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砌長廊上,他們的腳步發出了沉悶的回聲。一道小門出現在長廊的盡頭。
他們穿過這道門,來到頂上掛有一盞電燈泡的通道。又穿過一道門之後,他們進入了一個寬大的庫房,裡面堆放著一些壘得整整齊齊的箱子。屋裡還有供起重機出入的通道。條板箱上的記號標明,這裡是個酒庫。順著一條窄窄的通道,他們來到了一道鐵門前面。笑仔按響了門上的電鈴,然後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邦德猜,他們至少走了一個街區,才從夜總會到達這裡。
開閂的聲響從門裡響起,門馬上開了。一個穿著晚禮服的黑人拿著槍站到一旁,讓來人來到一個鋪著地毯的門廳。
“再往前走,笑仔,”穿晚禮服的黑人說。
笑仔在門上敲了敲,然後打開門,將邦德推進屋裡。
坐在一張高靠背椅上的那個人正是巨人比格。他冷靜地望著走進來的人。他面前是一張寬大的寫字檯。“早上好呵,詹姆斯·邦德先生,”他用低沉而柔和的聲音說道,“請坐。”
身後的打手將邦德推過厚厚的地毯,來到一把鋼腿皮面的低扶手椅面前。他鬆開手,讓邦德坐下,面對著大寫字檯後的比格先生。
那兩支魔鬼樣的手鬆開了邦德的胳膊,使他感到一陣輕鬆。他讓手臂自由垂在兩邊。儘管手上血液流動引起痛感,他卻感到非常痛快。
比格那顆碩大的頭顱仰靠在高背椅上。他一直盯著邦德,一聲不吭。
邦德立即有了一種感覺,他發現自己雖然看過比格的照片,但那些照片根本沒有反映出從他身上流露出的得意、權威和智慧,同時,他龐大的軀體也沒能反映出來。
他的頭簡直就是一個大足球,至少是一般人的腦袋的兩倍,而且又大又圓。他的皮膚是灰黑色,繃得緊緊的,和在河水中泡了一個星期的屍體沒兩樣。他的頭幾乎已完全禿頂,只是耳際之上還可見幾縷棕灰色的絨毛。他既無眉毛,也無睫毛,而且,兩隻眼睛膈得很開,以致於別人看他時不能同時盯準他的兩眼。他看人的時候目光十分沉著銳利,似乎能穿透對方的身體。
當他的目光在看什麼東西上時,好象在把這個東西包繞起來,要吞下嚥掉一般。
此刻,這對眼睛微微鼓帳,眸子周圍的虹膜呈現出金子般的黃色。它們更象是一對野獸的眼睛,噴射出可怕的火苗。
和其他黑人不一樣,他的鼻子很寬。又黑又厚的嘴唇有點微向外翻。他常常雙唇緊閉,只有他開口說話時,他那兩排堅實的牙齒和粉紅色牙齦才顯露出來。
他臉上幾乎沒什麼皺紋,但有兩道深深的V字形臉痕印在鼻子上。他的額頭光滑,稍微有點向外突出。
令邦德感到驚訝的是,這個黑人頭上的任何部分都很均衡協調,他短粗的脖子,寬厚的雙肩。在他的檔案上,邦德早已瞭解到,他身高六英尺半,體重兩百磅。他的整個外觀令人生畏,甚至害怕。邦德完全可以想象,這樣一個有點魔力的人,一定小時候就對世界具有報復心理。多少年來,在某種程度上,他一定也實現了自己的目的。
巨人比格穿了一件無尾晚禮服。他有愛慕榮華的傾向,這從他衣胸和袖口的綴飾小鑽石可以看出。他的一張又寬又肥的手掌半握著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屋裡不見抽菸的痕跡,也沒有菸灰缸之類的煙具。寬敞的桌面上,只有一個內部通話器,上面的按紐大約的二十個。另外,桌上還極不協調地擺著一條細細長長的象牙獵鞭柄。
巨人比格紋絲不動,一聲不吭,打量著桌前的邦德。
邦德毫不害怕地與他對視,然後又打量了一下屋子的四周。
四處都擺滿了書,整個屋子寬敞、舒適、安靜,和百萬富翁的書房差不多。
巨人比格的頭頂上有一個高高的窗戶,書架放滿了下面的牆壁。邦德從椅子上轉過身子,四面牆上還是塞滿了書的書架。屋子裡沒有看到門,但說不定在什麼地方。把那些書架稍一搬動,就是另外一個世界。那兩個將他押進屋的黑人有些焦躁地站在他的椅後,背靠著牆壁。兩人的目光並沒有看比格,而是看著比格右側不遠的桌子上的雕像。
雖然邦德對伏都教的所知有限,但他還是立即看出來,桌子上的雕象是伏都教的始祖利·弗莫爾。一個白色的底座上立著一個五英尺高的白木十字架。十字架臂上穿著一隻佈滿灰塵的黑色長禮服的衣袖,衣服的其他部分都掉在地面上。一個沒有頂的草帽圈歪斜地套在十字架的柱臂上。一個僵硬的教士衣領掛在帽圈之下幾英寸的地方。一雙陳舊的青灰色手套放在桌上白色的基座旁。雕像的左肩上靠著一根帶金手柄的馬六甲手杖,桌上還有一頂破舊的黑頂草帽。
屋子對面,有一個稻草人。它的雙眼直盯前方,陰森森的。這是神主和死亡軍團的首領,薩默迪大王。邦德不禁對它產生了一絲恐懼。
邦德將目光移開,又盯住寫字檯後那灰黑色的寬大臉龐。
巨人比格終於開口了。“笑仔,你留下。”他的目光移向旁邊,“邁阿密,你可以走了。”
兩人同聲答道:“是,老闆。”
耳旁傳來一道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響。
又是一陣沉默。開始,比格的眼睛還死死盯住邦德,注意著邦德的每個動作。
不一會兒,邦德注意到,雖然那對眼睛還盯著自己看,但它們已經變得模糊不清,毫無洞察力。邦德感到,此刻比格的腦子一定被什麼別的事情困繞著。
邦德不想讓自己尷尬受窘。剛才被擰得麻木的胳膊現在恢復了感覺,他抬手去掏身上的香菸和打火機。
巨人比格開腔了。“邦德先生,你要吸菸可以。可是你如果還有什麼其他的打算,你可以彎腰向前,看看你前面寫字檯抽屜上的這個鎖眼。那是專為你準備的。”
邦德身子前傾,湊上去看了看。鎖眼很大,直徑可能有0.45英寸,發射裝置很可能就是寫字檯下的腳踏機關板。真是足智多謀。邦德心想,從技術角度來講,這真算是一種完美的設計。
邦德點燃香菸,深深吸了一口。說真話,對目前的處境他並不特別感到擔擾。
他相信他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對手狡猾精明,還不至於蠢到在他剛從英國來這兒的幾天裡便讓他從世界上消失掉,除非他們把一切都精心策劃好了。如果他被幹掉了,那萊特也活不了。這會大大激怒中央情報局和聯邦調查局,巨人比格不可能不考慮到這個。此時此刻,邦德真正擔心的是萊特,那班愚蠢的黑人,不知道會怎麼折磨他。
巨人比格又開始了翕動他的嘴。“邦德先生,我已經很久沒和秘密特工打交道了。戰後就沒有再會過面。戰爭期間,你們的特工工作不凡,能手不少。據我的一些朋友說,你是特工的尖子。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你的代號有兩個零,即007。
這兩個零的意思,據我所知,是能夠不知不覺地把人幹掉。現在的特工裡,能不靠暗殺就讓對手一命歸天的高手不多了。所以,你的同事中,代號有兩個零的人少得可憐。那麼,邦德先生,這一次,你是奉命來殺誰呢?該不是我吧?”
比格的聲音柔和沉靜,臉上毫無表情。他的聲調聽得出是美語和法語的混合腔,但用詞造句卻好似書本樣的準確,沒有俚語或任何非正式的字眼。
邦德一聲不吭。顯然,莫斯科對他的情況已經瞭如指掌。
“邦德先生,你現在必需回答我的問題。你和你的朋友命運怎樣,完全決定於你們自己怎樣合作。我充分相信我的情報的準確性。我瞭解很多情況,誰要是說謊我一聽就知道。”
邦德對此毫不懷疑。於是,他編了一個毫無破綻、但卻不露真象的故事。
他說:“目前美國市面流通著愛德華四世時的羅斯·諾布爾金幣,”他說道。
“有些就是從哈萊姆出去的。美國財政部認為,來源是英國,因此要求協助偵破。我來哈萊姆就是為這個,同行的那位是美國財政部代表。現在他應該已經平安返回飯店了。”
“噢,萊特先生是中央情報局的代表,可不是財政部的,”比格不動聲色地反駁道,“現在他正處於十分危險的境地。”
他停下來略略沉吟,目光看著邦德身後。“笑仔!”他喊了一聲。“是,老闆。”
“把邦德先生捆到椅子上。”
邦德不自覺地挺直身子。
“別動,邦德先生,”比格仍然沉穩地說道。“要是你聽話不動,也許還有希望活命。”
邦德冷冷地盯住比格那雙發黃的冷酷的眼睛。他又坐回到椅子裡。還沒坐穩,一根粗繩便把他的身體纏住,緊緊的一位,接著,他的兩個手腕又被繩子纏住了,綁縛在椅子的扶手上。接著又有兩道繩子把他的腳踝捆了起來。
如果他現在還想掙扎,也不過是連人帶椅摔倒在地板上罷了。
巨人比格按下了一個電鈕。“請寶石小姐進來,”說完,他鬆開了按紐。
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寫字檯右邊書架上的一道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女人慢慢走進來,轉身把裝成書架的門掩上。邦德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
她來到屋中央,開始從頭到腳仔細地審視邦德。仔細打量完之後,她朝巨人比格轉過身子。
“有什麼事?”她坦率地問道。
比格仍然一動不動,朝邦德說道:“這是一個不平常的女人,邦德先生,”
他的聲音仍然柔和平穩,“她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女人,所以我準備讓她成為我的妻子。她是海地人,我在那兒的餐館裡發現了她。當時她正在心靈感應術,這個我不懂。我看了一陣,仍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無法明白。那是一種神秘的心靈感應。”巨人比格停了停,又繼續說:“我告訴你這個,是想讓你知道,她是我的審訊師。用刑審訊既費事,且口供也不足信。有了這位姑娘,那些笨拙的方法都不必用了。她可以看穿別人是否在講實話。所以我要她做我的妻子。對我來說,她是無價之室,不能老這麼閒著不幹事。還有,”他毫不動情地說,“如果我們生個孩子,那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比格先生轉過臉,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說“不過現在,她還不行。她對男人不感興趣。所以,她在海地被稱作‘石女’,但我稱她為‘寶石’。”“拿一把椅子過來,”比格溫和地吩咐她。“告訴我,這個男人是不是在講真話。注意不要離寫字檯上的槍口太近,”他又補充了一句。姑娘一語不發,只是遵命從牆邊拉過一把與邦德坐的一樣的椅子,放到邦德身邊。
她坐下時差一點碰著了他的右膝。然後,她靜靜地盯著邦德的雙眼。
她臉色有些蒼白,是長期在熱帶生活的白種人特有的那種灰白色。但皮膚和頭髮上並沒有熱帶氣候和生活所帶來的那種憔悴。她雙眼水靈、瓦藍,目光倨傲不馴,但當它們盯住他時,卻別有一番表情,邦德意識到這種情緒僅是對他而言。正當他用自己的目光迎上去時,卻看不到這種神情了。她的頭髮呈深藍色,披散在雙肩上。
她顴骨較高,性感頗強的寬大嘴唇給人冷酷的感覺。她下巴十分光滑,曲線優雅,但顯現出充分的決斷力,而她挺直的鼻子則顯露出她的堅強意志。這種毫不妥協的氣質更增添了她的美麗。這是一位生來就處於支配地位的女人。她的父親曾經是一位法國殖民者。
她身上穿的長晚禮服有很深褶紋,使得她雙乳的上半部十分突出。她耳上戴著一對方形鑽石耳墜,左手腕上套著一隻鑲鑽手鐲。她手上沒有戴戒指,短短的指甲,沒塗指甲油。
她一邊注視著他的眼睛,一邊毫不在意地將兩隻前臂放到膝上,這種姿態更突出她的一對Rx房。
邦德讀懂了這種姿式的含意,那張陰沉著拉得老長的臉不覺變得熱情起來。巨人比格操起了桌上的象牙鞭柄,揮向她。鞭子在空中一劃發出一段噓聲,狠狠地打在她的肩上。
邦德和她臉上幾乎同時現出了疼痛的表情。倏地一股怒火在她眼中一閃,但很快,又熄滅了。“坐好”,比格緩緩說道,“別忘了你的身份。”
她慢慢將身子坐直,手裡握著的一把撲克牌此時開始上下來回翻動。也許是為了告誡邦德,她含意深刻地盯了他一眼,這完全是一種兩人已經是戰友的表示。
她在膝上擺了紅心老K和一張黑桃皇后,然後將它們合到一塊,讓它們貼臉相對。接著,她的手上下翻動,開始洗牌。她做這一切默默無語,也沒看邦德一眼。
雖然這時間極短暫,但邦德一瞬間心情為之一動。在敵人的陣地裡,有了他的一個朋友。“準備好了嗎,寶石?”巨人比格問。
“撲克牌準備好了,”姑娘回答。她聲音很低,不帶任何感情。“邦德先生,現在你好好看著這位姑娘的眼睛,把你剛才對我說過的到這兒來的目的再說一遍。”
邦德盯住她的眼睛,沒有從中發現什麼特別的信息。其實,她的眼睛根本沒有看他,也許只是眼角的餘光透視著他。
他把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難道這個姑娘真的知道他說的話是真還是假?如果她真有這種本領,那麼她究竟站在他這一邊還是站在比格一邊?
屋裡死一般地靜寂。邦德儘量裝得若無其事。他一會兒抬頭望望天花板,一會兒又望望她。
他倆的目光終於相遇了。默視一陣,她轉過頭對巨人比格冷冷說道:“他說的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