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總哨劉宗敏一面督隊前進,一面察看前面地勢。多年的戰鬥生活,鍛鍊得他在戰場上十分機警和老練。一看前面來到一條小河,兩岸林木茂密,丘陵起伏,很利於步兵作戰,他的心一動,就派一個親兵飛馬通知郝搖旗、劉芳亮和袁宗第:人馬暫停,派斥候向前搜索。但是已經晚了。
馬匹一氣走了六十多里路,身上冒汗。一到河邊,爭着飲水。步兵更是又困又渴,不顧水寒徹骨,爭着彎下腰去,用手捧起水來喝幾口,潤一潤幹得得冒火的喉嚨。就在這隊形混亂的當兒,突然一聲炮響,埋伏在對岸樹林中的官兵一躍而起,發出一片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向河灘衝殺過來。同時,一隊火炮手和一隊弓弩手,站在土丘上對農民軍猛烈射擊,霎時間,有一批農民軍的騎兵和步兵倒了下去,鮮血使小河的流水變成了紅色。
幸虧劉宗敏並沒有在這種突然的襲擊下驚慌失措,他不僅像當時統治階級所承認的在作戰中“-悍異常”,而且他也像歷史上的名將一樣,在危險的局面中,在紛亂的千軍萬馬和刀光劍影中,像山嶽一樣屹立不動,如今,又是對他的一次考驗,面前三十丈以外的河灘裏已經發生了混戰,自己的將士們不斷地紛紛倒下,而且炮彈和利箭在他的身邊和頭頂飛過,密得像飛蝗一樣。就在這片刻間,他看出敵人的弱點,忽然放了心。他想,如果官兵讓開他的前隊,攔往闖王的中軍廝殺,同時從四面包圍前隊,那就更危險了。
突然,他的棗騮馬的胸前中了一箭,狂跳數尺,然後倒下。當馬倒下時,他敏捷地跳下米,立刻換乘一匹同樣高大的黃膘馬,仍然立在原地不動。有一股官兵發現了他是主將,兇猛地向他撲來,企圖把他捉住,離他的面前只剩下二十步遠近。簇擁在他左右的親兵親將都十分緊張,以為他會大喝一聲衝殺過去,們是他並不在意,只用小眼角對這股撲來的官兵膘了一下。當官兵撲到十步左右時,他回頭對偏將劉體純瞟一眼,把下巴輕輕地擺了一下,好像説:“把他們趕走吧,別計他們未打擾我。”劉體純像箭離弓弦,突然率領着一羣弟兄迎擊敵人,只見刀光亂閃,馬匹左右騰躍,轉眼間把敵人殺得狼狽而逃,馬蹄下留下許多死的和傷的。劉體純正要往對岸衝殺,只聽劉宗敏叫着他的小名説:“二虎,回來!”他只好勒轉馬頭。
劉宗敏身旁的親兵連着兩個中箭,他自已的斗篷上也穿過一箭。又過片刻,他的黃驃馬也中廠一箭,跳起來,打了個轉,頹然倒下。劉宗敏立刻換了一匹菊花青,依然停在原地,左右的親兵親將都擔心他會中箭,但是沒有人敢勸他向後退一步。他似乎沒有感到左右都在為他的安全擔心,卻注意到大家急不可耐地想投入戰鬥,於是他小聲説:
“都別急。沉住氣。等一等。”
他繼續立馬河岸,穩如砥柱,竭力要看清官軍的主將是準,在什麼地方,他好用“擒賊先擒王”的辦法直取敵人主將。但是在一片蒼茫的、滾滾流動的晨霧中很難看清官軍的帥旗所在,而且敵人的氣勢如此兇猛,戰局千鈞一髮,勝敗決於呼吸之間,他不能多作耽擱。看見郝搖旗和劉芳亮又一次躍馬跳上對岸,他的心中一喜,但轉瞬間又看見他們被擺得像銅牆鐵壁一般的敵人殺退回來,使他的心頭猛然一涼。就在這剎那間,他把斗篷刷地脱掉,向後扔去,隨即聽見他大吼一聲,像一聲晴天霹靂,菊花青隨着這聲霹靂騰空而起,像閃電般越過河灘,躍上對岸,直向敵人最密集的地方衝去,後邊緊跟着十幾名偏將和幾百名騎兵,這一支人馬在人數佔絕對優勢的官軍中所向披靡,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殺出重圍,忽而又殺進核心,尋找官兵的主將。官兵多數是步兵,雖然也拼死抵抗,並且幾次想把這一支人馬包圍吃掉,但總是在它的衝擊下像洪水沖垮牆壁,紛紛倒下,閃開一條血路。他們的馬匹常常在那些已經斷氣的和沒有斷氣的、流着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們的身上踐踏騰躍而過。
當劉宗敏沖人敵陣的時候,郝搖旗、劉芳亮和袁宗第不曾有片刻猶豫,率領着將士們也衝過對岸,深入敵陣,同官兵展開了一場混戰,這時,官兵的炮火和弓弩都失掉作用。火炮手和弓弩手們有的退往一邊,有的用刀和劍抵抗農民軍的衝殺,郝搖旗同一股頑強迎戰的敵人大殺一陣,把敵人殺敗。他殺得性起,不再同劉芳亮等互相照應,率領着他自己的標兵追着一股敵人不放,離開了正面戰場。劉芳亮和袁宗第起初還井肩作戰,劉芳亮的一杆紅纓槍遇到一個刺一個,不知有多少人被他的槍洞穿胸膛,有的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就被他挑下馬去。但是官兵仗着人數眾多,隨即把他同袁宗第的兩千多人馬分割成幾股兒,並把他緊緊地包圍起來。劉芳亮同他手下的兩三百名將士把官兵殺退一批,第二批跟着就蜂擁上來,總是不能夠突破包圍。官兵同闖王的人馬曾經打過多次仗,看見這位白淨面皮、英俊而漂亮的青年將領,又加上他的紅纓槍和雪臼戰馬,就是不看他的旗幟,也認出他是哪個。這時一下子把他包圍得水泄不通,就從四面八方發出叫喊聲:“活捉劉芳亮!活捉劉芳亮!”但是儘管圍得很緊,叫喊得很起勁,卻不敢十分攏近。
正在尋找官兵主將的劉宗敏忽然看見劉芳亮被多過四五倍的敵人圍困在一座土丘下邊,就衝去解圍。但當他衝到離劉芳亮一箭遠近,才發現有一道幾丈深的山溝橫在面前,一隊官兵埋伏在溝對岸的林莽中間,一躍而起,大聲喊殺,炮聲震地,硝煙瀰漫,彈九紛飛,加上亂箭齊發,使他的人馬在片刻間有不少負傷落馬,不得不後退幾步。他略一察看,決定繞道過去。但是當他正要揮軍從右邊迂迴過去,忽然看見劉芳亮殺開包圍,一路向這邊殺來。原來劉芳亮把人馬布成一個圓陣,一面抵抗官兵的圍攻,一面尋找突圍的機會。看見劉宗敏在一箭外被溝岸上的火炮和弓弩擋住,他就把槍一揮,向手下的將士們説了聲“隨我來!”像出山的猛虎似的向一位敵將衝去。敵將舉着大刀相迎,只見他的槍纓一閃,敵將手中的大刀飛出幾尺遠,咕咚栽下馬去。官兵人馬驚駭,紛紛後退,閃開一個缺口。那些站在溝岸上的火炮手和弓弩手一看劉芳亮從背後殺來,一鬨逃散。
劉宗敏和劉芳亮會合以後,重新殺迸官兵核心,救出另外兩三股陷入包圍的人馬,並且同袁宗第遇到一起。
郝搖旗也轉回來,同他們會合了,他殺死了兩員敵將,但是看見一員敵將騎的戰馬極好,想得到手裏,死追不放,結果中了埋伏,一陣亂箭和炮火使他的人馬成批地倒下去,登時陷於混亂。正在這時,有一股敵人從背後殺來,而剛才被他追趕的敵人也反轉來向他猛撲。他大敗而回,並且受了一處輕傷,手下的將士只剩了三百多名。
經過剛才的戰鬥,劉宗敏、劉芳亮和袁宗第三個人手下的將士也死傷了四五百名,另外有很多人負了重傷或輕傷。原來就掛過彩的,如今重又掛了彩。有不少人負傷幾處,還在同官軍廝殺。人員的大量傷亡,對他們十分不利。儘管他們戰鬥得非常勇猛,到底人數過少,總不能把官兵擊潰,反而常常有被包圍的危險。劉宗敏看得很清醒,敵人在這裏投人作戰的兵力至少有一萬二千人以上,而且是精鋭部隊。
處在這樣眾寡懸殊的局面下,劉宗敏非常沉着,頭腦非常清醒,絲毫沒有動搖他的勝利信心,他想,只要他們能夠繼續在戰場上保持猛衝猛打的氣勢,挫折敵人的鋭氣,一旦中軍趕到,只須幾百騎兵出敵不意地向官兵力量薄弱的地方猛衝一下,整個戰場的形勢就會改變。看準了這一點,他略微把隊伍整理一下,分成兩股,互相策應,專向敵人的步兵衝殺,忽東忽西,忽分忽合。他採用這樣的戰術把戰場上的主動權穩穩地抓在手裏,不斷地殺傷和疲勞敵人,打亂敵人的隊伍,而不再找敵人的中堅攻打。
李自成早已到河岸附近,把人馬隱蔽在被疏林覆蓋的土丘南面。他站在土丘上,右腳踏着一塊磐石,靜靜地觀察着戰鬥情形。這時,在南邊幾里以外也發出了喊殺聲和戰鼓聲,使他不能不轉回頭來,側起耳朵聽了一陣,他判斷出追擊的官兵比往日增加了很多,而且他們不僅從正面,也從側翼對李過和田見秀所率領的人馬進行攻擊,但是從他的神色上並沒有流露出一點驚異或不安的表情,彷彿這些發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內,而且好像是習以為常了。張鼐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的臉孔,以為他馬上會發出重要命令,可是他除掉看見闖王的臉孔含着嚴峻的表情外,什麼也沒得到,簡直猜不出主帥的心裏在想着什麼。
隨手把頭上的舊氈帽扶了一下,闖王繼續向小河對岸的戰場上觀察,當看見劉芳亮被四面包圍的時候,那肅然無聲、簇擁在他的左右和背後的偏將和親兵,包括張鼐在內,都感到心頭緊張得像把攥一樣,已不得立刻沖人敵陣,把劉芳亮救出重圍。然而他們用焦急的眼光向闖王的臉上望望,卻仍然看不出闖王有任何表示,只是當劉宗敏遭到官兵埋伏的火炮手和弓弩手突然射擊時,他的眉頭猛地跳動一下,過了片刻,當看見劉宗敏安然無恙,而劉芳亮殺出包圍並且殺散火炮手和弓弩手,同劉宗敏會合一處時,儘管別的幾處還在苦戰,卻從他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欣慰的微笑。
他看出來這支官兵雖然人數眾多,卻有幾個弱點:第一是士氣不高,不像義軍方面人人肯拼死衝殺;第二是指揮不靈活,也不齊心;還有第三,多是步兵,只有幾百騎兵。他相信把他們擊潰並不困難,等待着敵人的鋭氣開始衰落時,抓住要害猛力一擊,就可以把敵人殺得潰不成軍。但是當他從薄霧中看清敵人的旗幟時,他不禁心中一驚,暗暗叫道:
“啊,洪承疇果然來了!”
他從旗幟認出來這支攔在面前的敵人中有祖大弼和孫顯祖兩個總兵官的人馬。這兩個人都是洪承疇手下的大將。今年三四月間,當他從塞外退回隴東南時,洪承疇派祖大弼在洮州堵截,被他殺敗一陣,讓開了路。他只知道十天前洪承疇把祖大弼、孫顯祖和另外幾員大將都擺在藍田、胃南和咸陽一帶,防備他突人西安附近,沒料到如今已經搶先來到渲關南原了。
李自成的吃驚絲毫沒有被左右發現。人們都在十分焦急地等待着他下令過河衝殺。他向張鼐和簇擁在身邊的將士們掃了一眼,看出來他們是如何地急不可耐,簡直是目無強敵,他感到滿意,説道:“別急,咱們馬上就給他們一點厲害看看。”他的聲音是那樣平靜,那樣輕微,那樣隨便,好像他不是在對別人説話,而是在自言自語。但是就這麼十分簡單和聲調輕微的一句話,在張鼐和將士們的心上卻發生了巨大的作用,不但更增了他們會立刻殺敗敵人的信心,而且像一道準備出擊的命令,使大家登時活躍起來。老兵王長順在這樣緊張而嚴重的時刻還不忘説笑話,小聲對身旁的一位小夥子説:
“你的繩子準備好了麼?”
“要繩子做什麼?”小夥子轉過頭來間。
“看樣子咱們面前不只有孫傳庭,老洪也來啦,我身上只有一根麻繩,還少一根。”
小夥子對他笑一下,繼續往前觀望,這時有人小聲驚叫:
“快救一救!那不是嚮導麼?”
大家看見駝背騎着大青騾向河這邊跑來,後邊有幾個騎兵追趕,幾乎趕上。大青騾躍進河灘,後邊的追兵仍然不放,前邊又有幾個步兵攔截。眼看他就要被擒,只見他的礫木棍子一揚,打倒了一個步兵,大青騾衝過河來。但幾個騎兵仍在追趕,有一個騎兵追得最快,馬頭幾乎接近大青騾的尾巴,他舉起雪亮的馬刀,只要再追一步,就會從駝背的背上劈下去,在此千鈞一髮之際,有一個傷得很重的戰士突然抬起身子,從地上擲出一把短劍。前邊的追兵突然身子一晃,倒下馬去。幾乎是同時,張鼐的一支箭射中了前邊的馬。馬跳起來,打個迴旋,擋住了另外的追騎。跟着,又一個騎兵中箭落馬,其餘的驚駭逃回。
“怎麼只你一個人?”當駝背來到面前時,闖王間他。“沒有掛彩吧?”
“我,我同大夥失散啦。一羣官兵追着我,想得到咱這匹大青騾,我可不投降!”駝背喘着氣説。
闖王看見他的腿上有血,棍子上也有血,又問:
“沒掛彩吧?”
“不礙事,只大腿上受點輕傷。”
闖王囑咐他去跟隨老營,不再多問了。
一個由李過派來的小校騎着馬從南邊飛奔而至,跳下馬跑上土丘,向闖王稟報説在後追趕的官兵已經開始進攻了:曹變蛟在正面進攻,賀人龍在右邊,左邊出現了左光先的人馬。李自成點點頭,向南邊望了一眼,説:
“啊,知道了。回去告訴李將爺和田將爺,我隨後就去。”
李過派來的小校帶着闖王的吩咐,立刻下了土丘,跳上馬,抽了一鞭,一溜煙向南奔去。李自成仍然停在原處,一面等候着中軍到來,一面思慮着破敵之策,他已經明白,左光先看見他不能向蘭草川①那邊突圍,已經把部隊全調過來,加入追擊。在洪承疇和孫傳庭目前指揮的部隊裏邊,左光先也是一位十分勇敢善戰的總兵官,他的部隊較有訓練,戰鬥力僅次於曹變蛟的部隊,而強於其他幾位大將的部隊。至於賀人龍,作戰倒也勇猛,但是部隊軍紀很差,他剛才已經想出對付辦法。想到賀人龍,他不由得想到高傑,心上飄過一縷痛恨和恥辱情緒,把牙根咬了一下。
①蘭草川--通往河南盧氏縣的一個關口。
轉瞬之間,中軍和老營到了。中軍全是騎兵,連炊事兵都有馬騎。這時因為情況緊急,不但所有的將士、孩兒兵、炊事兵以及受傷的將士都準備好隨時廝殺,連所有眷屬,不論老弱或婦女,都一個個手執刀劍,等待拼命。
闖王在一羣偏將和親兵的簇擁中走下土丘,跳上烏龍駒,命令李雙喜同老營留下指揮中軍,高一功率領五百名中軍標營同他過河。
“闖王,叫我們也去吧?”孩兒兵頭目羅虎激動地問,呼吸急促,眼睛裏含着焦急和祈求的神色。
“你們不用去,隨雙喜保護老營!”闖王匆匆地命令説。“一功,跟我來!”
這時,官兵方面發現了李自成的中軍已經到了河對面,在離河岸不遠的土丘背後。他們趕快派來大約兩千人馬在河北岸擺開陣勢,企圖攔住闖王的援兵過河。闖王來到河邊,不慌不忙地從背上取下了弓。但是張鼐趕快要求説:“闖王,讓我來!”自成瞟了張鼐一眼,用非常信任的口氣説:“好吧,先射死那個敵將。”張鼐搭上一支鵰翎箭,不用特別瞄準,只見他兩臂一舉,一聲弓弦響,那位在對岸揮刀吶喊的敵將已經中箭,腦殼一栽,咕咚一聲滾下馬去。官兵還沒有來得及把中箭的將官救起,第二支箭又把旁邊的旗手射下馬去,一面軍旗猛一搖晃,拋落河裏。趁官兵這一驚慌,李自成把閃着寒光的寶劍一揮,鐙子一磕,説了聲“衝!”他的烏龍駒像流星般飛過河灘,躍過河水,一縱身騰空而起,上了對岸,直衝人敵人中間。張鼐和高一功緊隨在闖王左右,背後是幾百名偏將和騎兵。他們以不可抗拒的勇猛氣勢沖垮了敵人陣線,一直向敵人騎兵最多、招展着“祖”字大旗的地方衝去。凡是這股奔騰澎湃的洪流衝過的地方,只聽見一片震人心魄的喊殺聲,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武器和武器的碰擊聲,以及刀和劍砍在金屬盔甲上和肉體上的各種聲音。
祖大弼和孫顯祖原以為農民軍已經是疲憊之卒,又加上人數不多,不堪一擊,沒想到這些飢餓、疲憊的人們竟然以一當十,戰鬥得十分兇猛。他們以幾百名騎兵和八九千步兵(其中有孫傳庭的兩千多人)包圍劉宗敏等餘剩的兩千多人馬已經感到很吃力,一看見“闖”字大旗就心中發慌,正想後退,恰好孫傳庭又派一千五百名精兵增援上來,並且嚴令不許後退一步,一定得把李自成和劉宗敏擒獲。祖大弼和孫顯祖兩位總兵的士氣大振,分出一部分人馬圍攻宗敏,一部分人馬迎擊闖王。將士們既畏嚴令,又要立功,個個奮勇向前。
李自成看見敵人增加了援軍,士氣復振,就趕快把人馬整頓一下,由他一馬當先,繼續猛衝猛攻。他很明白,如果不迅速殺敗這支敵人,時間拖長,自己的人馬死傷過多,加上前後不能相救,情況就會十分危險,他手下的將士們都明白這一點,所以都拼死衝殺。可是正殺到敵人核心,與敵人的總兵官祖大弼正面交鋒,勝負決於頃刻的當兒,只聽鏗然一聲,自成手中的寶劍折為兩段,那一段飛出去一丈開外。祖大弼趁這機會,把李自成和他的一部分親兵親將團團圍住,四面進攻,大叫着“活捉闖賊”。闖王抽出短劍迎敵,極不得力。正在萬分危急,忽聽見張鼐在他的耳旁叫道:
“闖王,給!花馬劍!”
闖王接過來花馬劍,大喝一聲,連刺死幾個敵人,直衝到祖大弼的面前,叫道:“姓祖的,休要逃跑!”隨着叫聲,一道寒光一閃,斜着劈了下去,祖大弼擋開了花馬劍,忽然這口劍又向他的腰問刺來,他把身子一閃,躲過這一劍。他手下的一羣將士幫助他迎戰闖王,又形成了一次混戰。殺了一陣,祖大弼看着不能取勝,官軍的步兵死傷慘重,隨即用騎兵作掩護,且戰且退。自成也不追趕,趁機會整頓部隊,準備同劉宗敏、劉芳亮和袁宗第等會合一起,讓人馬稍作休息。這時他才知道,小張鼐因為把花馬劍給他,用短劍迎敵,在混戰中被官軍俘去了。
李自成在烏龍駒上向前一看,看見張鼐被捆綁着,左右兩個騎兵把他夾持在馬鞍上,隨着祖大弼的中軍走去,已經走到半里以外,官軍在那裏布成方陣,準備休息後重新進攻。隱約中還可以聽到張鼐在敵人中間破口大罵。自成要立刻追去把他奪回,可是左右的親將都覺得官軍勢盛,闖王去實在是過於冒險。老兵王長順用力抓住他的馬轡頭,不放他去。自成用鞭子在王長順的手上狠敲一下,大聲説:
“怕死的都替我滾!小鼐子要不把花馬劍給我,他怎麼會被擒?縱然冒點風險,豈有不救之理!”
恰在這時,袁宗第率領着一隊人馬來到。自成從自己的親兵親將中匆匆地挑選了三十個人,叫袁宗第也挑選少數人,一共有四五十人,叫其餘的都留在原地休息。他同袁宗第率領着這一小隊騎兵殺開一條路,直衝迸官軍的方陣屯心。祖大弼的將士們措手不及,張鼐已經被奪了回去。轉眼工夫,自成的親兵李強已經把張鼐手上的繩子割斷,並把一口從敵將手中奪得的寶劍交給了他。
當闖王和袁宗第衝進祖大弼的方陣時,留下的幾百名將士怎肯休息?他們一聲吶喊,隨着掩殺過去。祖大弼見官兵的陣容已亂,撥馬便逃。袁宗第已經殺得兩眼通紅,絡腮鬍子支-着,策馬趕上,大吼一聲,一鐵鞭把祖大弼打落馬下,他的親兵和偏將們舍死反撲,把他救走。袁宗第手下的督尉黨守素已經負了兩處傷,看袁宗第把祖大弼打落馬下,衝上前去,揮刀劈死了他的旗鼓官,又連着砍殺了幾個人,奪得了他的大旗。正在圍攻郝搖旗的孫顯祖一望見祖大弼敗下陣去,趕快逃走。劉芳亮在後追趕,一箭射中他的坐馬,但是等劉芳亮趕到時,他已經跳上另一匹快馬逃走了。孫傳庭的人馬也潰退了。
農民軍看見官軍敗退,一個個精神百倍,到處追趕着官兵砍殺,俗話説,兵敗如山倒,一點不假。這時官兵失去主帥,有的還在各自力戰,有的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像被猛虎衝散的羊羣,漫山遍野地潰奔逃命,互相踐踏。有時,潰逃的騎兵衝倒和踐踏步兵,而步兵憤怒地辱罵他們,砍傷馬腿,或把騎兵刺下馬來。步兵逃得慢,被農民軍殺死最多,有一部分逃不脱的就只好投降,還有些被活捉過來。
李自成沒有讓他的人馬追殺過遠,趕快敲鑼收兵。他把劉宗敏等幾個大將叫到跟前,吩咐他們在前邊的土山上紮營休息,整理隊伍。他擔心劉宗敏脾氣火暴,常常殺死俘虜,宗敏手下有一名叫李友的偏將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小夥子。他想把高一功留下來處理俘虜的問題,但後邊十分緊急,使他不能把一功留下。略一躊躇,他對宗敏問:
“捷軒,捉到的幾百俘虜怎麼辦?”
“如今哪有人照看他們!”劉宗敏説,“我看,不如收拾了吧。”
“你又是這號脾氣!”闖王用責備的眼光看看他,隨即説:“凡是被俘的,都不要傷害。”
“自成,你難道沒有看見洪承疇跟孫傳庭會合一起了?咱們的人手很缺,哪能抽出人照看他們!”
李自成沒有做聲,抬頭向俘虜羣望一眼,搖搖頭。
“別留吧,咱們哪有乾糧養活他們!”袁宗第在一旁説,睜着銅鈴似的圓眼睛望着闖王。“況且,官軍抓到咱們的弟兄自來不留情,剖心,挖眼睛,什麼都做得出來!”
“還是殺了乾淨!”郝搖旗躍躍欲試他説。
正在這當兒,田見秀派的一名小校飛馬來報,説官軍人數眾多,攻勢極猛,請闖王派兵增援。李自成對郝搖旗説:
“搖旗,你帶着手下的弟兄們到玉峯那裏辛苦一趟,只幫他守住陣地,不可硬拼。我另有退敵之計。”
郝搖旗帶着手下的人馬一走,自成就向劉宗敏、袁宗第嚴肅地掃了一眼,説:
“高闖王就不是你們這樣!我們高闖王就是因為善於收容降兵,恩待俘虜,所以很得好處。你們就不會多學學高闖王!”他看出來他提到高闖王,劉宗敏和袁宗第都不再固執,於是吩咐説:“你們對他們説:誰願意回家跟父母妻兒團聚的可以回家,可是不能再回到官兵那裏。要是再回到官兵那裏,下次捉到,定斬不饒。有誰願意留下的就編在咱們隊伍裏邊,一同剿兵安民,不得有三心二意。至於乾糧,大家勻着吃。你們派人在戰場上找找,官兵拋下的糧食一定不少。”
吩咐完,他立刻帶着高一功、張鼐和幾百名將士奔過河去,到了老營,他把中軍騎兵幾乎全數帶去增援,只留下李雙喜帶着一些親兵,平時不參加戰鬥的文職人員和孩兒兵守護老營。雖然追兵的壓力看來很大,但是他心中有數,絲毫不慌張。他把一位叫做賀金龍的青年偏將和高夫人叫到跟前,對他們吩咐了幾句話。賀金龍笑着點頭説:“行,行。這辦法可能中!”自成又叮囑説:
“告訴田大哥,一定要不戰而搞垮賀瘋子,咱們好騰出手來給左光先跟曹變蛟一點厲害看看。”説畢,他率領着中軍和標營人馬飛奔而去。
高夫人不敢怠慢,趕快跳下馬,按照闖王的吩咐去辦。她心裏説:“惡狗撲來,不能心疼肉包子啦。”她又想,“天哪,千萬不要讓闖王遇到高傑!”
她匆匆忙忙毫不吝惜地取出來許多金子、銀子、綾羅綢緞、珠寶首飾,還有其他貴重東西,打成許多小包,又從腰間取下來一把短劍,交給賀金龍。這些金、銀、珠寶之類的東西她都毫不心疼,惟獨這把短劍,她拿出來的時候稍微遲疑一下,這是她心愛的一件東西,經常佩在身上。近來她曾經打算賞給慧英,但因為慧梅也想要,所以她暫時誰也不給,單等再得到一把名貴武器時同時賞賜。賀金龍看見她拿着短劍打量,有些捨不得,便笑着説:
“算了,夫人,這是個傳家寶,留下自己用吧。”
高夫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一狠,把短劍遞給他,用乾脆爽朗的口吻説:
“什麼傳家寶,拿去吧。闖王常説,自古想興大事、立大業的真英雄都是隻重人,不重寶貨。只要能叫咱們打勝仗,能夠突圍,叫將士們少流點血,拿比這更寶貴的東西送給人也不心疼,快去吧,遵照闖王的計策相機行事,你是機靈人,能説會道,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把賀金龍打發走後,高夫人帶着慧英、慧梅走上背後的一座土丘,遙望南邊戰場,因為中間隔着丘陵、小山、林木,她看不清真實情況,只能看見雙方的旗尖兒在陽光下閃動。而官兵旗幟的數量很多。一陣陣的戰鼓聲和吶喊聲從戰場傳來,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她的心。她的心中七上八下,亂糟糟的。她多麼盼望闖王去了能夠使戰局“化險為夷”,馬上有捷報傳來!
但是,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捷報,什麼消息也沒有。望望雙方旗幟,也看不出誰勝誰負。時間過得真慢,一刻好像一天。一功,你怎麼不派人送個消息來呢?賀金龍,你們的計策可有效麼?唉,多麼叫人焦急啊!
怎麼能放心呢?全軍的命運都懸在今天的一戰!再説,她也為自己的弟弟和丈夫掛心,特別是闖王。儘管她深知闖王的武藝高強,身邊還有一大羣親兵親將,但是她也明白,在沙場上不論武藝多麼好,誰也説不定會有閃失。往日,每次闖王親自參加戰鬥,什麼時候不平安回來,她的心總是吊在半空雲裏,不能落實。何況今日的情形和往日不同。今日,官兵的人數比義軍多幾偌,還有像曹變蛟、賀人龍和左光先這些名將,還有翻山鷂高傑。她不願往壞處想,可是壞的想法卻老是不能擺脱。她相信天上有神,人間的是非善惡神全知道,所以她不斷地在心中向神默禱,求上天保佑闖王和全軍平安脱險。
在高夫人像一尊石像似的向南戰場凝望的時候,她的侄媳黃氏,弟媳陳氏,還有幾位大將的母親和妻子都走上土丘,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身邊。當一陣吶喊過後,黃氏忽然看見李過營裏的黑色旗幟好像在往後退,臉色刷地下來,忍不住把高夫人的袖子拉一下,緊張地低聲説:
“嬸子,你看!你看!……”
高夫人也心中一寒,但是她回過頭來向黃氏的臉上看看,勉強一笑,用鎮靜的聲調説:
“你跟着義軍打了幾年仗,什麼大風大浪部經見過,怎麼會這樣沉不住氣呀?”
“唉,我不知怎的,這顆心老是安靜不下去,好像在鍋裏煮着似的。”
“你放心吧,咱們的人都是千錘百煉的鐵漢子,會殺敗官兵的。”
有一個婦人在背後怯怯他説了一句:“可是咱們的人數比官兵少得多。”
高夫人回頭一望,説:“自古常言: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不精,多有什麼用?”
從南邊奔過來幾個騎馬的人,在一道山崗和樹林的那邊騰起來一溜黃塵。高夫人以為是闖王派人來送什麼消息,心頭止不住一陣狂跳。等那幾匹馬來到近處時,她才看清楚那頭一匹馬上騎的是醫生尚炯,後邊的幾匹馬上騎着他的一個徒弟和四名親兵。
這位身材高大、瘦骨稜稜,四十開外的漢子昨晚一夜不曾休息,兩隻大眼窩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樑和眉骨也都顯得更高了。他本來應該在行軍時隨着老營一道,但因為有一些掛彩的步兵走得慢,時常掉隊,所以他就索性跟着李過的後隊走。戰鬥開始後,他在李過和田見秀的隊伍後面不遠處樹立了一面小紅旗,上邊繡着一個“醫”字,為那些因負傷退下來的將士們醫治。如今他知道前隊戰鬥已停,有大批將士受傷,於是他就留下兩個徒弟,自己往前面去搶救傷員,高大人看見他來到面前,趕快一揚手叫他停下,匆匆走下土丘。他向背後的徒弟和親兵們擺一下手,叫他們繼續前去,自己卻跳下馬,向高夫人迎着走來。
“老神仙,後邊的情形怎樣?”高夫人低聲間。
“夫人放心,闖王同一功一到,很快把官兵氣焰壓下去了。”
高夫人放下心來,又間:“咱這邊傷亡的人數多不多?”
“兩軍陣上,刀槍無情,當然有些傷亡。”
“將校們都是誰掛彩了?陣亡了?”高夫人悄聲問,生怕被那些將校的家屬聽見。
尚炯也不隱瞞,告她説,重要將領如馬世耀、谷可成和谷英叔侄等許多人都已經負傷,甚至有的負傷幾處,只是因為戰事萬分緊急,不肯退下戰場。當他報告這些將領的情況時,由於他心中實在激動,聲音有點哽咽,三綹長鬚索索打顫。高夫人只覺心頭一熱,兩眼登時潮濕了。她喃喃地讚歎説:“咱們的這些兵,這些將……”
她的話沒有説完,喉頭突然被淚水堵塞了。尚炯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笑着説:“真不愧是闖王的部下!”
老神仙不敢多停,跳上馬往北去了。許多眷屬走攏來,圍着高夫人打聽戰場上的消息,她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但是她不肯把自己的擔心流露出來,帶着滿懷信心的神氣微微一笑,説:
“你們都寬心吧,咱們的前隊已經打了大勝仗,後隊也馬上要打勝啦。”
由於她平日的威信極高,加上她的鎮靜而有信心的表情,女人們都以為她已經從尚醫生日裏得到了可喜的報告,登時都把緊鎖的雙眉展開了,高夫人不願聽大家絮絮叨叨地間這問那,趕快向大家揮一下手,説:
“大家趕快抓緊時間休息,該吃於糧的就吃於糧,打完這一仗又得趕路啦。”
她打算重回到土丘上邊,等候着闖王那方面的戰鬥消息。但是她剛走幾步,看見雙喜帶着一羣親兵,牽着戰馬,神色焦的而激動地向她走來。她停住腳,等候雙喜來到,覺得雙喜有重要的話要對她説,也許是他得到了什麼消息。雙喜到了她的面前,像一個孩子似的咕嘟着嘴懇求説:
“媽,我在這裏沒有事,讓我去吧。”
“往哪裏去?”
雙喜呼吸急促,吭吭哧哧他説:“我……我爸爸和舅舅,去了一大陣,官兵的旗幟還沒亂,我看情況有點不妙,不如讓我趕快去吧。”
高夫人聽到雙喜説“情況有點不妙”,不禁背上一涼,心頭上打個寒戰,睜大了眼睛盯着她的養子,趕快間:
“怎麼不妙?”
“咱們的人馬少,利於速戰,不利於纏磨的時間太久。我看,媽,不如讓我去,出敵不意,攔腰插一拳,也許能夠把敵陣衝亂。”雙喜急急他説,不再吭吭哧哧了。
“你?”
“嗯,如今就要勇猛堅決,出奇制勝。”
“這……這太冒險啦。”
“俗話説,‘騎馬坐船三分險’,何況打仗,捨不得娃子逮不住狼,該下狠心時就得下狠心。媽,讓我去吧!耽擱得久了更不好。”
高夫人也覺得雙喜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時下不了決心。她打量了一下他的用布條兒吊着的左胳膊,不由得皺起眉頭,説:
“你是昨晚掛的彩,只剩下一隻胳膊,怎麼好去打仗?”
“使劍是右手,左胳膊掛了彩沒大關係。”
“可是你要帶什麼人去?不帶人有什麼用!”
“帶我的親兵去。”
高桂英望一眼站在雙喜背後的十幾名戰士。儘管他們個個精神抖擻,毫無畏懼,但是她仍然十分躊躇。她知道,讓這十幾個人投進千軍萬馬的戰場中是去白送死,對戰局起不了什麼作用,目前在老營裏,每一家眷屬都有自己的幾名親兵,但沒有超過十名的,她把各家眷屬的親兵掃了一眼,看見這些人們都已經自動地湊攏來,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並且有些人已經説出來願意前去,但是她還是不肯下定決心。她想到戰場上的事情千變萬化,萬一有小股官兵衝到老營來,沒有了這些親兵堵擋一陣怎麼好?這擔子她擔負不了!當她正在躊躇不語的時候,羅虎頻頻地望雙喜,雙喜也向他丟眼色,悄悄地點點下頦。突然,羅虎走前幾步,向高夫人大聲説:
“我們孩兒兵願意前去!”
高夫人一驚:“你們?”
“我們去!我們去!”孩子們一片聲地叫着,不待高夫人允許就紛紛上馬,敏捷得像猴子一樣。
看見這情形,高夫人感動得説不出話來。她實在不忍心使這些孩子們投入沙場。這些孩子們,誰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誰是陣亡將士的子弟,她差不多都知道;絕大部分孩子的大名和乳名她都能叫得出來。三四年來,她親眼看着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從流鼻涕的、又瘦又弱的小娃兒長成了十五六歲的、體格健壯的半樁孩子;有的,從聽見喊殺聲嚇得啼哭的膽小鬼鍛鍊成勇敢的小戰士,立過功勞。她經常為這些孩子們的衣服操心,為他們的病痛操心,而孩子們也把她看成自己的母親一樣。幾個月來,因為幾次意外的遭遇戰和一次官兵直衝老營,使孩兒兵在英勇壯烈的戰鬥中犧牲了兩三百人。她為這些陣亡的孩子們暗暗流過許多淚,她怎麼能夠下這個決心,派孩兒兵跟雙喜一同前去?再説,按照闖上的命令,不到萬不得已不許派孩兒兵上陣廝殺。如今算不算到了必須使用他們的時候呢?……
“讓我們去!讓我們去!讓我們去殺敗官兵!”孩子們在馬上一片聲叫着,有的激動得臉頰和脖子通紅,而戰馬也在焦躁地蹬着蹄子。
高夫人沒有做聲。她望望遠處戰場,回頭來望望在馬上招展的、繡着“童子軍”三個字的粉紅色半舊綢旗,望望孩子們,下不了決心,雙喜懇求説:“媽,別擔心,讓他們跟我去吧。我管保馬到成功,得勝回營。”
雙喜的話還沒落音,又一陣吶喊聲和猛烈的戰鼓聲傳了過來。隨即,一個站在小山頂上-望的親兵跑下來,喘吁吁地向高夫人稟報:“好像我們左翼的旗幟在往後退。”高夫人的心上又猛地打個寒戰,用決斷的口氣對雙喜説:
“你們去吧。可是要切記着出奇制勝,冷不防打到敵人的致命地方。要是不能出奇兵攻敵不備,把你們這二百多孩子增加上去也不濟多大的事,”
“媽放心。我知道了。”
雙喜正要上馬,早已忍耐不住的黃夫人突然説:“嬸子,叫我的親兵也跟着雙喜去吧,他們留在老營裏也是閒着。”
高夫人點點頭説:“也好。留下一兩個人,其餘的跟雙喜去吧。”她轉回頭望着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説:“張材、長勝、二拴,你們留下,別的都去。”
高一功的夫人陳氏和許多將校的妻子都要求讓她們的親兵也去,但是高夫人堅決地擺擺頭,説:
“不用了,老營也需要人,不能太空了。”她又囑咐雙喜不要大意,然後對羅虎説:“小虎子,要一切聽你雙喜哥的將令。雖説他只比你大兩歲,可是打仗的經驗他比你多得多。在平日他是你們的兄長,在打仗時他就是你們的小李將軍,違令者該打該斬,他有全權。”
雙喜和羅虎剛上馬,高夫人忽然發現李來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脱掉斗篷,騎在馬上,夾在孩兒兵們中間。要不是他的銀護心鏡在陽光下特別顯眼,幾乎被他混過去了,她吃了一驚,嚴厲地喝間:“來亨!你要做什麼?”
“我跟他們一道去殺官兵!”
“下來!不准你去!”
李來亨看見高夫人的神色是那樣嚴厲,不敢違拗,含着兩眶委屈的熱淚,垂頭喪氣地溜下馬來。黃夫人已經慌張地來到他身邊,把他往懷裏一拉,責備説:
“一眼看不見,你就偷偷上馬了!真不聽話!”
李雙喜説了聲“起!”率領着三十多名親兵和二百多名孩兒兵飛馬向戰場奔去。
高夫人望着他們翻過面前的土嶺以後,吩咐各家的親兵全部集合。她挑出極少數必須留下照料自己主人的弟兄以外,其餘的四百多人編成一個隊,派她的一個親兵名叫高長勝的統帶,也有臨時的都尉、掌旗、部總、哨總①,以及什長和伍長等種種名色,因材授職,層層節制,井井有條。立時三刻,這一羣原來不相統屬的、亂糟糟的人馬變成了一支組織嚴密、緩急管用的武裝力量,當進行這個工作時,她是那麼堅決、明快、胸有成竹,以及對各家的親兵情形是那樣熟悉,知人善任,比起一位老練的將軍來毫不遜色,把這件事做完以後,她望一眼小來亨,看見他咂着小嘴,用手背揉着眼睛,隨即用慈愛的口氣説:
①哨總--當時農民軍中最低級的軍官。
“孩子,你還太小。再過兩年,我一定讓你跟他們一起打仗,不要難過,快上馬,跟我來!”
她上了馬,帶着李來亨,登上旁邊不遠一座較高的小山頭,向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