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在一個破落的村莊打尖,該過癮的都過了癮,黃昏後趕到了一個不知名字的地方盤下。這一天因化雪關係,路上有泥,特別累人。陶菊生一吃過晚飯便上牀睡覺,醒來已經是鄉下人吃早飯時候。連二趕三地跳下牀,把地上的木柴火弄旺,順便從襯衣上捏下來兩三個肥大的蝨子投進火裏。菊生剛洗過臉,蹚將們也陸續起來。他幫他們熱洗臉水,忙了一陣,便坐在火邊,等老百姓把早飯送來。
菊生們所盤駐的是一座老舊的宅子,前面有天井,有明三暗五的門面房,後面有內宅,內宅後面有羣房院,而他們是住在二門外的過廳裏。為着打臉水,拿劈柴,上茅房,菊生曾跑進二門幾趟,對這些宅子有一番仔細觀察。這宅子的堂屋和羣房都已經燒燬了;偏房也經過嚴重破壞;門面房中有貨架子,櫃枱子,也都毀壞了,和一些毀壞的桌椅堆在一起。他遙想十年前,這家主人還舒服地住在這座宅子裏,人財兩旺,鵝鴨成羣,男女夥計一呼百應;遇着逢集的日子,前面的鋪門大開,小街上熙熙攘攘,人擰成繩;春秋二季收穫以後,佃户們用大車滿載着糧食和柴禾,從附近的鄉下送來,從後門直拉進羣房院。這樣的推想着,菊生同時也回憶着他自己的從前的那個家,心中感到了淡淡的悵惘。他在這座空落落的宅子裏,只看見一位雙眼實瞎的白髮老婆和一位侍候她的十幾歲的鄉下孩子。“這一家的別的人們呢?”他在心裏問,“死完了嗎?或者是逃進城了?”他隨即又想起來自己的老祖母,她常常對他講紅頭和白狼①的故事。在幾年前故鄉的宅子被土匪燒光後,她在一年後憂傷死了……
①“紅頭”,指太平天國晚期,遵王賴文光率領的部隊,從鄧州境內經過,西上陝西。將士均以紅布裹頭。白狼是民國初年最大的“流寇”的頭領,據説是河南寶豐人。他很有軍事天才,行軍飄忽,常常聲東擊西,以少勝眾,縱橫數省,幾乎動搖了袁世凱的政權。直到如今,他在河南陝西兩省的民間還留下深刻印象。
早飯後,趙獅子興致勃勃地帶着陶菊生和另外兩位年歲最輕的蹚將出去玩耍。一走出門面房,菊生才看見這條小街是在一座堅固的寨外邊,而他們所盤駐的宅子靠近寨門。塞牆是用赭褐色的大石塊修築的,石縫中垂着枯草,寨門樓塌了一半;寨垛間架着生鐵炮,炮口上帶着殘雪。兩扇巨大的寨門鑲着鐵條,虛虛地關閉着,時常開了一點維兒讓那些給土匪送飯的百姓進出。寨河的水已經凍實,有幾個衣服破爛的小孩子在冰上玩耍,用畏怯的眼睛向菊生們張望。菊生很想進到寨裏看一看,但被獅子禁止了。獅子説:“咱們不要進圍子①,咱們往架子②上玩耍去。”於是獅子帶着菊生和兩位年輕的蹚將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①“圍子”是寨。(黑話)
②“架子”是山。(黑話)
出了街道,過了一座帶着很深的車轍的小石橋,轉向一條小路又走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小山腳下。山腳下有一個很大的池塘,和架着小石橋的小溪相通;雖然那條小溪因水流迅急還沒有完全凍實,但池塘卻變成一塊玉了。有兩個年輕的農民在山腳下放牲口:一匹騾子,一匹馬駒,兩頭黃牛。看見馬駒,趙獅子快活極了。他飛奔前去,抓緊馬鬃,不管馬駒多麼不馴順,他一縱身騎了上去。“菊生,”他叫着,“快騎那匹騾子!快騎那匹騾子!”在一位蹚將的幫助之下,菊生很費力氣地騎到了騾子身上。但走不到幾步遠,騾子後腳亂跳一陣,把他從脊背上撂了下來。菊生不敢再騎,那位幫他的蹚將就自己騎了上去,追着趙獅子跑上山頭。兩個農民望着他們,嘻嘻笑着,一點兒恐懼沒有。陶菊生同另一位年輕的蹚將跟在後邊,快活地叫着,笑着,跑得呼呼喘氣。
天空清爽得像一片海水,只在遠遠的天邊有零星的白色雲塊,像一羣綿羊卧在海灘。山坡上,田野上,村落中的屋脊上,這兒那兒,有背陰處的殘雪未化。所有那些化過雪的濕潤地方,都在太陽下嫋嫋地冒着輕煙。從山頭上向寨裏望去,可以望見寨裏有十字街道,稠密的瓦房,少數老百姓在街上行走,還有人在寨上張望。好多天來陶菊生沒有這一刻心情快活、他忍不住抓着趙獅子的一隻胳膊問:
“獅子叔,圍子裏邊盤有咱們的人沒有?”
“沒有。管家的不準進裏邊騷擾百姓。”
菊生忽然想起來昨天早晨所發生的那回事件。原來昨天天明以前,管家的帶領一些人偷進那座寨子去攬局子的槍,因底線疏忽,雖然把局子踏了,局子裏面的槍也攬了,但駐在幾個炮樓上的民團一齊打過來,把管家的一夥包圍在局子院裏。管家的兩隻手拿兩把盒子槍,領頭兒打開了圍門風①。蹚將們正要翻過寨牆時,管家的侄兒李祥福的脊背上中了子彈,當時死了。
①敵人包圍在門口,叫做“圍門風”。(黑話)
“這圍子有好家①沒有?”菊生又問。
①“好家”又稱“好主兒”,即殷實的富户。一般的習慣,非中等以上的地主不能算“好家”。在中國的奴隸時代和典型的封建時代,在社會倫理上和法律上把人區分為“良”“賤”兩種,“賤”是奴隸,“良”是奴隸主或封建地主。從西漢起,奴隸主或封建地主即稱為“良家”,這名詞常見於《史記》和《漢書》。“良家”也就是現在河南人所説的“好家”。
“有。差不多圍子裏都是好主兒。”趙獅子轉望着那兩個蹚將説:“這圍子裏從前十頃地以下的主户不打發叫化子①,到現在幾百畝地的主户還有幾家。”
①意思有十頃地的大富户在這個寨子中也算窮人,沒有資格打發叫化子。
“也有局子吧?”菊生又急着問。
“也有,可是他們從來不跟蹚將找麻煩,很講朋友。”
“圍子的這個門樓是從前軍隊在這兒打仗時一炮打垮的,”一位蹚將指着東門説,“還放火燒了許多房子。”
“聽説沒有逃走的年輕女人都給軍隊拉去睡覺啦。”另一位蹚將補充説。
趙獅子帶着驕傲的神氣説:“哼,現在的軍隊還不敵咱們講義氣!”
一羣大雁用温和的鳴聲互相關照,排成人字陣形,緩緩地從北飛來,飛得很高。趙獅子抬頭一望,把馬駒向菊生一推,急急忙忙地吩咐説:“快替我抓緊馬鬃,抓緊馬鬃,別讓跑了!”他連二趕三地從臂上取下步槍,推上子彈,一面端詳着雁陣一面問:
“菊生,你要我打哪一隻雁?”
“打那單個的。”菊生望着落在隊伍後邊的孤雁説。
“好,”獅子説。“你去替我撿回來!”
趙獅子把步槍隨便一舉,開了一槍。那隻孤雁隨着槍聲撲嚕嚕連打了幾個翻身,落向曠野。整個的雁羣登時零亂,發出來驚怖的紛亂叫聲。兩位年紀最輕的蹚將也立刻各自找一個目標瞄準,有的打兩槍,有的打三槍,但不再有一隻雁從天空落下。趙獅子笑着罵他們:
“你們不行,別他媽的糟蹋子彈!”他隨即抓住馬鬃,推一下菊生説:“快去,去把雁抬回來!”
那隻死雁落下的地方約摸在半里以外。菊生意識到自己的票子身份,猶疑一下,但終於攬起棉袍向山下跑去。等他喘着氣把死雁提回時,蹚將們已經站在結冰的池塘邊了。他們把死雁檢查(實際是欣賞)一下,又交給陶菊生,繼續比賽着在冰上投擲石子。石子帶着無法形容的美妙聲韻在冰上滾着,愈遠聲韻愈好聽,只。能勉強用“輕清”二字來形容,最後彷彿是一根極細的銅弦在微微顫動。一位年輕的農民也忍不住參加他們的遊戲,投了幾次,但所有的人都沒有趙獅子投的最好。他使石子在面前一丈之內就落在冰上,一直滾到遠遠的對岸為止。其餘的人,不是使石子落在冰上的時候太晚,便是使石子滾不到對岸就停止下來。陶菊生也投了幾次,成績最壞,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玩了一陣,他們帶着快活的歡笑回去。走到門口時,菊生看見劉老義正站在寨門外石橋上同一個軍人談話,兩個人也都是笑容滿面。趙獅子拿着死雁向劉老義舉一舉,興致致地説:
“老義,你看這!”
劉老義帶着不滿足的口氣説:“操你娘,只打下來一隻麼?”石橋上的談話又繼續起來,趙獅子和菊生們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