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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這番話滲入到她頭腦的深處,就象止痛劑能使驚恐稍減一般,珍妮特反而冷靜了下來。她神情自若地注視著他,心裡完全明白他那沒有說出口的要她準備一死的命令。
在這之前,她總不願全部接受所發生的一切。當她忙著照料旅客,盡力護理那些病人時,心裡總有某種感覺,彷彿這只是一場惡夢,在這場夢裡,原本每天依次要做的事突然被一件完全不曾預料,但又必然要發生的事推離了軌道,變成逐漸增長的恐懼了。她內心隨時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使她醒來並發現床上的被子有一半掉到了地上,她的那隻旅行鬧鐘在她所定的時間鬧著,告訴她得為又一次起飛而匆忙起身作好準備了。
此刻,那種虛假的感覺全驅散了。她知道這件事發生了,真的發生了,發生在她,珍妮特·本森的頭上。她是一個漂亮的,年僅二十一歲的金髮女郎,當她從透著松香味的走廊輕快地走過時,機場職員都會回頭看看她,這她知道得很清楚。她不再恐懼,至少暫時是這樣。曾有這麼一瞬間,她想到,家裡人此刻正在家中幹什麼。這一堆金屬帶著刺耳的嘶叫,將使她的生命在幾秒鐘裡就湮滅了,而她家裡人,平靜地酣睡於千里之外,連顫動一下都沒有,這怎麼可能呢?“我懂了,醫生,”她平靜地說道。
“你知道飛機上有什麼人對飛行有點經驗嗎?”她頭腦裡想著那份旅客名單,回想著一個個名字。“沒有人是從航空公司來的,”她說道。“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人,我想最好還是由我挨個兒去問一下。”
“是的,最好是這樣,”貝爾德慢慢地說道。“不管怎麼樣,儘量不要去驚動他們,否則我們會惹起一場恐慌的,有的人已經知道副機長病了。就說機長想知道誰有一點飛行經驗,能幫著操縱無線電。”
“好的,醫生,”珍妮特平靜地說道。“這事我去辦。”
不過她沒動,貝爾德顯然還有什麼話要說。“本森小姐,你叫……?”
“珍妮特。”
他點了點頭。“珍妮特,我記起早些時我曾對你的醫護訓練說過什麼話來著。那番話說得很不得體,真不可原諒,這是一個蠢老頭說的話,他才該多受些訓練才是哩。我想收回那句話。”
她笑了,臉蛋上重又現出一點紅暈。“我都忘了,”她說。她走向門口,急著要去詢問誰有飛行經驗,即使等待著的是最糟糕的情況,早知道也好。可貝爾德皺著眉,他在使勁地想著什麼,就好象有什麼東西在他大腦深處躲著他,就是不願出來似的。他蹙著雙眉注視著貼在機艙壁上的應急須知,可實際並沒有看進去。
“等一下,”他對她說。
“怎麼?”她站住腳,手正按著門閂。
他打了一個榧子,轉身對她說道:“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有人曾跟我講起過飛機的事,就是那個坐在我身旁的年輕人,那個我們就要離開溫尼伯時最後上來的人。”
“斯潘塞先生?”
“就是他。喬治·斯潘塞。我記不太清楚了,不過他好象懂得飛行。把他喊到這裡來好嗎?就跟他說這一些——可別讓其他旅客知道事情真相。當然仍舊再問問別的人,萬一還有別人也懂飛行呢?”
“他剛才還提出要幫我忙哩,”珍妮特說道,“因此,他一定沒中毒。”
“說得對,”貝爾德大聲說道。“他沒有,我們倆吃的都是肉,把他喊來,珍妮特。”
她走後,他焦急地在這窄小的機艙裡踱步,然後跪下身去摸機長的脈搏。機長躺在副機長身旁,已失去了知覺。他一聽到身後門有一點響動,趕緊爬起來,把門口堵住。斯潘塞站在那裡,不解地望著他。
“喂,醫生,”那年輕人向他招呼道。“這無線電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飛行員嗎?”貝爾德徑直問道,身子可沒動。
“好久以前是,在故爭時期。現在我可不知道無線電怎麼操作了,不過如果機長認為我可……”
“進來,”貝爾德說道。
他讓開路,等這年輕人一進來就立即把門關上。斯潘塞一眼就看到兩個駕駛員的座位都空著,操縱桿在自行動著。他一轉身,看到兩個人癱倒在地板上,身上蓋著毯子。
“不!”他氣急敗壞地喊道。“不會兩個都倒下吧?”
“是的,是兩個。”貝爾德簡短地說道。
斯潘塞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天哪……,”他吃吃地說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機長是在幾分鐘前倒下的,他們倆吃的都是魚。”
為不讓自己跌倒,斯潘塞伸出一隻手,撐在艙壁上的一隻接線盒上。
“聽著,”貝爾德急切地說道。“你能駕駛這飛機,並使它著陸嗎?”
“不!”斯潘塞驚恐地說道。“絕對不行!一點可能性也沒有!”
“可你剛才還說在戰時你曾飛過,”貝爾德堅持道。
“那是十三年前,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摸過飛機,而且當時我飛的是戰鬥機——那丁點兒大的噴火式戰鬥機,大約只有這一架的八分之一大,只有一個發動機,可這一架有四個,飛行性能完全不同的。”
斯潘塞的手指有點發抖,他在上衣口袋裡摸香菸,找出了一包,抽了一支出來。在他點菸時,貝爾德望著他。
“你可以試一下,”他這樣緊逼著說道。
斯潘塞惱怒地搖了搖頭。“我跟你說,這樣想是瘋了,你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急促地說道,“此刻我連噴火式戰鬥機都飛不了,更別說這個了。”他夾著香菸往那一排排儀表指了指。
“我還以為飛行這玩意兒一旦會了就不會忘的,”貝爾德兩眼盯著他說道。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飛行。這就象——就象交通高峰時你駕駛著一輛帶有拖車的十六輪大卡車一般,而在這之前,你只不過在空曠的路上開過快速的雙人轎車。”
“但總還是開車麼,”貝爾德堅持道。斯潘塞沒吮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貝爾德聳聳肩,側轉身子,說:“好吧,但願有別人能駕駛這玩意兒,反正這兩個人都不行了。”他低頭看了一眼那兩個駕駛員。
門開了,珍妮特走進駕駛艙。她用探詢的眼光望了一下斯潘塞,然後又轉向醫生。
“沒別的人了,”她平淡地說道。
“那就是了,”醫生說道。他等斯潘塞開口,可那年輕人只是望著前面一排又一排閃亮著的儀表和開關。“斯潘塞先生,”貝爾德一板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不懂什麼飛行,我所懂的只是這一點:這飛機上有好幾個人,如果再不趕快送醫院的話,再過幾個小時就將死去。而留下來的人,確實能駕駛這飛機的就只你一個還算有資格。”他頓了一下,“你看怎麼樣?”
斯潘塞著著空中小姐,又著看醫生。他不無緊張地問道:“你肯定這兩個駕駛員裡沒有哪一個有可能及時甦醒過來嗎?”
“一點可能也沒有。除非我能趕緊送他們去醫院,不然連他們的性命都不能肯定是否保得住。”
那年輕的推銷員狠命地吸足一口煙,然後用腳跟把菸蒂踩滅。
“看來好象我別無選擇了,是嗎?”他問。
“是的,要不我們就這樣待著,一直等到油都用光,到時也許我們已在橫跨太平洋的中途了。”
“別自騙自,以為走這條路更好些。”斯潘塞往操縱桿跨上一步,看了一眼前方飛機底下的大片白雲,這白雲在月光的照耀下晶瑩閃亮。“好吧。看來我是給拉伕了,”他說道。“醫生,你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新駕駛員。”他一骨碌坐入左手邊的駕駛員座位,然後回頭看了看站在他後面的這兩個人。“如果你們還記得什麼好的禱文的話,可以溫習一下了。”
貝爾德走上前,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你真是個好樣的,”他不無深情地說道。
“對後面的人你將怎麼說?”斯潘塞問道。他溜了一眼面前幾十個儀表,同時盡力想通過記憶,把他過去學過的一些課程回憶出來,此刻這過去顯得多麼遙遠啊。
“暫時什麼也不說,”醫生說道。
“太明智了,”斯潘塞乾巴巴地說道。他研究著這一排排神奇莫測的儀表。“我們來看一下這一大堆東西。飛行儀表一定在每個駕駛員面前,那就是說,中間的一塊儀表板可能只是用來控制發動機的。啊——在這裡:高度20,000;水平飛行;航向290。用的是自動駕駛儀——我們真得感謝它呢。飛行速度210節。油門,螺距,配平,混合油,起落架的控制開關,襟翼應該有個指示計的。啊,在這裡。好了,主要的都在這裡了——但願如此。要降落還得有個核對表呀?不過不要緊,可通過無線電來核對。”
“你能行嗎?”
“說不上,醫生——我自個兒也說不準。早先我可從來沒看到過這麼複雜的玩意兒。我們現在在哪裡?我們往哪裡飛行?”
“根據機長的說法是,我們現在在洛磯山上空,”貝爾德答道。“剛才他不可能改變航向的,因為霧很大,所以說我們一直在往溫哥華飛。”
“得核實一下。”斯潘塞藉助微弱的光線上下左右看了一番。“無線電控制開關在什麼地方?”珍妮特指了一下他頭上的一隻開關箱,說:“我知道他們是用那個跟地面通話的,不過我不知道該撥哪個開關。”
“啊,好吧,我們試試看。”他眯起眼,研究起這盒子。“那些是頻率選擇開關,我們最好還是別碰他們。這是什麼?——發話。”他撥了一下,一隻紅色小燈泡亮了。“這就是了。我喬治這回要開葷了。我們現在可以幹了。”
珍妮特交給他一副帶有懸掛式話筒的耳機。“你要說話,按一下話筒上的按鈕就行,這我知道。”她說。
斯潘塞把耳機戴戴好,對醫生說道:“說實在的,不管怎麼樣,在前面這裡,我還得有個幫手。你有病人要照顧,所以我最理想的選擇是讓加拿大小姐待在這裡,怎麼樣?”
貝爾德點了點頭。“好吧。行嗎,珍妮特?”
“我想可以吧。不過這些玩意兒我可不懂。”珍妮特指了指這些控制錶盤,無可奈何地說道。
“行,”斯潘塞愉快地說道,“這下我們就是一對寶貝兒了。坐下,坐適宜一點,最好是把帶子系起來。駕駛員操作你一定見過不少,自從我那時駕機以來,他們又增加不少玩意兒了。”珍妮特怕碰著那正在前後動著的操縱桿,花了一番勁才坐進副機長的座位。有人在急切地敲門。“這是喊我的,”貝爾德說道。“我得回去了,祝你們走運。”
他趕快走了。斯潘塞單獨跟空中小姐待在一起,他打起精神向她咧嘴笑了笑。
“還行嗎?”他說。
她點了點頭沒說話。她正在戴耳機。
“叫珍妮特,是嗎?我叫喬治。我不哄你,這活兒不好乾。”斯潘塞的聲調嚴肅了起來。
“我知道。”
“好吧,現在我們試試,看能否把呼救信號發出去。我們的航班編號是多少?”
“714。”
“行,開始吧。”他按下話筒上的按鈕。“梅代,梅代,梅代①……”他開始用平穩的語調呼叫。這個呼救信號他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某年十月的一天下午,天氣陰沉,他飛在法國海岸上空時曾經用過,那次他的噴火式戰鬥機的機尾給打中了,遍尾是傷就差一點兒斷掉,幸虧兩架颶風式飛機迎上來,象兩個關懷倍至的老阿姨般保護他飛過了海峽。
“梅代,梅代……”他繼續呼叫。“我是楓葉包機公司的714航班,現在遇險,請回話,請誰聽見了回話。完了。”
空中馬上有人作出反應,他凝神屏氣聽著。“喂,714。我是溫哥華控制塔,我們一直在等待你們的消息。溫哥華致所有飛機:本頻率現對其他一切飛機關閉。714,請繼續說話。”
“謝謝,溫哥華。我是714,我們遇險。兩個駕駛員和幾個旅客……幾個旅客,珍妮特?”
“幾分鐘之前是五個,現在可能又多幾個了。”
“更正一下。至少有五個旅客食物中毒,兩位駕駛員已昏迷,病情嚴重。我們有個醫生,他說兩個駕駛員誰也不能甦醒過來駕駛這飛機,如果他們和那幾個旅客不馬上送醫院,那他們就有生命危險。聽到了嗎,溫哥華?”
①飛機遇險時,通過無線電話所發出的求救信號,國際通用,與海上船隻通險時所發出的SOS信號同。
話筒裡馬上響起了迴音:“714,請說下去,都聽見了。”
斯潘塞吸了一大口氣。“現在報告一個有趣的情況。我叫斯潘塞,喬治·斯潘塞。我是這架飛機上的旅客,啊,不對,我原來是旅客,現在我是駕駛員。告訴你們,我總共大約有一千小時的飛行經驗,不過飛的全是單引擎的戰鬥機,而且我已有十三年沒駕過飛機了,因此你們得找一個人,通過這個無線電教我怎麼駕駛這傢伙。我們現在的高度是20,000,磁航向290,空速210節。整個情況就是這樣。下一步怎麼走,看你們的了,溫哥華。完了。”
“714,我是溫哥華,請稍等。”
斯潘塞擦了擦凝聚在他額頭上的汗珠,向珍妮特咧嘴笑了笑。“這下肯定叫下面那鴿棚子裡的人忙亂一陣子,不信跟你打賭好嗎?”她搖搖頭,全神貫注地聽著耳機。不一會兒,空中重又傳來了聲音,還是象早先一樣不緊不慢,冷冰冰的。
“714航班,我是溫哥華,請跟機上的醫生一起再看一看有沒有任何可能使其中一個駕駛員甦醒過來,這很重要,再說一遍,這很重要。要他盡一切可能使他們中間一個甦醒過來,隨便哪一個都行,那怕他不管別的有病旅客也行。完了。”
斯潘塞按下發話按鈕。“溫哥華,我是714航班。你的話我明白,不過恐怕不行。醫生說,沒有任何可能性能使兩個駕駛員甦醒過來使這架飛機著陸。他說,他們病得很厲害,除非馬上送醫院教治,否則要送命。完了。”
對方稍頓了一下,繼又說:“714,我是溫哥華控制塔,你的話我們明白了,請再等一下。”
“我明白,溫哥華,”斯潘塞說道。他關掉話筒,對珍妮特說道:“我們只得等了,他們在想辦法。”
他兩隻手緊張地擺弄著位於他面前的操縱桿,操縱桿怎麼動,他也怎麼動,盡力想摸出它有多靈敏。他想起他過去也是很機靈的,他的飛行技術曾使他在飛行中隊裡很有點名氣:有三回,他一是靠祈禱,二是靠高超的技巧飛回來的。在他回憶這個戰時的口頭禪時,他不禁暗自笑了起來。可不一會兒,等到他茫然地看了一眼這一大群怪異的、搖擺不定的指針,和對他來說極其陌生的開關以後,他一下子感到自己已完全為絕望所攫,背上陣陣冰涼。他以往的飛行與這一次有什麼共同之處呢?這一次就象坐在一艘潛艇裡,周圍全是他一竅不通的儀器儀表,全是科幻小說裡所說的玩意兒。只要動作稍一差錯,甚或笨拙一下,現在這種平平穩穩的飛行就會一下子被破壞掉。如果情況真的如此,誰能說他會重新控制住這架飛機呢?可能性幾乎等於零。這一回可不會令人欣慰地有颶風式飛機來護送他飛回去了。他開始詛咒起他的頂頭上司,就是這個頂頭上司臨時通知他,硬催著他馬上離開溫尼伯到溫哥華去,說什麼要處理一件棘手的事情。提升當銷售經理的前景和搬到花園山莊去居住的魅力現在看來似乎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再也看不到瑪麗,再也不能把心裡話向她說完了。事情會弄到這步田地也真他媽的太那個了。至於鮑勃希和基特,人壽保險公司不會擔保多久的,他本該為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多預備一些的,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呀。
他身旁有人在動,使他中斷了遐想:珍妮特正跪在椅子上,回頭在看僵直地躺在地板上的機長和副機長。
“有一個是你的男朋友嗎?”他問。
“不是,”珍妮特有點猶豫。“不完全是。”
“想開點,”斯潘塞說,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啞。“我理解,珍妮特,我為你難過。”他拿出一支菸放在嘴上,然後摸火柴。“當然這兒可能不準抽菸,不過航空公司這一回也許會破例讓一下步吧。”
他驀地擦亮火柴,就在這火光中,珍妮特清楚地看到他眼睛裡正燃燒著熾烈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