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半夜便停止了。陶菊生從夢中被喚醒,睜眼一看,大家都已起來,準備出發了。他趕快穿好袍子,勒好頭上的白毛巾,把灰布包掛在身上。近來因為杆子的實力逐漸強大,總在白天移動,夜晚盤住。如今半夜準備出發,顯然有特別原故。菊生因為心中過於緊張,又加之乍離牀鋪,禁不住渾身打抖,上牙輕輕地打着下牙。他看出來大家還有所等待,便走到火邊蹲下,玩起火來。
大家收拾停當,都圍在火邊烤火。菊生髮現少了趙獅子和陳老五,覺得詫異。村外什麼地方發出來兩聲槍響,引起來遠處的幾聲狗叫,隨即又一切寂靜。就在這時候,房主人送來了半桶熱水。大家輪流洗過臉,重新圍坐在火邊。過了一會兒,趙獅子推門進來,一邊跺着鞍上的雪,一邊故意地大聲哈熱氣,胖胖的臉上掛着輕鬆的微笑。劉老義用力地抽一口紙煙,上下打量着趙獅子,俏皮地笑着問:
“送回家了麼?”
“送回家啦!”獅子回答説。走到火邊,他把一隻冰冷的指頭插進菊生脖子裏,弄得菊生拼命地把脖子縮了進去。“我把他老人家從樑上卸下來,”他接着説,“他已經凍得快死啦。我拖他到火邊烤一烤,對他説:‘舅!冤仇可解不可結,我送你回家吧。’他起初不肯信,後來信啦。可是他的兩條腿已經給打斷啦,不能動彈。我叫那個看他的老百姓揹着他,我跟在後邊。一路俺倆談着笑着,怪像一對舅甥呢!……”
“操你孃的!”劉老義忍不住罵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起來。
“俺舅説:‘要不是民國元年鬧饑荒,我也不會做出來那一手。事過後我就後悔,一直後悔這十幾年。唉!我這一生一世只做下這一件錯事,死後沒有臉再見你媽!’説着説着,他老人家可真哭了,哭得我的心裏也熱辣辣的。走了一里多路……”
陳老五肩上掛着步槍,衝進屋來,擤一把清鼻涕抹在門框上,跺掉鞋子上的雪,走到火邊,手按着別人的肩頭,蹺起一隻腳放在火上烤着,慢慢地説:
“管家的才動身,咱們不用急。二管家的説:大家該填瓤子的填瓤子,該過癮的過癮,等尖嘴子放氣①的時候起。”
①“雞子叫”土匪中説做“尖嘴子放氣”。
“操他八輩兒!早知這樣,老子不起來了。”劉老義把紙煙頭掉進火裏,轉向趙獅子:“你把他打在哪兒?”
“走了一里多路,”趙獅子繼續説,“我叫那個老幾把他放下來。我説:‘舅,對不起,你老人家自己回去吧,我不再遠送啦。’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趴在雪地上哭起來。他説:‘獅子娃呀,我好歹是你的親舅,你這樣處置我,不會有好報應。’我説:‘舅,你老人家別咒我,我還想活到八十歲哩。’嘣一槍打在他的頂門上,又照他的心上補一槍,打發他老人家回老家啦。”
“你鱉兒總算報仇啦!”劉老義説,像向趙獅子道賀似的。
“不,還有我二舅,”趙獅子收斂了笑容説,“也要他死在我手裏我才甘心。”
薛正禮有一點不忍心地説:“那事情是你大舅作主辦的,饒你二舅一條老命吧,何必多浪費一顆子彈?”
趙獅子説:“二哥,你不知道!是他倆商量着辦的,光我大舅一個人也沒有那麼大的膽。”
薛正禮不再勸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每當他無話可説或乍然間對一個問題不能決定時,便用手從前額上抹下來,到下巴尖上搓幾搓。搓過下巴後,他吩咐陶菊生去看老百姓把郭子作好了沒有。正當這時候,尖嘴子開始放氣了。
菊生跑到對面屋裏去,看見這家的老婆子,小夥兒,媳婦,三口人圍着鍋台,手忙腳亂。老婆子坐在鍋台前邊燒火,媳婦在一隻較小的鍋中烙雜麪葱油餅,她的丈夫在照料着大鍋中煮的麪條。看見菊生跑進來,媳婦急忙説:
“就好,就好。麪條已經好啦,硬瓤子還欠一把火。”隨即她對婆子説:“大把填一把,現在不是你省柴的時候!”
陶菊生不好意思催他們,站在鍋台前烤着火説:“我們在這兒太打擾你們啦。”
“哪裏話!”小夥兒客氣地説,“今年年光壞,沒有好東西待你們,請你們別要見怪。”
媳婦把葱油餅翻個過兒,用鍋排子蓋起來,擠到丈夫的身邊,奪過勺把子向麪條鍋裏攪一攪,吩咐丈夫説:
“好啦,快把桶拿來!”
“鹽不夠,你嚐嚐甜鹹①。”小夥兒為難地小聲説。
①河南人説的“甜”往往就是“淡”,如“淡湯”説做“甜湯”,“淡水”説做“甜水”。
媳婦用勺子舀了一點湯嚐了嚐,迅速地拿起空鹽罐,倒進去半勺湯,涮一涮倒進鍋裏。
“差不多,”她説,“麻利拿桶來盛吧!”
蹚將們剛把飯吃畢,二管家派人來傳,要大家馬上集合。在稀疏的雞叫聲中,從村中心發出兩三聲蕭蕭馬嘶。薛正禮帶着他的人出了茅屋,向二管家住的宅子走去。
各股頭陸續都到了。最後,瓤子九也押着幾十名票子來了。早有人在大門外的打麥場上打開一片雪,架起幾捆高粱稈,燃起一堆火。所有的蹚將和肉票都圍攏在火的周圍,站的站,蹲的蹲。火光跳動在大家的身上和臉上。菊生看見他二哥蹲在斜對面,用憂鬱的眼睛向左右偷偷地望來望去。他明白二哥在尋找他,便故意咳嗽一聲。隨着他的咳嗽聲,二哥把臉孔轉過來,兩人的目光磁一起,馬上又各自躲開。菊生又發現胡玉瑩的舅倚着一個票坐在冰凍的濕地上,垂着頭,衰弱地輕輕咳嗽,不由地心中很可憐他,從火邊站起來,轉身向大門看去。看見從院裏牽出三匹馬,他感到非常奇怪。全杆子只有管家的有一匹紅馬,菊生是認識的;這三匹馬卻完全陌生。三匹中有一匹鞴着洋鞍,白色的鬃毛剪得很整齊。牽馬的三個人,有一個是蹚將,那兩位穿着灰軍衣,掛着盒子槍,顯然是護兵打扮。這兩位護兵一出來,立即引起了全場注意。瓤子九像猴子一樣地跳着跑過去,向兩位護兵説:
“你看,我正在忙着烤火,把你們兩位忘到爪哇國裏去啦!媽的,現在就進城麼?”
“你們要起,俺們的事情也完了,不進城留下幹嗎?”一位白臉護兵回答説。
“乖乖,我的親家母,”瓤子九抓住白臉護兵的胳膊叫,“這一別又不知啥時候再見面,又得叫老子想斷腸!”
他們笑起來,罵起來,動手動腳地鬧了一陣。隨後他們停止了罵笑,咕咕噥噥地小聲談着,彷彿瓤子九在向他們探詢着重要消息。正在談着,二管家送一位穿駝絨大氅的人物從裏邊走了出來。瓤子九忙撇下護兵們,迎着穿駝絨大氅的人物説:
“營長,現在就趕回城麼?”
“啊呀,瓤子九,你鱉兒子,我當是誰呢!”穿駝絨大氅的人物故作驚訝地罵一句,接着説:“怎麼,不同老子進城玩玩麼?”
“現下不得閒,等有人替我管票房時,我一定進城瞧看營長去。”瓤子九回答説,聲音中充滿感情。
穿駝絨大氅的人物叮嚀説:“好好兒幹,吳大帥還要起來的。馬旅長需要你們的時候,我派人來叫你們,你們可不能不去!”
瓤子九趕快説:“哪裏話!管家的跟營長是朋友,我是營長的老部下,啥時候要俺們去俺們就去。決不會三心二意。”
“就怕你們幹好啦要價也高了。”穿駝絨大氅的人物説,哈哈地笑了起來。
陶菊生對於這位軍官和土匪的關係很感興趣,但不能十分了解。他用眼睛把三位騎馬的客人送出了村莊,耳朵繼續追逐着那漸走漸遠的馬蹄聲音。不過沒等到馬蹄聲完全消失,二管家已經從村邊走回,對大家發出命令: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