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許,那個要蓋公章不是財務章,你拿錯了!」
「這份申報表填得不對,裏面的貨款應該是不含税的,重填一份吧。」
「哎?地税繳款書日期寫成昨天了,還得重寫……法人章也蓋得不清楚,銀行不會給劃款的。」
「我放桌上那份季度報表哪去了?」
「借款單填好了吧!」
「還有誰的經費報銷單沒讓經理簽字……」
辦公室裏你一句我一句,緊張而忙碌着。
年末是各個單位上報各項報表數據的時候,財務人員忙得暈頭轉向,即使是華鑫這樣僅有五六個人的小公司。而像許盈這樣出了校門才發現自己學得一塌糊塗,實務大多不會幹的小菜鳥,此刻也被強趕上陣,像陀螺一般忙得團團轉。
四張對拼的辦公桌上橫七豎八一片狼藉,各樣憑證、發票、單據、報表鋪得滿桌都是,宋會計還在和可憐的超負荷運轉的老爺機奮鬥,努力讓它吐出年底的資產負債表和損益表。
許盈剛坐下在現金日記賬上寫了兩筆,董哥就遞來兩張增值税發票,「先別寫了,那個不急,先去税務局把發票印證了,再打一份發票領用表回來。」
許盈「哦」了一聲,左右看看,大家都在忙,只有苗傑不懂財務,沒事幹閒着,剛剛幫忙在工資表上蓋名章,現在正在無聊地拿着公章觀察上面的印紋,猶豫一陣,她伸過手去在他面前搖一搖,小聲道:「你是不是……沒什麼事做?」
苗傑立刻放下公章,笑説:「是啊,快找點活兒給我幹,你們都忙,就我閒着,我都不好意思了!
許盈也笑,「你幫我抄一下A類材料賬的表頭,就照去年的賬本表頭抄,我去税務局印證發票,回來再把那本賬趕完。
「行。」苗傑痛快答應,看看賬本,「這本賬不是説不查了嗎?明天就是元旦了,放假過節不歇着,你趕它幹什麼?」
許盈想想:「是哦……」
宋會計回頭插了一句:「苗傑沒事幹,開車送小許去税務局吧,把地税繳款書一起帶着先交上,國税這些報表過節後交,現在也快差不多填完了,早點幹完……」他看看錶,「到下午一點基本完事,就可以回家過節了。
董哥從一堆出差報銷單據中抬眼,「好像剛才經理出去把車開走了。
許盈暗暗失望,外面正下着大雪,要是有車送她過去該多幸福啊!天寒地凍路又滑,從一早上班忙到現在,要是走着去,肯定十一點半是趕不回來……去,她又在想飯吃,沒出息!
「呃,發票印證、交地税報表和繳款書,就這兩樣,還有別的嗎?」
「還要打印發票領用表。
「啊領用表!對,還有這個。」許盈收好要帶的發票與報表,「前兩次國税局都説打印機壞了,發票領用表打不出來,一拖拖到現在,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打印?」不要害她一趟趟白跑啊!
「國税局的打印機從去年起就三天兩頭地壞,每次打印總有一大羣人抱怨!」董哥也道,許盈來之前,都是他在跑税務局,長久以來,對國税部門動輒出現的雞毛蒜皮小問題卻導致大批企業用户排長隊苦等的現象也頗有些微詞。
宋會計玩笑道:「明天過元旦,它今天總得給點面子吧?
許盈跟着笑,心裏卻祈盼國税的打印機可真得體諒她這可憐的跑腿小妹才好!
☆☆☆
然而老天爺大概是睡着了,並沒有聽到她虔誠的禱告聲,在她目前又冷又餓又累又急的情況下,有一點點點點的火氣是在所難免的。
四樓的國税弧形大廳里人影稀落,別説外頭人少,窗口內的工作人員也少,很多位子上的税務員不知所蹤,許盈死瞪着印證發票窗口空無一人的崗位,雙目噴火。
居然脱崗居然脱崗居然脱崗……
混蛋,扣你們三個月獎金!
本來她上午來交了地税報表和繳款書,發票印證也很順利,只是這打印機還未修好,領用表仍然打不出來,窗口人員讓她下午再過來,她強壓下怨氣回了公司,同事們忙着把國税申報表、季度報表、年報表趕出來,也顧不上吃飯,她餓得奄奄一息,又不敢提,只好忍着不沉聲,到近一點時,她再次冒着大雪來到國税,然而到現在快兩點了,窗口的小貓三兩隻,負責打印領用表的税務人員至今蹤影全無
通往專管員辦公室的鐵閘門緊閉着,許盈在大廳裏轉到第N圈時,忍不住跑到4號商業銀行窗口問:「那邊國税的人什麼時候來啊?」
銀行人員搖頭,「不知道,我們和他們不是一個鐘點。
許盈只好回去繼續轉圈,又有一名會計模樣的人來辦税,進了大廳,各個辦税窗口張望一陣,向許盈問道:「這些人都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們讓我下午來,結果我已經等了一個小時,她們卻都沒來!」許盈怨念叢生。
前輩瞭解地笑笑,在大廳的休息椅坐下,向她招呼:「你也來坐,站着多累。」
許盈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慢慢踱過去,坐在最外側的位子上,攏了攏薄薄的羽絨衣,還好國税大廳裏温度尚可,不然更是難熬。
不時看錶,分針又走了兩格,前輩顯然是還有別的事忙,抱怨一句走向鐵閘門,拍了兩下,提高音量:「裏面有人嗎?今天還能不能印證發票了?」
許盈也跟了過去,隱隱聽到裏面有女聲應着:「不能了,過完節再來吧……」火氣騰地冒起,一巴掌拍上去,氣道:「不能辦公還叫我們來幹什麼,當我們沒事幹啊?」
門另一側的女聲聽起來有些模糊:「國税下午放假了,大家都回去了,不能辦税,你們節後再來……」
許盈一股火無處發,不由自主一腳踢在鐵閘門上,震得整個辦税大廳轟然迴響,顧不得前輩、留餘的大廳工作人員投來錯愕的側目,又是怒而一砸門,「國税局這是什麼工作態度?放假連通知也不貼一張,在這兒等了一個小時,誰也不來告訴一聲,你們時間寶貴,説放假走得比誰都快,我們的時間就白耽誤的?」
門那邊的聲音仍然聽不大清,只隱約聽得一句半句「……都已經……還怪什麼態度……」的模糊殘話,前輩勸着「算了算了」,許盈根本聽不進去,她現在又俄又累又氣憤又委屈,所有激動情緒全都湧了上來,沒怒砸了税務局大門已經很控制了!正想再拍一掌時,有人從背後及時拖住她。
「原來你火氣這麼大,國税大門也敢踹!」鍾辰皓捺不住笑地將她拽離鐵閘門三米遠。
許盈的怒火直衝他而去:「前兩天税務局的行風測評表我真是太心慈手軟了,居然還評你們服務態度良好,呸!一羣只顧自己的官老爺,就會做樣子走形式,什麼時候真拿下面用户當回事了?」
「沒這麼嚴重吧!」他笑,「就算白跑一趟,多等一陣,也不至於……」
「説得輕鬆!你白跑幾趟、等上一天半天試試……」聲音忽啞,她恨恨地扭過臉去。
鍾辰皓微訝地看着她,「這也能氣哭?真是小孩脾氣。」從衣袋裏摸出一包紙巾遞過去,輕聲道:「別哭了,快擦擦眼淚。」
許盈不接,懊惱地抹眼,一句「用不着你管」嚥了回去。
紙巾塞到她手裏,鍾辰皓輕推她肩頭往電梯間走,「今天不能辦税了,先回家吧。」
揹包裏忽然響起悦耳的音樂,許盈愣了下,趕快把BP機翻出來,上面顯示的是單位電話號碼。
她左右張望,「税務局有沒有IC卡電話?」
鍾辰皓摸出手機遞給她,「用這個吧。」
許盈接到手裏,卻盯着液晶屏發了一會兒呆,又遞回去,搖搖頭。
「怎麼了?」
她有點窘,小聲囁嚅:「我、我不會用……」見他微訝地看着她,不由尷尬,「我會調手機裏的鈴聲鬧鐘,也會寫短信看留言,可是,最基本的接聽撥打電話卻不會……」她越説臉越燙,「我偶爾擺弄表哥表嫂的手機玩,但只是調動功能設置,還沒用它打過給誰。」
鍾辰皓奇怪不已:「你現在打,我看你怎麼不會用?」
許盈暗暗抱怨,幹嗎非得看她出醜不可啊?她知道現在小學生都會用手機,她二十多歲卻還不會也實在太拙了些,但她一沒有手機,二沒看過説明書,不會用也情有可原嘛。
猶豫地按下按鍵,撥完號,放到耳邊聽了一陣,又遞給鍾辰皓,訥訥地道:「沒有聲音……」
鍾辰皓聽了下,果真沒有聲音,疑惑地看眼顯示屏,才明白,手指一點其中某個按鍵,解釋:「你沒有按確認鍵。」
許盈拿着手機呆怔,「原來還要按確認?「一直以為它」普通電話一樣,撥了號碼就能打出去。
鍾辰皓好笑地看她,「現在知道了?快回傳呼,看有什麼事。
「哦。」這回就熟練了,撥號,按確認鍵,耳中傳來熟悉的信號接通聲,許盈這個赧啊,蠢死了她!原來只要按一下確認就好,就是嘛,電腦裏確認鈕點了不知多少回,怎麼放到手機裏就沒想到?蠢蠢蠢……
「喂,小許啊……」電話裏響起董哥的聲音,「你那邊辦完沒?
「還沒呢,税務局下午放假,人都走光了!」怨恨地瞪向手機主人,他還在笑,笑個鬼!
「都走了?」董哥像是考慮一陣,「這樣吧,實在不成也沒辦法,過完節再説,我們這邊已經鎖了門出來了,你也回家吧……對了,你還有沒有東西忘在辦公室?
許盈也不知今天發了幾回呆,幾次訥不成言:「沒有……」
「那就好,我們就不等你回來了,外面雪又下大了,早點回家過節吧。
嘟嘟的信號音提醒着已斷線的事實,許盈沒精打采地將手機還給主人,「我同事也都回家了,説節後再來打印報表。」嗚……她是被拋棄的可憐蟲!
鍾辰皓安慰她:「也好,就不用來回跑了,早點下班還不高興?
咧!她要是高興得起來才怪!許盈和他並肩進了電梯間,感應燈乍亮瞬間,忽然想起一件很要命的事,不由呻吟一聲蹲了下去。
鍾辰皓嚇了一跳,忙伸手扶她,「怎麼回事,你不舒服?
許盈有氣無力,一整天的疲勞飢餓一股腦湧上來,委靡不振地死賴在地上不起來,「我爸媽晚上七點之前回不來,我沒帶鑰匙,回去也進不了家門。
鍾辰皓沉吟一陣:「你沒有親戚家可去?
「太遠,不去。」她寧可在網吧耗掉下午時間。
「同學家?」
「拜託……人家也要過節的,我又不是無家可歸,跑去湊什麼熱鬧?」她不行了,心慌氣短手足無力!
「你現在是有家歸不得。」頭頂的聲音帶着笑。
見鬼!許盈沒好氣地暗翻白眼,她現在心情極度鬱悶,他再損他,她就哭給他看!
一股力量拖她起來,她愕然地看向架在自己腋下的那雙有力手臂,剎那恍惚,像童年時,和班裏的同學打雪仗,摔倒後委屈大哭,火伴們笑着哄着合力攙她站起來,又像老拿自己當小孩的大表哥,偶爾這樣親暱地開着玩笑,將生氣的自己拖起來摟一摟晃一晃,温言勸慰,逗她開心。
一下子,有了家人夥伴般的親近感覺,再不陌生。
「幹嗎啊?」她不由自主地被他拖着往前走。
「我收留你,晚上再送你回去。」
哎?不是吧!
☆☆☆
到了鍾辰皓所住居民樓底,許盈還在做着劇烈的思想鬥爭:「其實,我到網吧坐一下午也挺好的,難得這麼空閒,又不用擔心老爸嘮叨我。」尤其最近發現網上好小説數之不盡,看得她眼花繚亂,恨不能都下載下來存入電子信箱,讓羅潔羽在家幫她收一收,她好捲了鋪蓋到羅潔羽家去住,霸定電腦死不放手。
「下午各單位學校都放了假,你以為現在這個時間網吧還有位子留給你?」
許盈考慮一下,不得不承認他説的確是事實。
「何況,我家裏的電腦也能上網。」
咦?他他他家裏有電腦?還還還能上網?
許盈儘量不露出垂涎的神色,「在家裏撥號多貴啊,一個小時連電話費帶網費要四塊二,還慢得要死。」她可是見識過羅潔羽在家撥號上網時的氣急敗壞,那恨恨的神情,讓她至今難忘。
「我裝了寬帶,半包月的,這個月還有五十多個小時網時,夠不夠你用?」他笑説。
太太太……幸福了!許盈再一次下定決心,明年一定要裝電腦外加配寬帶!
跟他走,被他賣了也心甘!
鍾辰皓看看錶,「兩點半了,一會兒我去買菜,晚上你想吃什麼?」
許盈一驚,在他家吃飯?No.
「那我不去你家了!
鍾辰皓奇怪,「怎麼了?」
「我……我通常不在別人家吃飯……」她吞吞吐吐,「我不習慣……」尤其與她性別相異的……男士。
「你打算從現在開始到晚上七點一直都俄肚子?」
「嗯……也沒什麼啦,又餓不死。」
「上樓。」鍾辰皓不由分説推她進樓內,「哪有不吃飯的,不習慣,就從今天起破例。」
「等一下!」許盈垂死掙扎,抓住樓梯扶手不放,尷尬道:「其實,我一般不在別人家吃飯,是因為……」氣弱地嘌一眼他大衣前的紐扣,「我……挑食。」啊啊丟臉死了!
「挑食?」他恍然又好笑,「你不吃什麼,不做就行了。」
許盈低頭數扶手柵欄條:「葱薑蒜啊,辣椒肥肉啊,青椒韭菜白菜蒜苗菠菜芹菜香菜……」越説聲音越小,「青菜我幾乎都不吃。所以向來不在同學朋友家吃飯,以免這不吃那不吃地出醜。
鍾辰皓奇道:「那你平常吃什麼?」光吃米飯?
「豆製品啊。」她又理直氣壯了,「豆腐豆乾豆芽……對,還有魚禽蛋,我是吃的。」
「你長這麼大,一點青菜也沒吃過?」
「怎麼可能?我説幾乎,又不是全部。」許盈唾棄他的聽力,「豆角算不算青菜?黃瓜算不算青菜?這些我都吃啊。」
她還真敢説!鍾辰皓失笑,「是,原來你還能吃兩種,不然我都不知該買什麼。」
「不然……吃方便麪吧。」許盈誠懇建議,「只要不是辣的,我就能吃。」
「大過節的,吃方便麪?」
見他皺眉,許盈商量道:「不是明天才過節嗎?到時候隨你吃山珍海味,今天將就一下好不好?」
鍾辰皓想了想,搖頭笑道:「請客人吃方便麪,也太説不過去了。這樣,我儘量買你能吃的。」
「不要那麼麻煩了,還得現做,又是油又是煙的。」跺跺快凍僵的腳,忖着該買雙新鞋了,「方便麪有什麼不好,我很愛吃啊!」
「真的?」
「當然是真的。」許盈咕噥,「我不愛吃肥肉,絕不會和人説我愛吃。」
鍾辰皓點頭笑,「那就好,可別事後説我委屈你。」
許盈跟着嘿然一笑,隨他上樓,進了房門,才換上拖鞋,他便出到門外囑她關好門,自己下樓買方便麪去了。
☆☆☆
主人既不在,許盈便大着膽子到處摸摸看看,上次來只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打量了下客廳,現在便踱來踱去隨處晃。看到卧室裏八成新的電腦,兩眼放光地過去左看右看,真想捧回自己家去啊……停停停!立刻拋掉這個丟人念頭,電腦會有的,寬帶也會有的,等小弟放假回家,一切靠他了!
垂涎三尺地盯着電腦,但不經主人允許,她可不敢動,無聊之下再各處轉轉,才發現有些奇怪。
這是套一室一廳的居室,卧室裏只有一張牀,顯然是鍾辰皓的,那他父母住哪裏?
想了又想,也許他家有兩套房子吧?果然是少爺啊,居然可以自己住一套居室,真幸福……不過每天都要自己考慮一日三餐,恐怕就沒那麼幸福-!
二十分鐘過後,買面的主人還沒回來,屋子裏的供熱很好,暖得她直打磕睡,又等五六分鐘,實在挺不得,乾脆抓了外套蜷在沙發裏矇頭打盹,想來門一響,應該會被驚醒。
☆☆☆
睜開眼時,四周一片昏暗,頓時有點茫然,竟不知身在何方。瞧見陌生的家居擺設,腦裏恍了一會兒,才記起是在收留者家中。
有點濛濛然坐起來,發現身上蓋的是自己的羽絨服,腿上卻覆了件男用風衣,長長的,正遮住腳踝,舒服得很。眼光掃到牆上掛鐘,竟已經是下午四點三十分,才驚覺這個盹居然打了兩個小時,不由暗罵一聲自己果然是頭豬!
廚房裏傳來炒菜的聲音,香味陣陣誘人之極,她有些遲疑地掀開衣物站起,尋聲而去。
與陽台相通的小飯廳裏,鍾辰皓正在有條不紊地往菜鍋裏撒着作料,然後再罩上鍋蓋調成小火。不經意間瞥見在飯廳門邊探身向裏張望的許盈,便笑道:「睡醒了?飯一會兒就好,桌上有水果,先吃一個墊墊底。
她微訝地小聲説:「不是説煮麪嗎,怎麼又炒菜?
「沒關係,只炒兩個菜,你都能吃的。」
她貼着門框煩惱,果然還是不應該麻煩別人,主人過意不去,非要張羅,身為客人就會更過意不去啊!
鍾辰皓有趣地看着她,「你抱門柱幹什麼?不想吃?」
「不是!」她趕快否認,訕訕地放開手走進飯廳,「你炒的什麼菜?」好香!
「苜蓿肉和燜豆腐。」他笑,「能吃吧?」
許盈不好意思地點頭,看着已做好的苜蓿肉,金黃的雞蛋鮮嫩的瘦豬肉,點綴其中的翠綠黃瓜片橙色胡蘿蔔絲,令人垂涎欲滴。
「嚐嚐。」他遞來筷子。
猶豫地接過,夾起一小塊雞蛋入口,許盈讚歎:「高手就是高手,不像我,炒出的雞蛋都是黑的。」
「那一定是油過熱了。」
「對啊,都冒煙了。」她懊惱,「我就炒過兩次,都是失敗品,後來才知道應該早一點下鍋,不過以後也沒什麼興趣再試了。」又是件丟臉的事,但更丟臉的是老爸為免她糟蹋食材,居然説讓她日後到婆家再練習廚藝,摳門兒!
「我開始也一樣,慢慢就好了。」鍾辰皓玩笑道,「不會做菜,小心將來嫁不出去。」
「新時代都是男的待命廚房為老婆服務啦,你什麼舊觀念?」她嗤道,忽然又笑,「你很難得呀,竟然會燒菜,聽説一般情況下,男士夥只會做『四大名菜』。」
「四大名菜?」他顯然是沒聽過。
「就是拍黃瓜、拌柿子、炒雞蛋、西紅柿炒蛋。」許盈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喏,四樣。」
他笑了起來,「果然是四大名菜,很經典。」
許盈抿唇莞爾:「我也是從電視裏聽來的,據説流傳在住校的男生之間,你不知道?」
「我畢業的年頭可不短了,那時候還沒有這句話。」
「呢……那、那你……」問別人年紀好像不大好吧?
他卻自動答出:「我96年大學畢業。」
「哦。」許盈暗自算算,雖然早料他必定比自己年長,但如今證實,卻一下子感覺他好老……拜託,明天開始就是她的本命年,24週歲的人了,有什麼資格説別人老!
見他掀開鍋蓋查看豆腐湯,她好奇又問:「你怎麼不和父母一起住?這樣天天自己做飯,多費事。」
鍋裏蒸汽濃郁氤氲,剎那模糊了他的臉孔,「我父母離婚了,現在都有自己的家,我去瞎湊什麼?」
許盈一下子結舌,「呢……」要説對不起還是節哀順變?
鍾辰皓熄火盛盤,端上桌來,「快趁熱吃。」
「對、對不起……」
他失笑,「什麼對不起,很多年了,早就想開了。」
許盈不敢再提及這個話題,左右看看,「還缺一雙筷子。」
「在你身後櫃旁的筷欄裏。」鍾辰皓取了碗,「你要是不想吃米飯,我現在煮方便麪,馬上就好。」
「不不,有飯就吃飯,不要麻煩了。」下次見到他一定要繞道,免得這麼折騰又害她手足無措不知説什麼好……會不會太沒良心了些?
「飯是早上剩的,重熱了一下,將就吃吧。」
許盈乾笑,「你再客套,我下回連國税大廳都不敢進了。」
不説這個還好,一提税務局,鍾辰皓便想起她在辦公大廳裏踹國税大門的情形,頓時悶笑不止,氣得許盈暗下決心,繞道繞道!最好再也別遇見這可惡的死税官兒!
☆☆☆
一進餐廳,就有服務員主動來問:「請問幾位用餐?」
「呃,那個、有沒有同學聚會的……」許盈邊説邊四下搜尋,餐廳裏客人不算多,但靠窗的一張圓桌邊坐滿了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笑鬧喧譁,起鬨灌酒,很是熱鬧。
「同學會是吧?」服務員習以為常地應答着,這種不大不小的餐店,正適合唸書或剛畢業的學子們聚餐聚會,尤其年節假日,一個聚會通常幾個小時之內都有陸陸續續趕來加入的人,「靠窗那一桌是嗎?」
許盈凝神看了一會兒,雖已七八年不見,但大致輪廓不會變,那一羣喧笑玩鬧的年輕臉孔,沒有一張熟識,於是搖頭,「不是。」
服務員拉住恰好經過的另一個服務生,「還有一桌同學會的,在那個包間?」
「3號間。」
這名很秀麗的服務員便禮貌地對許盈説一聲:「請跟我來。」領她往目的地而去。
沿着落地玻璃窗進入一條窄道,走了不到十米,許盈遲疑地推開嚴實的木門,裏面笑語喧嚷,燈光還算明亮,有人偶一回頭,看見她涼喜叫道:「許盈你來了?」
許盈高興地上前抱住她,「水鴨子,越來越漂亮了。
美麗的女子嗔怪:「還叫人家水鴨子,別人早就不記得這個外號啦!」
「我多叫幾聲,好叫大家都想起來。」許盈笑説,「怎麼突然今天聚會?也不事先通知我一下。」嶽薔是個五官並不出色但就是看上去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初中時以善體人意、活潑開朗的性格與絕大多數女同學相處得極為融洽。
「本來過年之前就準備聚會的,可是大家都忙,時間湊不到一起去,波波明天去北京,大概兩三年回不來,才想着一定要聚一聚,好好看看大家。」
「北京……她去做什麼?」許盈怔愣,兩三年啊,那麼久遠,雖説初中畢業後很少見面,但知道彼此在同一個城市,最多也出不了省區,總感覺距離不遠,若要見,是很容易的。然而北京千里之遙,山海關老龍頭,像隔了一道屏障,時間與空間,一下子鮮明起來。
「她去考研。今天難得人還算全,快過來。」嶽薔親熱地攬着她往桌前走,「大家看誰來了?」
微黃的燈光下,兩張拼接的長桌邊,二十幾個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面孔身影,一瞬間光影幢幢,竟需她眯了眼,一一仔細辨認。
「生活委員!」緊靠裏側的高壯捲髮的傢伙誇張地站起大叫,一如以往的社會氣十足,「快,給咱生委讓座!
許盈看見他就頭疼,無奈道:「黎耀,滿屋子就你嚷得歡,我從門外就聽見你的聲音。」這傢伙倒是越見胖了,下巴原先是倒三角,現在足可以量出圓心率。
黎耀「嘖」一聲,痞痞地向大家第若干次宣告:「想當初,咱班裏我誰也不怕,惟一就怵咱生活委員!」不出所料地一舉杯,「許姐,給面子,就乾了這杯!
許盈笑笑,隨手摸來嶽薔才倒給她的汽水,很不給面子地喝了一口,「我喝飲料,你自便。
黎耀瞪了半天眼,「砰」地坐回椅子上,拍着身邊男同學的肩頭大笑,「看到沒?咱生委就是這麼酷,你説你懼不?」
「我懼我懼!」苦命的鄰座男同學怕了他的瘋勁,從善如流地猛點頭。
另一個面孔很白的男同學舉杯站起,笑問:「生活委員,記得我是誰嗎?」
許盈掃他一眼,毫不客氣指他笑斥:「韓松,化了灰我也認得你。當初我抓你做值日,把你從男廁所裏揪出來,你倒是記不記得?」
滿屋人轟堂大樂,韓松尷尬發笑,自飲滿杯。
許盈正往空位上坐,眼前「咔嚓」一閃,卻是有人帶了相機來,趁此難得的相聚機會,好好抓拍一番。她向端着相機的同學露出一個笑,順便往男同學羣裏掃視一遍,不由微微失望。
有個人……沒有來。
才一沉吟間,隔了三四個位子的某個同學忽然隔空喊話過來:
「許盈,你……」他猶豫地想了又想,一連説了幾個「你」才試探地問道,「是不是……在我家的網吧裏上過網?
許盈回他一個甜美的笑容,「是啊。」這死傢伙,他現今的體形是念書時的兩三倍,她都認出了他,這小子居然沒識出老同學,真是欠教訓!「就是去年春天,北寧裏小區,那家網吧是你家開的?
他誠實接道:「對,就是那家……」
立刻有人起鬨:「快招!收錢沒有?
某同學立即俯首認罪:「收了……」
大夥兒齊哄:「快!罰他一杯!」
兩三個男生七手八腳按他灌了一杯酒。
許盈笑得舒朗,那些微的失望便淡得無影蹤了。回頭來看身邊這一羣多年不見的同班女生,樣貌還能認出,但均已不是昔日青澀稚氣的小女孩了。
坐得遠的暫且作罷,靠得近的一一親暱擁抱牽手搭肩,嘰喳笑着鬧着,彷彿悠悠光陰倒流,又回到當初哭笑無拘親密無間的年少歲月,即使曾經交往並不深厚的,此時此刻,也如同胞手足般親切招呼,彼此相視而笑。
昔日蹺家出走的兩個女孩,如今一個乖乖在家中相夫教子,一個至今在外闖蕩,過年才回家看看;當年笨嘴拙腮的,現在做了保險推銷員,言辭滔滔長袖善舞;從前文靜嫺雅的,現今成為酒吧駐唱歌手,往昔打混逃課的,已為未來設計好出路,沉着穩重,甚至為才建立的小家庭規劃好藍圖……
許盈驚訝又感慨,聽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談着這些年都做些什麼,過得怎樣。有志得意滿的,也有不盡如意的。
「許盈現在做什麼工作?」已有幾個人探頭來好奇地問。
「文員兼出納。」許盈拉拉嶽薔的手,「哪,我聽你的話啦,不在家窩着,找了一家小公司,從文員做起,慢慢接觸實習財務,現在有幾個月了。」
嶽薔微笑着看她,「嗯,你換了裝束,像個工作的人了,沒那麼學生氣,有進步。」忽然音量壓低,悄笑拍她掌背,「那你再聽我一句,工作有着落了,下一步,交個男朋友。」
許盈怔了怔,「這種事急什麼。」
「不急?你看看,在座的女生裏,已經有兩個結婚,孩子都兩歲了,還有一個再過七個月也要生了,可你?連個男朋友都沒有!」
許盈捅捅她,似笑非笑,「那你呢?」
嶽薔難得有點羞澀,「我這個……快兩年了,目前挺穩定的。」
許盈又驚又喜,自己少和大家聯繫,竟不知這妮子和誰談戀愛,以往同學間相傳這個和這個那個和那個,不過是小孩子們瞎傳瞎哄瞎配的,到如今,才是真正的戀愛交往,為將來的婚姻打基礎。
「他什麼樣子?帥不帥?對你好不好?」逮着好機會,自然是要促狹一下的。
「他啊……反正別人説他是帥的,我看也就那麼回事。」美麗的女子掩笑提及戀人,「他是我大學同學的朋友,本來只是大夥兒一起出去玩了一次,後來,他就常來找我,總在寢室樓下等我,弄得全寢女生都認識他了……」
滿室的喧譁都淡去了,只有戀愛中的女孩子嫣然笑説,眉梢眼角,盡是甜蜜。
「他對我真的特別好。我有時急脾氣,他從來不頂,不出聲地任我罵他。他心情不好,也不會把氣撒到我身上。處處照顧體貼,比我都細心……」
許盈靜靜聽她説着,由衷含笑。
嶽薔這樣好的女孩,就應該是這般幸福的。
就該有此深情温柔之人,相愛相伴,一生照顧她。
待她又來叮囑自己要交男友,好好談場戀愛時,許盈認真地看着她,緩慢説道:「等有一天,我遇見一個合適的人,我去倒追他,好不好?」
嶽薔微愣,哧地失笑,「你?倒追……天哪!」
許盈氣得拍她,「你笑什麼,我是説真的!」
「好好……我信我信……」她仍是笑不可抑,靠在許盈肩上笑得渾身發抖。
許盈用力勒她,勒得她哀哀直叫,才好心放她一馬。
眼光又掃向男生羣中,昔日的少年們已長成青年男子,更高了,更壯了,稜角更剛硬了,變得成熟穩重了,有責任有擔當了。
笑着,哄着,或豪氣干雲地碰杯痛飲,或圓滑世故地委婉推卻。
雖説……醉鬼是很惹人厭的,扯着嗓門喊着不喝就是不給面子讓人暗皺眉頭,但偶爾有人打圓場拍胸膛,唸叨別難為兄弟我替你喝之類,也讓人不由莞爾一笑。
更有細緻周到的,給女士們佈菜移盞倒飲料,攔着粗心的哥們兒莫給快做母親的女生倒酒,對要先走的,善體常情地表示理解,玩笑説着「果然是賢妻良母好料子」,義不容辭護送至上了出租車再回來……
許盈目光柔和,似遠似近看着這一羣同窗笑。
有點疲累,但不後悔來這一趟。
只是,她想見又不大敢見的一個人卻不在。
☆☆☆
同學會散時還不到晚上八點,趁已和家裏打招呼晚些回去,便鑽進某家網吧。
到同學錄上下載了大家的單位學校電話E-mail,挑出其中一個,進入web頁信箱,將E一mail地址敲上去。
之後,卻對着主題欄發呆。
怎麼寫才好?
你好嗎?
近來如何?
記得我是誰嗎?
猶豫許久後,跳過標題欄,直接在內容框裏打字,而開頭稱呼,又讓她犯起難來。
直接稱全名?當初口頭上喊習慣了,可落在筆端,未免太生疏了吧!
寫後兩個字?沒聽人這樣稱呼他,怪怪的,好彆扭!
那……巖?
暈倒!敢叫得這樣膩,讓她死了先!
乾脆,稱呼省略,直寫內容。
冥思苦想半天,敲下幾個字,抹去,再敲幾個字,又抹去,反反覆覆若干次,整整半小時,內容框裏仍然是一個字也無,空白一片。
她愣愣地看着屏幕,心裏明明翻來覆去想説什麼,可是敲出任何一個字,都覺不妥。
寫什麼?怎麼寫?聚會怎麼不來?學業順利嗎?身體好嗎?從前通了幾封信,言不及義地提一些學習生活上的事,隱隱透露一點異樣親暱,都會匆匆收起,像蝸牛般彼此小心試探,觸角稍稍一碰,便忙不迭縮回。
如今一隔四五年,忽然給他發信,會不會太特意了?
手按鼠標無意識一點,卻出現「會話超時,請重新登陸」的提示字樣,才驀覺已拖了太久,連網頁也失了耐心,不願等她。
頓覺無趣,想着反正嶽薔説寒假結束前也會再聚一次,到時便見面了,還寫什麼信。何況,他現在就在市內,不見面不打電話,倒巴巴地發電子郵件,算什麼?
好沒意思。
她懨懨地關了網頁,收拾好東西,到網吧前台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