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去她死去的女兒家裏守夜,這沒什麼可值得懷疑的,她此行的目的地十有八九就是鯨岡里美居住的公寓。但那説不清的直覺告訴吉敷,還是有必要採取一番行動。
吉敷當然很想和鯨岡里美的雙親好好聊聊,但他不認為他們會告訴自己什麼奇怪的事。就算和他們聊過,這個案子應該也不會出現什麼新的轉折點了。既便如此,吉敷還是無法丟下那步履蹣跚的老婦人,就此轉身離去。
老婦人身穿黑色喪服的背影就像個在漫無邊際,氣温燥熱的沙漠中孑然獨行,氣喘吁吁的遇難者。其實從江古田站到鯨岡里美所住的公寓並沒有多少路,但這並不長的路程她卻走得很辛苦。只見她走幾步,歇一歇,再走幾步,又用手扶着電線杆緩上幾口氣。
一輪近乎圓滿的明月掛在天上靜謐地投下白色的光輝。吉敷走得十分緩慢,所以他才能注意到這番美景。那些在江古田商店街上快步疾行的路人們,應該無暇顧及這抬頭就能看到的月色吧。他們緊盯着地面,急匆匆地朝自己的目的地前進。唯一能引起他們注意的,就是那些走路踉蹌的醉客。
在吉敷的眼中,身穿喪服的老婦人朝地平線遙遠的彼方緩步前進的景象,就像海市蜃樓一樣朦朧不清。看到這一幕,吉敷突然感到十分心痛。二十一年前,神户高中那個極端的語文教師犯了一個錯誤,導致二十一年後發生了一系列悲劇。那屢屢扶住電線杆歇息的老婦人就是悲劇的受害者之一,她靠在那裏應該是在哭泣吧。吉敷不禁哀思,為何在這世上,竟會有如此之多的悲劇纏繞在一起。
兩個紅着臉,身材肥胖的上班族搖搖晃晃地撞向老婦人。老婦人伸出手想要阻擋,但她瘦小的身體隨即被彈開,兩隻手插進了路旁的花壇裏。
吉敷趕忙上前鉗住那兩個醉鬼的手腕。
“走路小心點!”
説完他才放開手。那兩個醉鬼互相攙扶,就這麼説着醉話,嘻嘻哈哈都走了。
事已至此,自己不能再看着不管了。吉敷走進花壇,把老婦人攙扶起來。
“真是太感謝您了。”
老婦人謝道。吉敷看見她露在外面的右手擦傷了,滲出點點血斑,連忙取出餐巾紙為她止血。
“啊,真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她又謝道。
“請問您是鯨岡里美的母親嗎?”
吉敷説。
“哎?我是。請問您是?”
老婦人轉過頭,睜大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吉敷。
“敝姓吉敷,在警視廳做事。鯨岡小姐去世時,我曾調查過這個案子。”
“啊……是這樣啊。哎,您辛苦了。小女承蒙您的關照。”
“不,我也沒做什麼。痛失令愛,您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
“今天是她的葬禮嗎?”
“您看我正要去守夜,孩子他爸已經到了。我年紀大了,腿腳就不好使,所以就去晚了……”
“讓我扶您一把吧。請別客氣。可以的話,請讓我為鯨岡小姐上支香。”
“當然可以,真是過意不去。讓您為我家那孩子……”
老婦人彎下腰不住地感激。
站在鯨岡里美房間的門前,看不出這户人家即將準備葬禮,因為今天是守夜的緣故吧。
老婦人按下門鈴,房間裏沒發出什麼響動門就靜悄悄地被打開了。站在門後的是一個乾瘦白髮的老人,他微微前屈身子向外張望。看見吉敷,老人露出了懷疑的目光,但在聽過老伴的解釋後,老人臉上立刻浮現出喜悦的神色,並再三向吉敷道謝。
脱掉鞋子,走進室內。房間裏和上次與小谷來的時候沒有多大的分別,除老夫婦以外也沒有別的客人。和室內孤零零地放着一口棺材,上面蓋着一塊白布。
吉敷給小谷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先回家,然後他與兩位老人一起坐在棺材前的坐墊上。
“真是辛苦您了。”
年邁的父親又一次深深低下了頭,白髮幾乎要擦到地板。他嗔怪自己的老闆還不快給客人上茶,老婦人便起身向廚房走去。
“我們打算把她帶回老家,所以在這裏先守夜。那孩子很討厭鄉下,我們這麼做她應該不會高興吧。畢竟當初她好不容易才來到東京。”
父親不愧是父親,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如此悲傷的時刻,他老人家的嘴邊還不時浮現出笑意。
“俺們就這麼一個閨女。俺老伴可是傷心得要死吶。唉,我真是擔心她的身體挺不挺得住。”
吉敷點點頭。
“里美小姐非常憧憬來東京嗎?”
吉敷問道。
“可不是嗎。那孩子還説過,除了東京,其他地方都不是人住的。讓她回老家吧,屁股還沒坐熱呢就走了。唉,她就是這麼喜歡東京。”
這時老婦人端着一個盤子走了進來,盤子上放着泡好的日本茶。她把盤子畢恭畢敬地放在兩人面前,並彎腰對吉敷説:“請用。”
“不好意思,請問您的老家是?”
“山口。”
“哦,山口……”
“唉,要我咋説呢。那孩子很不喜歡老家,還叫我們也搬到東京來住。”
“搬到東京來?呵呵。”
吉敷不禁輕笑了幾聲。鯨岡里美讓父母都搬到東京來,因該是打算和兩老一起住在這間公寓裏吧。”
“她好像快生孩子了……”
剛説完吉敷就怪自己多嘴,但細想一下,兩老應該不會不知道這件事。
“等到一家四口人的時候,那這房子就有些小咯。”
吉敷説。
“哎……不是,這咋説呢。里美那丫頭説過,這附近樹多,所以想在這裏買一件獨門獨户的房子給我們住,還説這對我們的健康好,一定會長壽的。唉,這丫頭説的竟是些夢話呢。”
“是嗎?”
“可不是嗎。那孩子就喜歡瞎想。小的時候還能讓她閉嘴,但長大了説的這些話都是為我們考慮,我們琢磨她是個孝順女兒,所以也拿她沒轍。”
年邁的父親苦笑着説道。
“您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不就能在這兒買房子了嗎?所以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
“哪裏哪裏,説出來讓您見笑,老家那房子可小着呢。就算賣了也值不了幾個錢。像東京這地價,我們是無論如何也買不起的呀。”
“”
老人説。
於是乎,三個人就在棺材前敍起家常來。聊了一段時間,吉敷見夜已深了,便起身準備告辭。
“您能來給小女上香,真是太感謝您了。”
老夫婦向吉敷低頭致謝。
吉敷打算轉身走向玄關,這時他看到了那幾本放在衣櫥上的書。作者自然是因幡沼耕作,而且是按照發表時間從右往左排列的。他數了一數大概有十幾本,放在最左邊的小説月刊G引起了吉敷的注意。
那本是平成三年的新年號,封面的題字是燙金的字體,裝幀看上去豪華氣派。
現在書店的貨架上應該還能看見這本雜誌,因為這是一本新刊。如果因幡沼耕作在上面有什麼文章發表的話,那應該是他的遺作、絕筆吧。想到這些,吉敷便來了興趣。
他翻開目錄,目光隨着鉛字由上往下移動,但上面沒有因幡沼耕作的名字。為了慎重起見,他又看了一遍封面,仍舊沒有寫因幡沼的大名。
怪了,既然裏面沒有因幡沼耕作的文章,為什麼會和小説放在一起呢?
他再一次翻開目錄,比上一次更加仔細地去閲讀裏面的內容。在小説刊載部分的大標題裏的確沒有他的名字。於是吉敷便將目標重新鎖定為那些大標題與大標題之間的小標題,終於被他找到了。那是一個刊登醫學記事、温泉遊記、隨筆之類的欄目,看來因幡沼耕作在這本雜誌上沒有發表小説,而是寫了一篇隨筆刊登。因幡沼耕作此生最後發表的作品是一篇隨筆。
記住頁數後,吉敷翻開那一頁。
標題是“Essay,平均主義的產物一夫一妻制”,作者為因幡沼耕作。
“這您要拿去看嗎?”
鯨岡里美的父親問道。
“哎,不用了。”
吉敷急忙把雜誌放回書架。
“這些都是里美小姐的遺物。”
“唉,遺物什麼的,對我們來説……”
話的下半句被老人吞了進去。
“這本書店裏有,我去買來讀就是了。請不用費心,給您添麻煩了。”
説完吉敷便轉過身,離開鯨岡里美,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女人的公寓。
在去江古田站的途中,吉敷在一家通宵營業的超市裏買了一本小説月刊G。江古田站的月台上空空蕩蕩的,吉敷找了一張椅子坐下,開始讀因幡沼耕作寫的那篇隨筆。
平均主義的產物一夫一妻
因幡沼耕作
最近我突然領悟到一件事,一夫一妻制這種制度真是一項愚蠢的發明。人類為這個社會制定出這麼多條條框框中,這是最拙劣的一條。
這條制度,是為了那些缺乏才能,沒有實力和魅力的男人以及懶於去獲得實力和魅力的男人而準備的。這樣一來大家都一樣,一個男人只能擁有一個女人當作自己的妻子。從另一個層面看,這條制度是當權者為了説服大眾拼命工作而想出的注意。這樣一來男人就不會為爭奪女人吵架了,社會的平和與秩序也得到了保證。
其實這條制度就是最近在日本社會中大肆流行的平均主義的產物。平均主義的思想,正是一夫一妻制度得以實現的大前提。
這條制度在創始之初就是不合理的。弱肉強食是自然界的準則,這條準則對人類也同樣適用。所以作為動物一員的人類,卻要強行將這種不合理的制度強加於人,這根本就是一種無理的要求。
近來歐洲頻頻發生社會主義制度解體事件,這就是平均主義造成的後果。在這些國家中,對勞動者採取一律平等的態度。有能力的人和沒有能力的人,認真工作的人和偷懶的人,他們得到的報酬都是一樣的。長此下去,人民當然會失去勞動的動力。國家的經濟也隨之滑入低谷,人人平等所以人人貧窮,國家存亡近在咫尺。平等這種東西,常常就含帶了危險性在內。社會主義,這項偉大實驗的挫敗為我們帶來了非常寶貴的教訓,我們必須從他們身上吸收失敗的經驗。
一夫一妻制度其實在本質上和大鍋飯制度是一樣的。凡庸者與精英一樣有留下子孫後代的機會。普通人姑且不論,但那些天資極其低劣的人,惰性十足的人,先天缺乏魅力的人,這樣的人竟然也能與那些精英一樣,公然獲得生子的權利。不光如此,像這樣的人生孩子還生得特別多,這就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了。他們這樣做,無疑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是否能夠長遠發展產生了影響,並且拖慢日本人這一人種,在國際化社會中的成長與獲得支持的腳步。
我舉一個例子。這項研究生物學界非常有名,知道的人應該不少。在印度北部有一種叫哈努曼的猴子,一些生物學家對它們繁衍後代的習性產生興趣。
這種猴子和其他的動物一樣。一隻具有魅力,戰鬥力卓越的公猴身邊常常會有數只母猴為其組成後宮。後宮內母猴的數量從幾隻到幾十只不等。那隻公猴與後宮內所有的母猴交配,也就是説,後宮內所有母猴產下的猴崽都是同一只公猴的子孫。
如果一隻公猴在後宮爭奪戰中落敗,那它將不允許擁有配偶,也就是斷子絕孫。
因慾求不滿而感到痛苦的公猴唯一能獲得配偶的方法就是挑戰現仍的猴王。只要它將猴王徹底擊倒,那它將以新徵服者的身份繼承整個後宮。
其實這種情況在其他動物的族羣中也很常見,但哈努曼猴與其他動物不同的是,成為新猴王的公猴會殺死所有後宮中母猴與前任猴王產下的猴崽。這種“徹底”的行為使哈努曼猴在生物界一躍成名。
哈努曼猴別名“神猿”,印度人把它們當作神的使者一樣尊敬。這個現象讓學者們感到震驚,也受到了學界的注目。讓人更不可思議的是,學者們發現在猴崽被殺害的同時,那些猴崽的母親會發情,緊接着便會與新猴王交尾。
這個發現具有象徵意義。表面上是哈努曼猴特有的習性,但其實是動物在自然界為繁衍生息而做出的必然行為。換言之,只有強者的後代才能存活於世。整個種羣藉此獲得了強大的生命力,它們的後代也將生生不息。所以説,殺死失敗者的幼崽,為擁有後宮,為成為猴王而爭鬥,這些看似殘酷的行為都是為了傳宗接代而進行一種篩選儀式。
所有的動物都有類似的繁衍習性。比如大猩猩,雖然它們不會殺死失敗者的幼崽,但在動物園裏的一羣大猩猩當中,通常只有一隻公猩猩具有交配的權利。
獅子也一樣,有很多公的獅子一輩子都沒有和母獅子交尾過就這麼死了。就算是獅王生的幼崽也不例外。所以獅子才會致力於族羣的改良,生下健康強壯孩子。獅羣訓練強者,種族的戰鬥力才得以維持,所以它們才能活到今天。
如果獅子像人類那樣實行什麼可笑的一夫一妻制,那捕不到食的劣等獅就會大量增多。獅子這種動物在很久以前就應該滅絕了。
其實這種現象不光光是在動物界出現。人類,而且是日本人最近也有類似的事發生。是什麼事會牽扯到種族延續問題呢?這就要説説江户時代的日本人的骨頭,也存在為種族延續而進行篩選的事實。
有歷史學者報告説,江户初期的人骨與末期相比,形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初期的頭蓋骨又大又寬,臉型圓、頰骨高,大部分呈扁平狀。但時代越往後移,頭蓋骨就變得越窄,臉型邊長,連鼻子也變得高挺了。會發生這樣變化的理由在學界內成為了一個謎。是食物改變引起的,還是生活習慣改變引起的,眾説紛紜,一直也沒有一個定論。
要我説的話,他們都搞錯了,其實問題很簡單,根本不是什麼食物改變或者生活習慣改變引起的。像骨骼形狀發生變化這種上升到生物進化級別的現象根本不可能在幾百年內發生。哎,不對,或許將之稱為“進化”也沒有錯。生物學上的所説的“進化”,或許和我以下所説的內容沒什麼分別。
眾所周知,江户這地方是外來勞動者和那些參勤交代駐留在京的人的聚居之地。外地來京的人都想在此一搏,出人頭地。換句話説,當時的江户就是就是一座由懷揣夢鄉的異鄉人所構成大型商業都市。在這樣一座城市裏,男女比例明顯失調,男人要遠遠多於女人。所以幕府才不得不對吉原,以及無數花街柳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句話,這裏是男人的天堂。
誰也沒有料到,此時的江户竟會在潛移默化中展開一場種族篩選活動。
像一夫一妻制這種可笑的制度在這裏完全行不通。男女間的戀愛更像是一夜情。受歡迎的男人同時擁有好幾個性伴侶,而沒人緣的男人只能去那些私娼聚集之地聊以自慰。所以江户的大街上,才滿是那些個長臉色鬼生下的小孩。
聽起來很殘酷,但這是自然界的規律。如果一個民族只讓有魅力,招女人喜歡的男人繁衍子孫後代,那麼這個民族也會受到其他名族的歡迎。很殘酷吧?這就是歷史的意志!一夫一妻制這種拙劣的發明,是讓人類,也就是讓日本人喪失了獲得吸引力的手段,使其在國際競爭中降低自己的人望。
有吸引力又有實力的男人同時擁有幾個女人也不一定就是不道德的。如果那些女人感到不幸的話,或許還可以就此一議,但一般來説,在這種事中深感不幸的通常是那些一無所獲的男人。為什麼説他們“一無所獲”呢?他們怕遭受妒恨,為獲自保才將這種行為定義為不道德。然後他們選擇了安全的一夫一妻制來度過自已的一生。但那些長相俊朗的外國人卻能在國內左擁右抱而無人對他們指指點點,這讓他們感到極度不公平。一方面要維持一夫一妻的平和生活,但另一反面有滿心怨言。於是他們心想,乾脆鎖國算了。
同樣,和那些沒有吸引力的男人結婚的女人也是不幸的。如果有外遇還好,但那種事往往難以事隨人願。於是她們的性格越來越扭曲,終於變成了性格乖張的大嬸。一天到晚就知道挑別人的不是,好像不把別人整得和自己一樣不幸就誓不罷休。
再説丈夫那邊,他對妻子看不起自己心懷不滿,於是就在外偷腥招妓。真要是這樣你一開始結什麼婚啊?還不如一輩子和不同的妓女上牀來得痛快吶!
説實話,我在這個國家生活得很不快樂,這都要歸罪於這種平均主義的思想。簡而言之,這個國家的人嫉妒心很重,他們善於把自己的妒意貼上“正義”的標籤來大肆宣傳。明明和那些比自己有能耐的人住在一起,還要強迫所有人都接受一律平等的思想,以此來要求所有人獲得一樣的快樂。他們對那些有能耐的人心懷妒意還要説是什麼為了正義,為的就是讓人無法分辨而達到自己險惡的目的。所以説,守護這個國家正義的力量只不過是低級的紅眼病罷了,根本不值一提。
總而言之,一夫一妻制是不合理的。所以在這個國家為受女性歡迎而努力是吃飽了撐的。難道這不是犯罪嗎?老實説,我就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