發覺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節指肚皮肉粗糙,特別發達,心中奇怪,笑着問:

    “這姑娘練武藝,怎麼這兩個指頭肚生了老繭皮?”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不肯回答。黑虎星笑着回答説:“嬸孃,她這指頭,只能習武,別想學繡花啦。十歲時候,有人告她説,用兩個指頭每天在磚牆上或石頭上劃三百下,在玉米口袋中插三百下,會練出驚人本領,打仗時用這兩個指照敵人身上一戳,就能戳死敵人;倘若照敵人的頭上劃一下,敵人也吃不消。她一直揹着我練到現在,倒有一股恆心。”

    “她天天練?”

    “可不是!天天除練正經武藝外,就練這個笨功夫。嬸孃,你説這妞兒傻不傻?”

    高夫人大笑起來,説:“難得這姑娘在武藝上肯下笨功夫,練別的武藝一定也十分專心。”她拿起黑妞的右手仔細端詳了兩個結着厚繭皮的指頭肚,問道:“你聽了誰的話,在兩個指尖上下這麼大的苦功夫?”

    黑妞只是靦腆地低着頭,繼續咬着嘴唇,大眼睛裏含着天真純樸的笑,不肯説話。黑虎星知道她肚裏藏着一個有趣的小故事,笑着慫恿她:

    “你説呀!你快對嬸孃説出來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鄉,連老虎、豹子都不怕,出門來看見了生人就不敢説話!”

    高夫人和身邊女兵們越發覺得這小姑娘有趣,攛掇她快説出來她的故事。她終於抬起頭來,不敢多望別人,玩着扎有白頭繩的粗辮梢,對高夫人説:“嬸孃,是一件真的事兒!俺小時聽老年人説古今,説俺那裏從前有一個苦媳婦……唉,以後我對你説吧,可有趣!”突然她把頭一低,偎在高夫人身邊,不肯説了,引起周圍人一陣鬨笑。高夫人撫摩着她的健壯的胳臂説:

    “好,我記下你欠一個有趣的故事,等閒的時候再叫你説。”

    黑虎星兄妹的來到,可算是對各路義軍的勝利錦上添花,喜上加喜。智亭山現在不缺少糧食,又有許多受了重傷的馬匹。闖王下令:今早宰殺馬匹,向各隊分散馬肉和糧食,犒勞將士,同時在智亭山的老營中為黑虎星兄妹接風。黑虎星請求立刻派他去白羊店同官軍作戰。自成説:

    “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只要你來到,就如同我增加幾千人馬。再説,你補之哥用兵很穩重,大概白羊店不會有大戰了。”

    黑虎星不相信,説:“我補之哥用兵穩重?我路過清風埡時,聽弟兄們説前天下午他只率領三百弟兄一直逼近智亭山紮營,自己又病得不能打仗,也夠擔險了。今日鄭崇儉的敗局已定,他難道不率領人馬猛追猛殺?”

    闖王笑起來,説:“前日他一則為要牽住官軍不敢全力向你嬸孃進攻,二則也料就官軍無力包抄他的後路,所以直逼智亭山附近紮營。昨夜鄭崇儉得知智亭山與龍駒寨的消息,必然趁黑夜整軍而退,於險要處設下伏兵。你補之哥怕損傷自己人馬,決不會冒冒失失地向前猛追。”

    正説話間,李過派人來到,稟報闖王説官軍在五更前已經退完,他已命馬世耀五更時率領一支義軍小心搜索前進,沿路收集官軍遺棄的兵器、糧食和掉在後邊的零星部隊。闖王問道:

    “劉將爺的傷怎麼樣了?”

    來人回答説:“聽説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詳情我不知道。有人説他的傷勢太重,怕治不好了。”

    李自成的心頭一沉,不再問別的,不由得嘖了兩聲。吃過早飯,太陽移向東南。慧梅完全醒來,在慧瓊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黃茶,停一停,又吃了稀稀一碗麪疙瘩。高夫人到她的身邊看了看,見她神志清楚,只是渾身疼痛,脖頸仍然僵硬。她親自照料她解了大便,回到自己帳中。她自己很是睏乏,看見自成的氣色不好,操勞過度,勸他躺下去睡一覺,同時也勸黑虎星同眾人去休息。但是闖王急於去白羊店看劉芳亮,黑虎星也急於去看李過,把一些緊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們正要上馬,忽然一個親兵向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來了?”

    尚炯看見黑虎星,他覺得喜出望外。他跳下馬先同黑虎星拱手招呼;見黑虎星勒着白頭,穿着白鞋,全身衣服沿着白邊,趕快收起笑容,問明是給母親帶孝,便説了些慰解的話。然後,他告訴闖王和高夫人,如今不但已經把劉芳亮的性命保全,還擔保他在百日之內能重新上馬打仗,請闖王和夫人不必掛心,留在智亭山好生休息。闖王萬分高興,問道:

    “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麼絕招?”

    尚炯笑一笑,説:“也沒有什麼絕招。當外科醫生的只要心細、眼準、手熟,加上藥好,就能多治好幾個病人。夫人,慧梅吃了東西麼?”

    高夫人回答説:“剛才又吃了一碗多稀飯,你留的藥也給她吃了。”

    尚炯帶着徒弟走進慧梅的帳篷,闖王和高夫人跟在後面。黑虎星把妹妹和大部分隨從留下,只帶幾個親兵往白羊店去。

    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醫生摸摸她的脈,看看她的瞳孔,滿意地點點頭,又問她箭傷疼不疼,轉回頭向高夫人問慧梅大小便是否暢通,以及小便顏色。高夫人怕尚神仙有話不便開口,便説道:

    “尚大哥,雖説慧梅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可是俗話説病不瞞醫,再説她也和你自己的女兒差不多,要不要讓我揭開她的上衣你瞧瞧?”

    醫生説:“用不着,用不着。慧珠,她身上的毒氣消了多少?”

    慧珠説:“原來烏到肚臍以上,剛才我看了看,已經退到肚臍旁邊了。”

    高夫人説:“你説清楚,在肚臍上、肚臍下?”

    “還在肚臍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

    老神仙叫取來一杯温酒,然後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紅紙簽上寫着“華陀麻沸散”。倒出一銀匙藥面放進杯中調勻,對慧梅説這是另一種清血解毒散,照料她吃下肚去。慧梅有點懷疑,低聲問道:

    “尚伯伯,吃下去這杯藥就能解毒麼?”

    “能,能。”

    “我往後還能騎馬打仗麼?”

    “當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騎馬打仗!”

    等慧梅吃下華陀麻沸散,醫生使眼色叫闖王、高夫人、兩個女兵和他的徒弟都退出去,讓慧梅安靜地睡一睡。獨自留在帳中片刻,直到看見慧梅並無心中煩躁感覺,雙眼半閉,露出——欲睡的樣子,他才從帳中走出,告訴慧珠説:“叫弟兄們快去預備半桶開水。待會兒你進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熟,你立刻告我。”他離開闖王和高夫人,走出十幾丈外,來到一棵大樹下,背抄着手,有時低着頭走幾步,有時抬起頭望望藍天,彷彿有什麼不愉快的心思似的。高夫人望見他的神情同平時不很一樣,心中發疑,想道:“難道慧梅的右腿要殘廢麼?”她嘆口氣,走回自己的帳中坐下。闖王也看見尚炯的心情不好,雖然一點沒有聯想到慧梅可能殘廢,但是也心中深覺奇怪。他走到尚炯跟前,低聲問道:

    “子明,你怎麼很不愉快?是身上不舒服麼?”

    醫生搖搖頭,回答説:“我不是身上不舒服。我今天給明遠醫治炮傷,雖然僥倖救了他一條命,可是我深感到自己醫道尚淺,做一個好醫生多不容易!”

    “怎麼?他會落個殘廢麼?”

    “一則沒有損傷骨頭,二則我治得還算及時,不至於落個殘廢。”

    “那麼你愁的什麼?為什麼怨恨自己的醫道不深?”

    尚炯苦笑説:“闖王,我們全軍上下都稱道我的醫術,叫我做老神仙,可是都不明白我每次遇到疑難症狀和棘手創傷,心中在想些什麼。倘若人救不活,我自然心中難過。即使救活了,我有時心中也並不輕鬆。就以今日為明遠治創傷説,我的心中直到此刻還亂紛紛的!”

    “這是為何?”

    “明遠的創傷,一在右邊肋間,一在右邊大腿,而以大腿的傷勢最重。儘管官軍施放的是鳥槍小銃,火力不大,彈丸小如黃豆,入肉不深,但是一大片皮肉都被打爛,血肉模糊。這樣創傷,如何能夠早日痊癒,使明遠少受痛苦,我現在只能靠一二種秘方藥物。我曾經查遍了古人醫書、醫案,對此類重傷,未見有速效治法。古人有‘剜肉補瘡’一語,只是一句比喻,並無其事。幾年來我曾試過幾次,都未生效。有些人重傷之後,常因失血過多而死。即使我能及時治療,用藥止血,也往往因已經流血過多,仍然難救,或者因身體衰弱,復原艱難,雖藥物可以補血,但是緩不濟急。倘若人能窺造化之奧秘,窮天人之妙理,做外科醫生的能夠以肉補肉,以血補血,則救死扶傷,造福人羣,豈不大哉!可惜我已是望五之年,今生將不及見此神醫妙術了。”

    闖王笑着説:“從我們眾人看來,你在外科上已經是神乎其技,所以都叫你老神仙。不料你竟如此不自滿足,想得這麼高,這麼遠!”

    闖王因事匆匆離開以後,老醫生繼續默默地思索着如何能“窺造化之奧秘”的問題,卻看見慧珠跑到他的背後叫他,對他説慧梅已經睡熟了。老神仙猛轉過身子,看一眼慧珠,匆匆地向慧梅的帳篷走去,同時向他的徒弟招一下手。進了帳篷,老醫生看看慧梅的面部,輕輕呼喚兩聲,不聽答應,一邊挽自己的袖頭一邊回頭説:

    “拿温開水來!拿盆子來!”

    他淨了手,用剪子把箭傷地方的褲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將創口割開三寸多長,又重複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將創口掰開,右手探進鉗子,用力一拔,將深入骨頭的半截箭頭拔出,扔到地上。他立刻換把刀子,將中毒的骨頭颳去一層,然後用解毒的藥倒進温水中,一次一次地衝洗創口,烏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洗過之後,他用藥線縫了創口,但不全縫,留下一個小口讓毒血水繼續流出。用白布包裹的時候,他也留下來那個小口。手術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額的汗,淨了手,取出豌豆子大三粒紅丸藥交給慧珠,説:

    “一個時辰後慧梅醒來,必然叫傷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開水將這藥吃下一粒,以後再疼時再吃下一粒。”

    當他給慧梅動手治箭創時,遞刀子,遞鉗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兩三個女兵嚇得不敢走近。高夫人進來在醫生的背後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隨即噙着眼淚退了出去。雖然她在戰場上看慣流血死傷,但她不忍看醫生在慧梅的腿上割開一個大口子,颳得骨頭嚓嚓響,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大腿烏紫得那麼重,血和毒水不斷流。等尚炯走出帳篷,她迎着他小聲問道:

    “尚大哥,你説實話,這孩子會殘廢麼?”

    “哪裏話!我包她十天長好傷口,一月內騎馬打仗,一如往日。你現在快放心休息吧。這幾天把你累壞了,應該好好地睡上兩天!”他轉向徒弟,吩咐説:“你去看一看受傷的弟兄們,該換藥的換藥,該動刀子的動刀子,弄完了快回白羊店。我要找個地方睡一覺,沒有要緊事不要叫我。”

    沒有過過戎馬生活的人,很難體會到大戰勝利之後的休息和睡眠有多麼香甜。在智亭山寨和山腳下的幾座營盤中,只有少數人在守衞營寨和按時巡邏,大部分將士都睡了,到處都可以聽見粗細不同的鼾聲。李闖王勉強掙扎着去幾個營盤看看受傷的將士和百姓義勇,回來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實。一隻蜜蜂飛進帳篷,在他的臉上嗡嗡地盤旋一陣,又落在他的前額上走幾步再嗡嗡飛走,他竟毫無所知。黃昏時候,因軍中請示夜間口號,一個女兵進帳來把高夫人叫醒。她不驚動闖王,自己發下口號之後,到慧梅的帳中看看,見她睡得很熟,又去看看老醫生,看看張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們,個個都睡得很熟。她不想吃東西,走回自己同闖王的帳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後,闖王把白羊店交給馬世耀,智亭山交給黑虎星,派張鼐駐守清風埡,命百姓義勇營開回麻澗整頓,隨即同高夫人率領着一起人馬返回老營。

    李過仍坐在篼子上,劉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繩牀綁的擔架上,一同回老營將養。黑虎星的妹妹騎着一匹大青騾,緊跟在慧梅的後邊。如今大家都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這種熱鬧的、威武的集體生活。她剛剛拋開了萬山叢中的只有幾户人家的小村莊,乍一進入李闖王的起義軍中,樣樣事都感到新鮮。她原以為自從母親死去以後,她在這世界上成了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沒有人再疼愛她;哥哥是個男子漢,一向對她很嚴,縱然心中很疼愛她也不肯輕易露在外面。完全沒想到,來到義軍以後,高夫人把她當親女兒一般看待,高夫人左右、男女親兵和將領們沒一個不關心她,平空增添了一大羣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她覺得自己並不是來到一羣陌生人裏邊,而是來到一個親熱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念母親的悲傷心情頓然減輕了。

    當慧梅被抬上擔架時,聽見有人在近處小聲談論她的箭傷,帶着惋惜的口氣説她以後大概不能再騎馬打仗了。儘管語氣極其輕悄,卻像晴天霹靂,震撼她的全身。她最怕的是這個問題。倘若傷治好後不能夠再騎馬打仗,自己活着有什麼意義呢?她強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蒙着頭,傷心痛哭。後來高夫人和尚神仙一再保證她一月後就能夠騎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後來終於破涕為笑。高夫人用鞭子搗搗她,對醫生説:

    “你瞧瞧,雖説她虛歲十八了,到底是個女孩子,動不動就哭!”

    過清風埡不遠,就遇見吳汝義前來迎接。李自成吩咐吳汝義,最近幾天內派人去接丁國寶來老營住幾天,對百姓義勇營傷亡的要多給撫卹。他想,如今把宋文富兄弟全捉到,還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別的兩個寨的人,今後不但宋家寨不敢為患,幾個月內銀錢和糧食也不愁了。兩個月來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為他自己處境險惡,無力營救。如今打了個大勝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內沒有危險,應該設法搭救牛金星才是。在馬上,他時時為這事打着主意。

    到了麻澗,人馬稍作休息。吳汝義想知道如何處治郝搖旗的罪,悄悄問高夫人。高夫人問道:

    “捷軒怎麼説?”

    吳汝義説:“總哨劉爺一看見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腳,把他臭罵一通,説要砍他的八斤半。可是沒有闖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殺大將。如今郝搖旗在老營嚴加看管,等候闖王回去發落。”

    高夫人走到闖王面前,問道:“回老營後,你打算把郝搖旗怎麼發落?真要將他斬首麼?”

    自成在同醫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聽桂英這麼一問,他雖然早已成竹在胸,卻望望李過和醫生,沉吟不語。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説了一句:

    “這個人留下來,日後還有用處。”

    高夫人見自成默默不語,替搖旗講情説:“失去險要,按理該斬。不過他失去智亭山之後,身帶三處傷,始終咬住敵人不放,盡力牽制敵軍。明知有罪,決不逃走。從這些地方看,可以從輕發落。再者,高闖王留下的許多戰將,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搖旗一個人。我看,你回老營後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夠不殺就不殺。為人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讓他受受挫折,多磨練磨練,慢慢會走上正路,不再任性胡為。補之,你看怎樣?”

    李過本想殺郝搖旗以肅軍紀,但看見高夫人想救搖旗,只好説:“一則看在高闖王的情分上,二則念他帶傷後繼續同官軍鏖戰,戴罪立功,不殺他也好。不過要重責一頓,永不重用。”

    大家都把眼光注視在闖王的臉孔上,等他説話。他又沉默一陣,説道:

    “等我回去審問之後,再決定如何發落吧。”

    闖王又同老神仙小聲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從北京邀來的,落此下場,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這時就提出來讓他回河南一趟。自成怕他回河南會落入仇家之手,堅不同意。尚炯皺着眉頭想一陣,又説:

    “倘若牛啓東已判為死刑,也許到冬至方能出斬。況且這種案子,啓東一口咬定是路過商洛山中被你強迫留下,一時也難斷為死罪。即讓盧氏知縣將他判為死罪,案卷層層上詳,也須數月之久。如今咱們不必在盧氏縣想辦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辦法,趕快到開封託人在撫台、藩台、桌台三衙門想辦法,將死罪減輕,能保釋則保釋,不能保釋則拖延幾個月,等到將士病癒,我們打出商洛山,打破盧氏城,把他從獄中救出。至於他的兒子堯仙,原不知情,想來不會判何等重罪。”

    闖王問道:“我們在開封素無熟人,如何託人辦事?”

    尚炯説:“我們在開封雖無熟人,但牛啓東在開封倒有一些朋友。只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幫忙。肯幫他忙的必須是宋獻策這樣的人,闖蕩江湖,素以義氣為重,又無身家之累。聽啓東説,宋獻策在開封熟人甚多,只要咱們派人找到他,救啓東不難。”

    “這位宋先生會不會在開封呢?”

    “今春聽説宋獻策送友人之喪去開封,然後赴江南訪友,到江南以後稍作勾留,即回大梁賣卜。如今他是否已回開封,我們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遇到,豈不甚佳?至於銀子,我們在西安尚存有數千兩。必得我親去一趟,暗中囑咐清楚。將來一旦宋獻策在開封需要用錢,可由陝西當鋪兑去。”説到這裏,尚神仙拈着鬍子沉吟地説:“只是,只是,如今藍田和商州都駐有官軍重兵,路途不通,我怎麼到西安府,倒得想想。還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開封去的人必須十分精明能幹才行,派誰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轉憂為喜,説聲“有了”!湊近尚炯的耳朵説:“宋文富兄弟現在咱們手心裏,還擔心沒有路?派誰出去,回去商量。”

    尚炯笑着説:“我看,還是讓我去吧。”

    “你?不,我不能讓你擔這樣風險。”

    “不,你一定得讓我去。別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闖王沒有回答他的請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對大家説:

    “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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