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荒亂年頭,百姓和杆子為怕有人前來劫寨,不許燃放鞭炮,大家在靜悄悄中度着除夕。
在薛大娘的窄房淺屋中,神也被擠在一起。在中間的後牆上掛着一幅陳舊的立軸,上半截畫的是關公,下半截畫的是增福財神。財神腳下貼着兩個用黃表疊成的牌位,一個供的是歷代祖宗,一個是薛大娘的十年前亡故的丈夫。立軸右邊相隔着兩尺遠近,貼着一幅新買的灶君的夫婦神像:神頭上印着簡明日曆,腳下是四個進寶童子;灶君夫婦和進寶童子的衣服全都是大紅大綠的,在多灰的煙燻的牆壁上特別出眼,可算是這屋中惟一的藝術品了。
紅對子和綠對子貼過以後,薛正禮匆匆地趕回來了。薛大娘在神面前點着蠟燭和香表,虔誠地跪下磕頭。然後薛正禮,最後薛二嫂,都跟着磕過了頭。陶菊生素不信神,當幹奶用眼色催他磕頭的時候,他向後退了一步,微笑着搖了搖頭。幹奶笑着嘆口氣,慈愛地責備説:
“成天在槍刀林裏串來串去,你也該給關帝爺磕個頭,求他老人家保佑保佑。”
看菊生無意跪下,幹奶也不勉強他,望着他的乾孃説:“菊生跟獅子娃一定都餓啦,趕快下扁食吧。”
由於神前的兩對紅蠟燭照耀得滿屋通明,又加上紅綠對子,以及屋樑上滴溜着的羊腿和豬肉,案板和缸蓋上到處是包好的餃子,這小屋中到底也充滿了過年的氣氛。在吃着餃子的時候,薛大娘特別地顯得快活,時常回想到太平時候,絮絮叨叨地敍述着當年寨裏地主們每逢過年的熱鬧景象。薛正禮懷着心事,不大湊腔,但在他的母親前又不得不裝出來快活的樣子。趙獅子顯然很滿足於目前的蹚將生活,對於老婆子的敍述沒有興趣;等老婆子的話告一個段落時,他頑皮地笑着説:
“大娘,你説了半天,盡是説的好主們怎麼樣排場,怎麼樣雷動風響,跟咱們有啥相干?”
“有啥相干?”薛大娘想了一想,説:“太平年光總比荒亂年光好!”
趙獅子嘻嘻笑着説:“有啥子好?太平年光人家好主們抄着手過日子,坐吃承穿,安享清福,可是咱們呢?咱們不出牛氣力不能吃飯,出了牛氣力也不會像現在一樣大酒大內地吃着。”
“獅子,你一定是天上的殺星下凡,世界越亂你鱉科子越是喜歡。”
趙獅子依然嘻嘻笑着,回答説:“當然咱喜歡。亂世年頭咱才能‘吃香的,穿光的’,也叫別人看一看咱的威風。”
薛二嫂忍不住指責他説:“可是這能算正門正道?”
“二嫂,只要眼前痛快,管他算不算正門正道!”
薛二嫂又感慨地説:“唉,我看還是平穩年光好。常言道:‘寧作太平犬,不作亂世人’。平穩年,人不搶咱,咱也不搶人,縱然一天只喝碗涼水也心裏舒服。”
薛大娘接住説:“就是啦,亂世做人不如太平年景的狗。要不是年光壞,死守着咱們那幾畝地苦扒苦做,小日子還不是滋潤潤的!”
一接觸現實問題,屋裏的空氣馬上就沉重起來。有很長時間,薛大娘和薛二嫂都不説話,趙獅子也不敢隨便亂講。菊生一面吃餃子一面回想着往年家中的除夕情形。同時他們的談話也字字跳進了他的耳膜。大家一沉默,他抬起眼睛來溜了一圈,想起來第一次跟着幹老子回來時,幹奶和乾孃對他説的那些話,他深深地同情她們。但跟着他又想到了他的二哥,胸腔中忽然間充滿了酸楚,眼眶也潮濕起來。他把眼光盯在一支蠟燭上,看着燭光在朦朧中搖晃,而從燭影中現出來他的二哥和整個票房,一會兒又現出來可憐的父母和破落的家庭,一會兒又現出來他的那位從軍的大哥的面影。正在亂想着,幹奶在他的袖子上拉了一下,喊他説:
“菊生,快吃吧,碗裏的扁食已經冷啦!”
趙獅子小聲問:“又在想家了?”
菊生悽然一笑,搖搖頭,趕快吃了起來。幹奶嘆口氣,喃喃地説:
“世界一亂,不知有多少家不能夠過年!”
薛二嫂接住説:“咱們這茨園總算還好,可是你們聽一聽,連一家放紙炮的就沒有!”
薛大娘嘆息説:“一年不勝一年!”
沉默了半天的薛正禮忽然對趙獅子説:“七少叫你丟下碗以後到他那裏去一趟,他有件事情要你去辦。”
“啥子事情?”
“他要當面告訴你。”
薛二嫂冷冷地説:“哼!好事不揹人,揹人沒好事!”
薛大娘不放心地囑咐説:“獅子,壞良心的事情咱可不要做!七少找你去一定沒有好事情;他就會推死人上樹,使派憨狗去咬狼。”
薛二嫂説:“他要殺人,卻叫別人抹一手鮮血!”
獅子説:“不會的,大年下他還能叫我去幹那種活?”
“但願他不會!”
薛大娘又囑咐説:“不管他叫你去做啥子,你總得自己想一想這事情可做不可做。人靠心,村靠根,壞良心的事情少做為妙。萬一水清了,你自己塌的血債有誰來替你償還?”
薛二嫂看了她丈夫一眼,含有深意地説:“現在都把七少當靠山,終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是叫誰推進火坑裏!”
薛正禮皺着眉頭説:“你少説閒話好不好?萬一這些話傳進七少耳朵裏,有啥子好處?”
“我窩了一肚子死血,你永遠不讓我吐出來!”
看情形嚴重起來,深怕薛二哥跟薛二嫂大年下發生衝突,趙獅子趕快把話題引到杆子的收撫上面。他把黃昏時碰見徐壽椿派來的兩位代表的一段經過報告出來,登時引起了大家的興趣。薛大娘和薛二嫂向來希望薛二哥能早日不當蹚將,既然如今徐壽椿同馬文德爭着要收撫杆子,她們感到了無限安慰,霎時間愁去喜來。薛正禮對於杆子的收撫問題雖然不重視,但他是一個很有孝心的人,看見母親喜歡,他的眉毛頭也跟着展開了。
吃畢飯,大家繼續談論着收撫問題。薛大娘希望杆子能叫馬文德收拆去,因為馬是本地人,軍隊可以不至於開往遠處。趙獅子希望叫徐壽椿收撫去,因為離家鄉稍遠一點,免得仇人們找他麻纏。薛大娘擔心地説:
“要是跟着徐壽椿,日後開到遠處去,你們就像是離了水的魚,還能不聽人家隨便擺佈?”
趙獅子説:“哼,開的太遠了誰跟他去?”
大娘説:“吃人家的,穿人家的,説啥子不聽調遣?”
趙獅子毫不含糊地説:“(屍求),等他發了糧飽,發了釘子,刀把兒攥在咱手裏,咱想聽他調遣就聽調遣,不想聽調遣就把杆子往鄉下一拉,又照樣兒蹚了起來。”
“既然你們賊心不改,何必叫人家收撫?”
“大娘,這不是賊心不改;只有這樣收撫幾次變幾次,二哥才能夠做大官呢。”
薛大娘罵着説:“你個鬼東西,一肚子歪材料,一定是跟老義學的!”
“這年頭,走正路還混不闊哩。二嫂,你説對麼?”
薛二嫂正在洗碗,説:“眼下別想的太遠;不管誰收撫,只要能早一點收撫成就好。”
七少派夥計來請薛正禮和趙獅子,還囑咐把菊生一道帶去。薛正禮因為他母親和女人都喜愛菊生,尤其除夕應該讓母親多多高興,他叫趙獅子一個人先去,他自己同菊生留着同母親閒敍家常。趙獅子走過了門前的柴禾垛,立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裏邊,但大家卻聽見他一邊走一邊扳動槍栓,快活地大聲叫着:
“操他娘,‘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趙獅子的叫聲一住,黑影中火光一紅,突然槍聲把菊生驚得一跳,槍彈唰啦啦向天邊響去。薛大娘把笑容一斂,望着柴禾垛那邊無邊漆黑的夜色責罵:
“獅子娃,你的手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