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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世界為誰設

    64、世界為誰設

    許小曼從北京打電話來,催促我報國家科研課題。本來去年我就要報的,她説名額太擠,要我緩一年。我説:“那我還是哪個題目。”她説選題不錯,並把課題論證的要點告訴我。我看看自己的前期成果,已經有十多篇論文,大致的框架已經有了。再系統化一下,博士論文有了,課題也完成了。我領了表準備填,坐在桌邊半天下不了筆,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仔細考慮了,覺得論證還是很周密的。提了筆寫,可還是有什麼東西擋着自己似的。勉強開了一個頭,筆下總是顯得滯澀。我煩了叫董柳泡杯茶來喝,她給我端來一杯君山毛尖。我把滾燙的杯子握在雙手之中,喝了一口,微澀的清香從喉嚨一直下去,一股暖流滲到全身,似乎到了神經末梢,四肢都松馳了。再喝一口,那種微澀的感覺喚醒了我心中的某種意識,一個念頭一閃,我猛地跳起來拍一下桌子,茶水溢了出來。我怎麼能把馬廳長忘了呢?怎麼報馬廳長的恩,這是自己長期想着卻又找不到機會的事,這不就是一個機會?知恩不報非君子也。沒有當上博士導師,這是馬廳長的一塊心病,完成了一個國家課題,那申報的份量當然就完全不同了。解決了馬廳長的問題,還怕我的問題不能解決?我抓起填了個開頭的草稿揉成一團,撕碎了丟到廁所中,放水衝了下去,有一種罪證被銷燬的感覺。心裏有點遺憾,自己搞了這麼多年,名字卻放在後面,有點捨不得,但稍一猶豫,馬上就下了決心。

    決心下了,話怎麼講還頗費躊躇。越是大人物,自尊心越是敏感,一句話沒説好,哪怕是隻有一點點暗示在裏面,那就大錯特錯到月亮上去了。想起上次我去買西瓜,經常做生意的那個水果攤的西瓜沒看上,看上了鄰攤的貼着標籤的新農一號。買了之後覺得很對不起熟悉的老闆娘,已經走過去了又回頭對老闆娘説:“下次你應該進新農一號,這瓜品質好,容易走動。”剛説完老闆從板車下跳了起來説:“你講句好話吧,我的瓜不行,我的瓜什麼時候比別人差了去,我今天都賣了幾百斤了,你會看瓜?”我沒料到老闆睡在那裏,嚇了一跳,尷尬地笑笑走開了。平時老闆對我親熱得不得了,怎麼一下就變了臉?不是説好心就可以得到相應的回報的,一個瓜老闆你都碰不得呢,還説是大人物?不能説是一樣好東西就可以直統統地奉上去,那可不行,還得講技巧,讓他接受得舒適。這世界是為誰設計的?我想了又想,這話怎麼説才好,説真的我對妻子兒子都沒用過這麼細的心思呢。小人物為大人物考慮,比為自己考慮還細密,也許大人物為自己考慮還沒這麼細緻呢。

    我和董柳又帶着一波去了馬廳長家。一進門我不再説什麼一波要找渺渺玩,開門見山説:“馬廳長我現在遇到難題了,您替我參謀參謀。”他説:“是工作上的難題還是個人的難題,個人的難題要小柳子給你解決。”我説:“又是工作上的,又是個人的。”我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前進,“我們省裏中醫界三四年申報國家課題都剃了光頭,中醫學院那麼多教授也沒拿下來。我想我是誰?我從來不敢想。一個同學在部里科技司當處長,前幾天打電話來要我報一個選題,她可能也能幫一點小忙呢。我看自己的前期成果才幾篇論文,書也沒一本,到全國去競爭,怎麼夠份量?試試吧,希望太渺茫了,不試一試又不甘心,萬一碰運氣碰上了呢?”他説:“你那個同學説話力量夠不夠大?”我説:“她説她能夠影響幾個老先生,也不知她吹了牛在裏面沒有?”他説:“要報你報什麼選題?”我猶豫着説:“就是沒想好,報什麼都覺得自己還不夠份量。”他説:“能拿到一個課題,我們廳里科研就上檔次了,也讓中醫學院那些老頭子看一看,讓他們也咽一口氣下去。”繞來繞去,這個話總繞不到點子上,我不能開口,我開口就明顯了一點。要馬廳長開口,那更不可能。我又把話題扯到選題,董柳按事先安排好的,在和沈姨説話時不經意地轉過頭來説:“你要馬廳長幫你選個課題,你自己怎麼選得出?”又掉頭跟沈姨説話去了。我看馬廳長的神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説:“馬廳長您跟我的研究方向差不多,您有經驗。”我們又討論了起來,每當他的設想跟我的既定方向靠近的時候,我就連聲説:“好,好。”選題越來越清晰了,我説:“馬廳長您這個選題真的很有希望,您也報一個,我報不報都無所謂,反正報不上。只要是我們衞生廳系統搞到手就好,也氣一氣中醫學院那些老頭子,我跟小方説話的時候,他老拿那幾個人來壓我,我服不下這口氣。”馬廳長説:“我本來是想自己報一個的,我們廳裏連續幾年剃光頭,我也着急,也不服氣啊。可是廳裏總是一大堆事在那裏等着我,就是不能讓我閒一點。”董柳不失時機地轉過頭來説:“馬廳長您親自出馬,希望就來了。”我説:“那我就不報了,把力量分散了總不好,毛主席説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這是戰略問題。”董柳説:“大為你就在馬廳長這裏拜個師,請他帶一帶你。”馬廳長説:“擰成一股繩報起來希望大些,做起來也快些。”我連連拍着大腿説:“要是馬廳長肯帶我,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都沒想到馬廳長居然這樣看得起我,我是受寵若驚了。只是一個課題能不能兩個人合報?”我當然知道是可以的,只是想暗示自己根本沒想過合報的問題。馬廳長説:“應該是可以的。”我籲一口氣説:“那我就放心了。”我們又詳細地討論了選題的論證,由我先起草論證報告,再進一步討論修改。我説:“課題拿到手,有幾萬塊錢呢。”他説:“幾萬塊錢哪裏沒有?毛毛蟲。難得的是國家課題這塊招牌。只要把事情做出來,找個好出版社是沒問題的。”我説:“就算課題沒批下來,我們也把它搞出來,看省科技出版社願不願出。”他説:“我要麼不寫,寫了一定是中國科技出版社,至少是人民衞生出版社,在地方上出影響太小了。”又説:“真拿到了課題,你明年就可以破格報正高,也給我們報博士點添一塊砝碼。如果我們的博士點拿到了,你也就是導師了。這對你今後是很重要的,現在幹部要講知識化,業務上不過硬,坐在那個位子上也沒底氣,給他坐他也坐不穩,不然怎麼那麼多廳級幹部又去趕博士學位?”我説:“我去年先走一步了,馬廳長為我想得遠。”沈姨説:“老馬把你的事當自己的事呢。”我説:“我心裏都明白,人非草木怎麼會無知無覺?”董柳説:“他天天在家裏念馬廳長的好處,到這裏反而不説了,他就是這個脾氣。”

    回到家董柳忽然想起來説:“今天馬廳長沒察覺什麼吧?”我説:“以他的精明他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説:“那不糟了!”我笑了説:“糟什麼,大家知道是戲!演這麼一場也是必要的,心照不宣。這些話你直統統講,講得下去?你怎麼演只要你是為他好,他總不會有意見吧,人説到底是看結果的。”

    把材料報了上去,我就着手工作。馬廳長説:“只爭朝夕,課題真批下來了,我們這裏已經做完了。”他跟袁震海打了招呼,我可以不去上班,也可以到研究所動用一切儀器設備。廳裏批了三萬塊錢,馬廳長的兩個研究生也由我安排。他自己也很投入,晚上放下一切工作跟我紮在實驗室,週末更是整天投入。廳裏的人見我居然跟馬廳長搞這麼大一個課題,對我的態度好得不得了,真的是腳下的地都長了三尺似的。等課題批了下來,連馬廳長都毫不掩飾一臉的喜氣,敦促我加快工作,一定要在報博士點之前把課題完成,把書出了出來。我寫出來一部分就拿到廳文印室打印一部分,校對的工作就交給研究生去做了。馬廳長説:“中國科技出版社已經聯繫好了,國家課題當然沒問題,只是廳裏要貼點錢。”我説:“有什麼問題我隨時向您請教,會不會干擾了您的工作?”他説:“這就是工作,廳裏要發展,發展是硬道理,也是最大的工作。我們現在不能只在省裏跟別人比,要到全國去比,我從來就是把工作的基點放到全國去比。”

    我拼命工作了幾個月,每寫好一段就交給馬廳長審閲修改。等完成的那一天,我已經心力交瘁,把手中的筆向窗外擲去,就像小時候擲紙飛機,很瀟灑地把手一甩。電腦排好的稿子很快就出來了,拿在手中厚厚的一疊賞心悦目,翻了幾頁怎麼看怎麼好,我都不相信上面的每個字都出自自己的筆下。馬廳長派退休辦的小蔡專程把稿子和光盤送到北京去了。小蔡回來説,編輯部高主任説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出來。”我説:“半年就趕不上了。”馬廳長説:“他給我們出個題目呢。”就叫財務室寄了二萬塊錢作為加班費,那邊答應兩個月之內趕出來。

    廳裏早就策劃好了,由中醫研究院出面,把全國知名的專家請來,開個上檔次的學術討論會。專家中有幾個是學位點的評委,求的人太多,請的人也太多,請他來不是把飛機票寄過去就完事了,還要調動各方面的關係才請得動。還有些是包了飛機票,包了全部費用還可以帶夫人也請不動的,馬廳長説:“實在請不動,以後上門慢慢做工作吧。”廳裏前年為申報博士點設置了一筆六十萬的特別基金,馬廳長親自帶隊到全國跑了二十多天,評委一個一個都拜訪了,錢用了一大半,事情還是沒成。今年又追加了四十萬,志在必得。這次會議,就造了二十一萬的預算,主要從基金中開銷。董柳説:“你們用起錢來,我聽一聽都能摔個跟頭。我們打一針一塊錢兩塊錢,打一輩子也不夠你們開三天會啊。”我説:“誰跟誰比?你們幹一輩子,就是為了開這三天會,人跟人好比的嗎?”學術會議交流學術事小,疏通關係事大。像這種上檔次的會議,沒有大人物的利益在裏面,根本開不起來。董柳説:“我真的為那些護士打抱不平,她們是怎麼賺錢的?血汗錢,針挑土!別人是怎麼用錢的,浪推沙!賺錢的方式跟用錢的方式差別太大太大了。”想一想錢的確也花得令人心痛,可金字塔上面的人與下面的人又怎麼好比?幾十幾百也比不了一啊。我説:“要承認你們勤勤懇懇還是為革命作了貢獻的,奉獻精神還是值得肯定和提倡的,在平凡的崗位上還是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績的,這成績組織上還是心中有數的。”董柳冷笑説:“幾頂大草帽往我們這些人頭上一扣,勤懇啊,奉獻啊!人家得到的可是實際的東西。”我説:“世界就是這麼回事,你有意見又有能力你就到那個份上去,你有意見又有脾氣你對天叫幾聲屈,你有意見沒能力又沒脾氣你就那麼待著,最好是有智力障礙什麼也看不清你就連意見也沒有了。”董柳説:“這些人總要講道理吧。”我説:“道理是人來講的,怎麼個講法是由大人物決定的,大人物是根據自己的需要來講的。這是遊戲規則也是由大人物設計的。這個道理要由你們這些人來講,那很多事情就辦不成了。所以不能讓你們有機會説什麼,心裏想一想是可以的,但不能説,誰説就是誰的錯,你錯了你就等着瞧吧。於是大家也不要抱怨太冷漠了,那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也不是誰就願意那麼樣。”董柳説:“有些人頭上那頂帽子是金的。”我説:“你怕講得呢,金子才多少錢一克?那些錢都買了金子做帽子,誰的頭頂得起?你還是農民伯伯的想法,想着皇帝挖土,恐怕是用一把金鋤頭吧。”董柳的話也喚醒了我的平民意識,一個人掌握了資源,他總該想想手中的東西怎麼來的,一針一針打出來的啊!有些人在過春節的時候就提上大米白麪去看望困難職工了,這太戲劇化了。人家還感激不盡,可他們哪裏敢去想象那些人一年的消耗是多少?這是清宮秘史。世界是很荒謬的,還要一年年這麼荒謬下去,於是荒謬也就成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了。

    為了讓北京出的書能趕上這次會議,馬廳長臨時決定把會議推遲十天。這一推又讓許多人忙了幾天。離會期還有一個星期,書還在京郊一家印刷廠裏,馬廳長很着急。我説:“趕不上就算了,以後寄給他們也是一樣的,再説他們也不一定會看。”他説:“在會上拿出來效果畢竟好些,課題做出來就是給他們看的,別人看不看,倒只有那麼大的事。”他派了小蔡帶了一萬塊錢加班費去印刷廠專等,無論如何要在會前帶三十本書回來。開會的前一天小蔡打電話回來説書已經拿到手了,我説:“坐飛機回來,越快越好。”他問我從印刷廠到機場打的要一百多塊錢,能不能報銷?我説:“越快越好,聽不懂中國話?”

    會議在隨園賓館包了一層樓,兩輛小車專門到機場火車站接人。因為不收那幾個評委的食宿費,乾脆把其它代表的食宿費全免了,免得有人哇哇叫。幾個有身份的老人走到哪裏都被包圍着,年輕的代表帶了照相機,左一張合影,右一張合影,以後就有拉關係的由頭了。我如果不是主管會務,根本就插不進去,也實在沒有勇氣做出那樣一副嘴臉。我感謝馬廳長的安排,他考慮問題真是絲絲入扣,不然我哪有機會上去説幾句話,留下點印象?第三天到沙州去遊玩,有個老頭子童心大發,脱了鞋跳到水裏去,馬上有一個廣西來的代表去給他探路,彎了腰雙手掏了水説:“這裏這裏,這裏是平的,這裏這裏,這裏也是平的。”回到賓館一摸口袋,發現錢包掉到水裏,機票和身份證都丟了,在餐桌上雙手渾身上下亂摸亂抓,大家肚子都笑痛了。

    會議開了三天,第四天組織代表去鑑山遊玩,有四個多小時的車程,馬廳長也陪着去了。路上有個老頭子説:“老馬,我看你們這個點明年還是有希望的。”馬廳長説:“要靠您的支持啊。”不再説下去,把事情挑明瞭反而不好。三天後從鑑山回來,就散了會。幾個評委又留了兩天,到中醫學院和研究院去講課。每講完一次我都照例送上一個信封。有一兩個人摸一摸信封説:“能有這麼多?”我説:“知識經濟時代,就要體現知識的價值。知識的價值,難道是能用錢來衡量的?”最後也沒有誰説太多了就不收,大家心照不宣。

    送走了客人我鬆了一口氣,一結帳還剩幾千塊錢。大致是會務開支一半,講課費一半。馬廳長的設想就是要那些關鍵人物欠下我們的人情,欠得越多越好,要讓他們感到燙手,感到歉疚,這樣他們就被套住了,以後自然會有回報。經過精心操作,馬廳長的設想得到了充分的實現。會開得很成功,很好。我越發看清了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要什麼有什麼,他每一根毫毛都得到無微不至的關愛,另一種人要什麼沒什麼,他的手啊腳啊都沒處擱。世界為誰設計的?就是為那些設計者設計的,也就是説,設計者為自己設計的。任何人跳出來説任何話都不能改變這個鋼鐵事實,白説。不服氣你拿着石頭打天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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